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小心眼儿
当我接到余日来信的第二天,贤也得着家里通知,说是杏英要订婚了,叫我们快快回去。我与贤即刻收拾几件衣服动身,他又分别向两处学校里访了假,留下林妈看屋子,我与他就喜匆匆的下船去了,余白的事不免搁了起来。到了家里,只见簇簇已断奶了,奶妈自回家去,她由老黄妈抱着,见了我们只向怀里躲。我说:'簇簇多漂亮呀,这些新衣服都是祖母做给你穿的呀”老黄妈说:”可不是,这次姑姑许了亲,簇簇也得打扮打扮。听说他姑姑配的是填房,明年就要来迎娶呢。”我想杏英也须得配填房才好,不然的话,新郎若是个爱花俏的,可不是要被她丑死了。
于是大家忙乱几天,文定之日,几个邻居都凑找来瞧热闹。杏英穿件荷花色阔镇条短袖旗袍,扭扭捏捏的,紧闭着嘴巴不敢露笑容。又不知是谁给出的主意,她在塌鼻梁上架着副黑眼镜,不伦不类,害得我几乎忍俊不住了。贤说:妹妹是个多心的人,你今天说话做事都得小心些才好。我听了默然不语,随手挑件玫瑰色旗袍穿起来,胸口缀朵花,这总该显得够喜气洋洋了吧
到了十点多钟,男家就扛了礼物来。媒人从怀中摸出一只小首饰盒,里面端端正正的放了四件金饰:一对银子,一对耳环,一只来字金押发,一只大钻戒。其他尚有八匹洋红,都是彩缎之属,也不及细看,只觉得花花绿绿,好像在同杏英开玩笑便是了。可惜这时她本人却已不知躲到那里去。簇簇见了龙凤金团嚷着要吃,我也不免心中一动,圆盆大的团子,松花酒得黄扑扑的,里面满是豆沙馅,演过猪油,甜腻腻的,定是怪可口儿。其他还有吉饼喜饼两种,我尤其爱吃喜饼,因为它上面粘着无数粒略带焦香的芝麻粒儿。取出这些东西后,婆婆的回礼点心是三百六十个大油包,那是最大最好的一种馒头,甜而油的,饶你怎样好胃口也吃不上大半只。我同贤吃过了这些,又回上海来了。
贤忽然感慨似的对我说:”杏英也要成家了呀,我们总得做个榜样给她看才好。”我说:”我们这样还不好吗你好好的教书,我好好的写文章,大家再努力向上也没有的了。”贤听了默然半晌,最后用坚决的口气向我说道:”请你以后再别提写文章了吧,要钱我供给就是。”我心里想:”你的钱又是从那里来的教书每月不过三十元,其徐还不是向家中索取的吗”
有一天,我决定写信给余白了,答应替他要办的杂志写稿。正写信间,贤忽然回来了,原来是他忘记带钢笔走,见我在写信,便抢步过来拿起我的信纸看,并厉声问我余白是谁。本来是件光明正大的事,给他这么一来,我倒觉得不好无辜带累别人,便说余白是个写文章的,他现在要办刊物,我应答替他写文章了,这又关你什么事。贤听着勃然大怒,说是你要写文章便请别住在我家里吧,随你出去找余白也好,找你自己的母亲也好。当下争执了一回,他拿着自己的钢笔便气冲冲的出去了。
我心里越想越气苦,再也没有心思写信了,觉得回去跟母亲住也好,拼着自立一世投男人,也强好受人闲气,于是匆匆整理起什物来。林妈进来问我为什么,我说要回n城去了,她再三劝我不听,还自拎起只小皮箱坐上车子而去。但是离开船的时光还早着呢,心想还是到永安公司去走走吧,看着各式各样的衣料,种种器皿什物,走到玩具部,忽然想起滚我来了。假如这次回娘家去,难道永远连簇簇也丢了不见面吗而且贤他这次虽不该无理取闹,但是一夜夫妻百夜思,平民总也有待我好的地方哪,越想越难过,心里不禁酸楚起来了,买了几双袜子,便又坐着车子回家了。在路上自己不免有些惭愧,心想见着林妈又该怎样说呢
