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三日
疟疾大概已被奎宁针制伏了,昨天平安无事,此刻已到照例发作的时间,但也毫无动静。身体是软绵绵的,口涩舌腻,不过腾云驾雾似的状态已经没有了。
那一天热度最高的时候,幻象万千,真把我颠弄得太苦。现在还不能忘记的,就是许多人面忽然变成了髑髅:好像是在旷野,但又好像依旧在这间囚笼似的小房,一些人面,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老鼠一样从四面八方钻出来,飘飘荡荡,向我包围来了,我也被他们挤小了,气闷非凡,可又不能喘口气;然后,那些人面似乎满足了,不再进逼,却都张开了大嘴,突突地跳,愈跳愈快,终于不辨为人面,简直是些皮球了,这当儿,我又回复到原来那样大,在这些“皮球”的当中找路走;我努力搬动两脚,拨开那些滚上来的“皮球”,卡拉拉,卡拉拉,声音响得奇怪,突然,我发见原来又不是“皮球”而是白森森的髑髅,深陷的眼眶,无底洞似的,一个个都向上,我恨恨地踢着拨着走,想从这髑髅的“沙滩”上辟一条路,卡拉拉,卡拉拉。后来,我的眼睛被那白森森的反光弄得昏眊了,我尽力一睁,这才看见我仍然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张痴肥的大面孔挂在我眼前,一对猪眼睛瞪得那么大。哎,原来是房东太太
现在想起来还有余怖。但那时并不怕,只是恨,只是怒。
现在回忆那时房东太太那种目瞪口呆的神情,我猜想我在昏迷之中一定还胡说八道,而且声音一定很高,不然,房东太太来干么真糟糕自己一点也不知道那时乱说了些什么
记得母亲临死以前,整整半天是谵语连篇;都是平日藏在心里的话,都是最秘密的想念和欲望,例如,她那时说,有一次她准备了两碗毒药,打算一碗给她自己,一碗给那妖狐姨娘,这只是病人的谵语,可是姨娘就抓住这话柄,挑拨父亲对我的感情,以致终于不堪设想。
真是万分必要,让我自己也知道那时我说的是些什么话
我问过房东太太。这肥猪不肯说。但是她的狡猾的笑影就已暗示我,她确已听了个痛快,而且我的谵语中大概颇有些“不堪入耳”的话,秽亵,色狂,人家曾以此加于我身,怎怨得我病中要喊出来如果只是这些,倒也无所谓,就怕还有别的话,比方像母亲说的
侥幸者,那些宝贝“同志们”没有来望过病,据房东太太的回答。
疟疾是在一天一天好起来,但是我的精神上的疟疾毫无治愈的希望。也许还是精神上的疟疾引起生理的疟疾。
可是有没有精神的奎宁针呢我不知道。
看上次的日记,还是双十节的日子,中间隔了十多天,但好像是十多年。疟疾发作以前的七八天,现在我回想起来,确是沉重的精神疟疾磨折得我不敢自信还居然是个人了。
我相信还并没有记错:先是r在电话中问我,怎么他命令我的那件事还没有报告。光听声音,我就知道有人在r旁边说我坏话狗
后来是g自称奉命“检查工作”。他居然露脸了,这倒还较为光明正大。他又居然摆出“办公事”的嘴脸来,真叫人作呕把我磨做粉,我还永远记得他最初对我邪心不死时的各种丑态,那时我为避免纠缠,和他提起“公事”,是谁把脸一歪说,“屁事你答应了我,就是顶大的公事”可是他现在居然摆出“公事”脸来了。但尽管是“公事脸”,我看透他的心,他的邪心何尝死他的“公事脸”,正为的他心里的那桩“公事”他算是发老爷脾气了,既然从前软哄我不到手,现在他要我忍泪佯笑,把自己呈献上去,这狗肺肝,我一眼就瞧透
那时我明明知道一切申说都无用,但不说又怎么办呢
他一面听我说,一面眼光霍霍地像毒蛇吐信,打算选中了一个要害所在,就一口咬我死。他几次用了这样的问句探索我的弱点:“那么,照你的推测,他未必在这里”不过我也始终没给肯定的答复,我只说:“希望再多给我些材料,总可以找到的。”
当我申说完毕,而且最后一次表示了“材料再多些就不会没有办法”的意思,他突然冷笑道:“装什么佯呢你根本就不曾好好儿去办”
我的脸色立刻变了。这是无端侮辱,哪怕到r跟前,我也同样要提出抗议的。然而他粗暴地禁止我开口,接着说他的:“你开头就推三挨四,不肯接受命令,现在又说材料不够,亏你说得出口来你是干什么的材料要你自己去找的呀哼哼,你在别的方面,倒满有经验”
我实在耐不住了,我从没挨过这样的话,何况今儿在我跟前扮脸的,又是狗也不如的东西,我负气答道:“那么,请干脆改派别人,我干不了”
“现在再换手,已经迟了一点。”他不怀好意笑了笑。“你说你找不到他,叫别人还有什么办法本来不难办的事,经过你这么一个周折,可就复杂了。”于是突然放下脸,十足打起官腔道:“上头给十天的期限,该怎么回话,你自己放明白。”
我负气不再和他多说,只点了点头。为什么我要在他面前示弱犯不着向他乞怜呵但是他临走时忽又狞笑着说:
“照你看来,他未必在这里罢哈哈”
我不回答。那时我当真还没辨出这句话的味道。
此后足有二三十分钟,我的脑筋像已经僵化。分析和判断的能力都忽然没有了,只有一些“记忆”在反复起伏。我早就疑心那天k所说他的“好友”就是小昭,可是以后接连有好几次我又见到k,我特意弯弯曲曲把话头引到他那“好友”,希望再得些“启示”;我用反激,用诱导,然而k咬定牙根不肯再多说半句话,他只瞧着我微笑。有一次他似乎急了,眼睛定定的,露出怖惧的神色,我心中不忍,只好搁开。
从这些回忆中,我又得了不少的问号,却没有半点帮助。
k的“好友”到底是不是小昭呢说像就像,说不像也就不像。
他知不知道我是而且和小昭过去的关系呢也可以有两方面的推测。
干么他后来绝不肯再说了干么又怕
不明白,不明白我真给闹昏了皇天在上,我不是不曾用尽方法去找
但是g的几次特别是末了一次,试探似的问“他未必在这里”,那神情,那言外之意,都有点蹊跷。莫非当真如我最初所猜度,他们所谓“情报”,压根儿就是g的鬼计,目的只在坑害我,逼我投入他的怀抱果真如此,哼,我还不是那样容易对付的呢
不然,就是g在利用我的还没找到,在尽量散布空气,说我“怠工”,或者甚至说我念旧,私下放走了他。嗨嗨,很好,那我自然也有最后一着。可是最糟的,现在我的确还没得到一点线索,我连小昭的踪迹也没有看到
把g的话,前后再想一遍,觉得我的第二个猜度至少有八成可靠。我已经弄到这步田地,想不到今天我的“命运”又联系到小昭身上,造化小儿作弄人,怎地这样恶毒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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