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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敌机已经不大看得见了,高空中还有嗡嗡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明蓝的天空只有几朵白云,发酵的面粉似的,每次看它都觉得它又涨得大些。河流弯弯地划过那黄褐色的田野,在夕阳光下,河水变成了金红色。

        黄绿斑驳的小点子构成一条虚线,沿那河流的一个弯曲拖到一簇白头的芦苇。这虚线的最后一点,现在渐渐从那雪白的芦花中间钻出来了;这是一条大号木船,伪装着树枝。伪装之下,叠着两层的木箱,中间却留有三尺见方的空隙,有一架帆布床和一只凳子,这是姚绍光为他自己所准备的“防空室”,同船的人们却称之为老鼠洞。

        在上海出发的时候,姚绍光极力主张只可夜间行船,以免敌机轰炸。然而蔡永良请示严仲平的结果,则是可行即行,不分日夜天人不相预唐柳宗元用语。指天与人互相不干涉。天地,早到早安全,极力争取时间。姚绍光无可奈何,只好在自己那条船上利用装机器的木箱构成那个“防空室”,同时也就是他的“办公房”,整个白天他都躲在那里。好在有帆布床,长日迢迢,他唯一的公事就是睡觉。

        也是碰巧,动身以后,接连阴了两天,敌机并未出现。第三天是大好的晴天,从早上起,姚绍光心里就十分不安,他命令周阿寿和石全生轮流站在船尾,瞭望有无敌机,又再三嘱咐船家,如果发见了敌机,务必将船泊在岸旁的芦苇丛中,或大树之下。

        整个上午平安过去了,大半个下午也平安过去的。姚绍光放下了一半心,从他那“防空室”内钻到舱面,左顾右盼,欣赏那田野的一片秋光,并且在筹划今晚上如何赏月喝酒了。

        不料飞机的吼声突然来到,他慌慌张张钻进了他那“防空室”,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然而使他又吃惊又勃然怒不可遏的,却是在飞机的嗡嗡而外,仍然有篙橹打水的声音垂教。后龚自珍、章炳麟均主此论。,船仍在行。

        “混蛋停下来啊你们不要命”

        他伏在他那帆布床上,翘起头,对着两排大木箱中间的一道细缝,大声吼叫。从那条缝中,他明明看见艄棚上那船家的下半身,甚至还看见一张歪面孔那是石全生,然而谁也不理他的命令。

        他又不敢出去,赌气似的不再喊叫了,翻身仰卧着,自己宽慰道:“算了,随这些混蛋乱搞一通罢反正我这防空室很结实活动的结果,价值、意义不是由对象给予人的,而是由人的,敌机扫射也不怕。”出发以前,他请教过许多权威人士,他们一致同声都说敌机对于河里的船只“照例”不扔炸弹而只用机枪扫射。而他这“防空室”既以大木箱构成,大木箱装得满满的又是机器,那全是钢铁,机关枪弹之类当然是穿不透的。

        他差不多完全放心了,可是忽然又想到:船身可没有铁甲保护呀,要是枪弹射穿了船壳,难道船不沉么那时候,他可怎么办呢这一个新的“发见”,几乎把他吓得半死。他随手拿起床边那张小木凳子,拼命地敲着那些木箱,抖着声音大喊道:

        “停下来呀停下来呀混蛋呀”

        这样又敲又喊,好一会儿,觉得实在累了,便屏着呼吸再注意听,篙橹拨水的声音比先前更响了应的是原子事实,即感觉材料,如“此花是红的”。,而且还有谈笑的声音,其中特别清脆的当然是张巧玲。“奇怪,他们倒在开心大概没有敌机”姚绍光一边忖量着,一边就翻身下床,躬着腰走到“洞”口,又侧耳听一下,然后慢慢把头探出“洞”外。强烈的光线使他立即闭了眼睛,同时却听得哄然一阵笑声,中间还夹着一个人说,“乌龟钻出头来了”这大概是周阿寿。

