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休完假我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工作岗位的调整。按照单位的职务回避制度,我这个级别的领导,直系亲属不能在我工作的地方从事报关工作。也就是说,马羚要么去别的口岸赚钱,要么我转为非领导职务。这个问题从我跟马羚领证起就一直在困扰我。以前我跟马羚谈恋爱,大家也有议论,可是拿我们没办法,如今是夫妻关系,大家就开始较真了。我们的领导冯子兴同志就觉得这个问题该提上议事日程上了。所以我一回去上班,他就委托吴进找我谈话。
吴进给了我一个电话,问我啥时候有空。那时我刚回到东平码头,跟同志们见了个面,把一些特产交待给小林,让他拿给兄弟们吃。我说,现在有空,领导是不是要下来视察工作吴进说,不是视察工作,是来学习取经。过了半小时,吴进到了我办公室。我赶紧把闲杂人等赶了出去,把门关上了,给吴进泡了壶铁观音,再给他一包中华烟。吴进说,我们交换一下意见。吴进把有关回避制度的文件给我背了一遍,再把关领导的意图说了一下。他说,其实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是要走一个形式,你知道,外面议论很多,领导也是为你好。你是关里最年轻的副处级领导干部,也是处级领导后备干部。犯不着因小失大,对吧我说,吴进,多谢你关心,我知道领导都是为我好。这件事我先表个态,一定按照规定办,绝不含糊。
吴进还以为我是个难啃的钉子户,作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因为以前也有个类似的干部,那家伙就是不配合,他还丈着后台硬,跟领导作对,搞得吴进很头痛。吴进知道我的后台也够硬的,连冯子兴都怕我三分,我要是不合作,他一点辙也没有。现在他算是把任务完成了,回去有了交待。心里一高兴,就跟我扯起了闲天,两人东拉西扯,把两包烟抽光了。我突然想起来东平后还没有单独跟吴进吃过饭,应该趁这个机会跟他多点沟通,就说,吴进,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餐饭吧我把马羚也叫出来。吴进说,晚上倒是没啥事,聊聊天就行了,吃饭免了吧我说,总得吃饭嘛,边吃边聊,我叫马羚订间房,就在东海渔村,吃中华鲟,就这么定了。你也别回关里了,咱们再聊几句,下了班就去吃饭。
做个监察特派员也挺不容易,正人先要正己,要管别人先要管住自己,所以尽管是个处级领导,平时也没有什么特权,连饭都没人请吃一顿。企业请吃不敢去,要等政府请吃,一年也没两回。同志们对监察特派员是敬而远之,最怕接到监察特派员的电话。平时也尽可能不要跟监察特派员搅在一起,免得引起误解。像我这样主动请特派员吃饭的恐怕没几个。
马羚在东海渔村订了间套房,她让我们先过去,她七点钟到。这婆娘回来后开始大肆拓展业务,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常常是深更半夜才回到家。好在我们分房而眠,要不没一天好觉睡。她白天可以睡到十二点,我七点钟就得起床。两人很难搅到一起。今天这餐饭要不是请特派员,她才不会跟我吃呢。
我叫服务员拿了支二锅头,拿了几个小菜,跟吴进先喝上了。边喝边聊,一会儿聊到了吴进的顶头上司朱镇,我说,咱们可是共过患难的。吴进说,是吗一起当兵啊不对,你们是一起分配来的我说,是啊,住在一个宿舍,当年还一起干过坏事呢。吴进说,干过啥坏事说来听听。我说,那可不能说,说了有损领导的形象。吴进吃了只鸡脚,笑着说,好呀,江主任,你跟我打哑谜。看我怎么抓你的鸡脚。让他知道我跟朱镇是铁哥们儿,对我有好处。
马羚很守时,七点整进了房。吴进擦了擦嘴,对马羚说,哎呀马总,你真是广告上讲的,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呀。马羚说,吴特派员你就别讲违心话了,我说句实话,你比在关校年轻了十岁,是不是东平好吃好喝,把你滋润的吴进说,我也讲句实话,你比结婚前漂亮多了,所以说,女人就得嫁人,当然我的意思是说,咱们小江功不可没。说完嘿嘿笑了几声。马羚坐下后,接过服务员的湿毛巾,擦了擦手,神秘兮兮地轻声说,吴特,外面议论很多呢,说你隔三差五的跟一个小姑娘在雄健打保龄,有这事吗吴进一张脸臊得通红,说,谁说的造谣诬蔑,你们可千万别信。我本来不信,听吴进这么一说,倒信了几分。同时觉得马羚了不得,她不知在哪里听了这个小道消息,还在这么恰当的时候提出来,这不是要了吴进的命了吗
马羚吃了两粒酸果,说,吴特呀,所以说外面传言当不得真哪,听说现在对小江有些议论,我觉得呢,有议论是正常的,没议论是不正常的。小江是单位里前途最看好的领导干部,他这几年走得顺当一些,有些人眼红,可以理解。关键是做领导的要心明眼亮,可不能蒙了自己的一双慧眼哪。现在有人拿回避制度做文章,实际上就是想要小江好看。吴特你今天来得正好,我要声明一下,现在马羚不只是在做贸易,也在做实业,而且贸易的份额还在逐步减少,所谓报关实际上已经没做了,我们的进出口货物全委托给了中衡报关公司。所以我今天郑重地向领导汇报一下,小江没有职务回避问题。该回避的应该是别人吧。我说,马羚,单位的事你就别管了,领导自会安排。叫服务员上菜,咱们今天要跟吴特好好喝一顿。
跟吴进吃完饭,已经九点了,吴进有些喝高了。我把他的司机呼了过来,送吴进上了车。马羚今天没有应酬,跟我一起回家。冲完凉后,两人躺在床上。这是度蜜月后两人第一次同床共枕了。自然少不了恩爱一番。完事后,马羚躺在我怀里,说,老公,干脆你调上来算了,在下面尽管也是个副处级,可是毕竟比关长矮一截。我说,上来你就没有那么方便了啊马羚说,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我现在进出口都走顺了,而且全委托人家报关,用不着你关照。她在我胸脯上掐了一把,说,你是怕关照不了别人吧我说,那是,码头多少人看着我吃饭哪。
我以为马羚说说就算了,没想到她真的活动开了。不久码头就疯传我要调关里,当副关长了,主管货管工作。码头的两个老总也来问我,他们说,江主任你不能走哇,码头才走上正轨,换个领导,我们又得适应半天。我说,谁来做领导都一样,码头只会越来越好,你们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大。
刚送走两位老总,电话响了,我接起来一听,心跳到了嗓子眼。原来是周怡。她说,恭喜你呀。我怔了半天,才说,恭喜什么呀周怡说,你的喜事太多了,都不知道人家贺的是哪一桩是吧这丫头现在刻薄得不得了,我都不敢跟她说话。她从西藏回来,冯子兴还是把她安排到旅检科,当然是名正言顺的正科长。这么年轻的一个女人,才二十出头,就当了正科长,也算不错了。可是大家都觉得她是官越做越大,运气越来越差。其一是去了一趟西藏,人好像老了好几岁,皮肤又黑,头发又黄。其二是找了个老公,转业回来,托马仁龙的福,安排到了公安局,按说也算不错,居然就出了事,自己是扫黄专业队的,竟然把一个妓女扫到自己的床上了,偏偏又给省专业队逮个正着。大家都觉得这事太戏剧性了,可要说是人家陷害的,人家干吗要跟他过不去呢回来后听说了这事,我心里就憋得慌,打电话给马仁龙和怀大伟,都说忙,说回头给我电话,等了几天也没个电话。我给周怡打过几次电话,这丫头把手机停了,呼机关了,家里的电话也不听,打到单位,说休假了。我心想,行,都成孤家寡人了。想不到她今天会给我电话。我说,周怡,你在哪儿上班了吗周怡说,不上班吃什么呀喝西北风我说,晚上有没有空请你吃饭。周怡说,你不陪咱马大总经理了我说,别瞎扯,就这么定了,下了班我来接你。
我把电话放下,愣了会儿神,想起该去一趟关里,拜拜几个领导。在北京买的特产也该给他们送过去了。那些东西在车尾箱里放了好几天呢。
我把车停在关长楼门口,从尾箱里拎出四份礼物,交给门口值班的小妹,让她放进关领导的房间里。然后我就登门拜访,除了冯子兴,其他三个都在。我先去了陈青洋副关长办公室,跟他聊了几句,抽了支烟,陈副关长四十出头,干副关长好几年了,一直没提,看样子一时半刻也提不了。他平时牢骚比较大。我不敢跟他聊得太久,免得惹一身臊。接着去张明副关长的办公室,这老头子不抽烟,爱喝绿茶,我给他买了两包信阳毛尖。老头子明年就退,现在已经不怎么管事了,我估计要上来也得等他退了,那是明年的事。张副关长说,这么快就回来了也不多休几天我说,休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工作要紧。老头子对信阳毛尖赞不绝口,不停地谢我。我说不用这么客气,心里想着冯子兴要是有他一半仁慈,我也不会这么恨他了。可我还得给他打个电话,报告我回来了,上班了。
