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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比乔乔预计得还快,仅仅隔了一周,马家就来提亲了。和她猜的一样,说客正是马为青。这个结婚很早的女人呆在娘家的时间远比婆家多。她婆家在郭家沙,和周家弄同属许巷大队。许巷大队共有四个小队,郭家沙是一队,周家弄是四队,二三队就叫许巷。问起住的地方,便答道:“我住在巷上。”大队是官方的说法,究其质,其实是自然村。郭家沙离周家弄两三里,按说不远,马为青却不愿回去,一下班就到娘家来。不知道的,以为她尚未出阁,其实女儿都快上托儿所了。

        她一来,老公金六六也跟了来,仇香芹专门腾出大房间给他们住,顺带领外孙女,又不算招女婿。明眼人去逗戆头戆脑的马为东,“周家弄要动迁,当心你阿姐,我保证她户口也没迁走,不信去问问你老娘。”

        马为东却道:“户口不迁走,以后可以多分一套房子,好事情。”

        马为东能这样说,说明和姐姐感情不错。他可能也意识到马为青的私心,但认定姐姐不会让自己吃亏。乔乔不像他那么单纯,前来提亲的马为青刚说明来意,她立刻反唇相讥:“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起劲,晓得我养不出小孩,以后家产全部姓金。照理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赖在娘家,不就看中马家这点东西。”

        马为青刚想发作,想到自己是媒人,只好把火气压住。乔乔反倒笑起来,恰如川剧的变脸,“没冤枉你吧。”

        马为青委屈道:“你说话还是那么促狭,为了你跟东东的事情,我一直做老娘工作。好心没好报,反被倒打一耙。”

        乔乔道:“我一直是促狭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马为青甜言蜜语道:“阿拉一起长大,乔乔你是怎么样的人,我不要太拎得清。马为东能娶你做老婆,算他额骨头碰到天花板。”

        乔乔道:“结婚就是缘分,缘分来了,逃也逃不掉。你当初嫁给小金不也是缘分”

        乔乔旧事重提,马为青腮处飞起红云。乔乔手上满是肥皂泡,正在洗父亲换下来的衣服。

        马为青认识金六六那天乔乔在场,目睹了小金怎么把她拿下。马为青虽然成家早,和乔乔却是同庚,大了几个月。两人是那种关系有点微妙的小姐妹。马为青知道乔乔心气高,奔着高考读大学去的,骨子里瞧不上她这个技校生。虽然是一起“跳山羊”长大的,不过乔乔爱搭架子,她也没必要自轻自贱,两人距离就慢慢拉开了。

        不过无聊时,临时也会凑成搭子。往往还是乔乔来找马为青,这就是微妙的地方。乔乔来找马为青,马为青没空她就拍拍屁股走了。不会有什么失落,因为她知道马为青是真脱不开身。可反过来马为青吃了“弹皮弓”,她就会以为乔乔轻慢自己,心里窝塞得要死。

        陆家嘴溜冰场有一条波浪形滑道,时髦青年就是冲着这条滑道去的。来此“别苗头”的除了浦东小青年,摆渡从对岸赶来的浦西年轻人也不少。当时整个上海波浪溜冰场不多,这家离陆家嘴码头不远,交通方便,可容纳两三百人同时开溜。地面是打了蜡的磨光石子就是在水泥里搀入小彩石和玻璃,用铜条编出花纹,打出浆水,浆水撇尽后,人工打磨得如明镜一般,夸张的说法是比大理石还要坚固,缺点是不吸潮已上场的马为青顺时针绕了一圈,乔乔还在换鞋的矮凳上系着溜冰鞋带。

        马为青溜得比乔乔好很多,这也是乔乔每次溜冰都来约她的原因。如果没人带一把,她肯定被小铁轮摔得屁股开花。马为青也愿意陪乔乔来,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能“扎”乔乔“台型”的游戏。她在场内如鱼得水,速度不比男生差,倒溜、急刹和空翻样样在行乔乔穿好溜冰鞋,倚在铁栏杆旁看她。马为青伸出一只手,让乔乔牵住,将她引入场内。

        溜冰鞋上的小铁轮像是跟乔乔有仇的耗子,她越害怕它越来劲,咬痛她的膝盖和屁股,啃伤她的手腕,弄脏她的掌心反正马为青一脱手,危险就尾随而至,铁耗子们在磨光石子上吱吱乱叫。