        姚绍光的上半身露出在舱面的时候,船尾正离开了最后一簇芦苇。雪白的芦花飘荡而下,舱面那些伪装的绿枝上像铺了一层雪。石全生的小女儿阿银蹲在左侧,睁大了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像窥伺什么奇怪的动物,看着姚绍光。离阿银不远,就是张巧玲、周阿寿、石全生的老婆,他们看见姚绍光出来,就都把头别转去了。除了橹声和水声,舱面竟寂静无声。

        “哦,很好”姚绍光搭讪地说,装作很高兴的样子。“第一次碰到敌机,总算平安无事。”突然他眉头一皱,唤着周阿寿道:“喂,阿寿,怎么你不去瞭望你保得定敌机不再回来么”

        “现在不是我的班”

        周阿寿冷冷地回答,依然别转脸看着那金红色的河水。“哦不是你的班。”姚绍光讨了个没趣就赶快自己下台。他转身望着船尾,勉强笑了笑道,“现在是石全生的班了,很好。”他挪动身子,挨到张巧玲旁边坐下,松了一口长气,然后用最诚恳的态度对张巧玲说:

        “密司张,下次再发见了敌机,我劝你还是躲一躲为妙。我那间办公房,哦,就是那防空室,虽然小了一点,多一个人倒也很舒服。密司张,我十二万分诚意,欢迎您共同享有这安全的幸福”

        “谢谢。我喜欢舱面。”

        张巧玲回答。她的话并不缺乏礼貌,调子却是冷冰冰的,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又忍不住笑了一笑。

        这一笑可把姚绍光头脑冲昏了。他着急地说:

        “不然舱面不安全呀”

        “同在一条船上,舱面如果不安全,您那老鼠嗳,防空洞,也不见得安全罢”

        “不然,大大不然哎,密司张,我用我的人格担保,舱面是不安全的。为什么呢哎,你看,这一点竹叶和松柏枝,中个屁用,挡得住机关枪的子弹么”

        姚绍光指手画脚地说着,同时把身子再往张巧玲这边挪移。不防张巧玲突然站了起来,把姚绍光吓得一跳。

        张巧玲不出声,只离开远一点,就又坐下了。

        这时候,船到了河流弯曲的地方。走在前面的八九条船看去像是不动的,拉成了极长一根虚线,最后的一条离姚绍光他们约有半里路。极目望去,河流尽头出现了一簇房屋,那当然是村庄:好像是这村庄一下将这河流堵塞住了。一朵云影在水面飘浮,在船的前面。这朵云影好像在跟船赛跑,永远比船头前进这么十来步。

        姚绍光朝这朵赛跑的云看了一会儿,忽然振起精神大声咳一下,严重地对舱面所有的人说道:

        “大家注意我有几句话要对你们说一说。喂,石全生,来呀来听我说话。刚才敌机来了,你们不把船停下,这是严重的错误。这是十二万分危险的。我不是早就警戒过你们,怎么又忘记了”

        “可是,”歪面孔恰好从后舱走来,听得姚绍光怪他们不听话,就懒洋洋地答辩道:“刚才那飞机高得很呢唐先生也告诉过我们,船上有伪装,飞机上看下来目标不清楚,又那么高,不怕。”

        “谁说不怕飞机上有千里镜,你看它芝麻一点大,它看你呀,哼,连你这歪面孔也看得清清楚楚呢,怎么不怕”

        姚绍光理直气壮大声说。歪面孔他们都怔住了,一时倒无话可答。姚绍光大为得意,正待继续训他们一顿,忽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悄悄地说:

        “停下来不动,那不是等它来炸么”这是歪面孔的老婆,她是偷偷地对歪面孔说的。

        姚绍光鄙夷地朝她看了一眼,摇着头说:“没有知识哎,你们要注意不动,当然是消极的办法;最好是积极。积极的办法就是快把船撑到芦苇堆里隐蔽起来。隐蔽起来,懂不懂呢”

