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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流氓朝钟鼓楼下走来


一个小流氓朝钟鼓楼下走来。凶多吉少。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于许多成年人来说,仿佛不过是昨天的事。由于这场长达10年的动乱扭转,切断了大量过去正在发展中的事态,所以,当动乱过去,人们在“拨乱反正”的过程中接续以往的线索时,往往不得不把这10年暂时当做一个空白,就仿佛时间到了1966年夏天突然冻结,而到了1976年秋天,才又复苏似的。前几年报纸上时常把实际早已超过35岁、乃至逼近50岁的作家称作“青年作家”,便是一例。因为人们包括他们自己都觉得他们的实际生命,需要从实际年龄中扣除掉一个“10”。

        可是在“文化大革命”爆发的那一年出生的人,到1982年却已经整整16岁,并且经历了他个人生活史中的幼年、童年、少年等阶段,而开始向青年时代演进。他们静悄悄地生长着。

        现在那其中的一个,便在鼓楼前的大街上从南朝北走。

        他的名字叫姚向东。和他同龄的人之中,有许许多多的向东,卫东,立东,颂东还有卫彪、学青之类,不过都迅即改掉了在他们上幼儿园的时候,阿姨教给他们“打倒叛徒内奸大工贼”的歌谣;在他们小学快毕业的时候,老师又给他们讲刘少奇爷爷的丰功伟绩。在“开门办学”的日子里,他们参加“迈社会主义步,堵资本主义路”的活动,老师为提高他们的觉悟,组织他们看电影青松岭,回来开会批判电影中那个搞“自搂”的钱广;而在初中毕业的前夕,“分数挂帅”的浪潮汹涌澎湃,老师为了让他们尽可能考上“重点高中”,锻炼作文的能力,又组织他们看了电影柳暗花明,回来写观后感,批判极“左”路线对农民合理愿望的粗暴践踏原来社会向他们灌输“爱情”和“金钱”是羞耻的观念;如今社会上充斥着无处不见的“爱情”,并且通过对“万元户”的宣传,使他们懂得了钱越多越光荣的道理小小的年龄,贫乏的经验,尚未发育完全的中枢神经系统,承受如此巨大的、频密的、戏剧性的大转折,他们会产生一些什么问题,出现一些什么心态,导致一些什么后果似乎我们的教育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一时都还来不及进行细致的专题研究。在我们的社会生态群落中,不管你对他们这一茬人忽视还是重视,反正他们无止息地生长着、活动着。

        话说姚向东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羽绒登山服,双手插在登山服的斜兜里,咽着唾沫,百无聊赖地从南往北走。

        他是被从家里轰出来的。起因,便是他穿在身上的那件登山服。

        姚向东的父亲,20世纪60年代末从部队转业到区级机关当保卫干部,对姚向东一向是管束得很严的。在姚向东四五岁的时候,父亲就向他灌输着“长大参军当兵”的意识;母亲是机关的打字员,自然也盼着姚向东快快长大,快快入伍,她为姚向东缝制了仿国防绿的小军装,衣领上还缀以红布仿制的领章,自然还有小小的军帽,帽子上别着真正的红五星帽徽是姚向东父亲从老战友那里,特意为儿子要来的。一直到十来岁左右,姚向东内心里充盈着这样的优越感、自豪感和自信心“我爸当过解放军,我长大了也要当解放军我爸有的是老战友,只要我长大,我爸一句话,我就能当上兵”

        姚向东刚上小学的时候,放学的路上,遇见过小流氓抢帽子的场面一个戴着国防绿军帽的中学生在人行道上走着,突然一个小伙子骑着车飞快地窜来,经过那中学生身边的一瞬间,伸手抓走了他头上的绿军帽;中学生叫喊时,骑车的人已然拐进了前面的街巷中,不见踪影。这惊心动魄的场面,即使姚向东隐隐觉得抢帽子的人真“盖”1,又使他进一步意识到一切与“国防绿”有关的东西的珍贵。