        这叫声也在别人脚底下起伏,好似鼠群的狂欢。有时听起来又像是惨叫,仿佛耗子被踩扁肚皮前的最后一鸣。只是对乔乔来说,更像是老鼠的讥笑。

        她尝试自己溜,但每次都摔。她从地上爬起来,搓搓脏兮兮的手,恨自己又出了丑。隔段日子,好了伤疤忘记疼,又想尝试一下。心里想,兴许这回能悟出门道,就像那次溺水事故之后,她到小水库去学游泳,每次将小肚皮喝饱,就是浮不起来。可有一回小腿一蹬突然就成功了,她期待着在溜冰场上同样灵光一闪,滑翔出去像哪吒踩在风火轮上。

        有了马为青的牵引,她总算拖泥带水地滑起来。先是在外围,尔后渐入险境。忽然马为青把手抽离了,她当然是故意的,假如始终携她而行,她永远也学不会。

        乔乔借着惯性滑出去一段,老毛病又犯了,她总是控制不好平衡。嘴巴里啊啊啊啊,肩膀就朝一个方向倾斜下去了。说时迟那时快,背后被一双手托住。乔乔埋怨道:“吓死我了,麻烦你不要突然放手。”

        后面那人没吱声,护着她的腰往前送。她不敢回头,嘴里求饶般念叨:“慢点慢点,不要再放手,一放我就死蟹一只了。”

        脚下的速度却快了起来,使她两耳生风,这劲道显然不是马为青所能有的。乔乔心知有异,果然听到马为青的笑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她急道:“谁快点放开我。放开我。”

        但她的话并未奏效,风本来是贴着两腮吹,这时却朝她耳朵里硬生生灌进去。她被当作了一张招贴画满场子转,她脚都酥了,好像离地三尺,又不能自行停止。不可控制地尖叫着,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

        纵是艺高胆大,但溜冰毕竟不能有一丝疏漏,那家伙太得意了,终于有了闪失。还算有风度的是,跌倒前,将平衡力借给了乔乔,这使他摔得更重,人斜着跌出去就像一把竹梯。乔乔也跌倒了,幸亏预先被化解了冲力,只磕破了手上的皮。而那把“竹梯”摔的声音很响,几乎将磨光地面砸开裂缝。人们哄上来,那个年轻人爬了起来,装得跟没事似的,强撑了两步。面子实在比不过伤痛,人慢慢矮下去了。

        那一边,马为青慌忙滑了过来,乔乔脸色铁青,开始解溜冰鞋带。其实溜冰场里这种事常发生,可以说是吃女孩豆腐,也可以说是寻开心。作为女方,不能不当真也不能太当真。不当真可能被得寸进尺,太当真则会被人取笑:“小姑娘一点也老不出。”

        乔乔将铁鞋往地上一扔,转身来到马为青未来的老公跟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腿就是一脚,正好被她踢中脚踝处的骨突,还不甘休,又要再踢:“你有病呀,谁认得你啦。”

        就有人一边劝一边把她拉开,是那青年的几个小兄弟。马为青站在旁边,踩着溜冰鞋小幅磨蹭。那个年轻人真被摔闷了,眼神都没了光彩。

        马为青陪着乔乔坐了会儿,去买了两根光明牌雪糕,和乔乔一人一根,马为青问还溜不溜。乔乔道:“不溜了,真触气。”

        马为青不知是骂那人触气,还是埋怨自己触气。起身去退溜冰鞋,在换鞋窗口,又和那几个青年遇上了,他们也是来退鞋拿押金的。

        跌倒的那位也在,被一个同伴搀扶着,朝她苦笑道:“你那个小姐妹怎么那么凶。”

        马为青道:“谁让你吃人家小姑娘豆腐,活该。”

        那人道:“今天触霉头,这一跤摔得半死。”

        马为青道:“我看到了,你摔得还是蛮负责任的,不过也是自讨苦吃,总归是你先吃人家豆腐。”

        那人道:“你这话我要听,我们认识一下吧。”

        马为青道:“你看你,贼心不死,又来吃我豆腐,你们家开豆腐店的呀。”

        那人道:“我姓金,黄金的金,叫金六六,六月六号生的。”

        马为青忍住笑:“这种名字亏你爷娘想得出。”

        乔乔这边,久等马为青不回,也溜达到退鞋处来。却见马为青和那几个小青年聊得投机,她既不招呼也不躲闪,冷冷作壁上观。

        马为青眼梢不经意扫到她,问道:“乔乔,他们想叫我们一起去吃饭,你说要去么。”

