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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在上海的童年


当我还是个婴儿时,我的妈妈就去世了。

        是我父亲的第一房太太,把两个哥哥和我抚养长大。她叫包甜“甜苞、甜花蕾”,这名字不是很适合她。我们作为她的继子女,只得亲切地叫她甜妈。我所缺失的感情,都应归咎于她。而我所有的生命,都来自于我的亲生母亲。

        对于甜妈来说,如果她不坚持要我父亲娶妾,以避免家族断了香火,那么她可能会是父亲唯一的妻子。

        “是我自己的主意,”甜妈总在向人炫耀,“我不是被迫接受这样的安排,根本不是。”

        命中注定,甜妈不能生育。

        在嫁给我父亲后不久,她就得了皮肤斑病,也许是麻疹或水痘,但没有天花那样严重。病发后她常痛哭,因而阻断了身体热量的源泉,无法产生足够的热量来孕育胎儿。相反,有多余的热量从体内发出,致使脸部和手部起泡,可能其他部位也有。一次又一次,我们惊叹,她肯定是前世做了罪孽,使得今生遭到这样的报应。

        “我犯了什么小错误,要承受这样大的惩罚呢”她哭着抱怨,脸上的痘痘更鲜红了,“没有亲生的孩子,只有别人的孽种指我的哥哥们和我。”

        她一吃什么不对劲的东西,比如没熟透的金橘,或者被别人挖苦,脸上就会冒出油渍,看上去像外国的地图。“你知道印度在哪里吗”我们会问她,同时硬憋着不使自己笑出来。为了使自己好受,她就使劲挠痒,不断地抱怨,说我母亲把我生得这么难看。她把眉毛都挠没了,在不画眉的时候,就像头顶受戒的尼姑似的。不过与尼姑不同,她总是怒气冲冲。

        这就是甜妈留给我的印象,总是用尖尖的手指挠光秃秃的眉毛,同时还在不停地闲扯。我的哥哥们曾想逃出她的手掌。他们对她的影响有免疫力,对她报以不屑和轻蔑。因此,她的矛头都是对准我的。

        “我告诉你,”甜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听了我的话,你再听到别人这样说,就不会受打击了。”

        然后,她再一次告诉我,我的妈妈和我长得一样矮,但不像我这样矮胖,我的妈妈十六岁时只有七十斤,那时我的父亲把她骗到手做小妾。

        甜妈不断说我母亲的坏话:“她虽然可怜,但实在太贪婪了,吃太多的东西,太易激动,笑起来控制不住自己,笑得满地板打滚,直到我把她抽得清醒才停下来。还有,她睡得太多,还整天打哈欠。睡得太多,骨头就软了。所以,她才会像离开了水的海参那样虚脱。”

        战争时期,猪肉价钱涨了三倍,甜妈常常宣称:“虽然我们有足够的钱,但我吃一点点肉就满足了,只是尝尝味道,一周绝不超过一次。但是你妈妈活着时,她的眼睛就像野狗一样,随时准备扑向任何死肉。”

        甜妈说作为一个端庄的妇人,对饮食和享乐要保持克制,最重要的是,她不应该成为家庭负担。甜妈一有机会就想方设法让我父亲知道这一点。

        在我的童年时代,我们住在上海的法租界,马斯南路上的三层都铎式楼房。

        虽然这里不如宋家和孔家住的辣斐德路那样高档别墅加上宽阔的花园、棒球坪、小马车。但我们毕竟也是大户人家,房子看上去还是很气派的,甚至比现在旧金山价值几百万美元的房子还要好呢。

        我父亲的家族世代经营一个棉花加工厂和诚信商场仓库,那是我的祖父在1923年创建的。它可能不如诚信百货商店有名,规模也没有那么大,但加工的棉花在同类价格商品中质量最好,我父亲所有的外国客户都这么说。

        他是典型的上海资产阶级:在家庭中绝对遵循传统,在商业和外面的世界里又完全现代。他离开家门后,就进入另一个王国,宛如一条变色龙。必要的时候,他还会讲外国语言,口音绝对正宗专门请了家庭教师教过。因为口音能区分阶级,他的英语是牛津口音,法语是右岸口音,德语是柏林口音。他还懂拉丁语和一点满语,所有文学经典都有满译本。他的头发柔顺地往后梳,抹了油而充满光泽,他吸过滤嘴香烟,谈论的话题范围极广,像谜语一样。他对生理学和烹饪也感兴趣,这当然是源于中国人的美食传统。他能对凡尔赛宫高谈阔论,也能将但丁的神曲炼狱和中国的红楼梦作比较。回家后,他就切换回另一个他,埋头读很多旧书,但很少说话,几乎一动不动。因为在这个房子里,他的女人尊敬他,对他服侍周到。