最后去了石留办公室,准备跟她好好聊聊。石留穿了身制服,看见这副打扮,我就知道来的不是时候。石留说,江主任,有事吗我说,没事,刚休完假回来,给你报个到。石留说,那好,回头再聊,我得去一趟旅检科,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咱们在车上聊聊天要是没跟周怡约好,我可能会跟她去一趟。我说,不了,我还得赶回码头。石留把包挎在肩上,跟我一起出了门。我不想跟她一起招摇过市,就借口上厕所迟了几分钟才下去。在楼下碰上老陆开车回来,又扯了几句。等我出去时,石留的车早没影了。
下了班,周怡没坐班车,就在办公室里等我。说起来她也算一个单位的头,在客运码头也算个人物呢。援藏回来还有个正科长的位子坐,冯子兴也算对她不薄了。问题是什么东西都不能比,一比心就凉了。就拿我来说吧,原来是她的老师,后来是她的部下,现在又成了她的领导。好在我跟她关系特殊,要不然的话,这角色转变非把人逼疯不可。
我把车停好,走进旅检大厅,看见周怡的办公室开着门。整个大厅就她的门开着。周怡穿了件咖啡色真丝连衣裙,正背向大厅整理书架。我走到她面前,认真打量她。这件裙子还真不错,那个v字领特别可爱。这丫头以前可是爱穿短裙的,穿上长裙雅致多了。周怡说,看什么没见过吗我说,还真没见过。你以前不是爱露胳膊露腿吗周怡说,以前爱,现在不爱,行不我笑笑,心想行不行都是你说了算。
周怡终于收拾完了,拎起手袋,把我往外面赶。看她那样子,一点也不忧伤。周怡上了车,把安全带绑住,说,请姑奶奶去哪儿吃饭我说,你跟谁说话呢周怡说,不喜欢哪不喜欢算了,请我去哪儿吃饭我说,咱们找个浪漫一点的地方吧,香格里拉如何
香格里拉是家西餐厅,在南湖公园西门边上,环境一流。去那儿的都是情侣。我跟周怡去那儿不太合适,我跟马羚新婚,她也有老公,所以我把车停在公园门口就有些后悔。可想想也就是吃餐饭,没什么大不了的。找了个靠湖边的座位,那是一种卡座,坐在里面,外面的人基本上看不见。刚坐下,服务员来开茶位,我说不喝茶,拿两杯水。小姐说,喝水也要收茶位钱。我说,哪有西餐厅开茶位的道理小姐说,咱们这里就这样。气得我够呛。更让我生气的是周怡,她说,越有钱越孤寒。她意思是我娶了个富婆,反而变得小里小器的。我说,行,咱大器一点,今天点个超级牛扒给你,再给你点个极品燕窝。我呢,也不亏待自己,吃一个六十八块钱的牛仔骨。周怡说,你尽管穿了套一万几的名牌时装,骨子里还是个农民。我吃了一惊,这女人着实厉害,居然知道马羚给我买的时装的价钱。这套衣服还是在花园酒店买的呢,这种服装就那儿有得卖,看来她也光顾过那里。不然何以有这样的目光我说,行,我就一个农民,城里人,菜上来了,吃吧周怡拿起刀和叉,把牛扒切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我说,苏志的事怎么样了周怡说,不知道,等着处理吧。我说,他好像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周怡喝了口水,说,是没关系呀,他爱干吗关我屁事。
我笑了笑,说,真可怕,好在没找你做老婆。周怡说,你要是我老公,我不会让你失足的,我会盯着你,跟着你,关着你。我说,既然嫁了人家,就跟人家好好过日子,你这不是害了人家吗周怡一听生气了,把刀一放,说,我怎么啦倒成了我的错啦我怎么害了人家他自己系不紧裤子倒怪我了我说,看你这口气,简直就一泼妇。周怡说,我还泼妇呢,我就是太老实,要不也不会让人骑在头上拉屎。她越说越气,啪的一下把叉也放下了,说,你真倒人胃口,不吃了。然后开始拼命喝水,喝了一杯又一杯。等我吃完了,她说,送我回去。
送周怡回去的路上,她一句话也不说,只会叹气。我想哄她开心,讲了好几个笑话,她就是不笑。我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儿呀本想跟她好好聚一聚,干吗要提她老公的事呢可不提她老公的事,我还跟她聚个屁我不就是想关心一下她嘛要不是当初一念之差,她就成了我老婆了,现在可能过的是另外一种日子。所以说人的命运真他妈的说不清楚。
送完周怡,看看时间才八点多,我开着车在马路上兜圈子,后来不知怎么兜到了三松堂。想到很久没见到刘雨了,我就把车停在茶庄门口,走了进去。刘雨还真在,她看到我,把嘴抿起来笑了笑。我说,笑什么客人来了也不让个座。刘雨说,那是,你是稀客呀,自从抱得美人归,就不知道家外还有世界了。
她招呼服务员,小妹,泡壶茶来。坐下喝了杯茶,感觉心里舒服多了。我说,最近忙啥呢刘雨说,忙一个画展,对,就是这些画,觉得怎么样我盯着一张画看了几眼,我的天,全是蜻蜓,密密麻麻的,好像开交易会。我说,这不是虫灾吗刘雨说,没一句好话。对了,人家马羚也是个大美人,她怎么就会看中你我说,因为她上了贼船。刘雨就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又喝了一轮茶,刘雨突然说,马仁龙和怀大伟在里面呢。我说,是吗还有谁刘雨说,没有,就哥俩儿。我说,这么巧,俺进去看看。
进去一看,好家伙,一个面前一堆啤酒。我说,喝闷酒哪马仁龙说,你看你,你怎么无处不在呢怀大伟也说,才结婚多少天哪,让人家马羚一个人在家里闷着我说,她会闷着自己吗
我从大伟面前抓过一支啤酒,扯开拉环,跟他们面前的易拉罐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马仁龙说,我们谈正事呢,你坐在这里算咋回事儿我说扯淡,少跟我来这一套。大伟说,咱哥俩儿心情不好,最近局里老出事儿,也不知咋整的,倒霉事一桩接一桩。我说,也包括苏志的吧马仁龙说,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我说,哪个单位没事儿不怕出事,就怕出了事还捂着藏着。马仁龙看了看大伟,又看看我,说,你小子早干吗去哪你早讲这句话呀。我说,咋啦,出了事还捂着,捂出痱子了
马仁龙站了起来,说,对不起,我们先走了,你慢慢坐。他把火机和烟收起来,装在口袋里。怀大伟也站了起来。走到门口,马仁龙转身对我说,对了,帮我买了单。房里剩下我一人了,我拿起啤酒喝了一口,说,他大爷的,我成了冤大头了。
刘雨进来了,说,人家都走了,你还喝个什么劲我说,来得正好,陪我把剩下的几罐啤酒喝了。刘雨拉了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拉开一罐酒,举起来,说,人家是心里有事才来喝闷酒,你是没事找事喝闷酒。我说,马仁龙也会心里有事他会有啥事刘雨说,你是真不知道我说,不是你说的,有了媳妇忘了世界吗马仁龙出了啥事刘雨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怪他们处理不好,上了内参,现在北京一家大报来了个记者,正在做一篇大文章,对了,那个记者还是北大的呢,说不定你认识,叫司马,司马什么我说,司马义。刘雨说,对了,司马义,好像还是个大牌记者。
我笑了笑,说,好,好得很,马仁龙走我的单,让他吃点苦头。刘雨说,行了,他的单我免了,你别见死不救。这事可大可小,听说马仁龙有希望提副厅呢,这事要是闹大了,准黄。我说,他都不把我当兄弟,我帮他干啥。对了,出了啥事刘雨说,这事说来话长,我把马仁龙叫回来,你问他吧。
过了大半个钟头,马仁龙和怀大伟双双进了房。马仁龙说,兄弟,我们还是放不下你,回来陪你喝酒。我说,是吗酒都喝光了,要喝还得劳您的大驾再去拿点。刘雨说,行了,我帮你们拿,她用膝盖顶了我一下,说,帮帮马大哥。我说,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操什么心
刘雨叫人拿来一打啤酒。马仁龙把大家面前的杯子都满上,然后举起酒杯,说,兄弟,大佬敬你一杯。我说,不敢不敢,还是小弟我敬大哥。马仁龙把那杯酒喝了,擦了擦嘴,说,真是老了,我怎么就忘了你也是北大的呢我说,北大的怎么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马仁龙说,大佬这单事儿还得你从中斡旋哪。我说,斡旋没问题,你总得告诉我出了吗事儿吧马仁龙说,大伟你给他讲讲。
大伟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这事吧,说起来牵涉到一个人,你也认识,吴燕双。我说,双儿大伟说,双儿的妹妹在玉兰村开个小店,专门卖陶瓷。你知道玉兰村住的都是公安线的,有个支局长的家属在店里买了个瓦煲,回到家里发现漏水,拿回去换。双儿的妹妹说,买的时候拿水试过,不漏,不同意换。两人就吵起来了。后来我们那个家属找了帮人把店给砸了,正砸着,双儿妹妹的老公回来了,上去拦,给打了一顿。这两公婆是老实人,怕事,受了欺负也不敢怎么闹,想着以后还要做生意,也不敢要人家赔钱,惟一的要求就是,道个歉。这个要求本来不高,打了人,砸了店,道个歉还不应该吗可我们那个干部家属仗着上面有人,就是不道歉。这事后来不知道怎么越闹越大,双儿的妹夫在上访中遇了车祸,成了植物人。后来就出了个内参。现在又来了个大牌记者,非要把这事搞大。
