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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自白


现在的这个时刻,我退出来了。

        不仅是从官场上退出来,是从社会从人生、从梅因所说的“身份和契约”中退出来,甚至是从我自己当中退出来。现在是午后,天是响晴得如宝石一样的纯粹了。歇了午觉起来,一整个的脑汁都迟钝得石头一样坚硬。朦胧着给自己沏上一杯绿茶,看那细嫩的小绿牙儿在温暖里奔突,然后又像一群玩累的孩子,一丝一丝地沉下去,悄没声息地舒展了身子,把自己在狭小的空间里弄得妥帖了。就这样看,让一双眼睛先润着。待一杯一杯品下去,腔子里是慢慢通透了。整个人就像一棵千年的古樟,被清清的山泉滋润着,抚慰着。眼睛明亮了,五脏六腑警醒了,一下子就看到很久以前的、很长远的景致里去了。

        四十几年的人生,好像打个盹就走完了。诸多的尴尬已经被明明灭灭的光阴抹平,刻骨铭心的快乐或者惨痛的陈年旧梦,远远淡淡地隐匿到浮光掠影的新鲜事物后面去了;纵然是有心争取到的,或者乐于向那时世炫示的部分,能省略的也差不多全都省略掉了。

        慢慢地品着过往的日月,就像是品着眼前这杯珍品的绿茶。

        清明的时候,到许彩霞的墓地里走了一遭。许彩霞那被镌刻在石头里的旧照片,在日光云影中裸露得久了,那一脸鲜明的灿烂,渐渐变得含蓄起来。再仔细看,真的是满目的倦怠了。

        是我们活人的眼睛老了还是死人不甘寂寞的灵魂,也一样是被那一世界的纷扰摧残得不堪回首了

        时间过了许久了,记起许彩霞的人仍然是为她的死而惋惜的。我不是狠心的人,我却觉得,有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她的造化了。她若是懂得尊严,她也会宁可选择这样的死。我一直以为,我所做的最伤害奶奶的事,就是娶了一个许彩霞。我恨她,为我自己,为我的奶奶。只到她死了,我才惊醒,实际上受我伤害最大的,却正是这么一个叫许彩霞的女人啊她的一生,完全是在歧视里生活过来的。因为我的原因,她似乎是过上了让人嫉妒的好日子,也正是因为我的原因,他几乎没有过上一

        天真正的女人的日子。只到现在,我仍然不能用平等的心态想到她,我的心底仍然是嫌弃着她的。而且我常常以为,儿子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奋斗的结果。可我越来越觉得,许彩霞是用了她的生命,为她的孩子在城市的天地里,铺展出了一片空间。

        儿女未来的光荣历史里面,历来是和着母亲的血泪的。

        对她我不再有恨,但是,我从心底里知道,我永远不会对她的死,感觉到失去的遗憾。

        四处无人的时候,我终于是低下了头,匆忙地不甚情愿地对着她疲倦而宽容的照片,潦潦草草地鞠了一躬。

        唉一个人潦草而认真的一生啊

        奶奶临终的时候,给我留下的那些话,那些事情的真相,永远都将被我埋在心底了。我无可言说,也无从言说。我的爹和娘,我的儿子都是不能知道的了。其实

        我保护她老人家,就是保护我自己。我就像从奶奶这棵树上采摘的一颗果实,也是惟一的果实。我不能就此坏了奶奶的一世英明。奶奶是家族的光荣,奶奶也会成为家族的耻辱。

        奶奶告诉我,她一生没有说过假话。可是,我出生的辉煌却是她捏造的。为了我,她编造出了一个神话一样的故事。直到如今,这个故事还被家乡的人神秘地传诵着。在村人的眼睛里,我生下来就是个龙种。在我幼小的知觉里,是她老人家让我丝毫都不曾怀疑过自己是个非凡的孩子

        过了很多年,我才深刻地醒悟到,奶奶编造出这个离奇的故事,绝对不是一朝一夕使然。她是穷其一生的精力,企图建造起一个曾经过往的现实。她爱我,她更爱的却是往昔的一切,或者说,她是为了再现往昔的一切才爱我。她是把她自己失去的、把儿子丧失掉的全部期待和寄托,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的出现,对于她,是生命的长河中冲过来的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清楚了真相之后才渐渐明白,她所期待的我成就的辉煌,绝不是这个现实里侥幸和偶然的小作为,而是她倾尽全部生命而精心雕琢的一幅大作品。奶奶才真是一个伟大的艺人