        没有人作声。好像大家都没有听到。歪面孔的小女儿阿银却突然哭起来了。她的母亲慌慌张张跑过去,其他的人也都转脸看是什么事,阿银哭得更响了,而且大声嚷痛。忽然她举起手臂来,大家这才看见她的衣袖上有了血迹了。张巧玲拉着阿银看她的手臂,有一道带血的伤痕,大概是不小心被木箱的钉头划伤的,寸把长。

        姚绍光完全被冷落了。他无可如何,赌气钻回他的“老鼠洞”去了。

        张巧玲给阿银涂一点红药水,还给缠上绷带,便和阿银的母亲去准备晚饭。阳光已去,水的颜色变成了深紫。

        等到水色又转成银灰的时候,半轮月亮已经升的相当高,姚绍光他们这条船和同伙的其它船只都停泊在一个村庄附近了。

        大家都已经吃完夜饭,可是姚绍光还在独酌。

        岸旁有两三棵乌桕树,经过了初霜的树叶有的已变成红,有的还只变黄,而最大部分却依旧碧绿。树那边有一个坟堆,再远又是一小块桑林。而那村庄又在桑林之后。

        坟堆周围,一片衰草。在船上闷了一整天的人们都在这里舒展腿脚。唐济成却带着萧长林等七八人,绕过了那块桑林,打算找些新鲜的绿枝来修补船上的伪装,晒了整整一天的太阳,竹叶都卷成管子,松枝和柏枝虽然还保持着青翠,可已经不够分配。

        姚绍光那条船正对着那两三棵乌桕树。前后左右全是“自己人”。这次国华厂的机器、原料、半成品,共装大小木船十四条之多,姚绍光坐的那一条是大型的,编号是第五。紧挨它旁边,有两三条小船,光装着木箱并没有搭人,此时静悄悄的船上只有一两个船家,躺在艄棚已经睡着了。

        姚绍光自己船上也只有石全生和他老婆不曾上岸去。姚绍光很悠闲地呷着酒,和歪面孔夫妇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渐渐谈到了伙食,歪面孔老婆诉苦道:

        “姚先生,明天你派别人弄饭菜罢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使,我弄不来呀”

        “怎么弄不下”姚绍光端起酒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可为难了”

        “当真,换个人试试罢。”歪面孔帮着他老婆说。“蔡先生的算盘打得精,这一份伙食不好办呀。”

        姚绍光放下了酒杯,很认真地点着头,装出十分同情的嘴脸,低声答道:

        “我也看着不像样。这三天工夫,大家都怨声载道。工友们不明白情形的,还以为是烧菜的人作了怪,这个我当然心里雪亮。不过,蔡永良,我们也只好原谅他。哎,你想,人家在上海一向是舒服惯的,今回严老板派他做押运员,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要是他规规矩矩不弄点油水,他自己也觉得太对不住自己了。哈哈”

        “可是也太心狠一点。”歪面孔老婆忿忿地说。

        “对,对你倒算一算,他揩了多少三成罢”

        “要是三成,那就叫做强盗发善心了”歪面孔接口说,“米、油,这是他在上海整批买了来的,他怎么开账,我们也不知道。可是每天的菜蔬,大家亲眼看见,值几个钱呀嘿嘿,单是这一项,他没有一半好处,我就不姓石。”

        “哦一半还不止”

        姚绍光沉吟着说,举杯匆匆地呷了一口。他想不到有这样多的“油水”给蔡永良独吞了。他又想起:出发之前,他曾经要求保留他每月向例厂方给的二十元津贴,可是严老板不答应;他疑心这都是蔡永良捣的鬼,至少蔡永良不曾帮忙说话。他放下了酒杯,望着乌桕树后边那坟堆附近走来走去的人们,心里却在计算:一人二角,五十七人就是十一元四角,半数是五元七角,一个月是一百七十一元。啊,一百七十一元这个不小的数目使得姚绍光忿怒了

        “简直不成话”姚绍光转眼看着歪面孔夫妇,道貌岸然,一字一字说。“这样昧着良心的事情,我就看不进眼石全生,”他提起身边的酒瓶摇了一下,“你是知道的,这瓶酒是我自己掏的腰包,”又指着舱板上的五香豆腐干和牛肉干,“这也是自己买的。我连公家菜也牺牲了啊哟,蔡永良呀,简直是无良心工友们也太好说话了,光着眼看他无法无天,一点顾忌也没有了”

