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剑拔弩张胜券在握 狼奔豕突绝处逢生
张光文道:“不需要马厩,你把马拴在庭院中那棵桑树上就行了。”
“你、你以前来过这里”门内小老板改变了称呼,“好汉,求求你放过我吧,就算我爹娘有得罪之处,前些时候已死在好汉手里,这宗恩怨也该有个了结。”
张光文一愣,惊道:“我、我没有在这里杀过人呀”
却说张云卿借口提前给刘异嫁女送礼,进城打探情报,得知溪百姓的“万民血书”已送到赵融手里,他十分恐惧,扑通跪下去,央求刘异救他一命。
刘异为难地摇摇头:“此事恐怕不好办。前些天赵融已率领一帮人去溪陈家寨实地察看,这两天可能会回来。回来后,肯定会研究进剿方案。”
张云卿磕头有声:“刘总,你一定要救我。顺路我自幼父母双亡,无人痛爱,生活无着,迫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如今,你若能救我,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干脆我认你做爹。爹,救救孩儿吧,你若不答应,孩儿就长脆不起。”
刘异拗不过,只好答应:“你起来吧,我就收你做干儿子。能否救你,我不敢保证,但我一定会尽心尽力。”
“谢谢爹爹。”张云卿又磕了三个响头,“有爹这句话我就放心。”爬起来,“孩儿这就告辞了,以后我们怎样联络”
刘异想了想:“你选一个碰头的地点不能是石背张家,更不能是燕子岩。有事的时候,我派人过去通知你。”
张云卿道:“梅满娘家里怎么样”
刘异点头:“我和她有过交往,她四十寿庆时,我派人送过礼。我手下你认识谁”
“我对那位头发黄黄的兄弟印象较深。”
刘异点头:“他叫金丝猴,是我老家人,人挺忠实可靠,以后就让他跟你联系吧。”
“我和他,要不要见见面”张云卿问道。
“不必了。他认识你。”刘异说着,哈欠连连。
今夜轮到与他同床的小妾,不时在外面有意跺响地板。
张云卿告辞,沿旧路回到石背宅院。他的心腹尹东波、张亚口都在客厅等候。张云卿问道:“怎么还不睡”
“睡不下。”尹东波问,“刘异那里有什么消息”
张云卿叹道:“万民血书确有其事,已经到了赵融手里。”
尹东波、张亚口异口同声:“我们该怎么办”
“没办法,等死。”张云卿望着两位心腹。
有顷,尹东波喃喃道:“易豪这一招确实厉害。”
“你以为真是易豪想出来的”张云卿反问一句。
尹东波摇头:“我也弄不清楚。我知满老爷一直怀疑张光文与他有勾结,但我实在没有发现他们有接触的迹象。”
“只能说你的功夫还没到家。”张云卿不满道,“你在谋略方面虽稍有所长,但刺探情报远不如钻子。他负责溪那个方向的情报就相当准确。快回去吧,真要发生大事,就是每天不睡觉也没有用。”
张云卿屏退两名心腹,将近黎明才上床睡觉,醒来时已是中午。吃罢饭,尹东波过来报告说:“钻子又从溪回来了,说有情况汇报。”
张云卿稍稍点头:“给我备轿。让钻子等一会吧,待我办了事回来不晚。”
“满老爷要去哪里”
“村东头。”
一会,一乘小轿抬着张云卿来到村东头张光火家。进了屋,令他颇感意外地张光文居然在家。张云卿施罢礼问道:“光文兄,今天团防局没事么不是有约,你是很少在家的。”
“哪会没事,每天忙于军训。据上头透露下来的消息,最近很可能要大剿。可是,再忙我也不能失约。”
“嗬光文兄跟谁约了”
“你昨天临走不是说有事相求有你这句话,我敢轻易离开么”
“哈哈哈”张云卿大笑,拍着张光文的肩,“你真是好记性,我都忘了。不过,经你提醒,我又记起来了。”
张光文兄弟和张云卿三人来到客厅坐下,细狗沏完茶即离去。张云卿目送郑正良:“怎么换了倒茶的”
张光文用盖子磕去浮在上层的茶叶,并没有喝,放回茶几说:“顺路兄不是有事么”
张云卿环视客厅,说:“这客厅收拾得真是干净整洁,一定是满秀、满姣的功劳。这两位姑娘挺可爱的,火老爷从哪里请来的火老爷能否帮帮忙,给我也请两位。”
张光火看了弟弟一眼,在鞋帮上叩着烟枪,说:“这两位姑娘老家在芷江,更具体也记不太清楚。当时她俩也才八九岁,被两个自称是她们叔叔的男人卖给妓院。样子怪可怜的,才那一点点大,开苞的话,这辈子岂不完了我就用四百大洋买了下来,把她们当女儿一样抚养。虽不是十分漂亮,也有几分可人。规矩礼节有点大家风范。如果不嫌弃,选个好日子送到府上就得了。你我不必客气。”
张云卿没料到对方如此爽快,假装客气道:“这样,我岂不是夺人所爱”
“顺路说哪里话,”张光火道:“喜欢我倒是挺喜欢,可毕竟年岁不饶人,留在身边也耽误了她们。你年轻,有前途,跟了你也算是她们的福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张云卿道,“只是,她俩是否愿意”
张光文笑道:“他们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实不相瞒,你昨天一来到敝处,我们就明白你的意思。说起来顺路兄也该纳几房妻妾了,像你这样的优秀人物,十个八个也不算多,何况现在又建了大府第,让那么多房子空着也怪可惜的。金屋藏娇乃是人生的一大乐事。今后若有更合适的,小弟还要鼎力撮合。”
张云卿又是大笑,道:“知我者,光文兄也。谢谢,谢谢。两位姑娘今日不舒服怎不见出来呢”
张光文道:“两位姑娘两位嫂嫂就要出阁,怎好还让她们干下人的活我哥哥从昨天开始,就让她们在家里修饰打扮,等着顺路用花轿来抬。”
张云卿又是笑,然后起身告辞:“我差人去城里找钟半仙查个黄道吉日,回头把事情办了。”
张光文兄弟挽留。张云卿说有事,执意走了。
回到家中,他把张钻子唤来,问道:“听说你又有情报”
张钻子点头:“易豪的助手周连生经常往城里跑。前两天我干脆化装成乞丐一直跟在背后,原来他常去武冈城孔圣庙。”
“去孔圣庙他也拜孔子”
“孔圣庙里如今办了一所学校,名叫思思学校。那里的校长据说是位共产党员。共产党员你知道是干什么的”
“专为穷鬼说话的。”张云卿不解地说,“莫非易豪想站到穷鬼那一边去”
“这个目前我还得回去弄清楚。”
张云卿道:“易豪那里先放一放,精力应该集中在那份万民血书上。你马上去一趟山门。”
“去山门干吗”
“去梅满娘家会会金丝猴。他会有情报。”
两天后,张钻子果然带回重要情报:张云卿从刘异家回来后的第二天,恰好赵融也从溪察看回来,他的情绪十分激昂,口口声声要剿绝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否则他就是武冈人民的罪人
“娘卖x的,”张云卿骂道,“赵融这王八真要剿老子。”
“赵融倒是其次,”张钻子接着说,“还有最坏的消息”
“什么坏消息”
“昨天赵恒惕从长沙拍来电报,说他收到武冈人呈送的万民血书,过问血书所述事实的真假,如属实则派大军进驻武冈。”
张云卿大惊失色,在厅里踱来踱去,突然对张钻子说:“你帮我去备一担酒来,要快。”
“要一担酒,请客呀”
“请个屁我挑到城里去卖。”
张钻子明白,立即到村子里向一个卖酒的农民借了一担桶、一百斤烧酒,然后挑回新宅,交给张云卿。
张云卿当即脱去纺绸衣裤,换上一身汗臭熏天的衣服,扎上一条蓝头巾,蹬一双麻草鞋,挑一担酒出了门。
