第九章
姑姑带领着一个阵容庞大的计划生育特别工作队,开进了我们村庄。姑姑是队长,公社武装部副部长是副队长。队员有小狮子,还有六个身强力壮的民兵。工作队有一台安装了高音喇叭的面包车,还有一台马力巨大的链轨拖拉机。
在工作队没有进村之前,我又一次敲响了岳父家的大门。这次岳父开恩放我进去。
您也是在部队干过的人,我对岳父说,军令如山倒,硬抗是不行的。
岳父抽着烟,闷了好久,说:既然知道不让生,为什么还要让她怀上这么大月份了,怎么流出了人命怎么办我可就这么一个闺女
这事儿根本不怨我,我辩解着。
不怨你怨谁
如果要怨,就怨袁腮那杂种,我说,公安局已经把他抓走了。
反正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豁出这条老命跟你拚了。
我姑姑说没事的,我说,她说七个月的她们都做过。
你姑姑不是人,是妖魔岳母跳出来说,这些年来,她糟蹋了多少性命啊她的双手上沾满了鲜血,她死后要被阎王爷千刀万剐
你说这些干什么岳父道,这是男人的事。
怎么会是男人的事岳母尖声嚷叫着,明明要把俺闺女往鬼门关上推,还说是男人的事。
我说:娘,我不跟您吵,您让仁美出来,我有话跟她说。
你到哪里找仁美岳母道,她是你们家的媳妇,在你们家住着。莫不是你把她害了我还要找你要人呢
仁美,你听着,我大声喊叫,我昨天去跟姑姑商量了,我说我党籍不要了,职务也不要了,回家来种地,让你把孩子生下来。但姑姑说,那也不行。袁腮的事,已经惊动了省里,县里给姑姑下了死命令,你们这几个非法怀孕的,必须全部做掉
就不做这是什么社会岳母端起一盆脏水对着我泼来,骂着,让你姑那个臊货来吧,我跟她拚个鱼死网破她自己不能生,看着别人生就生气、嫉妒。
我带着满身脏水,狼狈而退。
工作队的车,停在我岳父家门前。村里人凡是能走路的几乎全都来了。连得了风瘫、口眼歪斜的肖上唇,也拄着拐棍来啦。大喇叭里,传出慷慨激昂的声音:计划生育是头等大事,事关国家前途、民族未来建设四个现代化的强国,必须千方百计控制人口,提高人口质量那些非法怀孕的人,不要心存侥幸,妄图蒙混过关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哪怕你藏在地洞里,藏在密林中,也休想逃脱那些围攻、殴打计划生育工作人员者,将以现行反革命罪论处那些以种种手段破坏计划生育者,必将受到党纪国法的严厉惩处
姑姑在前,公社人武部副部长和小狮子在她身后卫护。我岳父家大门紧闭,大门上的对联写着:江山千古秀,祖国万年春。姑姑回头对众多围观者道:不搞计划生育,江山要变色,祖国要垮台哪里去找千古秀哪里去找万年春姑姑拍着门环,用她那特有的嘶哑嗓子喊叫:王仁美,你躲在猪圈旁边的地瓜窖子里,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的事已经惊动了县委,惊动了军队,你是一个坏典型。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道路,一条是乖乖地爬出来,跟我去卫生院做引产手术,考虑到你怀孕月份较大,为了你的安全,我们也可以陪你到县医院,让最好的大夫为你做;另一条呢,那就是你顽抗到底,我们用拖拉机,先把你娘家四邻的房子拉倒,然后再把你娘家的房子拉倒。邻居家的一切损失,均由你爹负担。即便这样,你还是要做人流,对别人,我也许客气点,对你,我们就不客气啦王仁美你听清楚了吗王金山、吴秀枝你们听清楚了吗姑姑提着我岳父岳母的名字喊。
大门内长时间鸦雀无声,然后是一只未成年的小公鸡尖声啼鸣。接着是我岳母哭着叫骂:万心,你这个黑了心肝、没了人味的魔鬼你不得好死你死后要上刀山,下油锅,剥皮挖眼点天灯
姑姑冷笑着,对着人武部副部长说:开始吧
人武部副部长指挥着民兵,拖着长长的、粗大的钢丝绳,先把我岳父家东邻大门口的一棵老槐树拦腰拴住。肖上唇拄着棍子,从人群中蹦出来,嘴里发出呜呜噜噜的叫声:这是俺家的树他试图用手中的棍子去打我姑姑,但一抡起棍子,身体就失去平衡姑姑冷冷地说:原来这是你家的树对不起了,怨你没有结着好邻居
你们是土匪你们是国民党的连环保甲
国民党骂我们是“共匪”,姑姑冷笑着说,你骂我们是土匪,可见你连国民党都不如。
我要去告你们我儿子在国务院工作
告去吧,告得越高越好
肖上唇扔掉拐棍,双手搂着那棵槐树,哭着说:你们不能拔我的树袁腮说过这棵树连着我家的命脉这棵树旺,我家的日子就旺
姑姑笑道:袁腮也没算算,他啥时候被公安局捉走
你们除非先把我杀了肖上唇哭喊着。
肖上唇}姑姑声色俱厉地说,你文化大革命时打人整人时那股子凶劲儿哪里去了怎么像个老娘们似的哭哭啼啼
我知道你这是假公济私报复我你侄媳妇偷生怀孕凭什么拔我的树
不但要拔你的树,姑姑说,拔完了树就拉倒你家的大门楼,然后再拉倒你家的大瓦房,你在这里哭也没用,你应该去找王金山姑姑从小狮子手中接过一个扩音喇叭,对着人群喊:王金山家的左邻右舍都听着根据公社计划生育委员会的特殊规定,王金山藏匿非法怀孕女儿,顽抗政府,辱骂工作人员,现决定先推倒他家四邻的房屋,你们的所有损失,概由王金山家承担。如果你们不想房屋被毁,就请立即劝说王金山,让他把女儿交出来。