林妈瞥见我就惊慌张张说道:”哎呀,小姐,你回来了,我刚才打电话给姑爷,叫他快到轮船码头去找你呢”我不禁发火道:”这又关你什么事,我打算明天去,谁又同你讲过是今天的”她吓得不敢言语,眼睛却盯住我的小皮箱,我也讪讪的,自到房中换衣服了。
许久许久,才见贤垂头丧气地回来,瞧见我,不禁咦了一声道:”你在这里一真个你在这里吗”我也不免心中感动,脸上却仍旧装得冷冰冰的答道:”明天打算回娘家呢。”于是他默默过来拉着我的手,把它按在自己嘴上,吻着,眼泪掉下来,只没有说起以后再不禁止我写文章的话。
我的心中很惦记应该写回信给余白的事,也想写文章,只是不知怎的总觉得公然做起来不大好,而背地悄悄写又觉得不甘,因此也就摘下来了。贤从此待我特好,天天陪着我出去玩,有时看电影,有时买衣料,手帕,鞋袜之类,还同我学跳舞,想把我的兴趣方面转移过来。我很感激他,而且自己在读书时生活原是太勤苦了,一下子得着物质享受,自然也是很需要的。只不过在我的下意识中总有件不愉快的事,便是所谓娱乐场中,偏偏多的是漂亮女人,拿自己同她们比较起来,总觉得不能出类拔萃的好看,因此只好赌气不屑与之比,但每瞧见贤的眼中似乎也并不拿我同她们比较时,却又生气了,因此他并不是觉得我高高在上,而是根本忽略了我,只拿她们与她们之间来比较选择呀。有时候他自己选中一个舞女,便假意回头对我说道:”我看你去跳这个人还不错呀”我摇头说:'饿不要跳。”他说:'那末我去试一次吧,练练步法,学会了好教给你。”我就指着另一个年老貌丑的舞女说道:”我看这个比那个好。”贤没法子,只好勉强同丑的跳了一会。我很奇怪,另外有许多女人为什么会兴高采烈地揭扳着丈夫上舞场来,这里多的是一条条蛇似的女人,紧紧缠住你丈夫,恨不得一口把他连钱包都吞下了,搬得你冷清清地在一旁,牙齿痒痒的发恨,却又不得不装大方。这里的音乐也许是迷人的,但也带些酸楚与凄凉,仿佛有着幽情投诉说处,丈夫在倾听别人的,就是抱着你舞时也眼望着别处,搂着别人时倒像贴心贴意,他以为你也可以拣个把好看的舞女跳,但是天晓得,女人同女人搂着跳着究竟有什么意思呀而且她的舞艺比你精,腰肢比你细,容貌比你好。我是一向只希望别人有了我,便再不愿作第二个想的;假如什么地方有人比我更出风头,我便不去了。我呀,宇宙的中心应该就只有一个我呀蔚蓝的天空中假如罗列着无数隐约的星星,我便应该是那个寒光泻照万里的大月亮;千红万紫的花园里仅如充满着没名目花卉,我便应该是刀卜茎高格的白莲花,飘然站在池中央,向四周围点首微笑着,但却不与它们紧找来在一起作侪辈的。我也希望有一天,贤与我像国王与王后一般,穿着灿烂的衣服,翩翩飘进舞池,众人都闪避开了,眼瞧着我们在疾旋着,疾旋着。────然而不能够,我便悄然离开了它的大门。
贤说:”那末我们还是去看电影吧。”在的黯的花楼中,她拣了当中某排的端点第一只椅子叫我坐下,我坐定了,他便挨身过去坐在我旁边的第二只椅子上,于是我便神经过敏地想到他许是在希冀意外巧遇吧,假如在第三只椅子上坐下来的恰巧是一位绝色妖艳女郎我的心中像着刺般令人难安,不过没有说,然而贤却也知道的。
有时候在电车中,他似乎也避嫌惟恐不及。就是在路上把,他说他还得小心为上,眼观鼻,鼻观心的,总该没有错儿。绕这么着我还得试他心,有一次我对他说:”前面走过的女郎还不错吧”他故意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回答道:”没留心。我是除了你,再也不瞧别人的。”我听着又好笑,又觉他故意狡黠得无聊。