        可是姚向东上到小学四年级以后,周围的社会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小流氓们不再抢国防绿军帽了,并且中学生们也都渐渐不以穿绿军制服、戴绿军帽为时髦。少年儿童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流行穿一身蓝蓝制服、蓝裤子,配一双雪白的球鞋,仿佛那便是“帅”字的体现。冬天,开始时兴戴栽绒帽子,穿皮夹克没有真皮的,人造革的也凑合。小流氓们又抢开了栽绒帽子。又一个冬天,栽绒帽子过时了,剪羊绒帽子方兴未艾,小流氓们的抢劫目标又一次转换。到1982年的这个冬天,登山服开始流行。似乎再没有人盼望着参军当兵。功课上有点希望的,盼望着考上大学。像姚向东这号小学毕业后没能考上重点中学,初中毕业后又没能考上重点高中,而功课又越来越差的少年,既不再艳羡入伍当兵,考大学又明摆着毫无希望,毕业后更势必要待业家中,心中便不免茫茫然,没着没落。

        对于儿子的管教,姚向东父母倒也一直没有放松。尤其是父亲,见到儿子不争气的表现,除了一顿急风暴雨般训斥,气急之时,甚至脱下鞋子,用鞋底乱抽乱打往往要做母亲的一边遮拦,一边哭喊,方才罢休。教子无效,方法不妥固然是一个因素,而本身对迅速变化的社会生活的不理解不适应,牢骚满腹,苦闷难遣,当着儿子讲怪话,却又不许儿子说怪话;儿子提出问题,回答不了,便拿儿子撒气;对儿子讲的道理越来越抽象、干瘪是令儿子不服管教的更主要的因素。儿子在父母的面前,渐渐变得虚伪。

        姚向东所在的那个学校,是所“非重点”中学,老师们尤其是班主任工作还是相当努力的。一方面,他们花大力气把一部分尚有学习积极性的学生调动起来,让这些学生在题海中苦航,争取能爆出冷门考上大学,既为学生们自己争气,也为学校争光,倘若这样的学生逐年增多,那么,他们这所中学便有希望进入“重点”的行列;另一方面,他们也想尽各种办法把姚向东这号的“后进生”管束起来,让他们在校内不至于吵闹,在校外不至于被派出所拘留。不过,由于教育从来不是万能的,而他们对姚向东这号学生的管教又未免失之于粗糙,姚向东在老师们面前,也渐渐变得虚伪。

        这天中午,临到吃饭的时候,姚向东母亲才发现,儿子身上穿的那件登山服,并不是她给他买的那件腈纶棉的,而俨然是羽绒的尽管颜色很相近,衣兜和风帽的样式也相差不多。她不禁问道:“怎么回事你这衣服哪儿来的”

        姚向东满不在乎地说:“跟同学换着穿的。”

        母亲训斥说:“哪有换着穿的道理人家这件是羽绒的,比你那个贵上一半,你给人家穿坏了,咱们怎么个赔法你那件腈纶棉的穿着不是一样暖和干嘛非追求时髦”

        偏这时候姚向东父亲从里屋走了出来,一听,一看,不禁怒火中烧。姚向东原有一件棉袄,是用父亲过去的军棉袄拆洗改做的,姚向东套着蓝制服穿了几天,便吵着要换件登山服,说什么:“现在谁穿这样的破棉袄我们同学个个都有登山服”当时虽然生气,倒也没有发作。确实,如今中小学生穿登山服的很多,家长们似乎都挺有钱,有的更给孩子买真正的皮夹克穿。比起来,自己和姚向东他妈大概是家长中最穷酸的两人都在事业单位,干拿工资,没有一点外快,负担又重双方都得按月给老人寄钱,姚向东的姐姐刚从幼儿师范毕业,分到幼儿园工作,还没转正,仅能自给自足;这么个经济情况,姚向东吵闹着要买登山服,他母亲自然只能是给他去买件腈纶棉的,没想到这小子现在越来越不知足,竟把同学的羽绒登山服弄来穿在自己身上,这简直是贪得无厌