张云卿原是贩酒出身,如今这副打扮又找回了原来的感觉。一路上也有要买酒的,那些人不认识他,都把他当成真正的酒贩,讨价还价,不满意时还大声叱骂。这使他再次体会到做酒贩的下贱可怜,与做土匪的威风相比较,这反差太悬殊了。他发誓要不择手段保住既得利益,保持现状。
从石背步行到武冈城,一般需要两天时间。张云卿一路卖酒,又多走了一天。来到迎春客栈附近,见很多农民纷纷退让。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要打听,忽听得一阵“得得”的马蹄声。马蹄声从东边大路由远而近,即见一队大军走来,前面的骑高头大马,后面的挎枪步行,都穿一色的黄军装。
这一队大军走了近一个钟头才走完,从东门进了城。张云卿向迎春客栈老板打听,这老板虽然多次帮他管过马,此时也没有认出他来,不耐烦地回答:“这是什么军队还用问当然是赵省长派来剿匪的军队”
旁边一个农民摇头叹道:“再不剿匪百姓活不下去了。听说溪一天一夜间,被土匪烧死一万人,赵县长还亲自去看了呢。”
又有一位农民说是烧死一万五千人,烧了一千间房屋。
张云卿心里颇不是滋味,忍不住问:“你们这是放空气扰乱人心。溪人口总数才一万五千人,难道都给土匪杀了”
“你不信这是赵县长亲口说的。溪人还给县里、省城呈递了万民血书,要求严剿土匪。可不,刚才从这里经过的就是赵省长派来剿匪的大军,最少有一个军,”那位说溪死了一万五千人的农民反驳张云卿。
说一万人的那位农民道:“不对,不止一个军,肯定有两个军,数都数不清。”
迎春客栈的老板说:“别争了,管他一个军两个军,总之省里派人来了就是。现在总算好了,把土匪杀尽,地方太平,大家的日子就好过了。特别是张云卿,抓住他要凌迟才能平民愤”
张云卿脸上的肌肉搐动,但他忍住没有发作。他狠狠地瞪了两个农民一眼:“青天白日说瞎话。我数得清清楚楚,总共才一千一百人,刚好一个团的兵力,就瞎说一个军两个军”说完扭头走了。
刚才,张云卿是留了心的,他不但一个个数了人,还一件件数了兵器。所见到的兵器中,威力最大的是十挺机枪、三门六○迫击炮。虽然兵力只有一个团,但已足够把武冈境内的土匪赶尽杀绝。
过了城门,张云卿沿着和合街一直向西,到了化龙桥、穿城河,向右不足二十丈远,就是刘异的住地正南街。
张云卿挑着酒担,径直走进刘异家门。守门的认识他,以为是刘异邀来的,也不阻拦。
到了后堂,金丝猴一眼认出他,紧张地四处张望,指了指内厅:“把酒担放下快进屋里去。”
张云卿依言,放下担子,进人内厅。
一会,金丝猴进来沏茶。张云卿问:“我干爹呢”
“省里派来了一支剿匪正规军,太爷陪客去了。”
“什么时候能回来”
金丝猴摇头:“不知道。可能后半夜吧。如果陪张团长去五里井玩女人,可能明天才能回来。”
“张团长,谁是张团长”
“就是今天带部队进城的张团长。他叫张湘砥,是湘军十七团团长,赵省长的亲信,同我们赵县长也是好朋友。”
张云卿不再多问,坐下喝茶。一会,金丝猴给他端来了丰盛的饭菜。
天黑后,金丝猴请张云卿先睡,张云卿不干,非要等刘异回来,就坐在书桌旁。桌上堆满各种线装或石印的书,但他不识字,只好干坐。偶尔也打了盹。
半夜过后,突然门“吱呀”声响。张云卿惊醒,以为是金丝猴,抬眼认出是刘异。
刘异急急把张云卿往书柜后面推。张云卿这才知道后面还有房子。这是一间小房,门上挂了竹帘,竹帘和书在一起,构成一道装饰,以前他来过几次都不知道这里有间小房。
张云卿左右看看,里面除了两张椅子,别无他物。这也许是刘异看书累了,和身边女人调情之所。他正这么想时,外面传来对话:
“刘队长,你是爱家,为何不陪张团长玩玩”这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爱,是男人谁个不爱好只是,五里井的女人我都能数清她身上有多少颗痣。玩旧的没意思。”刘异的声音,“赵县长,你应该留下来陪张团长。”
张云卿心里一惊,没想到半夜来这里的是县长赵融。
赵融叹道:“玩,当然该玩,可是哪有心情呢”
“我是自卫总队副队长,我的心情也一样。赵省长这次也太急功近利了,要我们把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三股土匪全部剿灭,缴二百土匪人头、四百对耳朵去长沙,这我哪能办得到呢”
“也难怪,”赵融叹道,“省长才赶走谭延闿,急于要创造政绩。恰好有人就陈家寨惨案送去万民血书,这难得的机会他当然会抓住不放。”
“赵县长,那份万民血书怎么大公报还没有刊布呢”
“刊布当然是要刊布的,”赵融说,“赵省长办事一向稳重,他不会急于刊布。像这种惨绝人寰的案子一旦在报纸上披露,这民愤恐怕不仅仅只限于湖南,中国甚至全世界都会震怒。那时候,他等于把自己赶入绝路能剿灭张云卿,他就能在湖南继续呆下去,否则就只能卷铺盖走人。刚才张团长说了,等我们把张、朱、张匪帮全部剿灭,把二百余颗人头、四百只耳朵用防腐水处理了,再发电报给省城,让大公报公布万民血书。等到在全国、全世界引起轰动,我们再声称剿匪已取得成功,把人头、耳朵运抵长沙,作为赵省长向全省、全国、全世界的一个答复。”
刘异赞道:“赵省长这一招真高明。”
“那当然,不高明他能击败对手在湖南省立下足来他的事与我们关系不大,问题是我们要怎样才能把三股土匪剿灭。唉,难呀,难”
“是难,雪峰山山高林密,土匪又熟悉地形,别说是全部剿灭,就是杀一半也是难事。赵县长,你看这事”
“我没有办法。赵省长已立下军令状,完不成任务就撤职。张团长是他的亲信心腹,这次出发前,省长对他说:这次你离开长沙,要么提二百人头回来,要么就永远不要见我。这话说得够绝的了。”
“张团长有妙策么”
赵融叹道:“他才来武冈,人生地不熟,他能有什么妙法当然要倚仗我们。今晚我看他也是苦中作乐呢刘队长,你是本地人,要多挑点担子呀”
“县长你、你怎么这样说呢我、我也是无计可施啊”
“好吧好吧,你慢慢去想,总会想出好办法来的。我告辞了,告辞了不用送,请留步,留步。”
刘异惊得呆了。官场上的政客都善于打太极拳,揽功卸责,今天他总算见识了。他望着赵融的背,恨不能操他祖宗十八代。但,他当然不敢。
一会,张云卿从内室出来,掩上门,在刘异的对面坐下,不语。
“刚才你都听到了”刘异打破沉默。
“听到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事很好办。”张云卿平静地说。
刘异猛然记起,趋前抓住张云卿的双手:“你是有名的智多星,一定能替我想出妙法来。”
“妙法谈不上,不过总不至于像赵县长那样无计可施。”张云卿脸上掠过一丝阴笑。
“好儿子,你别吊胃口了,是什么妙策快跟爹说。”
张云卿望着刘异道:“正如刚才爹跟赵县长说的,如果动兵硬剿,凭着雪峰山复杂的地形,别说张团长才一个团,就算是一个军,也休想剿灭。不过,若改用智取,说不定那二百颗人头可以轻轻松松割下来。”
刘异把位置向前移了数尺,耳朵伸到张云卿嘴边。“这计其实很简单,只要赵县长、张团长还有省长大人密切配合,先不要动兵,让省长大人在大公报每天刊登特赦犯人、土匪受招抚的消息,接下来赵县长、张团长在武冈境内张贴招抚文告,称赵团长是特为招抚来到武冈,凡愿弃暗投明者,都可编为正规军,头目委以官职。我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自投罗网。”