真的,一个女子到了无可作为的时候,便会小心眼儿起来了。记得我初进大学的时候,穿着淡绿绸衫子,下系同颜色的短裙,风吹过来飘舞着像密密层层柳条儿起的浪,觉得全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耀眼:我像娇艳的牡丹,而众人便再好些也不过同绿叶胶管我点缀或衬托一番罢了。但是现在呢他,我的丈夫,却不许我向上。
第一他不许我与文字接触早晨报纸来了,我正展开看时,悉索一响,他便醒了,朦胧着眼向我要,我递给他,他却把它塞在枕头底下自睡熟了。等到他吃完饭走出门去的时候,却又把报纸扶在腋下带了去,虽然我知道他学校里多的都是,然而也不情愿启齿请求他留下,只自在买菜项下扣除些自己另买一张来看,看完之后就丢掉算数了。有时候我气愤愤的对他说:”你既然不喜欢女人看书看报纸,干吗当初不讨个一字不识的乡下姑娘呢”他说:”女人读书原也不是件坏事情,只是不该一昧想写文章赚钱来与丈夫争短长呀,我相信有志气的男人都是宁可辛辛苦苦役法弄钱来给太太花,甚至于给她拿去叉麻将也好,没有一个愿意让太太爬在自己头上显本领的。”我想:”原来男人的小心眼儿也正不下于我们做女人的呀。”
还有,贤不许我倾听别的男人高谈阔论说上次世界大战啦,目前中国的危险情势啦,民生问题难解决啦,甚而至于历史地理及文学理论等。他的意思是女人应该大意于此类的,假如她越装出不懂的样子,她便越显得可爱。但是我是懂得的,为讨他欢心起见,只好发出幼稚得可笑的问句,他得意了,于是卖弄地告诉我一切,有时候说得比我更可笑,但是我得装出十分信服的样子。假如碰到直心的客人,当面指出他的错误,这又使我多难堪呼,护着丈夫又不是,不护着丈夫又不是。不知怎的,有许多与贤意见不合的朋友,我总觉得他们人品都不错,而且他们也尊敬我的;至于有许多见了贤便如胶如漆的朋友们呢我总觉得他们轻浮浅薄得可厌,平日言不及义,见我在座使仿佛不够尽兴似的,定要拉贤出去走,我知道他们走的没什么好地方。贤的女朋友可是从来没有到我家来过,我也不想勉强招待她们。
至于我的女朋友呢可也有些为难之处。我们来到上海一年多了,朋友在路上碰到的,在熟人处遇见的,虽说偶然,算来也有不少。只是一个女人嫁了,心思好像便没放在女朋友身上。有些女友是活泼的,平日善谈,爱调笑,贤见了她们似乎很有兴趣,我便积聚起一团疑云来。有些女友则很同情我,说是我从前读书成绩好了,如今既不能继续求学,又不找事情做,未免太可惜了,这话贤听着便觉得不入耳,等到她们去后,便背地讥笑她们说:这些都是女革命家,想是到这里来拉你入党的吧以后你倒可以同她们多多讨论些经济独立方法,共谋妇女解放使是了。我听了怏怏不乐,心恨贤的心胸狭窄,但却也有些嫌女友们说话不防头,倒累我受气。
这样朋友又交不成了,在贤走出去后,我提心吊胆的不敢多看书,只同林妈瞎扯谈家常。林妈很感慨地说:”小姐你做女儿时跳跳蹦蹦多开心,谁知到现在会受这样委曲。”我听了不免心中起了阵反感,一面恨贤,一面却禁止林妈再多嘴,我说:”女人在家里虽麻烦,但是出去做事还要烦恼哩,林妈,我现在想起来倒还是喜欢学看家。”
于是林妈教了我许多看家的本领,先是做人要精明,各种地方不可以给人家占了便宜去,例如对付二房东太太便是。于是我们搬了两次家,一次是因为亭子间嫂嫂常常乘我们离开厨房时份开水,另一次是因为林妈同房东家姐姨淘米抢先后拌了嘴,我们便搬到老靶子路来了。
