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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赵克芬看看水面的自己的影子,顽皮地摇一下她那垂在脸旁的两根小辫,嘴里说:“哥哥,怎么又不讲下去了”

        没有回答。一朵白云像一片小白帆徐徐驶过明蓝的天空,仰卧在草地上的赵克久目送那白云,他的心也跟着那白云飞到了他所日夜想望的地方。

        白云掠过镜子一样的水面,先吻一下那倒挂的树影,然后又去拥抱了那边像一只元宝似的躺在水心的小石桥。赵克芬望着这水面的白云,忽然也想起暑假前在杭州和同学们游湖的乐事,心里也不免有点怅惘;但是,刚过了十六初度的她,不会让这些感伤的情绪久留在心上,她看着水面的自己的红喷喷的腮巴,做一个鬼脸,就朗爽地笑起来了。

        这笑声惊破了赵克久的梦想。他转脸去看他的妹子,恰巧妹子也转脸来望他,嘴唇上还留着笑意。

        “笑什么呀小鬼头”赵克久说,故意装出“你不用捣鬼,我什么都知道”的神气。

        赵克芬把一根小辫子的发梢放进嘴里咬着,乌溜溜的眼睛钉在她哥哥脸上,忽然噗的一声吐掉了发梢,抗议似的说道:

        “哥哥,我不赞成你一件事光想着不做,老这样没精打采”

        “呀,小鬼头,你倒教训起我来了”赵克久知道他妹子抗议的是什么事,使用开玩笑的口吻打算把它岔开。

        “要是我呀,想去上海就立刻去了;不像你天天写一封信给朋友,却天天都没有真走的意思。”

        “呀,说做就做,真是了不起”赵克久依然避免和克芬正面谈,他也知道克芬用的是激将法,激他行动起来了就不怕没有她自己的份。然而克芬正也说着了克久的毛病。在这位初中还没毕业“人小鬼大”的妹子面前,克久是要维持他那大学生的气概的。

        他搭讪地笑了笑,闭着眼不作声了。不到一分钟,他忽然睁眼惊愕地叫道:

        “克芬听这轰隆轰隆的,好像是飞机的声音,敌人要来下蛋了罢”

        天空还是那么蓝的透明,刚才那朵白云早已驶到了东北角,停在一簇房屋的上空,混入了那袅袅四起的炊烟,这一簇房屋沿河自东而西,约有一里长,赵克久他们的家也就在那里。差不多和房屋的末梢相衔接,从小小车站背后展开了一大片桑林,“二叶”早已剪净,灰白的枒杈带一点夕阳的残晖。车站前,那两条铁轨亮得出奇。一只野狗躺在月台上,离它不远,一位荷枪的路警走来走去。

        一切都是安宁而明朗,但空气中确实隐隐约约有些轰轰隆隆的声音。赵克芬从河边那块大石头上站起身来,仰脸四望,又跳着跑上了右首的小石桥,向东定眼看了一会儿,便高兴地喊道:

        “有火车来了,外扬旗已经下去”

        “呀呀,芬小姐,居然是内行了,”赵克久又逗着他妹子,“外羊旗里牛旗的。”

        “难道不是么”

        赵克芬得意地说,眼睛却瞧着这小河上游不远之处两个在挖石蟹的小孩子。

        这时候,空隆空隆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赵克久跳了起来,也跑到小石桥上,悄悄地踅到那凝神远眺的克芬背后,双手一伸就掩住了她的眼睛。

        赵克芬吓了一跳。“哥哥”她扭转身投给克久一个白眼,却又打趣他道:“这是到上海去的列车呢,跳上了这班车就去罢去不去”

        “你去我也去。”赵克久讪讪地笑着回答。

        “呸”赵克芬对她哥哥做个鬼脸,就跳跳蹦蹦下了石桥。

        汽笛声破空而来,拖了个长尾巴。接着,这宁静的田野就充满了闹声。列车的头在东方那个大坟园的青森森的松柏旁边冒出来了,转眼间便到了面前,飞快地扑向车站,威风凛凛她一声长鸣,就停下来了。

        立刻有几个人下车,在月台上指手划脚和站长说话。赵克久在石桥上远远望去,看见这几个人仿佛都穿的是军装。一会儿隐隐听得哨子响,接着就看见许多人纷纷下车,把那不算太小的月台挤得满满地。现在赵克久看得很明白,这些都是兵。

        “哥哥,他们下来干吗”

        赵克芬又跳上桥来了,很兴奋,眼睛睁得很大。

        “我哪里知道呢”

        “我想他们下来是做饭。你看,不是挑了几担东西都放在月台上么”

        “也许是做饭。”

        赵克久随口回答,依然不转眼地望着。但是那列车啵的叫了一声,忽然又退回来了。退得不多,忽然又停住,恰恰挡住了赵克久他们的视线。

        “没有什么可看的了,回家去罢。”

        赵克久说着,就由桥的那一边走下去了。赵克芬不作声,跟在她哥哥后边,但还是好几次恋恋不舍回头去看,希望那列车又移动了地位。

        桥下是一条小路,沿着河滩,一直钻进了一大片桑林,桑林后边就是镇上市街的西端。路左是稻田,绿油油一望无边,偶然有田里的青蛙阁阁地叫一两声。

        两兄妹现在是并肩走着。小河上游,那两个挖石蟹的小孩子从后边赶上来了,一边走,一边咒骂着今天的收获不多。

        一转眼,这两个孩子又蹲在河滩搜寻他们的目的物了。“这两个都是难民,”赵克芬轻声在她哥哥的耳边说。“就是五六天前来到镇上的那一伙,都住在土地庙的。”