        外国朋友们叫父亲菲利浦。我哥哥的英文名字是普雷斯顿和诺贝尔,听起来很吉利,一个像是“总统”,另一个是带来巨大财富与荣誉的诺贝尔奖。甜妈选择贝莎作她的名字,因为我的父亲说贝莎的发音很像“包甜”,我的母亲则叫“小不点儿”,其实父亲给她起的英文名字是“伊丽莎白”,但她自己发音不准。

        我父亲叫我璧璧,既是西方名字,又是妈妈给我起的名字“璧芳”的简称。

        可以想像,我们是一个世界性的家庭。哥哥们和我有英语和法语教师,我们接受的是现代教育。这也让我们在甜妈面前有了秘密语言,甜妈只懂上海话。

        有次,诺贝尔发现我们那只被甜妈厌恶的贝得灵敦厚毛犬,在甜妈房间里留了点东西ilafaitlaerdesurletapis,由于地毯图案掩饰了狗的粪便,我们的继母总搞不清为什么房间充满恶臭。哥哥们喜欢在甜妈的药瓶和鼻烟壶里放进令人意外的东西。cacadoie,是从我们的用旧了的鹅毛笔中搜集出来的,哥哥们最喜欢把这个放进去,因为这东西很恶心,又脏又黏,像胆汁一样的绿色。他们对我讲这个的时候,我笑得满地打滚。我真想念我的哥哥

        哥哥们因为读书常不在家,甜妈便会趁机虐待我。当我一坐到钢琴前,甜妈就唠叨我母亲如何不懂音乐,所以我也是个乐盲。有一次我为母亲辩护,大声地告诉甜妈:父亲曾对客人说过,我母亲“弹肖邦的幻想即兴曲fantaisieiproptu有如行云流水”。

        “哼”甜妈相当气愤,“那是说给外国客人听的。他们都喜欢吹牛。那些人不知廉耻,没教养,不知好赖。另外,凡是个女孩子都会弹那个,如果你稍微用点心练习,你也会弹的。”

        然后她就用手指戳我的脑袋。甜妈说我父亲用不着夸她,因为他们互相非常了解对方:“婚姻如果美满和谐的话,就完全不需要多余的言辞,这是因为我们的缘分天生注定。”

        那时,我不知道如何问她,哥哥们也不懂什么叫爱情,即使他们知道,他们也不会告诉我。所以我认为一桩好的婚姻,就是丈夫尊重妻子的隐私。父亲从不干预她的生活,也不进她的房间,从不问她什么问题。顺着甜妈的逻辑既然他们想的都一样,那么也就没必要彼此说话喽。

        但有一天,叔叔和他的家人来我家住几个月。我的表姐玉珩和我从早到晚都在一起,虽然一年才见一次,可我们就像亲姐妹。那次来访,表姐告诉我,她已经听说叔叔婶婶与朋友们的传言那时候传言是人们了解真相的唯一途径。

        传言事关甜妈和我父亲,说他们还没出生就订了亲1909年,两个爱国青年在日本留学,共同加入了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成为了生死之交的同志,他们跪下来发誓:将来革命成功推翻满清政府,两人若有幸活下来,便让下一代联姻。

        清政府在1911年被推翻了,生儿子的那位同志声名远播,就是我那位著名的祖父。而另一家生了女儿,可惜家道中落,那就是甜妈的家族。贫穷的同志带着女儿去找大富大贵的同志,小心地提起当初的誓言,惋惜不能门当户对。此事在当时广为人知,仆人们都说我祖父真是一条讲义气的好汉子,硬是逼着长子与这位家世平凡,其貌不扬的姑娘成亲。难怪这个儿子很快就娶了小妾。

        当然,甜妈有另一番说辞:“你的母亲,是一个勉强算是中等家庭里的小妾生的。那个小妾生了十个小孩,其中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到了十六岁仍矮胖不堪,但据说可以像她妈妈那样能生孩子。我就把她推荐给了你父亲,你父亲说我真是贤惠的妻子。我坚持公马一定要有母马配,母马生小马,那么他就不是骡子了。”

