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节
七
黑云渐渐密布起来了。天故意与半路的孤子为难也似的:起初秋风从远处吹来几点碎雨,以为还没有什么,总还可以走路的;谁知雨愈下愈大,愈下愈紧,把行路孤子的衣履打得透湿,一小包行李顿加了很大的重量。临行时忘却随身带一把伞,不但头被雨点打得晕了,就是两眼也被风雨吹打得难于展开。
“天哪你为什么这末样与我为难呢我是一个不幸的孤子,倘若你是有神智的,你就不应加我以这样的窘迫。”
“这四周又没有人家,我将如何是好呢我到何处去难道我今天就死于这风雨的中途么可怜我的命运呀”
“天哪你应睁一睁眼啊”
我辞别了父母之墓,就开步向桃林村进行。本来我家离桃林村不过四十余里之遥,半日尽可以到了;可是,一则我从未走过长路,出过远门,二是我身上又背着一小包行李,里边带着一点吃食的东西,虽然不大重,但对于我一个十六岁的读书学生,的确是很重的了;因此,我走了半天,才走到二十多里路。路径又不熟,差不多见一个人问一个人,恐怕走错了路。临行时,慌里慌张地忘却带雨伞,当时绝未料及在路中会遇着大雨。谁知天老爷是穷人的对头,是不幸者的仇敌,在半路中竟鬼哭神号地下了大雨。维嘉先生请你想一想我当时在半路中遇雨的情况是什么样子我当时急得无法哭起来了。哭是不幸者陷于困难时的唯一表示悲哀的方法啊。
我正一步一步带走带哭的时候,忽听后面有脚步声,濮池濮池地踏着烂泥响。我正预备回头看的时候,忽听着我后面喊问一声:“那前边走的是谁呀请停一步”听此一喊问,我就停着不动了。那人打着雨伞,快步走到我面前来,原来是一个五十余岁的,面貌很和善的老头儿。他即速把伞将我遮盖住,并表示一种很哀悯的情态。
“不幸的少先生你到什么地方去呀”
“我到桃林村去;不幸忘却带伞,现在遇着雨了。”
“我家离此已经不远了,你可以先到我家避一避雨,待天晴时,然后再走。你看好不好”
“多谢你老人家的盛意我自然是情愿的”
我得着了救星,心中就如一大块石头落下去了。当时我就慢慢地跟着这一位老头儿走到他的家里来。可是,刚一到了他家之后,因为我浑身都淋湿了,如水公鸡也似的,无论如何,我是支持不住了:浑身冻得打战,牙齿嗑着达达地响。老头儿及他的老妻也是一个很和善的老太婆连忙将我衣服脱了,将我送上床躺着,用被盖着紧紧地,一面又烧起火来,替我烘衣服。可是我的头渐渐大起来了,浑身的热度渐渐膨胀起来了,神经渐渐失却知觉了我就大病而特病起来了。我这一次病的确是非常严重,几乎把两位好意招待我的老人家急得要命。在病重时的过程中,我完全不知道我自己的状况及他俩老人家的焦急和忙碌;后来过了两天我病势减轻的时候,他俩老人家向我诉说我病中的情形,我才知道我几番濒于危境。我对于他俩老人家表示无限的感激。若以普通惯用的话来表示之,则真所谓“恩同再造”了。
我的病一天一天地渐渐好了。他俩老人家也渐渐放心起来。在病中,他俩老人家不愿同我多说话,恐怕多说话妨害我的病势。等到我的病快要好了的时候,他俩才渐渐同我谈话,询问我的名姓和家室,及去桃林村干什么事情。我悲哀地将我的家事及父母惨死的经过,一件一件向他俩诉说,他俩闻之,老人家心肠软,不禁替我流起老泪来了;我见着他俩流起泪来,我又不禁更伤心而痛哭了。
“你预备到桃林村去做什么呢那里有你的亲戚或家门那里现在不大平安,顶好你莫要去,你是一个小孩子。”
问我为什么到桃林村去,这我真难以答应出来。我说我去找亲戚及家门罢,我那里本来没有什么亲戚和家门;我说我去入伙当土匪罢,喂,这怎能说出呢说出来,恐怕要不能说不能说我只得要向这俩老人家说谎话了。
“我有一位堂兄在桃林村耕田,现在我到他那儿去。老爹爹你说那里现在不平安,到底因为什么不平安呢莫不是那地方有强盗”
“强盗可是没有了。那里现在驻扎着一连兵,这兵比强盗差不多,或者比强盗还要作恶些。一月前,不错,桃林村聚集了一窝强盗,可是这些强盗,他们并不十分扰害如我们这一般的穷人。现在这些官兵将他们打跑了,就在桃林村驻扎起来,抢掠不分贫富,弄得比土匪强盗还利害唉现在的世界”
我听老头儿说到这里,心里凉了半截。糟糕入伙是不成的了,但是又到何处去呢天哪天哪我只暗暗地叫苦。
“现在的世界,我老实对少先生说,真是弄到不成个样子穷人简直不能过日子我呢少先生你看这两间茅棚,数张破椅,几本旧书,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一个二十余岁的儿子,没有法想,帮人家打长工;我在家教一个蒙馆以维持生活,我与老妻才不至于饿死;本来算是穷到地了但是,就是这样的穷法,也时常要挨受许多的扰乱,不能安安地过日子。”
“我教个小书,有许多人说我是隐士,悠然于世外。喂我是隐士倘若我有权力,不满少先生说,我一定要做一番澄清社会的事业。但是,这是妄想啊我与老妻的生活都难维持,还谈到什么其他的事业。”
“少先生我最可惜我的一个可爱的儿子。他念了几年书,又纯洁,又忠实,又聪明,倘若他有机会读书,一定是很有希望的;但是,因为家境的逼迫,他不得已替人家做苦工,并且尝受尽了主人的牛马般的虐待。唉说起来,真令人”
老头儿说到此地,只是叹气,表现出无限的悲哀。我向他表示无限的同情,但是这种同情更增加我自身的悲哀。
王老头儿后来我才晓得他姓王的家庭,我仔细打量一番,觉着他们的布置上还有十分雅气,确是一个中国旧知识阶级的样子,但是,穷可穷到地了。我初进门时,未顾得看王老头儿的家庭状况,病中又不晓得打量,病好了才仔细看一番,才晓得住在什么人家的屋子里。
老夫妻俩侍候我又周到,又诚恳。王老头儿天天坐在榻前,东西南北,古往今来,说一些故事给我听,并告诉了我许多自己的经验,我因之得了不少的知识。迄今思之,那一对老人家的面貌,待我的情义,宛然尚在目前,宛然回旋于脑际。但是,他俩还在人世么或者已经墓草蓬蓬,白骨枯朽了
当时我病好了,势不能再常住在王老头儿夫妻的家里,虽然他俩没有逐客的表示,但是我怎忍多连累他俩老人家呢于是我决定走了。临行的时候,王老头儿夫妻依依不舍,送一程又一程,我也未免又洒了几点泪。他俩问我到什么地方去,我含糊地答应:
“到到城里去。”
其实,到什么地方去呢维嘉先生何处是不幸者的驻足地呢我去了但是到什么地方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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