        奶奶告诉我的,是一个让我震惊的大秘密。她那苍茫遥远的声音,时刻都会在我的心底轰然做响。她说,隆儿,你是你爹的儿子,你爹却不是你爷爷的骨血

        我呆呆地望着她,望着这个一生一世都从容不迫的我的八十多岁的祖母。我丝毫都不怀疑她是清醒着的,她的眸子里的坚定不容我有半点的怀疑。

        她说,你要记住,你不是大王庄人的子孙

        我不顾众人的极力劝阻,亲自到北京去请老专家,当时觉得只是凭借一时的激动。沉下心来,我突然明白一个事实。虽然有为阳城办一个大企业的动力推动,其实我真实的内心,只是试图从那个历史老人的身上,打捞到一点旧时代的遗迹。他们那一代人,衔着历史的陈迹,默默地张望着这个新时代。我之所以喜欢老人,是因为我觉得那一代人身上都浸润着和我祖母一样的旧时代的信息。那种信息伴随着我成长,确实让我着迷,但也让我迷惑。他们对历史的解读和历史的真实到底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不仅涉及到他们,也涉及到我本身: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干什么

        在我没去北京之前,实际上我已经被自己长期的臆想折磨着,我完全相信了奶奶的话,我在填写各种表格的时候,会突然想不起来我的籍贯到底是哪里我喜欢沉迷于寻祖问宗的遐想里。有时候,我就试着填上南京的字样,然后看着它泪流满面那个我从来不曾亲近过的古城啊我简直是疯了,我为“南京”而骄傲,即使我不是龙,但我是“南京”我血管里澎湃的,可是秦淮河的血脉啊

        哈哈哈我仰天大笑,有谁见过如此狂妄的家伙

        我到北京首先见到的是安妮。开始的时候我是自信的,我和她有同样的高度,甚至可以说,我们身上的衣服和血管里流动的血液,无疑都是一样的了。我能与她,一个北京生长的女孩谈笑风声,我能任凭自己挥洒自如,风度翩翩。其实那一刻,那陌生的一刻,我们都在表演着自己,那是相互吸引的开始。我观察着她目光里的反映,我要让她明白,我不是个乡巴佬,我是一个流落的贵族。我并不看重我头上小城市长的官衔,我需要证明的是我的血脉,我的骨头。

        我的目光就是在那样一个时刻,突然巡视到了安妮的脚。她没穿袜子,在那样一个有着浓重秋意的天气里,她光着脚,穿着一双精致的高跟皮凉鞋。

        阳城的女人当然也有穿高根鞋的,可她们把鞋子穿得惨不忍睹。而我,走了那么多个大大小小的城市,自以为见识过各种鞋子和各样的脚。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高跟鞋是要让什么样的脚去穿的。

        支撑我自傲起来的骨头和血统,就是在那一时刻轰然坍塌。我一下子清楚了我奶奶三十多年前的恐惧,我的脚踝骨突然间疼痛得让我难以自持。

        我的特有的小王庄的脚啊

        不不是脚,是脚上的那块骨头。

        我不知道是自己错了,还是奶奶错了。

        我的脸色是煞白的,幸亏那时她的注意力是在别的事情上,才没看到我的失态。一直到见到那个老人,那种刻骨的疼痛才略微有些缓和。

        那个年过八旬面目清癯的老人,我看到他竟然是那般的亲切。安妮喊他爷爷,而我也在心里喊了他爷爷。从对视的第一眼起,我就认定他是我的爷爷。我奶奶在心中藏了一辈子的人,应该就是他这个样子的,而不应该是大王庄村和她一起生活了半个世纪的爷爷。看到他,我的信心又重新复苏了。

        他和我一样,是“南京”。

        我爱上了安妮的爷爷我那时不能明白,我是为了我的奶奶爱上他的,我是企图把我奶奶的梦延续下去。我们做梦的年代已经太久远了,但我宁愿在梦里一直走下去,我痴心妄想地要抓住一点坚实的东西。为此,我深深地爱上了他。