        放在平常,乔乔必然拉起马为青衣袖就走,今天她想看看马为青怎么把这一出唱完,竟答应下来,“好呀,我肚皮刚好饿了。”

        对方共有四人,均二十岁上下。金六六在轮渡上当差,其余都是立新船厂电焊工。他们本是技校同学,金六六还是电焊烧得最好的一个,在市里技能比赛中拿过名次。但他不喜欢这手艺,因为视力衰退得太厉害。临毕业前他父亲提前退休,将轮渡公司的岗位让给他顶替是分配外最常见的工作机会,几乎每个家庭都有类似的情况。

        金六六上班的陆家嘴轮渡站和立新船厂毗邻,从对岸摆渡过来,靠码头时,可以看见近在咫尺的船坞,和囤积在水泥围堤下的漂浮物。他和技校同学碰头很容易,常约好了一起玩,就和今天一样。

        四男二女从溜冰场出来,乘一站81路,在浦东文化馆下了车,往右走是东昌电影院。进了家小饭店坐定。桌子是方的,乔乔和马为青占了一面,余下四人连边带角也坐下。金六六靠着马为青坐,个头最高的谢红兵开始点菜:“一碗炒螺蛳,一碗盐水毛豆,一盆炒素,半斤花生米,番茄炒蛋,再来两斤三黄鸡,光明牌啤酒先来半格,再加两瓶正广和橘子水。”

        俄顷,小炒们摆满了桌子。大家举起玻璃杯,杯里的液体尚在冒气泡,装腔作势碰过。许是真有些饿了,筷子都当仁不让。

        酒足饭饱之后,金六六状态好了些。他有了新的倡议,去看电影。东昌电影院外墙的手绘海报上,流浪者三个大字特别惹眼,金六六说:“印度片,蛮好看的,一起去看”

        乔乔道:“就是那个拉兹呀,阿巴拉古阿巴拉古,我看过了。”

        马为青接翎子道:“印度片有什么好看,唱唱歌跳跳舞,最没看头。”

        金六六又想了个去处:“听说浦东公园有个节目叫花瓶装美女,女人长在花瓶里,蛮好白相。”

        马为青看了眼身边的女友,乔乔点点头。但申明必须在晚饭前回家,她嘲讽道:“你们真会寻开心,吃饱蛮空的。”

        于是乘81路车往陆家嘴码头折回去,浦东公园在摆渡口右侧,和立新船厂只隔一条马路。这公园原是清末基督教海员布道会建造的墓地,过去叫陆家嘴坟山,主要安葬客死他乡的外籍海员。用来作墓地的地方,风水是首要条件,关系到亡灵的安息,中西宗教对此都不敢怠慢。这处所在,放在整个上海的版图上,亦十分难得。它是黄浦江侧一个三面濒水的半岛状腹地,拐弯的江水露出酒窝般的嘴角。而它正对岸,即是被称为万国建筑博览会的外滩,其中一栋门前,挂着“上海市人民政府”的牌子。

        观看“花瓶装美女”这一项,公园门票并不作数,需额外购观摩券。谢红兵排了会儿队,才买到票子。四男二女从一个大棚鱼贯而入,里面已有不少观众。他们往前挤,看见那个长在花瓶里的女子。实在不是什么美女,披头散发的,连眉清目秀也谈不上。也不能说是表演,只是展出罢了。但那画面的确蹊跷:花瓶仅热水壶大小,常人一条手臂也未必塞得进,反倒容纳了一副成人的躯壳。似乎不是幻象,那女子的脑袋正端端正正放在瓶口,神态自若,全无逼仄的痛苦。场内啧啧称奇,有人试图突破隔离的粗绳子,以便接近瓶中人,却被两个彪形大汉阻拦。

        大家嗅出其中猫腻,又不能洞悉奥妙的出处,真伪莫辨吊起大家的好奇心,七嘴八舌猜了很多可能,具有说服力的答案始终未出现。

        金六六道:“肯定假的,就是很难看出穿帮,真要看出来了,他们喝西北风啊。”

        乔乔若有所思道:“我说肯定和镜子有关系,不会错。”

        说着一行人便往外走,乔乔看到一块广告牌,道:“那边有飞车走壁,要么我们再去看看”

        金六六道:“我去买票,你们等一会儿。”

        买来了票,临到入口,金六六道:“我去买棒冰,等一会儿进来找你们。”

        说完要走,脚步一顿:“小马,要么你和我一起去。”

        马为青问乔乔:“你去么”

        乔乔说:“我在里面等,你快点买好了过来。”