        赵克久不作声,低着头只顾走。忽然他站住了,拉了克芬一把,说:“妹妹,还早呢,玩一会儿再回去。”“嗳,好呀”克芬却不依,“刚才要回去的是你;现在又不回去了,也是你”

        但是赵克久已经坐在河滩的草地上了,背向着河,只是嘻开嘴笑着,却不说话。克芬无奈,也就在克久身边坐下,她却脸对着河。

        两个都不作声,似乎都在等候对方先开口。终于是克芬耐不住了,她带点抱怨的腔调说:“真滑稽每天我们闲得没有事做。”

        赵克久两手捧着头,依然不开口。

        “哦,想起来了。哥哥,你再把你们那次的运动讲下去。”“从哪儿讲起呢”赵克久闷闷地说,双手依然捧住了头。

        “刚才你讲到你们自己开火车,走的不远,看见前面路轨断了。”

        “哦哦,前面路断了。可怎么办呢这是政府命令路局拆断的,这是不让我们去。怎么办呢好在我们人多,有办法。

        车停了,立刻开一个临时紧急会议”

        “开会”赵克芬高声笑了起来。“我不相信,开开会就有铁轨开出来的”

        “傻子开会是要拿出决心来。有了决心就有办法。”

        “不开会就没有决心了么”

        “哎,你打诨,我就不讲了”

        “你讲,你讲,我封了口”克芬连忙讨饶,却把手握着嘴,忍住了笑。

        “开过了紧急会议,立刻派出两股纠察队,分头去找去。

        ”

        “还不是去找么”克芬忍不住笑了。

        克久却不理她,继续说:“一股朝南,一股朝北,都是去找路工的。找了半天,没有找到,一位路工却自己跑到车上来报告我们:铁轨是扔在路旁的小河里,他愿意帮忙去找。我们征求义勇队下水捞铁轨,一下子就有了十多位,全是游泳的好手那路工带路,十几枝火把多威风一二三他们跑步一直跑向那小河。车上的同学们组织啦啦队加油。到了河边,四个人一组的卷高了裤管先下水去。可是,他们四个都一齐大喊糟糕,把岸上的都吓了一大跳”

        “啊哟”克芬也叫了起来,扭腰看着克久,抢着问道:

        “是不是河水深得很”

        “不深尺把二尺的水可是结了层薄冰。那四个冒失鬼,裤管卷得高高的,一脚踩下去,冰是破了,他们的腿肚子可也挂了彩了”

        “嗳”克芬松了一口气,低头看着那镜子一样的河水。等了一会儿,却不听见克久作声,她就用自己的肩膀碰一碰克久的肩膀,轻声说:“哥哥,讲下去啊后来怎样呢”“后来么”克久惘然看着那两个挖石蟹的孩子愈走愈远,随口回答,“后来把铁轨捞起接好,车又开了。”于是像突然觉醒了,提高嗓子又说:“可是走了不多几里,前面查线的发出警告,路又断了这一回,路工找不到,铁轨也不知道他们藏到哪里去了怎么办呢有办法我们把车后的铁轨拆下来,填补前面的空档。这样走一段,拆一段,补一段,再走一段,再拆再补再走,挨到昆山站,天快亮了昆山站上这时就有党、政、军大批人马在那里等候。他们做好做歹,想把我们弄回上海去,可是我们一概不理。我们唱着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又开车了可奇怪一路顺利,我们到了苏州下来的一个小站。我们会到了苏州派来的学生代表,救国会代表,各界代表。乡下的老百姓都赶来看。呵呵,这场面真伟大可是,苏州站上已经有两列车的宪兵,这是南京派来的,这是要用强硬手段对付我们了”

        赵克久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转脸去看克芬。克芬定睛望着天空,脸色异常严肃,呼吸有点急促。

        “后来我们到了苏州了,可是南京来的两团宪兵又把我们押回上海,轰轰烈烈一场运动,被枪杆子压下去了”

        几秒钟的沉默。车站那边传来了喈喈的哨子声。克芬扭着腰侧转脸靠到克久的肩上,她觉得她的哥哥受了欺侮了,需要她的慰藉。可是克久忽然冷冷地笑了笑,又大声说:

        “我们那时谁也不能相信,国民党政府会用宪兵杀对付爱国的学生许多女同学都气得哭了,许多男同学都咬牙切齿,磨拳擦掌。我们是一路痛哭,痛骂,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喊口号,悲壮热烈,回到了上海”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那条小河渐渐变成了白茫茫的一条带子。四周围的青蛙们的鼓噪,越来越起劲。从河边草丛里出来的蚊虫的游骑已经发现了这两兄妹,逐渐地向他们包围。坐在河滩的他俩沉默了半晌以后,终于是克芬跳了起来说:

        “哥哥,回去”

        赵克久不作声,但也站了起来,拍一下衣服,挺起胸就走。他们沿河滩走了十来分钟,就转入了那森林。秋夜的星星都三三两两出来了。远远地望见镇上的灯光,像是地藏节晚上人家插在地上的一簇极大的棒香。

        “没有那一次全国大规模的学生运动,国民党政府今天也还是不肯抗战的”

        走完了那桑林的时候,赵克久突然又这么说了一句。克芬却不开口,只是更紧地挨在她哥哥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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