我说,就这么一点事大伟说,这事也不小了,还有些烦人事,接二连三的,真他妈的祸不单行啦。我笑了笑,说,好玩好玩,咱们的两个大局长也会焦头烂额。马仁龙说,你别幸灾乐祸呀,你那个同学那儿,帮忙活动一下。我看了看表,说,都十一点了,马羚那儿你给我请假。我去宾馆陪我同学睡。马仁龙说,行,回头你给我个电话,我通宵开着手机。
大伟把我送到宾馆门口,告诉我房号,就走了。我按了门铃,还敲了敲门。一会儿门开了,司马义穿了条西装短裤,有些茫然地看着我。我朝他肩上捶了一拳,说,他妈的,来了我的地头,居然不拜山,你什么xx巴玩意儿司马义说,哎呀,江摄,老同学,咱们有八年没见了啊,八年啦。我说,你还记得呀还以为成了名记,就把老同学给忘了。司马义说,你不是在海关学校教书吗怎么跑东平来了我说,老误人子弟,良心上过意不去呀。
司马义给我倒了杯水,给我一根烟。我说,老同学,不累吧我要跟你秉烛长谈。司马义说,好,咱哥俩儿好好聊聊,我泡壶浓茶。
司马义泡茶的时候,我看茶几上放了不少文稿和报纸,顺手翻了翻。大伟说的那份内参也在里边,还有司马义写的采访笔记。司马义看见我在看材料,就说,你生活的这个鬼地方可不太平啦,好像不是共产党领导的。我说,没有这么严重吧
马仁龙有些私心,怀大伟也有不少毛病,但还不至于把治下搞得像黑社会吧
司马义说,我到东平才几天,已经有十几个人给我递材料,全是反映公安线的。我初步摸查了一下,人家反映的材料基本属实。我说,老同学,你这是干吗呢想把东平搅翻天啦司马义说,老同学,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有这么大本事吗实话跟你说吧,不是我要搅,是有人想搅。我也是受人之托。这年头,谁会没事干跑来东平瞎折腾
这事果然不简单,难怪马仁龙愁得睡不着觉。我说,谁托你,可以给我透点信儿吗司马义说,你就别为难我了,实话说吧,这内参上登的那些个事吧,三天两头就会有一单,只要领导不批字就好办,东平这单事,尽管有领导批字,但毕竟不是重量级的领导,所以也不是摆不平的。
他妈的,这也是我大学同学,还名记呢,搞了半天,就是为了钱。马仁龙这狗娘养的,给他点钱不就行了吗
司马义喝了口茶,我给他递了根芙蓉王,帮他点着火。司马义说,我知道你来就不会是陪我聊天这么简单,说句实话,是不是很铁的哥们儿是我就放他一马。我说,不是很铁的哥们儿,我深更半夜的来找你干吗我刚度完蜜月呢,就放老婆独守空房。
司马义说,行,我收手,这可是看你老同学的份儿上啊。我说,老同学,你是带任务来的,咱也不能让你无功而返。你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这样好不好,看在咱们同学一场的份儿上,你还是搞一篇稿子,但要客观公正,咱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司马义说,我无所谓呀,多一篇稿子,少一篇稿子,对于我们来说算个啥问题就是当事人,要是又闹上去,领导就会怪罪下来,那时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我说,行,当事人方面,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有问题。
我看了看时间,才一点多。心想还是回去吧,别让马羚挂着。我说,老同学,咱还是不影响你休息,我回去了,明天早上一起喝早茶。你睡个懒觉,我九点半来找你。
下了楼,我给马仁龙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事情已经基本上平息了,约好了明天早上喝早茶,你和大伟都去,给人家一个面子。我看这样好不好,叫上何一标,让他包个红包。马仁龙说,红包我自己搞掂,不用麻烦何老板。我说,行了,就这么办吧,对何一标来说,十万八万的算个屁。
第二天一大早,怀大伟就在楼下给我打电话。我爬起来一看,才八点半。我说,要不要这么急大伟说,老马已经在酒店里了,咱们先合计一下。我说,合计个屁,给人家钱就行了,人家就是要钱。我告诉你吧,记者比你们公安还牛逼,黑白通吃。
我本来还想赖个床。可是给他吵醒了,没法再睡,只好起来刷牙洗脸。然后拎着包下楼。
到了酒店,看到马仁龙坐在包房里。他穿了套名牌西装,打了个花领带,好像要出国访问似的。我抓起他的领带下摆,扯了扯,说,至于嘛。马仁龙说,咱也是见传媒呀,得有个好形象。正说着,何一标来了。我走过去把他堵在门口,要他陪我去请大记者。何一标心知肚明,跟着我上了电梯。
司马义刚起来,正在刷牙。我把何一标介绍给他。司马义说,你们先坐坐,我洗把脸。何一标从口袋里拿了个红包出来,放在床头柜上。我看那个红包不小,厚厚实实的,估计不下十万。这小子办事不含糊。
进了房间,我把马仁龙和怀大伟介绍给司马义。三个人实际上已经见过面,司马义去采访过他们,当时两个大局长不太把他当回事,回答全是外交辞令。也没请他吃顿饭。算是把我们的大记者得罪了。司马义说,马局,怀局,我们是不打不相识呀。两位局长气不打一处来,却只能挤出笑脸。何一标说,其实大家都是兄弟,是一家人,请坐,请坐。
大家落座后,司马义拿出红塔山给大家散。马仁龙和怀大伟都谢绝了,他们抽芙蓉王。我抽烟不讲究,有啥抽啥,就接了一根。何一标让小姐拿两条红塔山来,用报纸包住,放在司马义面前。司马义客气道,给大家抽吧。
我说,老同学,东平有几个地方值得一看啊,你别老窝在房间里,要劳逸结合才对呀。马仁龙说,对,大伟,回头你带咱们大记者去逛逛,祖庙呀,怡园呀,还有周氏宗祠,都是文人喜欢的地方。司马义说,不用客气。大伟说,大记者,你就别推辞了,给我个机会吧何一标说,对,别推了,我也没事,陪你们一起逛吧。
他们三个人走后,我跟马仁龙还坐了一会儿。我说,双儿妹妹那儿可能得做做工作,叫她们别再闹了。大佬,你损失一点,给她们一些补偿。马仁龙说,其实双儿的妹妹倒是很老实,一直想息事宁人。她老公变成了植物人后,她也没闹。倒是吴燕双这婆娘没个消停。我让大伟找了她好几次,她就是不罢休。后来大伟去找她,她干脆不见了,你说可气不可气当初要不是大伟,她两公婆还失业呢。我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一定要找到双儿,她提什么条件都满足她,有困难就让何一标想想办法。马仁龙说,这事还得大伟去办。
我说,行,兄弟帮大佬就帮到这儿了,我得回去上班。马仁龙说,好兄弟,大佬不会亏待你的。抓住我的手握了握。
我穿上衣服,拿起包,正准备走,马仁龙说,对了,前几天没空理睬你,有件事还忘了跟你说,苏志的处理结果出来了,开除公职。我听了有些发怔,定定地看着马仁龙。马仁龙说,我们尽力了,帮不到他。对了,还有一件事也得告诉你,跟苏志上床的那个女人你也认识,是张宁。我没好气地说,张宁你不是早让她走了吗马仁龙说,走了也可以回来呀。我又不能把她养起来,她只好继续做鸡呀。别盯着我,我倒要看看,还有多少人会上她的床。
回到码头已经十点多,单位门口停满了车,连我的车位也给人占了。我心里有些火,却找不到人发泄。
走进报关厅,小林赶紧走了过来,说,领导,你总算回来了,出大事了。我说,出啥大事干吗不给我打电话小林说,你看看手机,没开机吧我拿出来一看,还真没开。小林把我拉进样品房,把门关上。看他那紧张的样子,我知道外面来了不速之客。小林从口袋里拿了份单出来,说,就是这票货。那是一张出口报关单的复印件。从单面上看,是一票很普通的出口货物,三个吉柜。上面有审单和查验关员的签名,也就是说,这是一票查过货的出口报关单。我说,怎么啦小林说,就是这三只柜,在香港给截住了,查获了二百五十三公斤海洛因。我说,这不是吉柜吗小林说,惨就惨在这里,是吉柜,还查过货。我气得直哆嗦,结结巴巴地说,这,这都是什么事儿呀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好容易抽出一根,半天点不着火。小林拿出打火机,帮我点上了。我狠命地抽了一口,说,来了什么人小林说,几拨人呢,国际刑警,侦查局,监管,监察,杨主任带队。我说,去见见他们。临出门,我从小林手里把报关单拿了过来,想看看货主是谁,可是上面没写,经营单位写的是外贸公司。我说,知道货主是谁吗小林说,洪玫。我就怕听到这个名字,可偏偏就是她。这个蠢女人,她真是敢作敢为。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监管处程处长正在发言。看到我,程处长暂停了一下。杨福承说,江主任,坐这边。我走过去,在杨福承身边坐下。杨福承说,刚休完假我说,是。杨福承说,今天才来上班哪我说,是。