        根据甜妈的说法,我父亲和我母亲的关系是“非常礼貌,像陌生人似的”。实际上,父亲是体贴过头了,母亲也学会了利用这一点。

        甜妈说:“她是个阴谋家,她穿着玫瑰色的衣服,戴着花形发夹,挑逗地垂下目光,然后抬起脸痴痴地对你父亲笑。噢,我知道她要干什么。她总是向你父亲要钱,替她的九个哥哥还赌债。得知她家里简直是蛇窝真是太晚了。你长大可别像他们那样,否则我就让老鼠半夜跑进来咬你。”

        我母亲确实能生小孩,每年都怀孕,这一点倒是让甜妈说对了。

        “她生了你的大哥,”甜妈掰着手指头说,“然后是你二哥。那以后有三个胎儿流产,真是遗憾,可也不算悲剧,因为都是女孩。”

        我出生于1937年,那一年日本军队进攻上海,与中国军队爆发了异常惨烈的战斗。

        还好,当时法租界比较太平,甜妈目睹了我的降生。

        “你该看看你妈怀了你九个月的时候。她就像个插在筷子上的大甜瓜,走路摇摇摆摆一大早上,她就说要生了,结果害我们足足等了一天一夜。天空灰蒙蒙的,你妈的脸也是你出生时太大了,难产,接生婆好不容易把你抱出来,满身是血。”

        我听了直发抖,难道我的出生就是个阿鼻地狱吗

        “你妈给你起名叫璧芳,老天作证,我劝她改个别的名字。她说,璧芳白玉如此美丽听起来像广告海报,人们都喜欢听。璧芳,璧芳,来买璧芳喽哈,放屁倒是个适合你的名字。就像你妈放出的一个屁。”

        甜妈拿出一个发夹给我看,但死活不让我摸。

        “因为你爸给了你妈这个难看的东西纪念你的出生,所以她才给你起名叫璧芳。”

        这是一只用绿色翡翠雕成的精致发夹,上边用小钻石镶成牡丹花的形状。女人的头上戴了这只发夹,立即春意盎然起来。

        我看到发夹第一眼,就知道我为何取名璧芳了:我是母亲珍爱的玉,母亲的宝藏、母亲辉煌的春天璧芳。

        而可恶的甜妈居然还想给我改名。

        但我自己想到了一个更合适的:“我喜欢璧璧这个名字,爸爸就这么叫我。”

        “好吧,这名字也没啥好的,太普遍了。你爸爸一个德国客户的妻子就叫璧璧。你爸问她:在德国,璧璧是不是不一般的名字。她说:绝对不是,璧璧可以作法国名字,可以是德国人、意大利人,到处都有。你爸拍手称快,说有个词很恰当:比比皆是意思是到处都有。你爸出于礼貌,就说既然到处都有,那么一定很流行,深受喜爱。我想呢,如果到处都有,一定很差劲,就像苍蝇和灰尘。”

        甜妈说这话的那天,她戴着我母亲“难看的”发夹。我想把它拔下来,但我实在不敢这么做,否则会挨打的。我就用最大的声音说,我一定用璧璧这个名字,绝对不改。甜妈说既然我已经长大,能自己选择名字,也就该知道我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她死于贪心不足,”甜妈透露道,“已经占有太多了,但就是不知足。她知道我是你爸的正妻,是最受尊重的,最受宠爱的。不论她生了多少儿子,你爸说不定哪天就会把她扫地出门,另找新欢。”

        “父亲这样说了吗”

        甜妈没承认也没否认:“尊重是永久的。宠爱会消失,一时得宠很快就会被别人替代。男人们都这样。你妈明白这个。以后你也会明白。但你妈接受不了现实,失去理智。她喜欢吃甜食,停不下来,又总是口渴,像妖怪喝了大海又吐出来。有一天,小鬼发现她在精神上如此虚弱,就从她的肚子钻进去。你妈倒在地上挣扎几下,就完蛋了。”

        在我的凭空想像里,我那瘦小的母亲起床来拿芝麻糊。她用手指蘸了一点儿,尝了尝,不够甜,就一勺又一勺地加糖,喝了一碗又一碗。肚子撑得满满的,结果倒在地上,被流出嗓子的芝麻糊淹死了。