        但两人离开后再没回来。乔乔和那三个素昧平生的小青年趴在栏杆上。摩托车手在巨大的铁桶里上下驰骋,盘旋环绕俯冲。人群一阵阵惊呼。时间萎缩得很厉害,转眼一刻钟过去了。棒冰没来,人也没来。乔乔往外挤,三个男青年也跟出来,站在蒙古包形状的演出场地前,乔乔脸色很难看,小姐妹就这样被拐走了,实在是没面子。她懒得搭理三个年轻人,飞快地朝公园出口跑过去了。

        乔乔回到家,端了小板凳坐在天井外面,抓一把瓜子,嗑一粒,嚼了仁,将壳啐出很远。

        估摸一个半小时后,消失的男女同时出现。一前一后,恍如两个直立的黄鼠狼。由于天色昏暗,乔乔不能确认他们是否刚才搀着手。她能够确认的是,他们是匆遽分开的,凌乱的表情里飞出了麻雀。

        乔乔站起身道:“金六六你这跤摔得太合算了,什么时候请我吃喜糖”

        金六六道:“我买好棒冰来找你们,人太多了实在找不着。”

        乔乔指桑骂槐道:“小姑娘骨头太轻,要被男人看不起。”

        马为青一张红脸腾地从黄昏里显出来,“你不要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多年以后,乔乔在自家天井里旧事重提,马为青腮处好像没涂匀的胭脂,顿时红了。

        乔乔搓着衣服,手里满是肥皂泡:“你怎么说服你老娘的”

        马为青道:“我姆妈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又不能真的断绝关系,我在边上打打圆场,她只能张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呀。”

        乔乔道:“去和你老娘说,我是明媒正娶,该有的排场一样不能少。要办就在一个月里办掉,过了时辰我就不嫁了。”

        马为青道:“一个月太仓促了,新房子要粉刷,家具要买起来,还要办几身行头,怎么来得及。”

        乔乔道:“时间是紧一点,相信你有办法。”

        马为青道:“你头发怎么办总不能板寸做新娘子吧。”

        乔乔说:“我去城隍庙长青假发店买一只最时髦的大波浪,保证打扮得漂漂亮亮。不坍你们马家的台,也不坍我自己的台。”

        纵是快马加鞭,婚礼还是比乔乔要求的晚了一个礼拜。大喜这天,乔乔果然成了大波浪新娘。假发是她和马为东专程到城隍庙去买的,只在店里瞄了一眼,她就相中了那只深栗色发套,戴在头上,对着镜子一转,真有些巧笑倩兮的妩媚。

        马为东在一旁看呆了,营业员也一片喝彩。乔乔从拎包里拿出喜糖,给叽叽喳喳的营业员分了去,在一片道喜声中,马为东去账台把钱给付了,两个人出了门。

        乔乔就势挽住马为东手臂,这是她第一次用小鸟依人的方式对这个男人抒情。就在当天上午,他们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已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了。马为东显然还不习惯这个动作,表情是僵硬的。一直走到九曲桥边,才好像缓过来:“我们吃南翔小笼吧,顺便去豫园看看,到湖心亭拍几张照片。”

        两人在这处江南名胜度过一个休闲的下午,在湖心亭前留了影,在大雄宝殿前留了影,在小刀会旧址前留了影,在福佑路老饭店门前留了影。当然他们自己没有照相机,是旅游景点上的摄影摊给代劳的。

        隔了一天,照片按他们书写的地址寄达。而此刻,婚礼的前奏也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遮阳避雨的大棚在梅马两家的天井里分别被架了起来。这场婚礼由于亲家是邻居而方便许多至少从迎亲的角度说,可省掉中间的路程两家室内面积原本就比较大,加上户外大棚,十八张圆台面摆得并不是特别逼仄。这样的宴请规模算不得大,周家弄的婚宴记录有超过五十桌的。

        新房在马家二楼,铺了仿地板图案的塑料地面。新刷过的墙还有石灰水的呛味,家具的三十六条腿齐全。飞跃电视机、蝴蝶缝纫机、红灯收音机、凤凰自行车,还有新娘子腕上的宝石花手表可不是每户都配得齐的,看样子关于马家家境殷实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按常理,女方也要拿出几件像样的陪嫁。可梅家情况比较特殊,一个癌症病人不消多久就能将家底掏空。所以除了梅亚苹压箱底的几件老首饰外,基本没什么钱嫁女儿。