程处长继续发言。他说,事件发生后,我们积极配合有关方面包括国际刑警开展工作,采取的措施是积极的,有效的,得到了有关方面的肯定。东平海关也能面对事实,目前正在认真调查案情,争取尽快查清事实,书面向关党组汇报,对有关当事人要严肃处理,绝不姑息。
看来除了查验关员在劫难逃,某个领导同志也得牺牲掉。我开始细细回味老杨的话,突然明白老杨这几句话不是随便说的,他是在有意保护我。我刚才没有认真看那票报关单的日期,如果那票出口货物是在我休假期间发生的,我就没有领导责任了。那么处一级的领导责任就不可避免地要由石留承担。想到这里,我觉得心跳异常。我瞅了石留一眼,她正把头靠在沙发靠背上,面无表情。那时我突然对洪玫恨得出奇。她自己蠢也就算了,干吗要把我们拖下水不管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看来这次她是逃不脱牢狱之灾了。想到要判刑,我又觉得心里难受极了。她抛夫弃子,折腾来折腾去,不过是想过得好一点。现在好了,把自己折腾到牢里去了,甚至可能把脑袋折腾没了,她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了。人要到这个时候才能安静下来,是不是太迟了
接着侦查和监察部门的人发言,我算是把一些基本情况听明白了。洪玫果然给拘留了,两个查验干部也由监察部门控制起来,正在写检查。监察部门正在调查他们是否参与了毒品走私,他们要是收了洪玫的钱,恐怕就在劫难逃了。
会议开到十二点,大家去吃饭,就在码头的餐厅里。在餐厅里等上菜时,我去了趟厕所,给小林打了个电话,问那份报关单是哪天的。小林说,一月十日。这就是说,是在我休假期间的事了。也就是说我有可能避开领导责任了。也就是说石留可能在劫难逃了。想到石留要代我受过,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我担心的是这件事会越闹越大。
吃过了饭,国际刑警和省厅的人去了东平公安局。这件案子表明毒品走私已经渗透到东平地头了,这是一个新的动向。我估计马仁龙他们有一阵忙乎的。
我和石留陪杨福承回办公室。我问老杨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老杨说不用,他让我回办公室休息,他要跟石关长谈点事。我让小林开了小会议室,给他们准备了茶水。
回到办公室,我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老杨找石留谈什么。他把这件事搞得神秘兮兮的,搞得我睡不着觉。我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努力不想什么。可是头脑里一片混乱。码头也曾经出了些事,是个地方都会有些事的,可从来没有这么严重。从来没有这么多部门一起杀到码头来。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好,我的小前途可能就没了。前些天,南村海关出了个甲鱼案,主管关长差点免了职。那几个烂甲鱼跟毒品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正胡思乱想,电话响了,吓得我跳了起来。过了老半天,我才抓起电话,手居然有些发抖。电话是马羚打来的。她说,我在码头门口,你出来一下。这婆娘怎么跑来码头了到了码头居然也不进来,还要我出去。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马羚说完那句话就把电话挂了,我只好出去见她。
马羚的黑色大奔停在路边的草地里。等我走过去,她把车窗摇下,说,上车。我刚坐上去,她已经把车窗摇上了。我说,干吗呢神神秘秘。马羚说,给你交待几句话。我看了马羚一眼,说,什么紧要话至于嘛马羚说,我不过是传递一个信息,听不听由你。低调一点,该干什么干什么,少掺乎别人的事。我说,你知道什么啦谁让你传话马羚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人给我传话,我担心你,怕你出事。我说,我能出什么事马羚说,你不出事就好,我就是不想你出事。我说,就这些就把我叫出来马羚说,这些还不够吗我说,行,我回去休息了。我打开车门,下了车,再把车门关上。等我走开十几步远,马羚把车窗摇下,说,晚上早点回来,我煲汤给你喝。
我前脚进了办公室,石留后脚进来了。我说,石关长,请坐。给她倒了杯茶。石留脸色有些暗,看样子很憔悴。大概是没睡午觉的缘故。我要是没睡午觉,一个下午脸都是黑的。石留说,老杨找我谈话了。我说啊。我当然知道老杨找她谈话了,我叫人开的会议室的门嘛。石留说,老杨让我承担起责任。我说,不关你的事呀。石留说,我是主管关长,出事的时候我当班。有这两条已经足够了。我责无旁贷。
我怔怔地看着她,出不了声。如果真要追究责任,我才是责无旁贷呢,我是码头的一哥,我的手下出了事,我就该负直接领导责任。
石留说,老杨叫我明天把检查交给他。我说,对不起,让你代我受过。石留说,没事,你不用低下头,我有今天,全要拜你所赐。我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脸,努力想看清她说这句话的表情。石留的脸仍一如既往地平静,没有任何喜怒哀乐。我说,这么多年,如果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请你原谅,我的愿望是好的,一直以来,我的愿望都是好的,我希望你好,希望你过得好。石留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说的是真话,我能有今天,真的拜你所赐。我要感谢你。石留说完,拿起茶杯,一口把茶喝光了。然后她把茶杯放下,站了起来。
石留走到门口,突然回转身,看着我,说,想求你件事。我说,求我什么事石留说,如果我死了,麻烦你把我的骨灰带回老家,埋在我爸的坟旁,生前我没尽孝,死后就让我去照顾他。我说,你说什么呀不会有事的,最多给你个处分,又不会杀你的头。石留说,我又没说现在就死,我是说万一有一天我死了,求你答应我。我觉得鼻子发酸,眼睛发涩,心里像堵了一团烂棉絮。如果石留还继续呆在办公室里,我可能会忍不住痛哭失声。
下午石留就没有参加会议,然后她就没有露面了,她作为一个有责任的领导被停职检查了。
案子很快就查清了,五个主犯被抓获归案,两个香港人,三个云南人。他们利用吉柜出口走私毒品。洪玫因为参与毒品走私被正式逮捕。电视台播这条新闻时,我看见洪玫泪流满面。她说自己很冤,她说自己没有参与毒品走私,她根本不知道吉柜里装的是毒品,她要是知道说什么也不干。电视里说,她收了毒品走私犯五十万人民币的通关费。五十万啊,只有傻瓜才会收这五十万呢。
第二天,石留的处分决定也下来了,她被免去副关长职务,留党察看。我在网上看见这个通知时,心里没有什么震动。看了前天的新闻,我就知道她会有这么个结果。她必须有这么个结果。我想知道的是她从百丈高台突然跌到平地上时是什么感觉。她受得了吗相比我的两个手下而言,她的处理算是轻的了。我的两个手下因为受贿和玩忽职守被判了刑,单位也把他们除名了。如果单就这单案子而言,他们是很冤的。洪玫至少还知道那三个吉柜里装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否则人家也不会给她那么多钱。我这两个手下根本就不知道那三个吉柜里装有毒品,那票货是随机抽查的,他们本应该去打开柜门看看,可他们偷懒了。实际上也不完全是偷懒,因为那票货是洪玫的。我这位前情人的货他们一般不查,出口货物更不会查。就因为这么一念之差,就因为少走了那么几步路,他们得走大半辈子的弯路。
周怡也从网上看到到涉案人员的处分决定,她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恭喜你啊。我说何喜之有周怡说,副关长的位子给你空出来了,这是一喜。恶人当道,好人遭殃,你逃过了一劫,这是二喜。你是双喜临门呀。我气得七窍生烟,说,你这个短命鬼,你不得好死。
我还没有这样骂过她呢,她真是把我气昏了。她以为我心里好受呀
周怡说,还不知道谁短命呢,我肯定比你活得长。
短命的不是我和周怡,是石留。就在我跟周怡对骂的时候,石留突发心脏病,在送院途中去世了。我接到消息,立即开车赶到医院。
医院里已经有很多同事,张副关长,人事科老赵,还有吴进和他儿子。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周怡进来了。