        爷爷

        从北京回来后,我的心一分钟都不能停止为他们而跳动了。

        安妮,一想起这个名字,我的心就有一种被撕裂的疼痛。我爱她,我从见到她的第一秒钟直到最后一秒钟,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深深地活在我的记忆里。每一次与她在一起,甚至是听到她的声音,我整个身体都是颤抖的。我渴望她的气息,我宁可抛弃我的全部,带着她去浪迹天涯。我几乎要疯了,我拼命嗅她留下的气息,我吻她坐过的椅子,亲她靠过的背垫。我不知道,一个男人,一个我这样从没爱过人的男人,竟然会想一个女人想到如此下作的程度。

        是的,我是一个没有爱过女人的人。

        我给予奶奶的只是还报,是骨肉间的恩情。我的奋斗所争取到的荣耀,我觉得就是对她最大的爱,也是最大的孝了。

        我恨许彩霞,我给予她的全部就是恨。也许从理智上讲,我根本不应该恨她。或者从结果上讲,她感受到的或许不是恨,但我恨她我生活的支架还没搭起来,就被她一脚踹得粉碎。虽然我娶了她,我没有打过她,也没有骂过她,而且给了她一般人享受不到的物质生活,但那种蕴藏在我心底的恨,一分钟都没停止过。她享受的越多,我的恨就越强烈。几乎所有的人都称赞我是一个好人,可日子如果能重复一次,我还会做这样的好人吗我的人生中最悔恨的一件事,就是没有在我与她的事情上,做一回坏人

        但我不能不承认我要感谢许彩霞,正是她让我从家庭里完全走出来,把自己全部的精力扑在了事业上。对事业成功的追求,几乎成了我人生的惟一目的。我克制自己,韬光养晦,忍辱负重,就是为了一个目的要实现奶奶的梦想。

        也正是因为有许彩霞梗在那里,才让我庆幸地躲过了黄小凤,躲过了黄小凤式的小城婚姻。那种生活也许是过得去的、填充着大多数人梦想的满足。可对于我和奶奶来说,那是比任何想像都更加糟糕的生活。黄小凤只是我某一个时期生命中的一种验证,是青春期末尾的影子。她对我,充其量是旧挂历上的媚俗女人。看得长久了,似乎连自己都是失去灵魂的。你不会爱一个没有灵魂人,你连恨她的心都没有。她在我记忆里留下的,除了有对自己的厌倦就是对那段日子的厌倦了。

        那个化名戴小桃的深圳女孩,对我恨不得感恩戴德。她以为我是在怜惜她,我的确是可怜她。但是,我更深的却是为一方百姓感到耻辱,也是考虑我自己的处境。她不会知道,他遇到的并不是一个谦谦君子。如果他不是我家乡的姑娘,如果她不是被我家乡的朋友寻来的,我还会不会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哈哈我知道自己是个懦夫,我也知道我能戴着虚伪的面具生活,我正是笑话里那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那个晚上,我是多么喜欢那个年轻的女孩啊我始终遗憾着的,就是没有能够在她面前完全彻底地打开我自己。

        李青苹的出现像是小说里的田螺姑娘,她是专门为弥补我的遗憾而来的。她让我警醒,十几年前我所要选择的,就应该是这么一个伴侣。但是,十几年后的我,在许多事情上都更加坚定和成熟了,我不再可能为了一个姑娘,为了一时的冲动,毁掉我已经拥有的一切。是啊,因为李青苹的出现,我更加恨我的妻子许彩霞,也正是因为许彩霞,我不能再破坏一次我的人生。事实上,李青苹的许多事情,我是故意让许彩霞闻到一些气息的。我从不回家,我是刻意地要去折磨她。我因为要折磨许彩霞,而更多地和李青苹在一起。她就像我的不谋而合的一个伙伴,帮助我完成我生命里的一段完美。这么一个年轻的生命,这么一个青春四射的生命,她给了我激情,给了我活力,最重要的是让我体验了我应该有那种的生活。

        李青苹让我感觉到的还另有一种成就感,和她在一起,是我最轻松的一段。她不能认识我,我却像是握着她的命运。我终于是让她走了,她也许是带着伤心离开的。也许她不知道,如果她留下来不走,结果可能会更糟。但她对我所产生的感情,完全是一厢情愿的,我在欲望燃烧得最激烈的时候,都咬着牙坚持住了。我没有乘人之危,我没有不负责任,我并没有做下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我不是个君子,但我绝对不肯让自己做小人。