        成亲最重要的仪式就是晚上的大餐,吃完婚事也就算完成了。剩下的闹洞房,就是年轻人的节目了。

        面盆、铅桶和大木盆内全是鸡鸭鱼肉,四名从国营饭店请来的厨师正忙着刀功。当下手的七姑八姨,拣菜心,刮蹄膀,洗海蜇头里的沙子。把活物弄死,现场尸横遍野,腥气弥漫。

        喜气洋洋的幕后却有个关键人物抽身而去,正是新郎的老娘。她将一张存折交到马为青手里,嘱咐她代为操办婚事之后就回娘家了。她的缺席使她这条线的亲戚全体缺席,使酒席数量起码少了五六桌。

        仇香芹在一星期后才回来,这时婚礼的狂欢早已烟消云散。转而代之的车建国的丧礼。她同样没参加亲家的追悼会。乔乔和她的新婚丈夫在西宝兴路火葬场为父亲送行的时候,这个一肚子怨气的女人在门口孵太阳。

        父亲的死使乔乔冲喜的想法变得十分荒唐,不过她并不后悔,父亲最后的眼神充满了欣慰。弥留的目光似乎在说,你出嫁了,就是重新投胎了,又是一个正正派派的良家妇女了。

        车建国正襟危坐在椅子上,和梅亚苹一起接受新人的叩拜。感谢父母养育之恩是传统的三拜之一。之前的一拜是天地祖宗,接下去则是夫妻对拜。

        乔乔一身朱色织锦缎短袄,马为东是毛料中山装。两个人站在一起,女的刚好到男的耳尖,看上去还很般配。然而这只是从个头上说,假如看眉宇,情况就不同了。乔乔一看就十分乖巧,马为东怎么瞧都透着几分戆。

        男傧相是马为东师弟,叫王小易,个头和马为东差不多高,人很活络,酒量也是练过的。女傧相是戴眼镜的涓子,相比搭档她拘束得多,还没喝酒就脸上生了火,两腮染着村姑红,虽然上海话说得很溜,倒像个乡下丫头似的。

        马为青是婚礼上最操劳的人物,受命于仇香芹的嘱托,担负着运转婚事的使命。娘家亲虽然全体缺席,但父亲这条线,除了在海外赶不来的,被她悉数请来了。他们家的海外关系是让人羡慕的资源,也是家境比别人好的原因。

        而所谓海外关系就是老马的亲二舅也就是马氏姐弟的二舅公是印尼华侨,马家每年会收到几百美金馈赠,可兑换几千元人民币。和月薪几十块钱的工薪阶层比起来,是一笔巨款。

        老马性格和老车差不多,是三棍子打不出闷屁的“气管炎”。他是个痨病鬼,很年轻就病退在家。除了喘别的没事,整天忙他的几只画眉鸟。寻求养生之道也是他功课,凡对健康有利的道听途说,他都会加以尝试。譬如最近他迷恋上红茶菌,弄了个玻璃缸,培养铁锈红色的菌群。不但自己喝,还强迫全家人喝。大人还好说,可怜的是芳芳就是马为青的小囡根本不喜欢那股味。他将她提溜过来,捏住鼻子往嘴里灌,弄得小姑娘鬼哭狼嚎。仇香芹骂他,他强辞夺理,“别的你做主身体的事就就听我的,你想想我会害害你们么”

        他不是口吃,是气喘。心平气和时还好些,激动起来更喘得厉害。按妇唱夫随的逻辑,他应该和老婆站在一个战壕里,拒绝参加儿子的婚礼。但他却留了下来。他之所以能留下来,无疑得到了仇香芹首肯,至少是默许。这也是能解释得通的。因为仇香芹想给儿子多少留点面子,留张嘴来祝福。常言道,得不到父母祝福的婚姻是不幸福的。虽然她心底对乔乔一万个不乐意,但也不希望儿子不幸福。

        老马在婚礼上的作用像是道具似的,大相公那样坐在主桌,和宾客们打哈哈。虽然他喜欢用红菌水灌芳芳,但小姑娘和他的关系还不错。没坐在爸爸金六六边上,却和外公黏在了一起。芳芳是马为青十九岁那年生的,机灵得跟个鬼似的。马为青当新娘时,她已在肚皮里呆得不耐烦了。由于男女方金六六那年实足二十一岁都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双方商量把仪式先办了,于是马为青就顶着大肚子当起了新娘。

        虽然办了喜事算是补救措施,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马家女儿的未婚先孕始终是周家弄的饭余闲话。一直到小夫妻补办了结婚证,给芳芳报上了户口,大家才慢慢说得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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