石留已经被送到停尸房。她躺在雪白的床单上,一张脸苍白异常。这就是那个被我带过来的姑娘,想当年,她多么年轻,多么漂亮,充满了青春活力。如今她躺在我面前,浑身冰凉。她终于抛开尘世,走向了极乐世界。她终于离开了这个庸俗的世界和我们这些庸俗的人。我终于明白了石留那句话的含义,她的一生拜我所赐。如果没有我,她的一生会充实得多,简单得多,平和得多,甚至幸福得多。想想这么多年,她除了虚名和那些看得见的实惠,她真是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泪流满面,并且泣不成声。后来周怡把我拉了起来,她扶着我往外走,说,你真心实意地为她哭了一场,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我的那些同事还在医院里,我懒得跟他们打招呼,从后门出了医院。我把车钥匙给了周怡,让她开车。我说,你送我回去,明天你过来接我,我送你去单位,再开车回去上班。周怡说,也不问我愿不愿意我说,愿不愿意都这样。周怡就哼了一声,说刚才真不应该扶我,让我伤心欲绝。接着说,你刚才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说,这年头还有谁会让我伤心,我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周怡说,我要是死了,你大概不会流下鳄鱼的眼泪吧我说,你要是死了,我就鼓盆而歌。周怡说,是呀,其实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两手一伸,多好,百事无忧。
她说得多轻松,因为死的不是她。她要是得了个不治之症,我看啦,非把全世界的人折腾死了。周怡看我不说话,就把车开得快快的,好像要体验死亡时速的感觉。一直到我住的小区门口,她才紧急刹车。小车一声怪叫,拧了个头,停在绿化带上。我给吓了一大跳,出了身冷汗。扬手就想给她一掌,说,想死也别拉我垫背。周怡把我的手抓住,说,不拉你拉谁拉别人人家不干呀。我懒得理她,下了车。周怡把车窗摇下,说,问你件事我说,有屁就放。周怡说,你觉得石留是不是个好人我笑了笑,说,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跟我有关系的人,一种是跟我没有关系的人,至于好人跟坏人,见他娘的鬼去吧。周怡说,我就知道你这么恶心,还真没让我看走眼。说完一脚油门,跑得无影无踪。
站在门口,我把钥匙插进锁孔,拧了半圈门就开了。我知道马羚回来了。我叫了声老婆。马羚在厨房里应了声。一会儿,她走了出来,胸前系着围裙。这婆娘下厨了。她说,老公,洗手吃饭,我做了几个拿手菜,保证你胃口大开。我一边脱衣服一边说,今天这么勤快马羚说,什么叫今天这么勤快你老婆一直都这样,不是忙里就是忙外,找了我做老婆是你天大的福分。
马羚炒的菜还真不错,我真是胃口大开,连吃了三碗饭。第三碗饭吃完时,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应该吃不下东西才对的呀。石留的死尽管没有让我伤心欲绝,可也够让我难受的。尽管我一再地安慰自己,说人死了就死了,咱们还是对活着的人好点吧,可也不能像死个猪死个狗一样呀。咱们毕竟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加恋人呀,我这是怎么啦更可恶的是,看完了九点钟的连续剧,给马羚一勾引,我还跟她做了场爱。先在冲凉房里做,接着转移到她睡房里,把房子搞得天翻地覆。
经过这么一场运动,我把自己累趴下了,只想好好睡一觉。可我突然想起有件事没跟马羚说。我闭着眼,说,石留死了。马羚说,谁谁死了我说,石留,石副关长。马羚一屁股坐了起来,惊乍乍地说,啥时候的事我说,下午,三天后火化,你要不要参加追悼会马羚说,你不是开玩笑吧我说,开什么玩笑,我睡了。马羚不让我睡,说,你得跟我讲清楚,石留怎么死的我说,心脏病,怦的一下,完了。马羚一把把我扯了起来,喝道,江摄,你怎么回事啊你好像在说一个毫不相关的故事一样,天啦,你今天还吃了三碗饭,刚刚还跟我做爱呢。我说,你说我该怎样在停尸房里陪着她或者干脆抹了脖子为她殉情马羚说,那也不至于,总之,总之就不应该这样,人家毕竟是你青梅竹马的初恋啦。我说,谁说她是我的初恋谁说的马羚说,不是就算了,你急什么我说,不急,不急,真后悔跟你讲这事,我困了,让我睡觉。
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手机响了。听声音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原来我把手机放在书房里,忘了关机。我对马羚说,劳驾,你精神好,帮我拿一下手机。马羚噘了下嘴,光着身子走了出去。
电话里声音很嘈杂,闹哄哄的,还有很刺耳的音乐。接着传来一个声音,好像从遥远的隧道那边传过来的。一开始我听出是石留的声音,吓出一身冷汗,后来才明白是周怡。这两个女人的声音还真有些像。我说,你在什么地方周怡说,在黑金属,我喝多了,有两个男人想拉我走,你过来接我,快点。我一骨碌爬起身,赶紧穿衣服。马羚说,你干吗呢我说,我得出去一下,你先睡。一边下楼,我一边给大伟打电话,叫他就近找两个警察过去。下了楼才想起,车给周怡开走了。我不想上去找马羚要车,就打了个的。
到了黑金属,我给了司机五十块钱,也不等他找,就进去了。里面黑乎乎的,有人喝酒,有人跳舞。我周围转了一圈,找不到周怡,我就有些急,又给大伟打了个电话。大伟说,干吗呀,到了门口了,你以为我是你的私人保镖我走到门口,大伟正从车上下来。我有些结巴,说,找遍了,里面没人。大伟说,里面当然没人,她在江边,跟我走吧。走到江边一看,一部警车,两个警察,还有一个女人,远远看到她的身材,我就知道是周怡。我说,她没事吧她在电话里说,有两个流氓想拉她走。一个警察说,是有两个人,但不是流氓,是她朋友,他们看她喝醉了,想送她回去。我说,这样就好,他妈的,把我吓死了。我把周怡扶了起来,她软绵绵的像一滩水。真是醉得一塌糊涂。刚才怎么给我打电话的
大伟叫两个兄弟走了,然后开车送我跟周怡回去。他把我们放在周怡楼下,说自己还有任务,走了。我抱着周怡上了二楼平台,路过洪玫门口,发现她家黑灯瞎火的,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没人住。听同事说,洪玫出了事后,家里就很少有人回来了,后来李达回了一趟家,发现小偷光顾过,值钱的东西全没了。这年头就是,好事成双,坏事也结对儿。
周怡给我们这么折腾一下,把胃给惹毛糙了,一进房就开始吐,吐得稀里哗啦满地都是。我心想够我侍候的,明天该怎么向马羚同志交待呀。
周怡的衣服上全是酒和汗,拧出的水恐怕有个十度八度。她的头发也像水淋过一样。得给她冲个凉,至少得擦个澡,否则难受死了。可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得让她静静地躺一阵子。我找了条干净毛巾,给她擦脸、头和身子。我擦起来居然觉得很自然,就像给自己的老婆擦身一样。擦着擦着,我才想起她是有夫之妇,我也是有妇之夫,咱们尽管曾经同床共枕,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可既然擦开了,擦一个地方是擦,擦全身也是擦。咱就擦到底吧。回头再给她洗个澡,就像侍候自己的老婆一样。我还冲了杯参茶,慢慢喂她喝了。总之这个晚上,我就死心塌地地陪她了。终于把周怡弄得像个人样子,我给她换了睡衣,那是一件紫色的真丝睡裙,还是我买来送她的。她穿着这件睡衣至少跟我做过十次爱。把她抱到床上时,我突然产生了跟她做爱的强烈冲动,好在我刚跟马羚做了一场,又这么折腾了一夜,早累得骨头像要散架,有些有心无力了,不然的话,我可能还真把持不住自己。
后来我就倒在沙发上,一觉睡到大天亮。
我爬起来,打开水龙头,把脸凑上去冲了一阵,然后用周怡的毛巾擦脸。周怡还在睡,我抓住她的肩膀摇了摇,又捏住她的鼻子,她全没反应,看来酒精的威力还没过去呢。我只好给她留了个条,叫她好好休息,然后我打开门,回了家。
马羚已经起来了,正在梳洗打扮。为了讨好她,我在楼下买了面包和牛奶。我说,买了早餐啊,过来吃吧。马羚从卫生间走了出来,盯着我看,问我是不是一晚没睡。我说,睡了,睡沙发。马羚说,干吗去了我如实交待:周怡喝多了,给两个男人带出了酒吧,我跟大伟把她送了回去。马羚说,用得着陪她一晚吗我说,她醉得像个死人一样,我不能不管啦。马羚说,这就是把老婆扔在家里的理由我笑了笑,说,不是,这是我不回家的理由。马羚说,怎么着也得打个电话来吧,你深更半夜出去,一点也没想到我会牵挂我说,想到了,我琢磨着你已经睡着了,怕吵醒你,信不信由你。马羚说,你存心想气死我。说着一顿足尖,转身进了卫生间,继续修饰她美丽的脸蛋。
我在餐桌前坐下,想起自己没刷牙。也走进卫生间。马羚正在描眉,顺睫毛。我说,要去见谁啊马羚说,客户。跟着说,你自己吃早餐吧,我跟客户喝早茶去。我说,不是这么小气吧马羚说,我才不小气呢,忘了问你,你到底有多少个旧相好我说,不多,也就两三个,包括昨天刚死的那个。马羚说,看你在学院里够老实的,还以为你够清白的,想不到哇。我说,在学院里就跟你不太清白,跟别人还是很清白的。