刘异喜出望外,在张云卿肩上拍了一巴掌:“真有你的,不愧是我的好儿子”
张云卿笑道:“爹过奖了,其实孩子是受爹的教诲才有长进的。”
刘异得意地抚着胡子,站起来:“赶明早我就去和张团长、赵县长商量,相信他们一定会赞同。孩儿,你先去休息,明天上午街上行人多的时候你再回去。”
次日,张云卿醒来时,刘异已经离开。金丝猴告诉他,刘异到县政府公干去了。
吃过早饭,进城来的近郊人已塞满大街。张云卿仍挑着酒担子出门,照原路返回。走到和合街,张云卿寻着门号,拐进一栋临街的木屋里。
木屋里挤满了人,一瞎子正在“甲子”、“乙丑”地为人算命。好容易轮到张云卿,他报了生辰八字又道:“钟半仙,照直说,不许隐瞒。”
钟半仙并不理会,口里念念有词,突然脸色大变,声音有点抖颤地说:“先生命好,不必说穿,说穿了反而冲了好运。下一个吧。”
张云卿哪里肯依,硬要他说。钟半仙拗不过,半吞半吐说:“我知道先生想知道近期有无灾星的。从八字看,近期有大难降临,幸有贵人相助,可转危为安。另先生交了桃花运,得一双佳偶。恭喜先生,贺喜先生。”
张云卿本就迷信命相,听钟半仙一番话,不由心中暗服,他问了成亲吉日,从衣兜里拿出两个银洋,转身离去。
他挑着担子在街上悠转半天,挨到天黑才出城门,途经迎春亭客栈,记起一件事,从路边随手拾一块马粪,用纸包了,藏在衣袋里,去柜台开一上等房间。吃罢饭,回到房中,就冲着楼下叫道:“老板,这被子太脏”
“不会,”老板说,“被子是今天才洗过的。”
“不信你自己来看看。”说着,从口袋里取出纸包,拿出马粪用被子包住,用力乱揉。
老板急急上来,果见被子很脏,连连赔不是,说:“我去给你换一条,换一条。”
张云卿说:“算了,你也不会有多余的。”
“我、我就抱干净被子上来。”老板搓着手。
“何必呢,”张云卿说,“我把被翻过来一样可盖。”他抱起被子,“老板,你今天上午在说张云卿”
老板说:“听说他是蛇精转世,只要吃一万个百姓就会得道成仙。”
“不是说他在溪已害死一万五千人了么”
“说是这样说。不过听说真真实实只有四千人。”
“真是四千人”
“是的,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客栈老板肯定地说。
“你错了,应该是四千零一个。”张云卿露出笑脸。
“是四千个,不会错”
“以前是四千人,不过,今晚他又杀了一个。”张云卿目露凶光,步步逼进。
客栈老板惊道:“你、你是”“张云卿”三字尚未出口,头已经给被子严严实实包住了。
张云卿用力把客栈老板的脖子卡住,直至被窝里没有动静,才把被子揭开。恰在这时,老板娘在下面叫道:“当家的,洗脚水快凉啦,啥时下来”
张云卿把尸体抱到床上,与老板娘答话:“凉了就再换一盆吧,他在和我打赌呢。”
“打赌,打什么赌”
“他说张云卿不多不少杀了四千人。我说是四千零一人。谁输了,把老婆让出来。”
“你们喝多了吗张云卿杀了四千人,全武冈人都这么说。”说着,“噔噔噔”,爬上楼来。
“不对,是四千零二人”张云卿喊叫着,抱着一条被子闪到一边。
老板娘一进屋发现丈夫躺在床上,口里流着白沫,正要叫喊,头也给被子罩住了。一个有力的男子一边卡住她的脖子,一边扯她的裤带
张云卿奸完女老板,见她还有一丝游气,捧住她的头向后一扭,直至颈骨发出“嘎嘎”的断裂声。
吹灭灯,关上门,走下楼,张云卿仍挑着酒担星夜赶回石背张家。
1925年,自从开春以后,雨水一直不降。大片田地插不下秧,插下的也晒成了枯苗,真是赤地数百里,田野无青草。湖南百年大事志记载:“1925年夏,湘中、湘南、湘西大旱,尤以湘西为甚,武冈米每石二十元,各地米价均达最高纪录。”
湘省天灾人祸,匪患四起,赵恒惕借新省宪实行之际,大赦犯人,招抚匪盗,以安民心。
7月10日,赵恒惕因全省天旱,发忏悔通电,自举七罪“以感召天庭降以甘霖”。
8月2日,湘西屯务处长,永顺、保靖、龙山、凤凰防务总办王时,致电省府,已将该四县境内之股匪,收编为步兵二团、骑兵一团、炮兵一营和工兵、机关枪各一营。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却说张云卿从城里回到石背老家,数日后迎娶满秀、满姣为妾,一派临危不乱的大将风度。
时值湘军十七团团长张湘砥、武冈县县长赵融到处张贴招抚文告,朱云汉、张顺彩有点坐不住了,都认为这是弃暗投明的最好机会。
朱、张两匪来石背与张云卿商量,张云卿遂将他与刘异设计之事和盘托出。二匪皆惊,惊叹之余,不得不对张云卿的足智多谋深表钦佩。二匪打消招抚念头,声言对张、赵的文告不予理会。
张云卿又提出不同想法:“如不予理会更为不妥。如今武冈境内土匪都在看我们。我们不妨先去一封降书,表示诚意,一旦消息传开,其余各股都会争相自投罗网。”
二匪认为此计更妙。于是一起办理,送降书给赵融、张湘砥。
降书递交后,张云卿即吩咐张钻子:“要集中一切精力注意易顺满、易豪的动向。”
张钻子说:“我估计易顺满肯定愿意招安。至于易豪他现在已经脱离了易顺满,不知会不会钻我们的圈套。”
张云卿想了片刻,说道:“我马上派人与刘异联络,要他放出风声,说受招抚的匪首,根据手下人员多寡定官位。易顺满的性格我了解,有好处他会把易豪再拉到旗下。”
“万一易豪不愿意呢”张钻子仍然担心。
“这样更好,他们为此会发生火并易顺满不可能容忍易豪不愿意。”张云卿自信地说。
张钻子潜往溪打探,果然得知易顺满为了当上大官,不仅把易豪拉在旗下,还命令手下把家里的亲戚拉出来,七拼八凑,拉起一支二百余人的队伍去县城受招安。
得到这一消息,张云卿反而紧张,他很不安地说:“我的计划太顺利了,过头的好事难有圆满的结果。”
张钻子不以为然道:“现在他们已经进城去了,只要入了城门,城门一关,插翅也难飞走。他们刚好有二百人,割下二百人头,替我们担当溪血案的罪孽,我们又可以逍遥了。”
“现在不宜高兴过早,”张云卿吩咐道,“你马上尾随易顺满进城,有消息立即回来。”
张云卿开始心神不定地在家里等待。数日后,张钻子回来,神情紧张地径至张云卿房里,急急地说:“满老爷,易豪没有死”
张云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慢慢讲。”
张钻子把半边屁股放在椅子上:“第二天下午,易顺满到了皇城坪,张湘砥、赵融借设宴款待,把易顺满和他的四名骨干骗到县政府大院,当场枪决,把头割下悬挂在宣风楼。次日一早,把他的两百匪兵带到水西门外”
“带到水西门外怎么啦”张云卿催问。
“这事说来话长。本来按赵县长与刘异的意见,就把这二百人全部杀死,充当溪血案的替罪羊,割下头运往长沙邀功。岂知那个张湘砥是个死脑筋,他说追随易顺满的惯匪才五十余人,其余一百五十人都是无辜百姓,杀了他们天理不容、良心不安。于是谎称发饷,新兵一块大洋,老兵两块,易豪这王八命不该绝,和他的手下全部站在新兵行列里,躲过了这一场大劫。”
张云卿目瞪口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张钻子接着说:“这次被杀的只有七八十人,昨天中午易顺满等五人的尸体也抬到水西门外,看的人很多,我也跟在后面,那八十多具尸体都没有头,张湘砥下令就地挖坑全部掩埋。坟堆很大,还立了一块大石碑。”