        姚向东父亲一见姚向东穿着别人登山服的那副赖相,便忍不住大喝一声:“不要脸你给我脱了”

        母亲忙上去拦住他,劝慰说:“你的血压你先别急,慢慢给他讲道理”又扭头冲着姚向东说:“还不快跟你爸认错吃完饭,你就去跟人家换去。听见了吗”

        姚向东觉得母亲是在护着自己,有恃无恐地坐到饭桌前,嘟囔着说:“什么不得了的我们净换着穿。”说着便拿起了筷子

        父亲一见,越发怒不可遏,使劲一顿脚,宣布说:“你别吃饭我这个家不养你这号少爷你滚”

        姚向东便站起来,耸耸肩膀,转身走出了家门,对于背后传来的父亲和母亲那纠缠在一起的喊叫声,几乎是完全无动于衷。

        姚向东一通儿瞎转悠。在什刹海前海小花园里,他挤到亭子边听了听戏那里常有一些市民聚集清唱京剧,姚向东感兴趣的自然不是京剧本身,而是那些拉琴、唱戏的人那种逗哏的模样;又到什刹海前海的冰面上,霸道地“借”一个同龄人的冰鞋,溜了一阵野冰;忽然感觉饿得难受,便下意识地来到了鼓楼前的大街上。

        鼓楼前的大街,即地安门外大街,从南到北分布着不少的饭馆。从历史上看,北京著名的饭馆,大部分布在南城,又尤其是前门外一带,除所谓“四大兴”“福兴居”、“万兴居”、“同兴居”、“东兴居”而外,如煤市街的“致美斋”,大栅栏的“厚德福”,陕西巷的“醉琼林”,韩家潭的“杏花春”等等,也都颇为著名;当然西城、东城也有一些数得上的饭馆,西单一带曾有包括“大陆春”、“新陆春”、“同春园”、“淮阳春”、“庆林春”、“鹿鸣春”、“四如春”、“方壶春”在内的所谓“八大春”;西四南有“同和居”,西华门外有“万福楼”,东城隆福寺街有“福全馆”,东四北有“同和楼”;北城一带,据说清末民初烟袋斜街内的“庆云楼”,白米斜街内的“庆和堂”,什刹海畔的“会贤楼”,都曾盛极一时。到了1982年年末,南城、西城、东城的饭馆虽有不少变化,一流的大饭馆仍保留了不少,而北城,又特别是钟鼓楼一带,除鼓楼边上的“马凯餐厅”和银锭桥头的“烤肉季”较为著名而外,大都沦为一般。不过,虽然如此,那鼓楼前大街上饭馆的种类却颇为齐全。过去有人把本世纪初的北京饭馆分成几类:只卖包子、饺子、馄饨、馅饼、米粥之类的切面铺;只卖猪肉、羊肉菜肴的“二荤铺”;标榜“应时小卖,随意便酌,四时佳肴,南北名点”的小馆子;供应小型宴饮的中等饭庄;饭店、酒楼、会堂合为一体的大饭庄;经营西餐的“番菜馆”;总计七种。除后两种暂付阙如外,前五种在如今的鼓楼前大街上都还存在,并且每种之内又还有所变化。

        16岁的姚向东自然绝不会知道,也不会探究鼓楼前大街上饭馆的盛衰增减,但是,由于他感到饿了,所以,当他无目的地从街南朝街北走去时,他的嗅觉却有意识地捕捉着从那些饭馆中逸出的气息。