我岳父家的邻居们吵成一锅粥。
姑姑对人武部副部长说:执行
链轨拖拉机机器轰鸣,震动得脚底下的土地都在颤动。
钢铁的庞然大物隆隆前行,钢丝绳一点点被抽紧,发出嗡嗡的声响。那棵大槐树的枝叶也在索索地抖动。
肖上唇连滚带爬地冲到我岳父家大门前,发疯般地敲着大门:王金山,我操你祖宗你祸害四邻,不得好死
情急之中,他含混不清的口齿竟然变得清楚起来。
我岳父家大门紧闭,院子里只有我岳母撕肝裂肺般的哭嚎。
姑姑对着人武部副部长,举起右手,猛地劈下去
加大马力人武部副部长对拖拉机手吼着。
链轨拖拉机发出一阵震动耳鼓的轰鸣,钢丝绳绷成一条直线,嗡嗡地响,绷紧,绷得更紧,绳扣煞进了大槐树的皮,渗出汁液,拖拉机缓慢前行,一寸一寸地前行,车头上方的铁皮烟筒里,喷吐出圈圈套叠的蓝色烟圈。拖拉机手一边开车一边回头观望,他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帆布工作服,脖子上系着一条洁白的毛巾,头上歪戴着一顶鸭舌帽,上牙咬着下唇,唇上生着黑色的小胡子,是个很精干的小伙子大树倾斜了,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很痛苦的声音。钢丝绳已经深深地煞进树干,剥去了一块树皮,露出了里边白色的纤维。
王金山你他妈的出来啊肖上唇用拳头擂门,用膝盖顶门,用头撞门,我岳父家鸦雀无声,连我岳母的哭嚎声都没了。
大树倾斜了。更倾斜了,繁茂的树冠哗啦啦响着触到了地面。
肖上唇跌跌撞撞,到了树边:我的树啊我家的命运树啊
大树的根活动了,地面裂开了纹。
肖上唇挣扎着回到我岳父家大门前:王金山,你这个王八蛋我们老邻居,几十年处得不错啊,还差点成了亲家啊,你就这样毁我啊
大树的根从地下露出来,浅黄色的根,像大蟒蛇拖出来了,嘎嘎吱吱地响,有的树根折断了,越拖越长,好多条大蟒蛇一样的树根树冠扑在地上,像一把巨大的扫帚,逆着行进,细小的树枝频频折断,地下升起一些尘土。众人翕动鼻孔,嗅到了新鲜泥土的气味和树汁的气味
王金山,我他妈的撞死在你家门前了肖上唇一头撞在我岳父家大门上,没有响声,不是没发出声响而是声响被拖拉机的轰鸣淹没了。
那棵大槐树被拖离了肖家大门口几十米远,地面上留下一个大坑,坑里有许多根被拽断的树根。十几个孩子在那儿寻找蝉的幼虫。
我姑姑用电动喇叭广播:下一步就拖倒肖家的大门楼
几个人把肖上唇抬到一边,在那儿掐他的人中,揉他的胸口。
王金山家的左邻右舍请注意姑姑平静地说回家去把你们的值钱东西收拾一下吧,拖倒肖上唇的房子就拖你们的。我知道这没有道理,但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什么是大道理计划生育,把人口控制住就是大道理。我不怕做恶人,总是要有人做恶人。我知道你们咒我死后下地狱共产党人不信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即便是真有地狱我也不怕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解开钢丝绳,把肖家的大门楼套住
我岳父家的左邻右舍们,一窝蜂拥到他家大门前,拳打脚踢那门,扔破砖烂瓦到院里。有一个还拖来几捆玉米秸子,竖在他家房檐下,高叫:王金山,你不出来就点火烧房子啦
大门终于开了,开门的不是我岳父也不是我岳母,而是我老婆。她头发凌乱,满身泥土,左脚上有鞋,右脚赤裸,显然是刚从地窖里爬上来。
姑姑,我去做还不行吗我老婆走到姑姑面前说。
我就知道我侄媳妇是深明大义之人姑姑笑着说。
姑姑,我真佩服你我老婆说,你要是个男人,能指挥千军万马
你也是,姑姑说,就冲着你当年果断地与肖家解除了婚约,我就看出来你是个大女人。
仁美,我说,委屈你了。
小跑,让我看看你的手。
我把手送到她面前,不知道她要搞什么名堂。
她抓住我的手,在我的腕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没有挣脱。
腕子上留下了两排深深的牙印,渗出了黑色的血。
她“呸呸”地吐着唾沫,狠狠地说:你让我流血,我也让你流点血。
我把另一只腕子递过去。
她推开,说:不咬了一股狗腥气
苏醒过来的肖上唇像个女人一样拍打着地面嚎叫着:王仁美,万小跑,你们要赔我的树赔我的树啊
呸赔你个屁我老婆说:你儿子摸过我的xx子,亲过我的嘴这棵树,等于他赔了我的青春损失费
嗷嗷嗷一群半大孩子为我老婆的精彩话语拍掌喊叫。
仁美我气急败坏地喊叫。
你吵吵什么我老婆钻进了我姑姑的车,探出头对我说:隔着衣服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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