“这些人还立碑”张云卿又坐起。
“是的。”
“刻了死者的姓名”
“没有,”张钻子摇头,“只刻了三个字看榜样。”
张云卿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才割了八十余颗人头,还欠一百二十颗。如此说来,张湘砥还会出兵来剿老子。”
“是的,”张钻子说,“张湘砥古板得很,非要把您、朱云汉、张顺彩杀了,才准许大公报刊登溪人呈送的万民血书。为此,赵恒惕很生气,大骂他混账。其实,根据省府的意思,张团长只要交二百颗人头就算大功告成。如今易豪他们逃走了,赵融和刘异劝他再杀一百二十个平民百姓,他更加不愿意,据说还跟赵融大骂起来。”
张云卿对这些并无兴趣,问:“张湘砥打算什么时候出兵”
张钻子:“不知道。据那天在水西门埋尸的丘八说,张团长打算立即发兵,但赵融和刘异不肯派自卫总队带路。”
张云卿点头:“看来,他们的矛盾还不小。这样也好,对我们有利。易豪已成惊弓之鸟,想必更惧怕我们了。千万要提防他投靠新的势力。”
“正是呢。我这次回来晚了,就是提防他和别的势力挂钩,在城里多呆了几天。过去,易豪和思思学校的欧阳东接触,说明他有投靠共产党之意。如果是这样,那就麻烦了。”张钻子说。
“麻烦有什么麻烦”张云卿身子前倾。
“张湘砥虽是赵恒惕的亲信,但思想激进,倾向于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你知道什么叫三民主义吗就是联俄、联共、扶助农工,恰恰这一套就是共产党的货色。如此一来,张湘砥岂不是成了欧阳东的同党既是同党,再经欧阳东从中说合,易豪不就要和张湘砥挂钩”
张云卿急得在房里走来走去,冷静下来,转对张钻子:“如果你的猜测没有错,这几天易豪会带领张湘砥来攻打我们。你速去通知张顺彩、朱云汉做准备,我马上回燕子岩”
张云卿说毕,从墙上取下两把快慢机插在腰上。这时,钟雪华从外面急急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报、报告满老爷,张、张湘砥派了一个营的兵力围攻燕子岩。战斗十分激烈,我是从东麓逃出来的。他们的机枪很、很凶。谢老狗要我告诉你,说如果顶不住,可能弃寨逃走。”
张云卿嗷嗷叫道:“一个营的兵力他能顶得住吗他不弃寨才是笨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弟兄们,快,快带上枪,钱财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拉倒,跟我逃”
在石背张家新宅长住的有三十余人,都使一色的驳壳枪,是负责警卫张云卿的,名曰“手枪排”。手枪排得到命令,立即集合。张云卿从银柜里取出一箱金银珠宝,交给张亚口。正在这时,朱云汉的手下杨相斌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满老爷,不好了,花园的朱老爷受到张湘砥的围攻,他让我求你派兵增援。”
张云卿苦着脸道:“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罗。你看”他指着钟雪华,“他才从燕子岩过来,我们也受到张湘砥的袭击。此地不宜久留,恐怕他们已经过来了。”
正准备逃命,村东头已传来枪声。紧接着,张顺彩的大儿子张文急急跑来:“满、满老爷,大事不好,易豪领着张湘砥过来了,爹要我通知你快点逃命”
张云卿二话没说,跨上枣红马,准备率部从槽门冲过去。正在这时,蒲胡儿等一班女眷穿着高跟鞋,挥着手绢,跌跌撞撞过来,叫道:“满老爷,还有我们呢”张云卿正欲挥鞭,新纳的小妾满秀、满姣跑得快,一人抱了一条马腿。
再说张光文送走易豪,哥哥张光火道:“弟啊,依我看这个姓易的是扶不起的阿斗,你三番五次替他出主意,他还是斗不过张云卿。依我看,以后还是少理他为妙。要不,终有一天他会给我们家带来灾难”
“哥,”张光文说,“如今我们已陷进去了,想拔出也由不得自己。惟一的出路是鼎力帮助易豪,置张云卿于死地。前几次的失败都不能怨易豪,是我的计谋还不够周密。张云卿是一条狡猾的狐狸,对付他必须拿出真功夫来。再则,张云卿这号人,从一开始,我们就不该对他存有幻想,一旦他羽翼丰满,就算不惹他,作为他身边的肥肉,他也不会放过我们。”
张光火叹道:“都怪我,当初是我不许你杀他。要不,也不至有今日之虑。弟,你说,如果易豪把万民血书弄出来,省府真会派军队来剿张云卿吗”
张光文点头:“这是毫无疑义的。”
张光火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老天保佑,省府派军队来武冈剿匪,借政府之手杀了张云卿,我家的日子就太平了。”
公鸡叫了,天快亮了,张光文告辞:“哥,我回团防局去了。你只管家中的事,外头弟弟自有安排。”
张光文回到团防局,已是上午时分。邓联佳正在训练团防队员的臂力,把枪用一只手举着瞄准。张光文和他打了个礼节性的招呼,就径回自己房里。
中午休息时分,邓联佳来到房里,问道:“光文,昨晚易豪又来找你”
张光文点点头。
“他真的成了丧家之犬了。”邓联佳不无同情,“你又替他想出了什么主意”
张光文于是把“万民血书”之事说给他听。
邓联佳先称赞一句,然后说:“不过,这年头天下乌鸦一般黑,即使赵恒惕真的派军队来又能怎样少不得又要和刘异打成一片,到时候只会连累一批无辜百姓,割下人头向上面交差。光文兄,你在保定读过军官学校,不知你同学中有没有在湘军里做官的”
张光文点头说:“我正要为此事找你呢。湘军中我的同学有十几位。不过,最要好的是十七团团长张湘砥。此人也是湘西人,很有正义感。我想派你亲自去长沙一趟,向他面述溪血案。相信他会主动向赵恒惕请缨。”
邓联佳一边点头,一边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当然是越早越好。易豪那边的血书可能要晚几天才到。你先和张湘砥说了,待血书送达,他更加义愤填膺。你若回来,就去我家,这里不方便说话。到时,你再差郑正良来叫我。”
邓联佳离开团防局半月有余,一天,郑正良过来请张光文回去,说大老爷病了。
张光文心里明白是邓联佳回来了,他把团防局的事务交给一位信得过的骨干,骑马赶回石背张家。
回到家,张光火把他领到内厅,小心地对他说:“邓先生在书房里。你俩谈,我去望风。”
张光文上了楼,来到自己早年用过的书房,邓联佳已起身相迎。
“坐。你我之间甭客气。”
“这么久没在一起,这下子见了,我就情不自禁了。”
张光文笑道:“真有你的,你还是像过去那样会说话。事情办得如何”
“好得很”邓联佳道,“张湘砥先生果然是位刚直不阿的汉子,他一听说湘西土匪居然做出如此惨绝人寰的事,气得拍案怒骂,主动请缨,非要剿绝张云卿不可。当时我还有点顾虑,怕到时候赵恒惕不让他来。他却非常自信。”
张光文点头:“剿匪是危险又吃力不讨好的事,一般都想推诿。他争着来,赵恒惕哪有不允之理”
邓联佳道:“看来这一次张云卿是在劫难逃了。”
“是否跟张团长说过,来到武冈后,千万不要暴露他和我的关系”
邓联佳道:“我不会那么笨的”
张光文道:“你办事我很放心。”