        在这条大街最南头,马路东边十字路口拐角处,有一家门面颇大,品种颇全的国营小吃店,还有一家门面极小、专卖“褡裢火烧”的个体小吃店。按说姚向东既然肚子饿了,搜索出他衣裤兜里的所有“钢儿”1来,还是能从那两家买到足以果腹的食品的,但姚向东此刻却没注意到它们他走在大街西边,西边十字路口拐角处是新开张不久的“天津狗不理包子铺”,大约刚有一屉三鲜馅包子出笼,从那包子铺里飘散出好一股诱人的暖烘烘的香气。姚向东不由得登上包子铺面前的台阶,隔着门玻璃朝里面望去。嗬,怎么那么多的人,坐着的还没吃上,背后已经站着等座儿的人,饭桌上堆满盘子、筷子,也没人及时地收拾。从饭堂深处飘出一阵阵像雾一样的白气,好闻真是好闻,可谁有耐心进去排队买票、等座儿何况把兜里的钱全掏出来,说不定还买不下二两姚向东想到这儿,叹了口气,跳下台阶,继续朝前走。

        往前,过了“光明药店”和“长青轻纺服务部”,有个“露明园馄饨馆”,里头人倒不多,姚向东却吹着口哨管自走了过去。他可不稀罕馄饨。他想吃正经的炒菜。怎么才能弄到一张“钢铁”1呢如果能弄到一张“团结”2,那就更“盖帽儿了”。不知不觉他已经走过了白米斜街,走过了“虹光服装店”和“北京文物商店收购部”,并且走过了后门桥,来到了“合义斋”饭馆门前。正当他朝饭馆大门走去时,忽然传来了一声尖脆的呼唤:“小拽子”3

        那自然是叫他。姚向东扭过头去一看,原来是同班同学,外号叫“阿臭”的,骑着辆亮闪闪的二六小女车,捏闸停在了马路边。

        姚向东便走拢去同阿臭搭话。

        阿臭是个圆脑袋、圆身子的胖小子,戴着一顶剪绒帽子,穿着一件式样新颖的皮夹克。他咧开大嘴,依旧尖脆地问:“小拽子你他妈的跟这儿踅磨什么啦”

        “小拽子”即姚向东,一把抢过阿臭的剪绒帽子扣到自己头上,喜出望外地说:“你丫挺的,管他妈什么闲事你这他妈是到哪儿拍婆子去”

        阿臭伸手去够小拽子头上的帽子,小拽子躲闪着。阿臭不满地说:“你他妈的骗了小羊子的这身衣服还不够,又他妈的跟我犯贱来了,还我我他妈的还有事呢”

        小拽子便趁机要挟说:“我他妈的还没吃饭呢,你丫挺的管我饭钱,我就还你帽子”

        两人的对话实在不雅,略作记录,以存资料,兹不再赘。总之,在一种既粗野又亲昵、既蛮横又义气的交谈授受之中,小拽子终于归还了阿臭的帽子,而阿臭也终于借给了小拽子一元钱。

        阿臭这绰号的来历,是因为其人爱放屁。小拽子呢所谓“拽子”,是北京新俚语中,对一手一足萎缩的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的称谓。早在小学时,姚向东因为曾跟在一位这样的残废人身后,把那人走动的姿势模仿得惟妙惟肖,故而在一群男同学的哄笑声中,获得了小拽子的绰号,后来竟一直沿用到高中。

        对于当代青少年中污言鄙语的消除清扫问题,人们很少作过专题研究。大都采取了两种简单的办法,一是对污秽鄙下的语言实行回避和禁止,一是灌输以规范化的文明语言。这当然也能取得一些表面效果,但究竟不是治本之方。

        姚向东上小学的时候,原是很听老师和家长的话,不骂人,不说脏话的。但儿童在成长期中,对于语言本身,也有一种游戏的兴趣。姚向东记得,他上一年级时,同学之间私下里就流行着这样一首“歌谣”:

        结巴磕子赶大车,

        一赶赶到核特哥,

        核特哥,是你哥,

        你哥是我大拇哥

        “结巴磕子”是“口吃者”的意思,“结巴磕子赶大车”这一句还勉强有讲,其余几句完全没有意义,不过是追求一种节奏和音韵上的快感。本来,儿童文学工作者,以及老师和家长,是应当抓住儿童们的这个特点,因势利导,编出内容优美生动而又琅琅上口的歌谣,以满足孩子们的这种快感的;不幸的是,姚向东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净教他们一些政治性极强而念起来索然无味的“革命儿歌”,其结果是,孩子们因厌弃课堂上强灌的,便在课下“反其道而行之”,自编自诵起越来越多的“地下儿歌”。开始,这类“地下儿歌”还只不过是单纯的音节和韵脚游戏,如:

        biājibiājibiā,

        摔个大马趴1

        马趴没摔好,

        摔个仰巴脚2

        医生来看病,

        真是不高兴,

        打了biāji针,

        吃了biāji药

        看你以后还闹不闹

        后来,由于社会上庸俗因素的渗入,这类“地下儿歌”便渐渐糟糕起来,而老师、家长们往往满足于儿童和少年表面的听话,驯服,对于存在着另一个儿童和少年们独自相处的世界,以及在那一世界中存在着另一套语言和另一套做派,长期予以漠视。结果,当少年人肩膀渐渐展宽,嗓音渐渐变粗,胆量也渐渐变大,开始公然当着大人们“撒野”时,老师和家长才慌了神儿,可是到那时候再来扭转,分明已属“亡羊补牢”。

        语言不美的另一个心理根源,便是自尊心的匮乏。姚向东从小就看惯了戴高帽子游街一类的“揪斗”场面,被“揪斗”者的尊严自然扫地委尘,那些气势汹汹的斗人者在他眼中也并无尊严可言龇牙咧嘴,声嘶力竭,粗暴蛮横,不顾体统姚向东那颗小小的心不禁暗暗自问:我长大了,是当被斗的,还是当斗人的呢当然要当那斗人的为实践这个愿望,在小学三年级时,就曾在一次“批斗大会”的游戏中,让同伴们“把三反分子阿臭押上来”;然后他便掳袖伸拳,模仿着斗人的“造反派”头头那架势,把“阿臭”一顿乱斗,最后横眉立目地宣布:“现行反革命,帽子拿在群众手中”1976年以后,家长、老师本应在重建孩子的自尊心方面花大力气,但在时代的大转折中,姚向东的父亲尚不能使自己的心理保持平衡,又哪能去顾及孩子的心理卫生而对孩子的点滴咎错也暴跳如雷,乃至连骂带打,只能是使姚向东原已十分脆弱的自尊堤防,全然崩塌。老师在考试制度的重大变化面前,不得不把分数和升学率当做一个最实际的追求目标,逢到姚向东这号学生的粗言秽语和调皮捣蛋,便也只是简单地予以弹压,而在情急之中,又难免施以讽刺“瞧你那副小流氓样儿”焉知这样一来,姚向东的自尊不但更荡然无存,还增添了一种“心理反馈”“小流氓就小流氓,真当给你们看看,怎么着”

        结识小流氓,原是容易的事。公共厕所、溜冰场、游泳池、邮局门口倒换邮票的人群,足球场入口外等候退票的人丛都是小流氓们经常麇集出没的所在。姚向东的堕落,便开始于厕所中递来的一支烟、溜冰场上的一次蓄意冲撞、游泳池畔的借用“鸭蹼”而他最初的不法行为,也便是跟着“哥儿们”到邮局门口和足球场外,用“花纸头”1和废球票骗取了一块钱以内的“赚头”,然后一气吃了五个冰激凌,闹了两天肚子。

        就在这1982年的夏天,他曾混进一个小院,捧出一盆碧绿青翠、两尺来高的山影,一溜烟地跑到什刹海后海边上,将那盆山影“咕咚”一声抛入了水中。他并不需要那盆山影,他毁灭一个美好的事物,仅仅是为了赢得“哥儿们”的喝彩。

        此刻他拿着“阿臭”给他的一元钱,晃着肩膀进到了“合义斋”。照例是客满,不过等座的还不算多。他一眼望到了最近那张桌子当中的一个热气腾腾的沙锅,浮面上漂着一簇簇油星,露出一些豆腐块的棱角。他想自己就该买那样一个沙锅来吃。但随即他也就发现,围在那桌旁吃饭的,不是别人,竟是班主任王老师一家没错,那年纪大的娘儿们准是王老师的老婆,那两个学生模样的一男一女,准是王老师的儿子女儿。他们倒都挺美的,正用瓷勺儿舀那沙锅里的热汤喝