从此我知道买小菜应该挨到收摊时去塌便宜货,一百钱鸡毛菜可以装得满满一篮子了。我也知道把人家送来的沙利文糖果吃完了,纸匣子应该藏起来,以后有必要送人时只要到小糖果店里去买些普通货色来,把它们装进沙利文匣子便是了。有时候我上公司里去剪些衣料,回来以后再不把扎着的彩色绳子一齐剪断,只同林妈两个小心地解开来,绕成小线团放在一格抽屉内,再把包纸也铺直折好,慢条斯理的,一副当家人腔调。
但是我觉得生命渐渐的失去光彩了,有时候静下来,心头像有种说不出的怅们,仿佛有一句诗隐隐绰绰的在脑际,只是记不起来。贤坐在对面瞅着我,似乎很赞成我的改变,只是仍不能满足他,因为每晚上我已经没有热情了。
他轻轻抚着我的前额说:”好一个贤妻,要不要再做良母呢”
我木头似的没有感觉,只想起件毫无趣味而不关紧要的事,对他说道:”我看厨房里的一块抹布已经坏了,最好把房里用的一块较好的抹布拿下去,把你的洗脚毛巾移作房间抹布用,再把我的手巾给你做洗脚布,我自己”话来说完,他已经打个呵欠转身朝里卧,大家弄得兴趣都索然了。
有时候我连林妈都不相信了,一斤绿豆芽,怎么只有这么一小堆,于是故意支使她出去买料酒,自己偷偷地把它放进元宝篮里秤,刚刚十六两,没除篮子,也没多捞一把,我叹口气,别是林妈也学会揩油了
到了甘五年中秋节,我已变成整天的狐疑,不安,小心眼儿到了万分,那天买了许多过节小菜之类,正等贤回来饮酒赏月吃月饼,忽然报贩讨酒钱来了,我犹豫着说:少爷不在家,等他回来再商量吧。那个报贩不答应,正交涉间,贤回来了,说这是看人家客气的,没有什么应尽的义务,大家说了两句,报贩去了,我们还怒气冲冲的理论好久,只得马虎吃过饭,觉得怪扫兴的。
我常常叹气,眼睛迟钝地,脸色苍白了。贤有时也良心明白过来,知道我是个性情倔强的人,勉强抑制着,终必郁郁致病,于是就劝我不如看看中国医生,我翻了几页,又放下了。
他惨然望着我,说道:”青妹,你不爱我了吗”我也觉得心中怪凄酸,只是没有泪,转瞬间,我又想到该叫林妈买草纸了。
我已久久不寄信给我母亲,她接连来了二封平信,一封挂号,一封快信来,连贤也觉得太过急不去了,我这才短短写了几行平安的话寄去。之后,又把这事丢在九霄云外了。我母亲急得要命,叫人传语来说要到上海来看我们,我就叫那人回转去说不必,因为十月里杏英要出嫁了,我与贤双双回到n城去。
在杏茶出嫁那天,我的心里感触万端,忍不住独自额进房里,抽噎地哭,双肩抽动着,说不尽的悲哀。贤在外面找我不到,走进房来,见我哭得这样子,也不觉伤心起来,只紧紧板住我的肩头额声道:”青妹,我害了你,以后决不勉强作了。”当晚我们便言归于好,说明互不干涉,各人由着各人的性儿。
在第二天杏英与她丈夫双双归宁与众人见利的时候,我与爱并肩站着,不禁瞅了他们一眼,几乎忍不住关。她的丈夫叫做周明福,是个又高,又瘦,脖子伸得长长,有些怪模样的商人,他的弟弟周明华也陪着同来,却显得少年英俊,现正在南京c大读一年级,与我算起来也可说是先后同学。杏英穿着件粉红纫线五彩凤凰的旗袍,头颈歪着的,像要靠到她丈夫脚上去;她的丈夫仍是脖子伸得长长的仿佛要来啄人,我轻轻扯了贤一把,笑着盼向别处去,恐怕给他们发觉了不好意思。我的眼睛瞩视到一个青年身上,他的脸孔红起来似乎怪难为情的向我一笑,那是简明华,我连忙自己放住笑容,不敢再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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