正说着,有人敲门声,张光火探进半张脸,小声道:“刚才张云卿派人过来问你回来没有。我本想瞒着,但你那匹白马缠在槽门外,我就说了真话。等会张云卿就要过来。”
张光文道:“他过来正好,我正要见他呢。”转对邓联佳,“你在这里委屈一下,天黑后回一趟扶冲,然后再过来。”
张光文兄弟下了楼,径直走到槽门口,果见张云卿坐着轿子过来。
三个人在正厅谈了一些有关什么叫共产党的话。谈话间张云卿一双眼睛极不安分地在家妓满秀、满姣身上打主意。谈兴正浓时,张云卿的手枪排排长钟雪华过来说蒲胡儿身体不舒服,请他回去。
临走,张云卿说:“本来我还有一事相求,今日太匆忙,改日再说。”
张云卿走后,张光文兄弟俩为他最后留下的一句话颇费了一番思量。张光火说:“依我看,他今天过来,一定是为了开口要满秀、满姣做他的小妾。他建了这么大的房子,多数都空着,只有一个蒲氏。”
经张光火提醒,张光文立即想到更深层的问题,问道:“哥,上次易豪来我家的时候,满秀知不知道”
张光火大惊失色:“易豪上次过来,正是满秀姑娘侍候。弟,你是说张云卿想通过娶满秀、满姣,打探我们暗中与易豪勾结”
“正是这样。”
“我们的事都没有瞒这两个女人,一旦被张云卿娶走弟,不如把她们嫁到远地方去。”
“不。”张光文摇头,“这叫欲盖弥彰。嫁人或杀人灭口,更会引起怀疑。不如干脆主动把女人送给他。”
“那样我们不是暴露了”
“暴露是迟早的事,不这样会暴露得更快。这些年,我们待她俩不薄,她俩也是聪明人,知道泄密将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后果。除非她们真正死心塌地跟张云卿一辈子,才有出卖我们的可能但是,我们可以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张光火叹道:“惟有盼望长沙早日派军队把他们剿灭。”
“盼望别人是没有用的,最终还是靠自己。哥,这两天好好把两位姑娘修饰打扮一番,告诉她们张云卿将会过来迎娶。我觉得女人很少有她们那样懂事、善解人意的。”
张光火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虽有几分不舍,但也只能忍痛割爱,说道:“我知道了。你回团防局去吧。”
“我不能回去。今天下午或者最迟明天,张云卿就会过来。”
“你说,刚才真的是蒲胡儿病了么”
“据我分析,可能是万民血书的事引起了朱云汉的惊慌,他派人过来商量对策。”张光文说。
第二天,张云卿果然过来。张光文凭他的敏锐,发现张云卿眼里布满血丝,便猜测出他昨晚一夜没睡他绝对是去了县城与刘异接洽。
这一次,张云卿果然是为女人而来。张光文很爽快地满足了他,他内心确有几分意外。
张云卿离去,张光文这才骑上马回团防局。到了黄桥铺,他发现邓联佳根本没有回扶冲去,正在吆三喝四地训练士兵。
张光文前脚回到房间,邓联佳后脚进来。
“不回老家去”张光文不满地望着他。
邓联佳嘻嘻笑道:“我知道你关心我很久没回家了,其实我也想回去。”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
邓联佳敛起笑容:“光文,现在是非常时期,张云卿活动频繁,你身边没有一个可以替你担忧的人。实不相瞒,昨天晚上我根本就没有离开石背张家,一直守在破庙里。我发现张云卿深夜骑马去了城里,凌晨才回来他和刘异的勾结非同一般呀光文兄,你说我放得下心吗”
张光文十分感动,拍着邓联佳的肩:“谢谢,你真是我的好兄弟现在确实是非常时期,张云卿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呀”
邓联佳点头:“所以更不敢掉以轻心。特别是张湘砥团长真要来武冈,他更加狗急跳墙。赵恒惕早该收到万民血书了,为什么大公报到现在还不披露呢”
张光文叹道:“这正是他的为官之道。他刚刚赶走了谭延闿,这次溪血案对他来说,确是一次表现政绩的好机会。不过,他不会那么傻,若轻易公开,就等于把自己逼入绝路因为这件事的成败既可能让他稳住自己的位置,也可能赶他走。所以,他先不公布,派军队进剿,一旦成功,再公布血书;一旦失败,血书付之一炬,他的省长照样做。”
邓联佳摇头:“政客真是下流无耻”
张光文又道:“这几天张湘砥可能就要到了,你要全力盯住张云卿,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贸然与张团长接触。”
邓联佳答应着,当下即将团防局的事务交给张光文,自己扮成乞丐,把脸上抹黑,去石背张家门口的古庙旁躺下。
数日后,果见张云卿扮成酒贩出门。
邓联佳隔着一定距离尾随。张云卿走走停停走了三天,才到达县城。恰好这一天张湘砥率部抵达武冈。邓联佳记着张光文的话,没有轻易去与张湘砥接洽,他一直看着张云卿进入刘异家里
数日后,邓联佳回到团防局向张光文汇报。
正说着话,张光火过来告诉弟弟,说张云卿已择好娶亲吉日,派钟雪华送喜帖过来了。张光文接过喜帖,随手扔进废纸篓里,要邓联佳继续打探有关张云卿的情报。
数日后,张云卿把满秀、满姣接走,收在新宅里。
邓联佳在城里不时得到一些消息,张湘砥进入武冈后,驻在水西门外,根本没有剿匪迹象,相反,还不时放出风声,说奉上峰命令,准备改围剿为招抚。
团防局订有大公报,报上几乎每天都报道土匪招安的消息。
一天,张光文打开报纸,一个标题赫然入眼:“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将接受张湘砥团长的收编。”
张光文一口气读完,从字里行间闻出了异味,脸上掠过一丝冷笑,自言自语道:“张云卿啊张云卿,这下子你的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了”
数日后,邓联佳从城里回来,径入张光文房中,道:“光文兄,如今满街都贴了收编地方部队的文告,连张云卿、朱云汉他们都交了降书表示愿意招安了。”
“你也相信”张光文望着他。
邓联佳摇头:“傻瓜才相信。这个计谋绝对是张云卿献的,他向张团长、赵融交降书之举,对其他土匪是一剂分量十足的迷魂药,但对我们来说,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不打自招。”
张光文满意地点点头:“你说得很对。从现在起,将会有不少土匪自投罗网。据我猜测,张云卿布下的这张罗网,是专为捕捉易豪的。你要把注意力转移到易豪身上去,有了情况,我们再共同研究对策。”
邓联佳潜入溪那天,恰是易顺满从黔阳来到溪,强迫易豪并入他的匪部。邓联佳星夜赶回,向张光文报告。
张光文一咬牙,对邓联佳说:“这两天我把团防局交给你,如果弟兄们问起,你就说我哥哥病了,我回了石背张家。”
“你要去见张团长”
张光文点点头:“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惟有这一途。”
张光文骑上快马,连夜飞奔县城。为了不惹人耳目,他准备把马寄放到客栈里。他来到迎春客栈,他敲开门,一个还戴着孝的年轻人刚刚探出半个身子,一眼看见张光文后面的高头大马,急忙把门关上。
张光文央求道:“小老板,我的马想寄放贵处,我有钱给你。”
过了很久,里面才有回话声:“客官,请你转别处吧,敝店没有马厩。”