        “第二号船上,开过腔了”

        歪面孔迟疑地说,可是姚绍光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着急地问道:

        “怎么怎么我不知道第二号船上是谁呀”

        “周阿梅两口子,唐先生,新请来的医生陆济人,还有”

        “不必报告人名了”姚绍光又打断了歪面孔的话,“他们开了腔,后来怎样蔡永良如何回答”

        “没有跟蔡永良开谈判。唐先生劝住了”

        “哦”姚绍光一怔,但立即做个鬼脸笑了笑道,“唐济成劝住了哦,怪不得哪喂,石全生,你知道么,那个新来的陆医生就是唐济成的亲戚呀船上要什么医生还不是照顾私人唐济成自然要帮忙蔡永良呀他,多也没有,一成总可以分到。”

        “唐先生不是这样的人。”歪面孔老婆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说。

        “唐先生劝周阿梅他们忍耐这一回,为的是在路上。”歪面孔也接口替唐济成洗刷。

        “路上怎样”姚绍光勃然义正词严地反驳,而且嗓子也提高些了。“路上就该大家不声不响听人剥削么这可不是三天两天呀路上,一个月,两个月,也不定呢;照这样的伙食,挨到了汉口,大家不弄出一场病来,这才怪呢”

        歪面孔夫妇都不作声了。姚绍光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发生了影响,便进一步拉着歪面孔,在他耳边悄悄地告诉他许多办法。末了又再三叮嘱道:

        “关照大家,可不要让唐济成知道。他是蔡永良的同党”

        姚绍光提起他的酒瓶来,在月光下照了一照,瓶里的酒只剩小半了。他看了又看,摇晃了几下,终于在他那尖底的小酒盅内倒了三分之一,打算送给歪面孔喝,好比大元帅要部下出阵冲锋,例须赐酒三杯;他拿起酒盅,眼看着歪面孔,忽然又舍不得了,轻轻地放下了酒盅,又侧着头看看那两样下酒物,终于笑了笑,对歪面孔说道:

        “可是也不要先提到我啊到了紧要关头,我自己会出面给大家撑腰”

        他急忙拿起杯子,一仰脖喝干,又急急忙忙把那剩余的下酒物也一扫而光,乘着七分酒兴就势在舱板上一躺,哼着不成腔的花鼓调。

        月亮已经挂上了乌桕树梢,出去采集绿枝的唐济成他们高高兴兴背着许多冬青枝回来,马上就分配给各船,漏夜修补那伪装。坟堆那边还有十来人在高声谈笑。另外有几个则蹲在乌桕树下吸着烟。

        歪面孔慢慢地踱到岸上,他先找到最相好的两个翻砂工人,然后又一同到那坟堆近旁。伙食太坏,大家早已不满。歪面孔他们不费什么力气就把九条船上的人都联络好了。可是他们瞒过了张巧玲和萧长林。他们又推定了石全生的老婆负责打听沿途各镇的物价,等到得了真凭实据就和蔡永良算账。

        第二天清早,十四条船先后出发了。蔡永良坐的是第七号,也是大船,装的是半成品,仅只半载,所以走的最快,照例它是领队。和姚绍光的作风不同,蔡永良并没给自己准备好一个“防空室”,可是他为自己留下了宽敞而舒服的中舱,又用厂里的钢板盖在他这中舱的顶上,钢板之上又是伪装。他这船内不搭工人,除了四个精壮的船夫,就是那缺嘴阿四,在蔡永良手下熬满了四五年的老干部。各船的每天菜蔬就是缺嘴阿四奉命去采办的,蔡永良那一本糊涂账,当然这阿四肚里最明白。