        有一点我必须承认,关于李青苹的走,其实是我提前安排好的。在她到深圳去的三个月前,我已经知道了省委组织部田部长的打算。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和田俊涛之间是没有交易的,我们有默契,但是没有阴谋。干部的成长背景确实是极为复杂的。组织最终是会客观公正的,但是,组织也不可能存在无缘无故的人才使用。一代一代的学子们都做着好梦,他们过于相信技术的成分,喜欢用它来丈量政治,因而急切地渴望实现自己的梦境。现实就是现实,它不会委身于任何人的梦想。我的成长有苦干加巧干的成分,有投机,也有机缘,我也相信更是有悟不透的命运在里面。但是有一点,我是问心无愧的,在处理田俊涛养父母的问题上,我没有任何一点私欲的因素在里面,我是真实的。我被那一对无私无欲的老人打动了,他们是我的爹是我的娘,是无数个中原大地的父亲母亲的代表。我没有设想过让田俊涛给我任何还报。而我相信,田俊涛的还报里面,也是有着对父母亲的感恩之情的。

        我们虽然是官人,我们遵循着政治上的游戏规则,但我们也有自己的道德底线和良知。

        我不知道,安妮如果不出现,我会不会真的有一天走到一个我时刻幻想着的世界去我不知道,是不是恰恰因为安妮的出现,我的幻想才被击碎我是充满着期待的,也许,我的期待本来就是无果之花。

        我更不知道,如果不是安妮主动表达出她的欲望,我会不会让她知道,我对她的那份痴爱但是,我知道,正是为了她对我的那份热切,我却宁可看着她一天天失去希望。

        安妮的热切和放纵,丝毫都没让我觉得有什么龌龊,我觉得那才是她的天然,那才是安妮。她的一切作为都是合理的,都是与她的性情浑然一体的。这是赤子之情,这也是爱的结果,是纯洁的爱的结果。因为无所顾忌,才会一往无前。

        上天啊,你创造了安妮和我,为何又创造这种咫尺天涯的爱

        就在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亲密接触中,就在我应该像一个男人那样大无畏的时候,总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出来阻止我。我知道,那个神就在我自己的体内,它被浓缩成一块软骨,贴在我的脚踝上。是的,那是我的奶奶想极力阻止的,但是没有成功。但是奶奶不知道,它长在奶奶的眼里,却长在我的心里,像一个令人耻辱的红字。尤其是在安妮面前,这种耻辱更具有毁灭性。就在她赤裸在我的眼前,我的五脏六腑都燃烧的时刻,就在我准备伸手掬起我日思夜想的躯体的那一瞬间,我一次次看到了她赤裸的双脚,那脚都是充满着挑逗和诱惑的,我想伏上去整夜地亲吻它们。可是,心里的一道霹雳打下来,把我击得五内俱焚,汗水无声无息地滚落下来,浸透了我的筋骨。我的脚透骨地疼痛,我的身体的力量是一点一点被那疼痛掠去,我清醒地感知到,我和她之间是有着永远的距离的,就像舒婷的诗所说的那样,“尽管近在咫尺,却失去了最后的力量”。

        我不可以,不可以让她知道这一切。

        我决不是刻意不让自己做,我是做不到。

        安妮把我锁在她的房间里,那是我们唯一在一起度过的一个夜晚。我想像不出,世界上还会有如此坦荡的女孩儿家,她是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她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她仅仅是想为我奉献出她的一切。

        我永远都不会让他知道,我想给予她,不,更重要的是我多么渴望得到她。可

        是我在开足冷气的房间里任凭汗水滚滚而下,我的脚莫名其妙地钻心地疼痛,我的

        支撑我生命的根,一点点坚硬的力量都没有了。我恨不能为自己在她面前丧失量仰天长啸,我的天,我的奶奶,谁能救我啊

        她对我的刺伤就是在那一天发生的。她骂了我,她说,你压根就不是个男人

        天啊我不是个男人,我不是个男人吗

        我像条狗一样地蜷缩在沙发上,我努尽了最后一丝力量,我要进入她的身体,我要证明我自己。

        我爱她,我想要她,天,我做不到

        她也许是睡着了,她在梦里都会是委屈着的。她这样的女孩,从小是被人宠大的,被人呵护大的,被一个个从不让自己失望的欲望堆积大的。她要的不是我,她要的是她自己的欲望,是她对堡垒的征服。