“不需要马厩,就拴在庭院中那棵桑树上行了。”
“你以前来过这里”门内小老板改变了称呼,“好汉,求求你放过我。我们上世无仇,今生无冤。就算我爹娘有得罪之处,他们已死在好汉手里,恩怨也应该结清了。”
张光文记起邓联佳说过,张云卿在这客栈里住过。他知道,不管怎么解释,对方是不会相信的。只好骑上马,沿着古城墙西行。
来到水西门外,果见城墙边排列许多简易营房,每一栋营房外都有岗哨。
张光文的马蹄声很快引起了一名哨兵的注意,他拉动着枪栓,喝叫道:“什么人口令”
“我操你祖宗,老子是赵省长派来的,有什么口令”张光文大声叱骂。
哨兵不敢开枪,但仍有几分警惕,问道:“你是省里来的有文书吗”
“没有文书老子敢夜闯营房吗”
“请长官把文书拿来一看。”哨兵的口吻客气多了。
“混账赵省长的亲笔文书你也有资格查看快叫你们张团长出来”张光文盛气凌人地说。
哨兵犹豫片刻,又和另一栋营房放哨的丘八交头接耳一番,最后转身进内营去了。
一会,一位青年军官边穿衣边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张光文老远叫道:“张湘砥”
张湘砥一愣,也认出他来,笑道:“原来是你呀,张不,赵副官,深夜来此,赵省长让你带来了什么密令”
“当然是很重要的密令。莫非就让我站在这里跟你说”
“哈哈哈”张湘砥大笑,转对随身的副官说,“去把城门叫开,通知五里井的老鸨,叫她弄两个姿色上佳的女人,有要人赏光。”
副官退下,张光文随张湘砥进人内房,小声问:“去五里井安全么”
“你放心,那里绝对没有问题。留在营房,人多嘴杂,那才麻烦。现在只有几个哨兵知道,回头我威吓他们一通就没事了。”
张湘砥与张光文同是保定军校同学,都是湘西人,且是同宗,故十分投缘,相交真挚。两人在内营扯了一通别后之事,副官已办好事回来禀报。
“走,五里井去。”张湘砥起身,领张光文进城。
五里井并非离县城五里,事实上,仅与水西门营房隔着一堵城墙。五里井是湘西南最大的妓寨,这条街虽不足半里长,却云集了来自各地的二百多名妓女。近来,最吃香的是“一点红”姑娘。
五里井的另一特色,是井水确实非同一般,一眼井清澈见底,水味纯正,大旱半年一样水势旺盛,春雨暴涨也不见混浊。
闲话休提。却说张光文随张湘砥来到水西门外,守城卫兵早已敞开城门,在一旁垂手而立,待他们过去,复又关上城门,闩一根五六十斤重的大铁棍。
张湘砥领着张光文走入一间门口悬着灯笼的临街木屋,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迎了上来,小鸟依人般依在张湘砥怀中:“张团长,你好没良心哟,好久都不来看我。我想你都快想出病来了。”
张湘砥在女人额上亲了一口:“宝贝,今晚大爷我要陪省里来的贵客,你给我收拾一间清静房子,先别打扰我们,有什么需要我会吩咐的。”
女人嘟着嘴,不满地白了张湘砥一眼,然后又向张光文抛了一个勾魂的媚眼,扭着腰肢摆着屁股走开了。
有顷,女人回来领他们进了一间靠近内城河的房里,然后踮起脚在张湘砥额上亲了一口,掩上门退了出去。
张湘砥这才一屁股坐在张光文对面,摘下军帽、扯开上衣扣子说:“这里很安全,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准备把事情办妥之后才离开。”
“办什么事”
“当然是很重要的事,而且跟你有关。”
张湘砥皱皱眉头:“老同学,其实用不着这样神神秘秘,就算我俩公开交往,别人又能把我们怎样我不相信你们武冈真有如此复杂。”
张光文望着他:“湘砥,这次你们打出招安的旗号只是幌子,只是引诱土匪自投罗网而已。”
张湘砥惊道:“你这是听谁说的”
“还有,这条计是刘异想出来的。”
张湘砥更加惊愕。
“不过,你和赵融也没料到,这条计的策划者,其实不是刘异。”
“不是刘异,那又是谁”
“张云卿制造溪血案的张云卿”
张湘砥目瞪口呆,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光文把武冈境内土匪与土匪、土匪与官府的复杂关系有条不紊地详述了一遍,张湘砥听后连连感叹:“可悲呀,可悲,我张某又一次成了别人的工具”
张光文故作不懂地问道:“老同学,此话怎讲”
张湘砥长吁短叹:“实不相瞒,此次我来武冈,原是本着一腔热血,发誓铲除张云卿这不齿于人类的恶棍,替惨死的四千冤魂讨回一个公道。这也算一个职业军人应尽的义务。没想到,临行前,赵恒惕压下万民血书不发表,还要我立下军令状,才知道自己这次的行动,原来是别人的一种政治手段。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我如今又成了张云卿这条恶棍的工具嘿嘿嘿嘿,老同学,做人恐怕没有比我更可悲的了”
张光文道:“还有一层你没有想到。除了赵恒惕、张云卿,还有一个人也在利用你。”
张湘砥以为他在开玩笑,但见他一脸认真,问道:“他是谁”
“我,张光文。”
“你”
“是的。张云卿自1921年上山为匪,对我和我的家,一直是威胁,我想借你之手铲除他。”张光文平静地说。
“哈哈哈哈”张湘砥一阵傻笑,笑够之后又流下眼泪,摇头道,“经你如此一说,我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天啊,真没想到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复杂光文,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张光文见他悲苦莫名的样子,劝导道:“俗话说,万变不离其宗,其实,你根本用不着去理会有多少人在利用你、耍弄你,这些不是该你想的问题。你是一位有良心的军人,只要你坚持正义,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问心无愧。更直接些说,你张湘砥受正义的驱使,主动请缨,来武冈剿灭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其余的一切都可以不予理会。因为,你张湘砥来武冈既不是为了达到赵恒惕的政治目的,也不是为了保护张光文家人的生命财产,更不会因为张云卿设下圈套让别的土匪落网你就放过他,不予追究,老同学。你说,是不是这样”
张湘砥茅塞顿开,情绪也恢复了正常,点头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光文兄不愧是我们班里的诸葛亮。你说得很对,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来武冈剿匪并不是为了任何人,就为我自己一个正直的中国军人”
张光文赞赏地站起来,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就为你这句话,我为武冈百姓感到放心你就是他们的福星。”