        他的眼光同王老师的眼光接触上了。王老师比他还要尴尬。老师最怕学生看见自己吃、喝、拉、撒、睡。而姚向东对老师的神圣感的第一次幻灭,便是二年级时他的班主任老师有一天突然当众到痰盂边呕吐原来老师也会肚子疼,也会生病,也会呕吐,也会出丑

        “王老师”姚向东富于挑逗性地率先招呼了老师。

        王老师仍旧尴尬,脸涨得通红,仿佛一个当众被人抓住的小偷。姚向东觉得很吃惊,也觉得很有趣。在他呼唤了王老师以后,王老师的老婆孩子全都扭过脖子来望着他,目光里全带出老大的不愉快。王老师迟疑了几秒钟,才点点头呼应说:“姚向东啊你来吃饭哪”

        “不,”姚向东乖巧地回答,“我家来了客啦,我妈让我来买点下酒菜回去”

        “啊,那好,你买吧,买吧,买吧”王老师满脸笑容,格外亲热地说。

        其实在这个地方,姚向东买什么本用不着他的批准,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姚向东格外谦恭起来。他对王老师连连点头,这才朝买酒菜的柜台走去。

        王老师的爱人一边咀嚼着,一边对王老师夸赞说:“你这学生还很懂礼貌嘛”

        王老师伸手去挟菜,自得地说:“其实,这还是个后进的哩”

        姚向东并没听见这两句话,可他总觉得王老师在扭头望着自己。他本不需要什么酒菜,可是他还是花八毛钱买了一个小拼盘,申明“带走”,让服务员给他包了起来。

        出得饭馆,姚向东才感到后悔。他需要的是沙锅豆腐,而不是什么干巴巴的下酒菜他信步穿过了马路,在后门桥东南侧,有一家没写字号的饭馆,他推门走了进去,那里正卖牛肉汤面。姚向东肚子里咕咕直叫,顾不得再加挑拣,他搜索出衣袋里的全部零钱,买了一碗牛肉汤面,然后把那包“下酒菜”一古脑儿全扣在了面条上;其实那“下酒菜”也不过是些牛肉片儿,还有一撮煮花生。他呼噜呼噜吃得飞快。因为碗里堆的东西太多,面汤溢了出来,顺着塑料桌布流下了一道小小的瀑布,待他发觉,已经为时过晚牛肉汤把他身上那件羽绒登山服下摆污染了一大片。姚向东于惊讶痛惜中骂出声来。

        这件羽绒登山服,是班上的班主席杨强强的。说来也怪,姚向东这么个后进生,偏跟杨强强那么个共青团员混得不错。杨强强父母都是中央实验话剧院的演员。杨强强初中时功课本来不错,谁想考高中时作文跑了题,没能考上重点学校,倒成了姚向东之流的同学。王老师把杨强强跟姚向东安排到一个座位,原是让杨强强帮助姚向东,可姚向东并没感觉到杨强强对他有什么帮助。杨强强只是劝他看一些课外书。姚向东看不下去。杨强强借他的那本卓娅和舒拉的故事,他还没看到卫国战争爆发,就再也看不动了。杨强强借他三国演义,他看着吃力,坦率地说:“看这字书,不如看小人书。”杨强强便对他说:“我有全套三国演义小人书,48本。”姚向东要看,杨强强说:“不外借。要看,跟我到家坐着看。”姚向东跟着去了杨强强家,杨强强端出个纸匣子来,果然是全套“三国”小人书,那还是杨强强的父母“文革”前给他哥哥买的,一直珍藏到如今。姚向东每次去看两三本,看得津津有味。杨强强是惟一几乎不叫姚向东外号的男生。跟姚向东他们一块儿聊天时,杨强强自己不带脏字,但对姚向东他们嘴里的“他妈的”、“丫挺的”,却也从不指摘。老师管束姚向东时,总说:“不许你这样”“不准你那样”老师让杨强强帮助姚向东,杨强强总从正面说:“你干吗这样呢”“你那样不好吗”比如在杨强强家看小人书看得入迷了,杨强强便会说:“你歇会儿不好吗”“你干吗不做几道几何题呢”姚向东非要抄杨强强的作业,杨强强也就让他抄,只是说:“你至少弄懂一道,不也好吗”便不多不少只给姚向东讲上一道。杨强强真随和,真不让人讨厌。班上选班主席的时候,王老师看上的本是一位女生,结果姚向东突然积极为杨强强竞选,全部男生都投了杨强强的票,加上一部分女生也拥护杨强强,杨强强便当上了班主席。