认真想一想,在学院里,我还真没跟哪个女人鬼混过。就是在离开前给马羚拖下了水。
这个女人说不吃早餐,还真不吃早餐,她把自己修饰得干净漂亮,拎起衣架上的手袋,准备走了。我说,老婆,老公难得献一次殷勤,你就随便吃一点吧马羚说,行,我喝杯奶。
喝奶的时候,她继续给我上课。她说,江摄。我赶紧应了一声。深怕应迟了她不高兴。马羚说,我的原则是既往不咎,从今以后,你少招蜂惹蝶。我说,报告老婆,这点你完全可以放心,从跟你结婚起,我就只招你惹你。马羚笑了笑,说,是吗那从离开学院到我们结婚这段时间呢我想了想,是啊,这段时间是不太干净,至少就给周怡骗上了床,还差点上了洪玫的当。这可不能坦白。我说,这段时间是个空白。马羚说,是吗我说,想起来了,也不是空白。马羚嗯了一声。我说,跟你睡过几次,不知怎么算马羚说,好呀,江摄,你等着我回来炮制你。说完她一口把牛奶喝了,把杯子重重地放在餐桌上,昂首阔步走了出去。结果我一整天心神不宁,不知道马羚会如何炮制我。
吃完早餐,我给周怡家里打了个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最后变成了忙音。看来这丫头还是宿醉未醒。顾不上她了,先去上班吧。刚进办公室,小林进来了。他说,恭喜领导,调令下来了。说着把一份文件放在我台面。那是一份任命我为东平海关常务副关长的文件。我的码头办事处主任副处级算是做到头了。看到这份文件,我竟然没有太多的惊喜,这尽管是一份平级调动的文件,可它的意义却很深远。从排位看,我从第五一下子跳到第二了,而且俨然要做第一了。小林说,领导,几时给你贺一贺我说,算了,咱们低调一些,回头找几个兄弟聚一聚就行了。
小林走后,我坐在办公室里发愣。我觉得自己像个催命鬼一样把石留催上了路。她把位子给我空出来了,我终于如愿以偿,可我心里没有任何快乐可言。
下午到东平海关报到。老杨过来了,亲自陪我去上任。开完会已经五点半。冯子兴和我陪老杨一行去迎宾馆吃饭。我估计马羚会过来,果然一到六点半,马羚进来了。服务员在我跟老杨之间加了个座。马羚坐下后,踢了我一脚,我没有避开,也没有反应。搞得她吃了一惊,偷偷看了我好几次。后来她偷偷对我说,干吗呢闷闷不乐,是不是想着我要炮制你我说,咱们同事聚餐,你跑来干什么马羚说,啊,因为这个不高兴呀,活该。
上了白酒,大家都说要贺我,轮着敬我的酒。除了马羚,他们全是我领导,我不好推辞,一杯杯地干,干完了还得回敬他们。菜上到一半,我就醉了。说话语无伦次,站起来就左右摇晃,到后来也不认得马羚是谁了。马羚一看不是个事,就在迎宾馆开了房,让我休息。她交待一个服务员侍候我,自己又下去陪领导,陪到九点钟才把他们送走。晚上马羚没有回家,就在旅馆里陪我,可我一点也不知道,直到第二天醒来,才发现她躺在我身边。我摸了摸她,发现她就穿着内裤。我四处看了一下,发现她的外衣扔在沙发上。马羚给我摸醒了,她在我脸上拍了拍,说,酒劲过了我还以为你醒不来呢。我说,想我死呀,没门,这辈子呀我绝不会让你做寡妇。马羚说,行,你死了我就殉情,遂你的愿。说完爬起身,刷牙洗脸穿衣服。最后站在我面前,问要不要送我去单位。我说,咱不是新配了司机吗叫司机来接我。马羚说,是啊,我差点忘了,你高升了呢。那我先走了,江关长。我说,别走呀,我请你喝早茶。马羚说,免了吧。
我搬进了李一良副关长的办公室。这位老同志扶贫回来后去了汕头当监察特派员。按理我该坐石留的办公室,可是她的东西全在里面,而且她还没有入土为安,大家怕不吉利。其实我是很愿意坐在她办公室里,坐她坐过的椅子,睡她睡过的床,每天睹物思人,就算心里不痛快我也愿意。可他们不让我搬进去。他们是为我好。在每一件事上,他们都会想尽办法讨好我。现在连老杨都有些讨好我的味道。昨天开完会,他单独召见我,说老冯快到点了,党组准备把他转成虚职,也就是说准备把东平交给我打理。老杨这么着急告诉我这事,让我觉得这事很不正常。我觉得凭我这身份,老杨是不值得这么做的,那么他是冲着谁呢除了马羚,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
周怡打电话来了。这丫头终于睡醒了,她说,你是不是太急了点,石留的尸骨还未寒呢。我说,关我屁事,我也是身不由己。周怡说,那是,大家都这么说呢。叭的一声把电话挂了。这个电话搞得我一天都没情绪。后来冯子兴召集开会,讨论石留的追悼会,我一句话也不说,他还以为我对他很大意见呢。其实我现在对谁也没有意见,我只是跟自己过不去而已。
有关石留追悼会的事,我不想回忆了。我想让那一幕留在心底。当那个曾经鲜活的肉体终于化作一缕青烟时,我竟然没有失声痛哭。马羚还以为我会流一堆马尿呢,她很担心我,陪着我去参加告别仪式,寸步不离。追悼会上,我竟然没有看到周怡,奇怪的是没有看到她我竟然也不吃惊。让我吃惊的是追悼会后吴进来找我了。
吴进在三松堂跟我见面。他坐在一个角落里,桌上放着一个黑布包着的方匣子。我猛然意识到那是石留的骨灰。在石留的追悼会上,当她化成一缕青烟的时候,我猛然想起她给我的遗言,要我把她的骨灰带回家。可我根本就没有资格拿她的骨灰,我算是她什么人啦。她有亲人,有弟弟,有母亲,还有前丈夫和一个名义上的儿子,我算什么呀所以我把那句话活生生吞进了肚里,对谁也没说。反正我已经负了她一生,也不怕再负她一次。
我拉开椅子,先坐下,才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指着那个匣子说,是石留吴进说,是她,她给你留了遗言,要你把她带回去。我望着那个灰布蒙着的黑匣子,半天说不出话。我原来还以为她说说就算了,没想到她说到做到。死后也要把我摆上台呀。我说,她家里不是来了人吗再说,还有你。吴进说,她家里是来了人,可家人也得尊重她的意见呀。我说,可不可以让我看看她的遗嘱吴进说,在里面包着呢。我轻轻拆开那块布,那只黑色的匣子上放着一个黄色的信封。信封没有封口。我拿出石留的遗嘱,飞快地看了一遍。感觉心像给抽空了一样。石留除了要求我把她带回家,还送了我一份礼物。礼物放在她睡房的保险柜里。吴进把房间钥匙给了我。他说,你自己去吧。
我把石留捧在胸前,感觉那个东西冰凉凉的。我说,咱们吃点东西吧吴进说,行,你要吃什么我帮你叫。我说,我想喝点酒,你愿意陪我喝一杯吗
吴进招手叫服务员拿来四支珠啤。把面前的杯子满上,我举起酒杯,对吴进说,多谢你这么多年来对石留的关照。吴进说,你不用谢我,我从来没关照她,是她自己关照自己。我把杯子里的酒喝了,说,以前年轻,心高气傲,多有得罪,你就别放在心上,在石留这件事上,我是要谢你。吴进说,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从没关照她。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羞于启齿,我跟她名义上是夫妻,实际上从来就没有夫妻之实,一天也没有过。我说,这不可能。吴进说,我知道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现在更是死无对证。实话跟你说,我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除非打她的时候。我说,你打她你竟然打她吴进说,是,因为我恨你,也恨她,既然不愿意跟我过日子,为什么要嫁给我,理由只有一个,她心里有你。所以当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时,我打了她。从那以后,她就不再踏进家门。再后来,她去了东村海关。我来了东平,我们是真正的有名无实。
我终于明白了石留那句话的含义,她说一切都是拜我所赐。我算是把她害惨了。就像当年洪玫把我害惨了一样。可我接受了几乎所有的女人,她却不愿意接受一个男人。这就是我跟她,也是男人跟女人的巨大差别。
吴进说到伤心处开始泣不成声。我觉得该泣不成声的应该是我,可我竟然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我不知道如何劝他,我知道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只能陪他喝酒,一杯又一杯。喝到八支啤酒的时候,吴进站了起来,说,我走了。
我没有站起来送他,我坐着,把剩下的两支酒慢慢喝光。然后我把石留抱了起来,拿着那串钥匙和那封信。我要去石留的睡房,拿她给我的礼物。这辈子我还没收到过石留的礼物呢,她给我的是她的全副身心。
石留住的是三室一厅的房子。厅很大,有三十几平方,由于放的东西很少,显得空空荡荡的。她显然很少在厅里活动,几张沙发像新买的一样,地面积满了灰尘。我逐一看了三个房间,才确定她的睡房是靠东边带卫生间的那个。房里一个衣柜、一张大床、一张梳妆台,梳妆台旁边放着一只绿色的保险柜。