张湘砥紧握张光文的另一只手:“谢谢你提醒我。此次剿匪若能成功,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我不需任何功劳。”张光文说,“还是那句话:我们的碰头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张云卿还会变出更多花样。”
张湘砥点点头:“我已经领教过他的厉害了,我会保密的。为了事情办得圆满,我希望你多在这里住几天。刚才这位姑娘就是有名的一点红小姐,寂寞时可以找她玩。你只管放心,她非常善解人意。”
张湘砥走后,张光文就在五里井住了下来。以后,小事情,张湘砥派副官联络;有大事,张湘砥亲自出马。
一天夜里,张湘砥过来告诉张光文,说有一支二百人的土匪部队将于明天进城接受“收编”。张光文皱着眉头道:“湘西南境内,虽有土匪近百股,但两百人以上的目前还没有过。不知这股土匪的首领姓甚名谁。”
“叫易顺满。”
张光文道:“这股土匪我熟悉,以前驻枫木岭一带。不过,据我所知,他手下只有五六十人。就算加上易豪的五十人,充其量一百余人。”
张湘砥道:“据我派出去的干探查实,他确确实实带了二百余人。”
张光文想了想:“要不就是易顺满为了做大官,有意临时拉来一批人员充数。”
张湘砥点头道:“很有可能。光文兄,易顺满的口碑怎样”
“用四字概括恶贯满盈。”张光文说,“再详细点说,这家伙吃人肉、挖人心,丧尽天良。”
张湘砥一拍桌子:“这号人留他何用杀”
“杀,当然要杀,还有他的五十个帮凶也该杀,只是那一班无辜”
张湘砥道:“这事我自有办法处置。那位易豪有无血案”
“可能还没有。他原在朱云汉手下,因朱云汉亏待过他,才拉出一班人立了寨。这个人对张、朱、张三匪的情况了解很细,他属于第三方势力,你完全可利用他。”
次日下午,张湘砥的副官过来告诉他,说易顺满率二百人已抵达皇城坪。
第三天早饭后,副官告诉张光文,易顺满及他的手下已经全部枪决,头被割下来做了防腐处理,准备在杀了张云卿之后,再一起运往长沙为赵恒惕捞政治资本。
张光文关心地问道:“易豪他们在哪里”
副官道:“张团长把他们安排在营房里。本来团长准备过来,恰好赵融和刘异找他,只好派我告诉你。”
张光文问道:“赵融、刘异找你们团长有何事”
“不知道。”副官摇头,“不过,团长今晚可能要过来。”
张光文轻轻地拍着副官的肩:“今晚如果你们团长过来,请把易豪也领来。”
是日深夜,张湘砥来到五里井,一进门就骂骂咧咧:“流氓流氓十足的流氓”
张光文问道:“湘砥兄,你先别忙着发火,请告诉我,今上午赵融、刘异找你有什么事”
张湘砥愤愤道:“我骂的正是这两个流氓他俩要我把百多名无辜百姓一起杀了,提着头向赵恒惕请功”
“你没有答应他们”
“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做不出来流氓,十足的流氓”
张光文看了看门外,问:“易豪呢”
“我没带他来。带他出来岂不给他们抓了把柄”张湘砥说。
张光文点点头:“想不到湘砥兄粗中也有细。”
两人正说时,门外有人报告,是副官的声音。张湘砥把门打开,只见副官神色紧张地说:“团长,大事不好了,赵县长已给省里拍了电报,称制造溪血案的三股土匪已全部剿灭,逼你立即杀了剩余的土匪。”
张湘砥急得团团转,问计于张光文:“老同学,两个流氓的这一招确实厉害,我该怎么办”
张光文道:“当机立断你们团里有没有电报机马上发电报给赵恒惕,说赵县长的电报有误,张、朱、张三匪还没有剿灭。”
张湘砥立即命令副官:“快,快回营发电报”
张湘砥给赵恒惕发了电报,虽然挽回了局面,但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赵融和刘异联合起来,诬告他抓住土匪不杀。张湘砥不得已,拍了一份长电报回复赵恒惕。然而,更令他感到不可接受的是,赵恒惕竟在电文里暗示,他只要二百颗人头不管这些人头的来历。
接到这样的电令,张湘砥对赵恒惕失望透顶,但他仍然不畏强权,坚持不杀无辜。此举无疑大大地触怒了赵恒惕,他再下电令,限定半月之内剿灭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否则军法从事
张湘砥被逼入绝境,没有了退路。1925年初冬的一天,他不得不采用张光文之计,启用易豪。
这一次,易豪受惊非同小可,因迟迟得不到释放,他和部下都认定必死无疑。这一天,张湘砥的副官来营房找他,他以为死期已到,作揖和弟兄们告别。
副官并没有把他绑赴刑场,而是把他领到营房与张湘砥见面。张湘砥说:“我想请你喝酒。”于是他认定张湘砥要鸩杀他。反正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他一脚低一脚高地来到五里井。上了楼,易豪一眼看到张光文在那里,才相信自己不会死,热泪纵横地扑过去,叫道:“二弟,我道怎会迟迟不死,原来是你在暗中保护我,呜”
“易大哥,别这样。俗话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非人力能为。你这次不死,并非二弟我之功,而是你逢上了这位正直、善良的张团长。你该谢他才是。”
易豪向张湘砥行礼,张湘砥忙还礼道:“易先生不必多礼。我和光文是军校同学,情同手足,你既是他的拜把兄弟,我们就是自家人了。我找你来,是要请你帮忙。”
张光文于是把这次张湘砥来武冈的前因后果及目下的遭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易豪听罢,如梦初醒:“张云卿这条毒蛇”转对张湘砥,“张团长请放心,对张云卿、张顺彩、朱云汉三匪的我十分清楚,只要你下决心进剿,定能一举攻克”
张湘砥点头:“我从长沙远道而来,为的是要剿灭他们,我当然是决心十足。湘砥才疏学浅,加之又对武冈地形不熟,因此,还得向易先生讨进剿之计。”
易豪道:“要论出谋划策,还非得我二弟不可。”转对张光文,“应该是成竹在胸了吧”
张湘砥也把目光投向张光文。
张光文思想片刻道:“目下,张云卿使的是一招借刀杀人之计借湘砥之手,除去他的心腹之患易豪。那么,我们现在就来个将计就计利用易豪带队,出其不意地给予迎头痛击。兵贵神速,争取这两天出兵,提防刘异识破我们,通知他们逃匿。”
易豪赞道:“好计二弟,这次你一定要亲自出马,不能让张云卿漏网了。”
张光文摇头:“我不宜公开露面。我哥哥还在石背张家,万一让张云卿逃走了,我家就不会有一天安宁的日子。”转对张湘砥,“只是张、朱、张三股土匪分散在三个不同的方向,不知老同学是各个击破呢,还是以某一股为主攻目标”
张湘砥道:“如果能各个击破当然更好。但是这样干效果不一定理想。还是在各个击破的同时,以张云卿为主攻目标。若能生擒或杀死张云卿,无论赵恒惕是什么心态,我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张光文道:“那就以张云卿为主攻对象吧。张匪长住石背张家当然也不排除回了燕子岩。如今已来不及派人去侦探,两地都派大军进剿。要不这样:两个骑兵连,分别派往花园和燕子岩,大部队扑石背张家。”
张湘砥点点头:“如此最好光文兄什么时候回去”
“今天晚上。我要监视张云卿。如有意外,及时和你联系。”
是夜,张光文骑马,星夜赶回黄桥铺团防局。张湘砥召三个营长、两个骑兵连连长,布置剿匪计划。