        姚向东的父母或许会以为,今天姚向东穿在身上的这件羽绒登山服,是姚向东诈骗来的。真的不是。昨天放学后去杨强强家,姚向东跟他杀了一盘军棋,玩得挺痛快;临走的时候,姚向东实在觉得杨强强这件登山服比自己那件帅,心里痒痒,便提出来:“咱们换着穿一天吧”杨强强也就点头答应了。就这么穿回了家。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可是这件登山服让“丫挺的”牛肉汤给染了。真熬淘1要是别人的,也就管他去,可杨强强对自个儿真不错,起码,那48本的“三国”小人书,别人舍得拿出来让你看个够吗

        姚向东出了清真面馆,心情要多坏有多坏。真想跟迎面走来的人吵上一架。吵架有的是理由,“你他妈干吗照2我”这就可以纠缠到底。可迎面来的是个解放军,四个衣兜的。团级师级红帽徽,红领章,那曾是姚向东小小心灵朝夕向往的。现在当军官得先上军官学校,又得凭“分”。“分儿,分儿,学生的命根儿。”姚向东没这个命根儿,他真倒霉

        清真面馆旁边是个信托商店“益民信托商店”。它如今在北京市越来越有名气,快跟东华门大街的“中昌信托商店”齐名了。姚向东盲目地钻了进去。这里卖各种家具,堆着好多弹簧床和双人折叠沙发床。新来了一批电镀衣架,衣架顶上可以安灯泡,兼当落地灯。姚向东对这些东西自然毫无兴趣。啊,也卖衣物登山服羽绒的衣袖上还有带拉链的小兜真帅那兜是装什么玩意的还有黑底金字的标签,都是英文字母,也不知啥意思,也许杨强强认得出来,他英文行唉呀,45块钱一件够贵的要是能有那么一笔钱,把它买下来,那就好了,可以拿着去找杨强强,“哥儿们我把你的登山服弄脏了,咱们好汉做事好汉当兮兮3赔你的比你那还帅怎么着官盖了4吧”

        姚向东在一种难以譬喻的惆怅心情中出了信托商店,继续朝北走去。啊,帽儿胡同。杨强强就住在帽儿胡同里那里有一片文化部盖的宿舍楼,中央实验话剧院的人分了不少单元。去找场强强吗就这么着去那多丢人现眼姚向东边想边横穿过了马路。先离帽儿胡同越远越好就这样,他懵懵懂懂地走拢了位于这条街尽西北角的“马凯餐厅”。餐厅里窜出一股奇特的香味。姚向东痛感自己并没有吃饱,他下意识地推门走了进去。楼下只卖快餐,楼上有雅座卖炒菜。他在楼梯口看了下菜牌,那些菜肴尽管他几乎都没尝过,但光看名目也就足令他流涎三尺:

        去骨东安鸡油焖大虾

        炸黄雀肉片松鼠鱼

        红烧海参红烧狗肉

        酸辣鱿鱼片熘嫩鳝丝

        他更感到如果兜里有张“钢铁”或“团结”该有多好。但他现在已经几乎一文不名。他拖着脚步走出了“马凯餐厅”一口接一口地咽着唾沫。

        他朝钟鼓楼跟前走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目的何在。他脑中浮现出了那盆碧绿的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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