        五年前,我得了糖尿病,我想母亲可能死于同一种病,血液要么糖量过多,要么极缺。糖尿病是长期的拉锯战。不管怎样,我通过这些遗传知道了母亲:歪歪斜斜的牙齿、左眉往上翘,远远超出常人的强烈欲望。

        离开上海的那个晚上,甜妈又一次表演了她的牺牲精神,她拒绝离开故乡。

        “我在美国会很没用,又不会讲英语,”她害羞地对父亲说,“我也不想成为我们家的负担。而且,璧芳也快十三岁了,不需要保姆照顾了。”

        她瞥了一眼我这边,期待我来为她说情。

        “别为这个争了。你一定要来”

        父亲很着急,因为看门人在等着,他姓罗,我们全家都讨厌他,但他为我们的匆忙离开作了准备。

        甜妈在哥哥、祖父、父亲和仆人面前继续争论,又朝我看了一眼,希望我能说话。她想要我跳到她脚边,磕头求她别离开我。我没这么干,她就暗示出来:“璧芳不需要我,她已经告诉过我了。”

        确实如此。就在那天早上,我对她说了类似的话。她严斥我睡觉太多,叫我懒骨头。说我与我母亲一样,如果不改掉这些坏毛病,我也会死得很惨。我还没睡醒,还要继续睡,我堵住耳朵大喊:“闭嘴,你这头奶牛。”于是她把我打清醒了。

        现在我和家人要在深夜离开,金银和钻石都塞在我的玩具娃娃里,那里还有我母亲的发夹。我从甜妈那儿偷回来缝进了衣服里。

        看门人老罗催我们快走,甜妈还在磨蹭着。她心底在盘算着,要我们都求她改变主意。我的想法正好相反:如果甜妈留下会怎么样我的生活会发生什么变化

        一连串的沉思使我心里打颤,膝盖和脊椎都变软了。我预感到大事将临时就会这样,这是我一辈子养成的习惯。因为我母亲也一样,我害怕也会像她那样突然倒地死去。我学会了压抑自己,随遇而安,由它去吧。

        “说句话,”父亲哄着我,“快道歉。”

        沉默会决定我的命运。

        “快呀”

        父亲开始责备我了。

        估计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我感到自己两腿无力。

        压下去,我对自己说,把愤怒压下去。

        父亲最终打破沉默对甜妈重复:“你一定要来。”

        但是,甜妈捶着前胸喊:“结束了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想和这个邪恶的女孩在一起”然后她跑出了房间。

        几天后,我们离开上海了。

        全家人登上美国轮船的时候,我回头看着十六铺码头,还有外滩的那些欧洲式大厦。我第一次觉得这座城市像个童话,隐藏在暮春的夕阳之中,忽隐忽现永远难以看清全貌。这将成为我生命中永难忘记的一个梦。

        我趴在船舷的栏杆上,想像独自留在马斯南路房子里的甜妈。房间仍然豪华,但到处都阴森森的缺少生气。很快,时代的变化就会让属于“资产阶级”的她感到震惊

        想着想着,我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复仇成功的快感。我想,下辈子自己可能会受到惩罚的我会成为一只牛,而她在大块朵颐地吃牛肉。

        突然,我感到几根瘦骨嶙峋的手指头捏着我的脸,几乎都要把我捏出血了。

        那是甜妈

        原来父亲又返回家接她了。虽然她的威风已大大减弱了,但被架上汽车时还是大喊大叫。甜妈就这样回来了,她已下定决心,要把我脑中的恶魔除去。

        能有她继续作我的昏暗人生的灯塔,我是多么幸运啊

        终于,轮船离岸了,昏暗的天空星云闪烁,远处似乎传来隆隆的炮声。

        我想像着未来的崭新生活,我们要去大海另一端的美国了,那个遥远神秘的地方。我人生的大部分光阴将在那片大陆度过。

        再见,上海。

        再见,我的故乡。

        在经历了艰难漫长的旅程之后,我们全家抵达了美国。父亲在旧金山开创了新的产业,我们仍然保持着体面人家的生活。

        即便在完全陌生的美国,甜妈依然要改变我的习惯和性格。

        但她越是干涉我,我就越像我的母亲,这是她的结论。

        她警告我,说我贪婪,从不满足,吃不够,睡不够。我就像个漏了个洞的米篮,永远也填不满我永远得不到真爱、美丽和幸福。

        很不幸,她的话就像诅咒,而且准确应验在我身上了。

        对于她的批评,我假装根本没有听见。能对甜妈起作用的就是面无表情,这常使她眼眉暴跳。我不在乎会受到什么伤害,我已渐渐长大了。我的腿不再打弯,我学会了忍住疼痛。我把最深的感情藏进内心,甚至都忘记是怎么存进去的了。