为防止消息泄漏,各营营长和骑兵连连长回去后,都不作任何指示。次日也一切如常,没有任何特异迹象。晚餐后,全团紧急集合,宣布剿匪开始。骑兵一连和骑兵二连分头突袭燕子岩和花园。张湘砥亲率大部队,由易豪带路,围剿石背张家。
黎明前,两支骑兵队分别抵到目的地,并打响了战斗。
大部队的先头部队中午时分抵石背张家,迅速封锁了所有路口。
下午,张湘砥、易豪赶到,立即布置重兵,团团包围村庄。村东张顺彩匪部发现后欲夺路逃走,与张湘砥部的一连发生了枪战。
原计划把村庄围住,用喇叭向群众喊话,动员他们主动离开村子,然后逐屋搜查。但现在计划打乱了,东村的枪声惊动了数千名百姓,为了逃命,他们纷纷拖儿带女向村外跑。混乱中,张云卿的手枪排也藏好枪,夹在人群中外逃。
村外各路口的剿匪部队除了逐个搜身检查武器,另由易豪的手下一个个辨认。但这些人都只认识张云卿,对一般土匪印象模糊。待所有的百姓都走了,仍不见张云卿的踪影。
村东头的枪声渐渐稀落,一营营长跑过来向张湘砥报告:“报告团长,村东的战斗基本结束,共毙敌三十余名,缴获各类枪支二十多杆。现正打扫战场。报告完毕。”
张湘砥皱了皱眉头,问:“张顺彩本人呢”
一营长垂下头:“战斗进行到二十余分钟,他自知难敌,和他的两个儿子张文、张武率部从东北方向突围,打死我六七位弟兄,夺路逃走了。”
“混账”张湘砥骂道:“张顺彩逃了,张云卿也没捉到,我们还剿个屁”
“张云卿还没抓到”一营长说,“他可能不在这里,燕子岩才是他的老巢。”
张湘砥把目光投向易豪。易豪摇头:“不会。如果张云卿不在此处,有人会提前告诉我们的。”他指的是张光文。
正说着,一个佃户模样的人匆匆向这边走来,像是逃命的样子。易豪一眼认出是张光火的佃户细狗,喝令道:“什么人接受检查”
细狗举起手来,小声道:“张云卿在村里,他的马还拴在自家大门口。”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村庄里再无任何动静。张湘砥手一挥,下令道:“给我搜,挖地三尺,也要把张云卿找出来”说完率先冲进村里去。
来到张云卿的大宅,只见三个女人在推推搡搡,像是争夺一包什么东西。见大军来了,立即停止吵闹,垂首而立。
易豪一眼认出,这三个女人一个是蒲胡儿,另两个是满秀、满姣。他径直走到满秀面前:“你老公呢”
满秀不语,望着蒲胡儿。蒲胡儿说:“跑了,他换了别人的衣服夹在人群中逃跑了,扔下我们不管。”言毕,一副极委屈的样子。
“跑了”易豪冷冷道:“不会吧,刚才还有人看见他的马。”
蒲胡儿抹着泪说:“东村枪响那阵,他想骑马逃跑,是这两位妹妹抱住。外面围得又急,他不得不弃了马,化装成村民跑了。
易豪冷笑:“姓蒲的,你别演戏了。若不看在你出身青楼,是女流之辈,这次一并抓走。少废话,你不肯讲,我们自己找搜”他叫道。
一群湘军在易豪亲信的带领下,先冲进堂屋里。堂屋正上首是张氏祖先神位,神位下是一张摆了香案的八仙桌,有三炷香正扬起袅袅青烟。八仙桌下是一堆尚未全灭的纸钱灰烬。灰烬旁边是一副竹卦,一面向上,一面向下,正是所谓的巽卦。看样子张云卿才离开不久,走之前还求了神灵,问了卦,直至得知他不会死,才离开的。
他究竟去了哪里呢村子被重重包围,这屋里又空空荡荡。易豪猜想,张云卿如果不是躲在这屋里,就是化装成村民混在人群里溜走了。
易豪也很迷信,他拾起地上的竹卦,心中默道:“苍天在上,今日易豪随大军前来围剿张云卿,若他还在这屋里,就显一个巽卦。念完,把卦向地上一摔,果然一面朝上,一面向地。他又拾起,默念:苍天显灵,我已知道张云卿就在此屋中,还求神灵相助,去恶锄奸,若神灵愿助易豪捉住张云卿,请显示一个巽卦念毕,竹卦向地上一摔,两面都向下是一个“阴卦”。易豪不服气,又连求两次,并向神许了不少愿,结果还是“阴卦”。
这时,张湘砥跟了进来,问道:“易先生,你在干吗”
“我在打卦,问得张云卿确在这屋里,但卜问能否捉住,却连连三个阴卦。”易豪说。
张湘砥不相信,夺过易豪手中的卦,大叫:“若张云卿在此屋时,请显巽卦”向地摔去,两片竹一上一下。拾起又叫道,“若能捉住张云卿,也请显巽卦”竹卦向下一摔,却是“顿卦”最不吉利的一种卦相,其中一片卦立起。
张湘砥大骂道:“神灵不灵。既在这屋里,凭什么我捉不住他除非他会七十二变,否则,老子挖地三尺也要捉住他。弟兄们,给我认真搜,搜”
张湘砥一声令下,数百名湘军一齐涌入张云卿的大宅,楼上、楼下、水缸、地窖、床底、柜内全部反复搜查了上百遍。这种地毯式的搜查,哪怕屋里丢了一根绣花针也会寻到的,何况还是一个大活人
当湘兵们垂头丧气回到堂屋的时候,易豪对张湘砥说:“张团长,神灵这东西有时候是神秘的,不由你不相信。算了吧,两个骑兵连可能就要过来会师了。”
张湘砥不得已,沮丧地一挥手:“走”
易豪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相信张云卿一定就在屋里,但藏在何处他确实无从知道。他暗忖:有人说张云卿是蛇精变化,就算真是这样,今天我们连每一个洞都搜遍了,怎么仍不见半点蛛丝马迹
已经离开的周连生在催了,易豪不得不离开。走了几步,他心犹不甘地回头望了堂屋一眼:那里空空荡荡,除了一个神位一张八仙桌,靠右的墙壁上还挂了一个各家各户必备的簸箕。这是一种竹编的用具,圆形,巨大,用以盛装谷物或晾晒各种农作物,用途颇多,不用时就挂在墙壁上。
因为周连生催得急,易豪怅然若失地跟了上去。
易豪追上大部队,两个骑兵连已分别从花园、燕子岩回来。据张湘砥说,战绩虽不很理想,但起码在近些日子,这两股匪部难以恢复元气:朱云汉部死伤三十余人;燕子岩谢老狗部死十数人,丢枪二十余支。
一路上,大家最感遗憾的,是没有捉住张云卿。有人说,张云卿不会在石背张家,应该重点包围燕子岩;有人说,张云卿是蛇精,有遁地之术。
张湘砥为易豪从骑兵连要过一匹马,两人并排骑着。张湘砥问道:“易先生,张云卿除了狡诈、善变,还有什么特长”
“他是小贩出身,从小练就一双快腿,听说可以抓住疾跑的狗的尾巴。”
“他的力气大么”
易豪点头:“做苦工出身的,力气当然大。”
张湘砥叹道:“前些时候城里的迎春客栈出了一桩案子,店主夫妻被一名老手杀害。那人杀人根本不用刀,用一双手就能把人的脖子扭断。这样的臂力真是罕见听人说,那也是张云卿所为。”
易豪一听,猛然醒悟道:“张团长,我们刚才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搜”
“哪里”
“堂屋墙壁上挂了一只簸箕,那里足可以藏人。”
张湘砥搔着头皮道:“这、这可能吗就算他能飞檐走壁,也不可能久久地定在墙壁上呀,更何况他还要稳住一只五六十斤重的大簸箕。”
易豪道:“你不是说他臂力惊人么这就够了,一般挂簸箕处都钉有一枚结实的铁钉,足可以吊挂二百斤重的东西。”
张湘砥一听,调转马头,说:“回去看看”说完,挥鞭狠拍一下马屁股。
易豪紧随在后,回到张云卿堂屋,果见那只簸箕已从墙壁掉落在地,再看墙上那枚铁钉,已明显弯曲
易豪、张湘砥面面相觑,继而捶胸叹喟:“天助张云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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