        我心疼她,我的爱啊,我想跪在她的床前忏悔,我要向她承认我的无能和无助,告诉她我爱她,从此爱她,哪怕我们的开始便是我们的结束。这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一个、我可以为之抛弃一切的女人,从未有过的,我的爱啊

        我的灵魂在强烈的忏悔中失去知觉,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醒来了,我没有走到她的床前,可她却跪在了我的身边无声无息地看着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眼睛里的冰冷,她的冷扑灭了我倾吐的炽烈。那种冷让我恐惧。

        我突然知道我是谁了,也知道我为什么是我。我知道了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也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不能触及那个极限。在所有动人的故事里,牧羊女都是始乱终弃的合适对象,而城堡里的公主则人人梦寐以求。人们为了牧羊女的不幸大哭一场,然后擦干泪水去追求公主,不会有人认真指责这种做法的,这是现实,是合理的现实,千百年来一直如此。

        在我与安妮冰冷的目光触碰的刹那,我知道了,她是上天赐予我的最后一道圣餐。但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圣徒,我没有资格享受她。就像一个排队等候的朝觐者,被排斥在圣光的照耀之外。

        我始终不明白,我吸引安妮的到底是什么。也许追问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爱本身是无法说清楚道明白的,正像我自己也说不明白她吸引我的到底是什么。

        她是我生命中惟一的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女人。

        安妮在的那一段日子,我几乎完全把许彩霞给遗忘了。只要一走出家门,我都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她让我恶心,这个世界上,真的不该有这么一个女人的存在

        如果安妮的存在是为了安慰我的话,那许彩霞的存在就是为了惩罚我。

        或者,她们两个的存在,都是为了惩罚我。

        安妮的那句话,深深地刺疼了我。他说,我不是个男人我的脑袋都要爆炸了。我不知道,面对她的时候,我为何突然之间就不是一个男人了

        可是,在许彩霞面前,我就永远是一个男人。我用我全部的体力把她丑陋的肢体差不多碾碎成泥。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只有在她身上,才能验证自己是个男人。或者我在她身上,仅仅是为了验证自己还是个男人。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在许彩霞身上找到了男人的感觉;可是那一刻我最想见到的,竟然是安妮。我在电话里约了安妮。那是我第一次主动约了要见她。

        我刚刚离开一个女人的身体,就要去见安妮。那个时候,我只是想着要证实自

        己是个男人,而且要证实给安妮看这对我是如此的重要。一个男人,没有比他在女人的眼里不像个男人更让他抬不起头来了,其他的因素都退得远远的。我是个多么无耻的人啊,我不惜用我的无耻来证明自身的健全了。

        我承认我爱安妮,我是打算用生命去爱这个让我心仪的女人的。可是,当我对她的爱遭遇到尊严的威胁时,我首先顾虑到的,却是我自己的形象受不受损毁的问题了。

        我是爱安妮,还是更爱我自己

        我是以赴盛宴的心情去见安妮的。我是有备而来,当性褪去它爱的外壳时,竟然是让人如此镇定和从容。就像我第一次去见她一样,一切都是刻意准备好了的,我什么都不怕了,只有必胜的信念。我可以不是市长,不是王祈隆,但我不可以不是个男人

        可是,在我看到她的第一眼,闻到她那让我窒息的气息,我一下子就知道自己又完蛋了。所有的坚强都是纸糊的。是的,我得承认,爱又占了理智的上风。我没有办法把视线从她那双美丽无比的脚上拉回来了,而我自己的脚又开始撕心裂肺地疼痛,那破裂的疼痛终于把我体内的信心丝丝漏尽。我被她的脚打败了,我被自己的脚打败了