        河面飘着濛濛的细雨。这雨是拂晓的时候开始的,数小时来,不曾停过,可也没有变大。这雨像一层薄纱,罩住了树木和村庄。原野的鲜艳色彩好像受了潮湿,都有点漫漶起来了。

        蔡永良盘腿坐在中舱,嘴唇上粘着一枝香烟,那烟灰足有半寸长,还没往下掉。他在计算路程,也在计算他可能增加的进项。大家都不满意他办的伙食,他也知道。可是他自己也并不满意。那一天,第二号船上,唐济成一方面劝住了周阿梅他们,一方面也叫唐太太找机会给蔡永良一个暗示。唐太太教过多年的小学,为人最温和,她不说船上伙食怎样,只描写了“兵荒马乱”的当儿菜蔬难买。可是蔡永良已经猜到了她的来意,很大方地说了这样的话:

        “大家总以为这伙食里头我赚了不少,老实说罢,全部落腰包也不过十来块,我在上海搓搓小麻将,碰到手气不好,十来块还不够八圈牌。况且,十天八天也就到了埠头,难道这十天八天的油水就够用一世么老实说,这样一件事本来用不到我来管的,不过严老板吩咐下来,我不好不应承呀谁要是愿意代替我掮这木梢,我是求之不得。”

        蔡永良这一番话并非全部扯谎。天公地道,他并没存心在这每天每人二角钱的数目上打太大的主意,他弄钱是“大处落墨”的。这几天他自己吃的是“特别菜”,大家吃的怎样,他不大明白;可是他不相信缺嘴阿四手脚会干净。

        “这缺嘴真是一条馋狗”

        蔡永良心里骂了一句,有点生气了。香烟的那段长灰掉在他盘坐着的大腿上。他随手拂了一下,这才觉得尾尻骨有点酸痛。这又是他和姚绍光作风不同的地方:他尊重习俗,在船上就睡舱板,不过垫得厚些罢了。

        他把身子躺平,游目四顾。靠近右舷,一只矮茶几上,端端正正放着两只盘子,一是糖果,一是瓜子。他探起上半身抓了一把瓜子,嗑了几颗,觉得无聊,便又翻身到那矮茶几旁边,从舷旁的竹篷下面窥看船外的风景。

        濛濛雨依然保持着过去的密度。作为伪装的树叶,现在吸饱了水分。斜挂在竹篷边的一束松枝,绿的耀眼,从松针尖上滴下了一颗一颗的水珠。忽然这一束松针颤抖起来了,接着,蔡永良觉得眼前一黑,又听得苏苏磨擦的声音。从后艄又传来了船家和来船打招呼的口号。蔡永良探头到竹篷下一看,只见一连串的木船正从对面驶来,擦肩而过。这些船也有伪装,而且都插着一面小旗。

        “又是差船,装的不知是兵呢还是军火”

        蔡永良这样想,便唤:“阿四”

        没有应声。

        他拉开那幅布帘向前舱看了看,没有人。阿四的一件灰布夹袄丢在舱板上,旁边还有半盒香烟。这竟不是阿四向来吸的“红金龙”,而是蔡永良吸的“三炮台”。

        蔡永良不能不生气了,他厉声再唤:“阿四”

        这一回,应声来了,在后艄。蔡永良跳了起来,一伸手就掀开那隔离中舱和后舱的芦苇,他看见阿四也正慌慌张张跳了起来,艄板上散着几张纸牌,另外两个同在斗牌的船家似乎也吃了一惊,面面相觑,手捏着纸牌。

        蔡永良没有说一句话,放下芦席,又盘腿坐着。

        船上斗牌是极平常的事。不但阿四,大部分的工人也喜欢这一道。如果不是身分有关,蔡永良也何尝不想加入做个主角。再如果唐济成和他的太太不那么迂执,张巧玲不那么拘束,而姚绍光的赌品也稍稍好些,那么,蔡永良早就准备把他这宽敞的中舱贡献出来给“同人”们共乐了。但是,现在他却觉得缺嘴阿四不该赌。