我在梳妆台上发现了一张石留的相片,装在一个玻璃镜框里。她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连衣裙,梳着两条大辫子。那件裙子的布料有些旧,相片也有些黄,估计是八年前的作品。那时她还在读大学呢。她没有笑,两只大眼睛水灵灵的,正盯着我。我在她脸上摸了一下,说,你想告诉我什么来这儿已经八年了,多快呀。
她比我小一岁,我跟她是同月出生的,她初八,我十五。上了初中我们才认识,算起来整整二十年了。
我跪在保险柜前,把钥匙插了进去。拉开保险柜的门,里面有一个红布包着的东西,我摸了出来,拆开红布,里面又有个红木盆子,做得很精致。我吸了口气,轻轻打开盒盖。里面放了三样东西:一支黑色的英雄钢笔、一个天蓝色的发夹、一张红叶书签。书签是大一那年去游香山买来寄给她的,已经十三年了,钢笔是她考上大学那年我送的,已经十四年了,发夹是她来南州那年在北京路买的,也是八年前的事了。这就是我送给她的全部礼物。
我把盒子盖上,用红布包裹盒子的时候,我开始流泪,泪水像断线的珍珠,哗哗直往下掉。我从桌上抓了把纸巾,一边擦泪一边向冲凉房走去。在哗哗的流水中声,我无法抑制接连不断的哽咽。我只好把头埋在水龙头下面,让凉水直冲面门。然后我喘了一大口气,像狼一样嗷叫。
我感觉很累,真累,不光身累,心也累。我把黑匣子捧在怀里,亲了一下。我说,石留,你给我些时间,等我找个好日子,我陪你回家。这些日子,你先在家里呆着,好吗我会来看你的。
下了楼,我看了下表,三点过一刻。上班要迟到了,可迟不迟到对我来说无所谓,现在谁也不会管我了,包括冯子兴。
三点半到了海关大楼门口,我刚从马路上转进去,一个女人向我的车扑了过来,好在是转弯,车速极慢,我反应也比较快,一脚刹车,一手猛转方向盘。小车戛然而止,那个女人向左门扑了过来,她撑起的双手撞在车门上。我刚想下车查看,那个女人竟然拉开了车门,坐了进来。原来是双儿。我说,是你你怎么啦双儿说,快,快离开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我说,怎么啦双儿说,别问了,快走呀。我说,要说安全,咱们单位里最安全,大楼里有保安。双儿说,快离开你们单位,求你啦。看她那惊恐的样子,我只好打转方向盘,向马路上开去。
海关越离越远,双儿终于吁了口长气。她说,你怎么才来上班呀,我等你都快急死了。我说,谁知道你在这里等我呀,你又不给我个电话什么事这么急着要见我双儿说,有人想杀我。我一听就笑了。双儿说,我知道你不信。我说,大伟一直在找你呢,要是有人敢杀你,大伟还不跟他没完双儿说,别提大伟,他要是能帮我,我就不来找你了。我说,说说看,谁要杀你双儿说,不知道。我哈哈笑了,说,你刚才急着要离开海关,难道说你怀疑海关有人要杀你双儿说,是呀。我说,怀疑谁呀双儿说,还有谁你们关长。我说,哇,你啥时候惹出这么个大仇人了双儿说,你别阴阳怪气的,真的有人要杀我。我说,人家干吗要杀你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双儿说,还不是因为我妹妹的事。我说,这事呀,大伟正为这事找你呢,已经解决了,公安局会你们一个说法的,你们别再告了。双儿说,现在想不告都不行了,我不告,人家就要杀我。我说,谁要杀你呀双儿说,给我们钱的那个人,我收了人家的钱。我说,收钱收谁的钱双儿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有人愿意出钱,那个人说,只要我们把事情闹大,他就给我们钱,他一开口就是二十万。我一告,他就把钱打到了我的账号上。过了半个月,事情闹大了,那人给我发了个短信,说不准私下和解,一定要告到底,跟着又把二十万打到我的账上。他说,只要我坚持告下去,这四十万就归我了,否则杀我和我妹全家。我一看就怕了,而且告的是大伟他们,我不愿意。这时不知怎么回事,那个帮我们家的记者也不帮我们了,那些告公安局的也全都不告了。这时我收到一个信息,是那个人发来的,叫我回家收尸,还说三天内要我的小命。我说,你怎么会怀疑我们关长呢双儿说,听说你们关长最恨公安局了,他们老在码头门口拦海关放行的货,还在桑拿里抓你们的人。听那个记者说,这回告公安局的人全收了一个人的钱,谁有那么多钱除了海关关长。我说,都听谁说的,这些话可不能乱说啊。
我已经把车开到了公安局门口。双儿一看有些紧张,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你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我说,如果大伟不能保护你,我也不可能保护你,跟我下车吧。
大伟在办公室,看到我和双儿,他先笑了。接着问我从哪儿把双儿给挖出来的。我说,我才没闲心管你们的事呢,她自己找上门的。双儿仍然有些不放心,在我后面紧紧抓住我的衣服。我说,出来吧,大伟真要害你,你也躲不了,你不是说有人想杀你吗告诉大伟。让他给你做主。双儿说,我怕。大伟有些火了,说,你怕什么我会把你吃掉他一步蹿过来,抓住双儿的手,就把她往里拉。双儿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她扭头看着我说,江大哥,你别走。我说,你就放心跟大伟进去吧,真有什么事,我跟大伟算账。大伟把双儿安排在沙发上坐下,回头对我说,喝点什么我说,给我杯茶。
双儿看见我没走,一颗心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坐着。大伟给我和双儿倒了茶,走了出去。一会儿他带了两个同事进来,把双儿带到隔壁去录口供。
我给大伟一支烟,他拿出火机替我点着火。我抽了一口,把烟圈吐出来,说,大伟你瘦了啊。大伟说,不瘦才怪呢,刚把那十几个告状的案子压下去,又出了个毒品大案,好在如期破案,一网打尽,否则真不知道日子怎么过。我笑了笑,说,这个毒品案算是帮了你们的大忙,立了这么个大功,以前那些问题算是一笔勾销了。大伟嘿嘿笑着说,要是你做咱们领导,那就真是一笔勾销了。我把最后一口烟抽了,把烟头掐灭,说,对了,求你帮个忙。大伟说,我知道你要求什么,我帮不上你。我说,不要一口回绝,现在案子已经破了,都上了新闻,也没有什么保密可言,你想个办法让我见见洪玫。大伟说,不是我不帮你,这事我还真不能做主,得找老马。我说,那行,回头我找老马去。我拿起手提包,站起来告辞。大伟要送我,我拦住他,说,双儿那事你还是上点心,说不定真有人想害她呢。大伟说,这事用得着你交待吗我跟她是多少年的交情了。
这么折腾一下,四点二十了。我想得回去点个卯,咱毕竟是个关领导,面上的功夫不能省。回到办公室,我在大班椅上坐下,抽了根烟,给自己泡了壶茶。然后给冯子兴打电话,我说,冯关,你有空吗我过来跟你聊几句。冯子兴说,过来吧,我正好有事跟你商量。听他说话的口气,我不由得好笑,多年前,他会这样跟我讲话吗看来这官得不停地往上做,官做大了,人的地位就高了,说话的分量就重了,别人跟你说话的口气就软了。
冯子兴正在研究西山度假村的装修问题。这家伙做了两年的关长,搞了好几个基建项目。当官的都喜欢搞基建,所以包工头最喜欢单位换领导,一个领导就可以养活几个包工头。西山度假村是东平海关的一个老大难问题,已经投进去了几千万,现在还是个毛坯,装修估计要花一两千万。为筹这笔钱,老冯没少跑市政府,前几天市财政终于答应拨款。有了这笔钱,老冯可以好好挥洒一番了。
老冯把文件夹放下,走过来陪我坐在沙发上。以前他可是坐在大班台前,远远对着我讲话的。我观察这些细微的变化,心里既悲哀又快乐。我给老冯让了根烟,老冯自己点着火。他吸了一口,说,毒品案上面还是抓住不放呀。我一听吃了一惊,如果这个案子还得找个领导追究责任,那就非我莫属了。看来得找老杨摸摸底,不行的话得动用总署老关和几个司长的关系。上次北京之行看来没有白跑,马羚那婆娘还真有些远见。
在冯子兴面前我得不动声色,我知道上面才没人想把事情闹大呢,一定是这老东西在兴风作浪。他是惟恐天下不乱呀。我说,毒品案已经破了,海关在协助破案方面也算是立了大功,上面不会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吧冯子兴说,我原来以为石留死了,这事也该不了了之,哪知道还是有人想看咱们的笑话。冯子兴笑了笑,说,不谈这事了,江关长,我想把基建这摊交给你,你年轻,精力旺盛,我老了,跑不动了,你看如何我说,基建还是冯关您亲自抓吧,您有经验,我还是搞业务。
按道理,关领导分工是老冯说了算的,关长办公会议不过是走个形式,可我偏不给老冯面子,他处处跟我商量,我偏不给他商量的余地。冯子兴心里肯定不好受,他干笑了两声,说,今天不早了,再议吧。