        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本该甜蜜温馨,然而却在今后的岁月变得悲伤的夜晚,甜妈让我第一次感到了诅咒成真。

        那是我进大学一年后,甜妈要我回家参加中秋节的聚会中国人的感恩节。

        父亲、哥哥们和我,还有很多远房亲戚,有的人来美国已经几十年,几乎不会说中国话了,也有的人最近才移民过来,英语说得很糟糕。我们在曼隆市一位表兄家的后院,坐下来欣赏八月十五完美的月亮。

        我们拿着纸灯笼,里边点着蜡烛,向游泳池走去。

        在水面的倒影里,我看见月亮出现了,像个金瓜而不是以前看惯了的圆盘。我听见人们正默念着什么,眼里满是幸福或悲伤的泪花。

        我紧闭着双唇,眼眶里却没有一滴泪。我和他们一样能看清月亮,甚至也感叹它美丽的光华,但为什么没有他们那样的感动呢

        为什么别人的感动比我多十倍我是不是生来就冷酷无情

        这是我的致命伤:压抑自己的感情,为了让膝盖不再软弱。

        我要去感受我想要的东西,我盯着十五的月亮,想象月宫里的玉兔和嫦娥,许愿自己能接受更多的情感。我期待欢乐和恐惧到来。我决定了,我已准备好了,正在期待、希望

        但可悲的是,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我强壮的双腿竟然站得笔直。

        中秋赏月的那个晚上,我意识到自己永远也感受不到这些美好情感了。

        因为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从来没有一位合适的妈妈。

        妈妈会在你心里占据第一的位置,她告诉你幸福的真谛:什么是合适的分量,什么又是过分,什么东西会引诱你甚至伤害你。妈妈帮助孩子体验人生的第一次快乐。她告诉你什么时候放开约束,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妈妈使你认识到人生不同的美丽境界,其中蕴涵着无限的幸福,有些是如此强烈而浓郁,有些又是平淡而温馨。

        不幸的是,我的成长过程中只有甜妈。那个女人想要把她的人生灌输进我的脑中告诉我冬天有衣穿,要感到高兴;某个死去的小女孩不是我,应该感到庆幸我被迫服从甜妈的指令,虽然厌恶却只能接受。

        当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感到失落和伤心,但没有像哥哥和继母那样号啕大哭。

        我想我是丧失了流泪的能力。

        当然,我也曾经感受过男女之间的感情,但却体验不到人人都会有的那种深情厚意。

        后来我发现了艺术。我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自然被一种我所能理解的形式表达出来,一幅画成了我心灵语言的译文。我不禁感慨:原来我还有那么丰富的情感,可惜都在那些画里。我参观了一家又一家博物馆,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灵魂,还有我真实的感觉一切都是如此自然,而且是免费的。我的心和灵魂随着形状和图形而腾跃起伏。

        于是,我开始收藏艺术品。惟其如此,我才能使自己的灵魂,与其他人的灵魂处在一起。

        我欠艺术的债太多

        至于甜妈,她还是老样子,一辈子都自怨自艾。父亲去世以后,我让她住进我的公寓楼,请了一位管家整理家务,每天给她烧中国菜吃。甜妈从没抬过一根手指头,除非责备我或其他人挡了她的路。

        她在弥留之际,我让她住进休养院最好的房间,我来承担一切巨额开销。但她从来不感激我,她管那叫“等死房间”。

        年复一年,我告诉自己要有耐心,以为她就要离开了。可是她的血管、大脑和心脏好像她的怒气一样强劲。她现在九十一岁,而我六十三岁就飞离这个世界,也永远飞离她了。

        哎,甜妈哭得很伤心。

        九十一岁的她回忆我们的过去,认为那是美好的时光,听得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老糊涂了或者她的性格已经改变了意识到答案时,我对她的想法也随之而改变。

        我曾渴望看到她的生命走到尽头,但现在我祈祷她能长命百岁。就让她守候在“等死房间”里吧,别让她在黄泉路上与我做伴。

        再见,我的童年和继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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