        女人啊,我生命里的、让我恨,让我爱,让我为之奋力争斗的女人啊

        奶奶在我八岁的时候,用异样的态度打量着我脚上的“拐”。她那一声责问让我深刻地意识到,我的身体上是被打了耻辱印记的。

        终于走出了大王庄,我觉得我是条自由自在的鱼,从那片养育了我生命的泥洼子里,毫不犹豫地游进了城市的滚滚急流里。我带着我的自信,带着我的倔强,我是挣扎出了自己的流域。城市的天空是那么的狭隘,城市的空气是那么的污浊,城市的人是那么的自私和丑陋,他们像排斥粪便一样急于排除我。但是,我站了起来,我告诉他们,我要当县长我在她们的眼眸里观照自己。是的,那些城市里的女孩们,她们用眼光发给你进入城市的通行证。她们,刘圆圆、冯佳、高不可攀的李彤

        她们不是个体,是一个无比庞大的群体,我正是从她们的目光里认识了我自己。

        我从一个城市游到另一个城市。我从一个小城市游到一个个更大的城市。可是,我越来越迷茫,我的城市在哪里我奶奶的城市又在哪里

        在城市的屋檐下,我总是在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走在大学的校园里,我从来没有脱掉过糊得严严实实的袜子。可是那些女孩们,却一样透彻地看到了我的“拐”。

        当我当上了县长,那些黄小凤们,任凭我脱得赤条条的,她们也看不到我的“拐”。

        我的后来这些与我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她们谁能算得上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女人她们和我太相象,就像一棵树上的果实,只不过是一颗挂在南边的枝条上,一颗挂在北边的枝条上。我们的脉管里流动的血液,我们身上寄生的虫子都是没有差异的。我们互相了解,我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点点的气味都能深入到她们的内心。她们不是我的女人,她们只是另一个我,是我的反面。

        我恨她们我恨这些远远近近浓浓淡淡的女人们我永远都不会让她们从我的愤怒中解脱出来

        就在那一刻,就在我再一次在这个叫安妮的女人面前不像个男人的时刻,我突然发现我对她的那份异乎寻常的爱,其实一样是从那种无限愤恨里派生出来的,一种徒有爱的形式的愤恨。

        也许,爱和恨就是一个事物的两面,正面是爱,背面就是恨。恨就是爱的背书。

        我突然之间快活起来。我看着在我眼前痛苦万状的安妮,我竟然有一种帝王般的满足。我没有屈服于她的爱的掠夺,而她却被我的吝啬折磨得痛不欲生,就像被一只老猫任意捉弄的老鼠。那一种突然而至的、征服的快乐,把我精神的大旗吹得猎猎做响。

        那是我对城市的征服,还是对城市的报复

        在这一刻,我的行为忠实于我的乡村,这不是由于我的信念是多么坚强,而是一种基于守势的怯懦我不知道能否为自己的征服提供充足的补给。我已没有能力为下一刻的冲动付出代价了。她们要得太多

        什么都不能告诉她,甚至要让她感觉到,我其实并不爱她。

        在这个世界上,她是惟一一个被我身上的耻骨蒙蔽了眼睛的女人了,我不能告诉她,我在最渴望得到她的时候,都必须咬紧牙关。否则,我输掉的将不仅仅是一个男人的强健,而将是生养我的那块土地上的骨头的最后一丝尊严。我的奋斗,我所取得的一切我费尽心血而他们与生俱有。

        安妮不仅仅是安妮,我无法将她仅仅看成安妮,从她的身上我每时每刻都能看到他们的影子。她是他们的女人,他们早就划好了范围就像他们早就知道你的牙缝里有一片菜叶,别指望他们会提醒你,你迟早会发现并且惭愧,甚至他们都不会在乎或希望你的惭愧,因为他们知道你一直会和你的惭愧在一起。那怕你当了市长,他们提到你的口气也只不过是:

        噢,那个人

        生活永远像摆在我们面前的新茶,我们尽顾着一杯接着一杯痛快地畅饮,所品尝到的也许不过是惯常的甘醇和苦涩,可在平和碧绿的水影中也难免映印出徒然的触目惊心。我们常常忘了,那一捧又一捧倾倒掉的剩茶里面,有着我们依附在漂浮和沉沦之上的灵魂。我们只记得我们现实的影子猥琐、恐惧,麻木,我们的盲目与自我,我们充满羞愧的反思和固执。我们虽然都是努力活着的人,我们的生命却是如此的无依无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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