回到办公室,我给马羚打电话。从老家回来后,她就开始搞一个无纺布的项目,投资两个亿,我经常十天半月见不着她。石留的追悼会她抽空去了,跟我碰了个头,与遗体告别完,她就走了。我要操心的事也多,没事懒得跟她联系,可这事非同小可,除了关系到我的前途,也关系到我们两人的幸福生活。马羚说,老公,你还记得我呀我笑笑,说,这是什么话你是恶人先告状呀。马羚说,咱们俩谁恶自有公论,干啥呢要请我吃饭我说,吃饭就免了吧,还是直接上床的好,今天不加班吧马羚说,那还不是你说了算,我是总经理,你是董事长嘛。我说呵呵。马羚说,我十点前回来,你沐浴更衣,再洒点香水,等着我就是了。
接着我给马仁龙打电话,想约他出来聊聊。老马说,不行啦,今天开庆功会,周海涛要过来,省厅也来了人。我说,好家伙,咱们帮你们破了大案,你们庆功,我却给人摆上台。老马说,谁敢把我兄弟摆上台我说,还有谁呢老马说,又是冯子兴那老东西呀,双儿那事我还没找他算账呢,行了,这事就交给我了,我来炮制他。我说,咱们单位的事不劳你费心,冯子兴毕竟是我的领导,你别乱来,倒是有件事你得帮我想个办法,我要见见洪玫。老马说,这臭婆娘有什么好见的,她简直是个祸人精。我说,少废话,帮不帮忙老马说,要说呢,这个案子还多亏了你才破了,你当时要不出面做工作,洪玫未必肯当线人,于公于私,我都该帮你,好吧,我来想办法,你就等着好消息。
我心想有什么好消息,跟洪玫见面也不是什么好消息。到第三天,我才明白马仁龙说的好消息是啥意思,他把冯子兴给告了。证据就是冯子兴跟张宁鬼混的录像,本来这种东西现在不算什么,尤其是在东平这地方,哪个干部不找个把女人呢问题是这东西是公安局寄过去的,咱们的纪检部门就得重视了。纪检组长老姚带着监察室、党办、人事处一帮人过来了,把老冯同志叫到纪检监察特派员的房间里,要他交待问题。等他交待完了,老姚说,你把手头上的工作先交给江摄同志,集中精力写检查。
老姚还召集东平海关关领导开了个会,宣布了对冯子兴同志停职检查的决定,同时宣布我主持东平海关的工作。对这两个决定,除了老姚,大家都吃了一惊。老冯搞个把女人,大家是想得到的,这个世上,不偷腥的猫毕竟少嘛。可搞个把女人就把他处分了,这个想不到。把老冯处分了,自然得找个人来接他的班,这个大家想得到,让我来接他的班,大家想不到。不管想不想得到,结果就是这样。老姚开完会,带着人马撤了,饭也不吃,这是他的风格。
好在老姚不在东平吃饭,要是吃饭,我还不能陪他。马仁龙安排我晚上去见洪玫。他安排这个见面担着很大的风险,省厅三令五申不让探视那几个主犯。因为这个案子是三国四地一起破的,还惊动了国际刑警组织,影响很大。
我开车到公安局,改坐马仁龙的车去看守所。见了面马仁龙就说,晚上喝一杯吧,贺贺你。我说,敢情你什么都知道了马仁龙说,不敢说全知道,冯子兴要倒台的事我是几年前就知道了,你主政东平海关的事是刚知道的。我说,这事我总觉得做得不地道,冯子兴这几年也没做对不住咱的事呀。马仁龙说,他最对不住咱的事就是挡了你的道,你知道咱可是等这一天等了好几年了,不过你小子表现不错,我原来还以为要多等两年呢,咱想报这个仇的心可是由来已久呀。我说,看来你比咱老冯还小人,以后得防着你一点。马仁龙哈哈大笑,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可是走遍天下而皆准的真理呀。我叹了口气,说,下班时看见冯子兴,小车没得坐,又不愿意去挤班车,趁没人的时候,走到马路边叫的士,看着他那个狼狈样,我心里还真有些不忍。马仁龙说,这狗娘养的活该,他早就该有这一天,兄弟你别内疚,冯子兴不是什么好鸟。有件事我没告诉你,张宁去年给人撞死了,我估计是冯子兴干的。还有双儿的妹夫,也是给人撞了,这两笔账我都算在冯子兴头上。这两个人都是在马路边上给人撞死的,据目击者说,肇事车辆都是蓝色的人货车,你说哪有那么巧我说,张宁不是让你们送回家了吗马仁龙说,她做这一行的,闲得住吗我们又不能把她绑起来。我说,老冯是有些人格问题,但还不至于干这种事吧马仁龙说,要是都像你这样想,天下太平了,我也该失业了。
马仁龙把车开上环城,向西村方向行驶,我这才知道洪玫关在西村看守所。我说,洪玫会不会杀头马仁龙说,这个得法官说了算。我说,没劲。马仁龙说,我说实话你就不高兴,那咱就说点让你高兴的话吧,我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帮她收集一些对她有利的证据,现在人家一口咬定她知道柜子里装的是毒品,她还没办法证明自己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概念你知道吗这就是说她是个毒品贩子,而不只是给人利用。好在她协助破案立了功,不然的话,枪毙十回都有份。
看守所长站在门口,等马仁龙把车停好,他带我们进去。马仁龙说,我给你五分钟时间,你拣紧要的话说。一个武警带我进了接待室,让我坐在椅子上等着。一会儿我看见一个女人穿着囚衣戴着脚镣手铐走了过来,我知道那个人就是洪玫。她瘦了,眼睛显得更大。洪玫看见我,眼睛发亮,她几步蹿了过来,坐在椅子上,双手往玻璃上摸我的手。我让她在玻璃上摸了一下,然后指了指话筒。洪玫拿起话筒,眼泪开始哗啦啦地流。她说,谢谢你来看我。我说,跟我客气什么。她说,我不是客气,我是真的很感激你,你是入狱以来我惟一见到的亲人。我知道,只有你有办法来看我,我一直在等着你。我说,别哭,我不希望看到你哭,希望你笑,你笑起来就像灿烂的阳光。她说,你别逗我了,我哪有心情笑呀。我说,大家都很关心你,包括马局长,都在帮你想办法,我会给你找个好律师。洪玫说,谢谢你,我的事有没有影响你我说,没有。可是,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石留死了。洪玫一听惊呆了,半晌才说,怎么死的我说心脏病。她喃喃说,天啦,石留死了,我等着杀头,这都是怎么啦然后她嘴里不断地嘟囔,由于她把话筒放下了,我只看见她嘴形变化,听不见她说什么。
离开看守所,马仁龙问我去吃什么。我说,吃不下东西,找个地方喝点粥吧。他就把车开到粥家庄。坐下后,马仁龙不断地张罗吃的,小吃叫了一大堆,粥也叫了三种,还拿了三支啤酒。也不管我喝不喝,先给我倒满一杯,给自己倒满一杯,然后一口把面前那杯喝了,又给自己满上。我把粥吃了,喝了几口茶,酒一口也没沾。马仁龙喝了几瓶酒,就开始胡言乱语。他说,兄弟,想开点,向前看。石留死了,洪玫关了,没关系,你跟她们也该划个句号了,马羚不错,你不能亏了人家。还有周怡,你放心,我不会让人欺负她的,我搞了个消防器材公司,准备让她老公去当老总。不过你得劝劝周怡,得给人家一个机会。
我拿起一张纸巾擦嘴,擦完了我说,马局,你慢慢吃,我先走了。马仁龙说,干什么去我还没吃完呢。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走。我说,我得去看看石留了,我有好几天没去看她了。马仁龙把手松了,说,神经病,你非把自己搞疯不可。停停又说,就算去看石留,等我吃完了送你去。我说,不用,你吃你的,我打的。
打的到公安局大院拿了车。我把车开到石留楼下。我决定送她回家了,明天一定是个好日子,我陪石留回家去。回来之后我得办两件事,第一,要把周怡作为处级后备干部报上去,她的家庭问题我解决不了,她的待遇问题我可以解决;第二,要劝马羚放弃进出口贸易,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就是不能报关。可回家之前,我得带石留去一个地方。
我开了保险柜,把石留抱了出来,抱在怀里。我说,对不起,好几天没来看你了,今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明天就陪你回家。
先陪你看看你的房间,这是你真正意义上的家呢。看看,全是你以前住时那样子,什么都没变,我每周都来打扫。还满意吧现在跟我下楼,我们去海边。现在十点多,不到十一点,还记得吗那些日子的这个时间,我们一般都在海边的礁石上。
我把石留放在前排座位上,面向前方。路上车辆不多,行人也很少。海边的情侣路上,每隔几米就有一对情人相拥相偎。我把车窗打开,让凉风扑面吹来。
找我们以前坐过的那块礁石可不容易,世易时移,很多场景变了。我开着车兜了两圈,才发现有个地方似曾相识。可是那块石头上坐着一对恋人,我不忍心打搅他们,就坐在车里等着。等到十二点半,那两个人终于站了起来,下了礁石,顺着沙滩向西走去。
海边已经很少人了,我把石留抱在怀里,爬到礁石上坐下。我说,石留,这就是我们经常面对的那个大海,看海面多蓝,海浪多大,海风的味道真是好呀。
今晚我们就在这里度过了。
我突然想起了海子那首著名的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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