        听得前舱有了悉悉索索的轻响,蔡永良知道是阿四回来了。他身子一仰,背靠着那一叠棉被,半躺半坐着,心里想到刚才看见的“三炮台”香烟,便觉得自己的尊严受了侮辱。

        缺嘴阿四爬到那布帘旁,轻轻咳了一声,表示他在听候发落。

        等了好久,这才听到蔡永良拉长了调子,学着严仲平有时对蔡永良说话的腔调了,慢吞吞说:

        “好啊,你这几天发了财了,阔起来了,嗨嗨”

        缺嘴阿四揭开那布帘,半蹲半跪,垂头对着蔡永良,低声应了几个“是”,却不说话。

        突然蔡永良的口气转了,不再是模仿严仲平的腔调,而是他自己的了:

        “人家说你吃得太饱了,我在代你顶着名呀”

        缺嘴阿四一怔,骤然间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然而,立即他解悟过来了,一颗心倒放下了,他不慌不忙回答:“回科长缺嘴阿四哪敢放肆。那些人的话是白水里造桥。

        我经手的银钱,都有账。”

        蔡永良瞪大了眼睛,不置可否。

        缺嘴阿四摸着那连在皮裤带上的小皮包,拉开揿钮,捡出一张纸来,双手呈上。

        蔡永良接过纸来刚看了一眼,脸色就有点变了。如果刚才他只是为了缺嘴阿四“真是一条馋狗”而生气,那么现在他的更其生气,却是为了这条狗不但馋而且胆敢自己表白它馋的还不过分。照这纸上的账目看来,每天十一元四角的菜蔬费中,光是蔡永良的“特别菜”就去了一元,“三炮台”香烟去了三元二角,水果、糕点、糖果、瓜子之类又去了一元,而尤其可恶的,这账上还有宕着的二元,下边注明“茶点费”,还注着日期。

        蔡永良把这张纸向缺嘴阿四劈面掷去,骂道:

        “见你妈的茶点费”

        缺嘴阿四忙即说明道:“这是前天,科长在那个镇上跟镇长吃酒的当儿,叫来了一个唱的”

        “混账”蔡永良咆哮起来了,“谁要你多嘴见你妈的茶点费”

        缺嘴阿四不敢再作声了,垂头丧气准备受一顿痛骂。蔡永良愈想愈生气,指着缺嘴阿四的鼻子厉声问道:

        “我一个人一天吃得了一块多的菜么抽得了那么多的香烟么全是你偷了去了什么水果、瓜子、点心,也是一块钱一天,放屁,鬼话你这笨贼你连花账也还不会造呢,你还得去学学”

        “回科长我是天天在跟科长学”

        这一下,可当真把蔡永良气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僵了半天,蔡永良忽然拿起矮茶几上那一盘瓜子没头没脑往缺嘴阿四身上掷去,最后掷的那盘子,却被缺嘴阿四一手接住了。

        “混蛋你记着”

        蔡永良恨恨地说,就躺平了身体,不再开口。

        当这一幕活剧在进行的时候,河面那一长串的差船早已过完,前面却又出现了另一群船只。这一群,极像大城市中出现的难民群,从装扮上,就可以看出他们的身分不同,平常时候决不会混在一处,但现在却把这相当宽阔的河道都挤满了。这一群,相离尚远,看去好像是朝同一方向在前进,直到在它们前面又出现了黑簇簇的房屋,这才知道它们原来是不动的。然而它们却又一点一点大起来了。

        半小时以后,这一群船只的面目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原来这是不折不扣的杂牌军:从华丽的花舫直到农民运载大粪的“赤膊船”;有的也做着伪装,有的连一张席篷也没有;然而大多数装满了人和东西。

        而且它们也不是挤成一块,倒是联成了一条长线,头部接着那黑簇簇的房屋,现在也看清了,这是一个市镇,尾部离蔡永良的坐船只有一箭之远。

        嘈杂的人声也可以听到了。躺在芦席中哼着京戏的蔡永良翻身起来,推开舷旁的竹篷一看,船已经挤住。一大一小吃水很深的两条木船刚刚擦着右舷过去,船身晃了一晃,就停下来了。

        缺嘴阿四把头探进布帘,低声说道:

        “科长这里是一个什么关呢,要检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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