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题词
这三篇旧稿子是在贫病交迫中用四个月的工夫写成的;事前没有充分的时间以构思,事后亦没有充分的时间来修改,种种缺陷,及今内疚未已。
现在仍无奈何以老样子改排重印,对于读者,不胜歉然;
命名曰蚀,聊志这一段过去。
生命之火尚在我胸中燃炽,青春之力尚在我血管中奔流,我眼尚能谛视,我脑尚能消纳,尚能思维,该还有我报答厚爱的读者诸君及此世界万千的人生战士的机会。
营营之声,不能扰我心,我惟以此自勉而自励。
茅盾一九三○年三月尾
写在蚀的新版的后面
幻灭等三部小说,写于一九二七年秋至一九二八年春。都是陆续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的。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由于蒋介石的反共叛变而告挫折。幻灭和动摇的背景正是一九二七年春夏之交,“武汉政府”蜕变的前夕,发生在湖北地区的矛盾和斗争;那时候,湖北地区虽然还维持着统一战线的局面,可是反革命势力已经向革命势力发动反攻,而且越来越猖獗,“马日”事变后,“武汉政府”终于抛却假面具,走上反革命的绝路了。
一九二七年八月,我从武汉回到上海,一时无以为生,朋友劝我写稿出售,遂试为之,在四个星期中写成了幻灭。那时候,只有小说月报还愿意发表,叶圣陶先生代理着这个刊物的编辑。可是,在那时候,我是被蒋介石政府通缉的一人,我的真名如果出现在小说月报将给叶先生招来了麻烦,而且,小说月报的老板商务印书馆也不会允许的;
为了能够发表,就不得不用个笔名,当时我随手写了“矛盾”二字。但在发表时却变为“茅盾”了,这是因为叶先生以为“矛盾”二字显然是个假名,怕引起注意,依然会惹麻烦,于是代我在“矛”上加个草头,成为“茅”字,百家姓中大概有此一姓,可以蒙混过去。这当然有点近乎“掩耳盗铃”,不过我也没有一定要反对的理由。
为什么我取“矛盾”二字为笔名好像是随手拈来,然而也不尽然。“五四”以后,我接触的人和事一天一天多而且复杂,同时也逐渐理解到那时渐成为流行语的“矛盾”一词的实际;一九二七年上半年我在武汉又经历了较前更深更广的生活,不但看到了更多的革命与反革命的矛盾,也看到了革命阵营内部的矛盾,尤其清楚地认识到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这大变动时代的矛盾,而且,自然也不会不看到我自己生活上、思想中也有很大的矛盾。但是,那时候,我又看到有不少人们思想上实在有矛盾,甚至言行也有矛盾,却又总自以为自己没有矛盾,常常侃侃而谈,教训别人,我对这样的人就不大能够理解,也有点觉得这也是“掩耳盗铃”之一种表现。大概是带点讽刺别人也嘲笑自己的文人积习罢,于是我取了“矛盾”二字作为笔名。但后来还是带了草头出现,那是我所料不到的。
前面说过,幻灭的写作时间一共化了四个星期。那时候,我的妻子生病,我是在病榻旁边一张很小的桌子上断断续续写起来的。那时候,凝神片刻,便觉得自身已经不在这个斗室,便看见无数人物扑面而来。第一次写小说,没有经验,信笔所之,写完就算。那时正等着换钱来度日,连第二遍也没有看,就送出去了。等到印在纸上,自己一看,便后悔起来;悔什么呢悔自己没有好好利用这份素材。
动摇却是在“有意为之”而不是“信笔所之”的情况下,构思和写作的。大概化了一个半月的时间。但构思时间占了三分之二。动摇比幻灭长些,可是实在的写作时间构思时间除外,也不过二十多天。后来,我知道,构思时间两倍或三倍于写作时间,倒是正常的。追求连构思带写作,共化了两个月。那时候,我是现写现卖,以此来解决每日的面包问题,实在不可能细细推敲,反复修改。印出来后,自己一看,当然有些不满意,有时是很不满意,可是这时候如果再来修改,谁也不肯再付钱,而我又家无余粮可以坐吃半月一月,因此,只好这样自慰:下次写新的作品时注意不要再蹈覆辙了罢。但不幸的是,依然屡蹈覆辙,直到二十多年后写霜叶红似二月花,也是预支了钱,限期届满,非交稿不可,匆匆赶出来,没有再看一遍就送出去了。主观意图和客观条件就是常常这样矛盾的。
我今天来回述这些琐屑的事情,并不想借此来辩解自己的小说没有写好乃不是自己之过。自知之明,向来还有一点这应当感谢我的故世已久的母亲在我童年时对我的教育。我回述这些琐事,用意只在说明:当我有了可能修改旧作的时候,我却又有另一种的矛盾心理。这就是当一九五四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打算重排这三本小说的时候,曾建议我修改其中的某些部分;那时候,我觉得不改呢,读者将说我还在把“谬种流传”,改呢,那就失去了本来面目,那就不是一九二七二八年我的作品,而成为一九五四年我的“新作”了。这“矛盾”似乎颇不易解决。当时我主张干脆不再重印,但出版社又不以为然。如果我采取了执中方法,把这三本旧作,字句上作了或多或少的修改,而对于作品的思想内容,则根本不动。至于字句上的修改,幻灭和动摇改的少,仅当全书的百分之一或不及百分之一,追求则较多,但亦不过当全书的百分之三。三本书原来的思想内容,都没有改变,这是可以和旧印本对证的。这样修改后,也印行了三年。现在,出版社有出作家们的“文集”的计划,把我也算一个,而且又向我提议:幻灭等三书的修改部分是否可以回复原状这一次,我很快就决定了答复:不必再改回去了用意不是掩饰少年时代作品的疵谬,因为一九五四年那次的修改本来没有变动原来的思想内容。用意乃在表示:我认为一九五四年出版社的建议特别对于某些章段中的描写,基本上是对的;过去我这样认为,今天我还是这样认为。
我对于幻灭等三书有过自我批评,见于一九五一年出版的茅盾选集的自序。这篇自序现在收进这个文集的第二卷,作为附录。
茅盾一九五七年十月三日,于北京
补充几句
幻灭、动摇、追求等三书,一九三○年初改由开明书店出版时,即合为一册,总名曰蚀,前有照片,发型为分头,脸微向左侧,又有一“题词”,刊于扉页。“题词”全文如下:
这三篇旧稿子是在贫病交迫中用四个月的工夫写成的;事前没有充分的时间以构思,事后亦没有充分的时间来修改,种种缺陷,及今内疚未已。
现在仍无奈何以老样子改排重印,对于读者,不胜歉然;命名曰蚀,聊志这一段过去。
生命之火尚在我胸中燃炽,青春之力尚在我血管中奔流,我眼尚能谛视,我脑尚能消纳,尚能思维,该还有我报答厚爱的读者诸君及此世界万千的人生战士的机会。
营营之声,不能扰我心,我惟以此自勉而自励。
这是蚀的开明初版,我手头有的开明第十版已无此照片和题词。
我将幻灭等三篇合为一卷而题名曰蚀,除了上面“题词”中讲到的意思,尚有当时无法明言的:意谓一九二七年大革命的失败只是暂时的,而革命的胜利是必然的,譬如日月之蚀,过后即见光明;同时也表示我个人的悲观消极也是暂时的。
幻灭等三篇题目都是人的精神状态,总名为蚀,则为自然现象,正像继蚀而写于日本的虹这题名也是自然现象,一九三二年笔写的子夜这题名也是自然现象。
茅盾一九八○年二月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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