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九日
上午就接到舜英的电话,希望我去一趟。我正在踌躇,她接口又说是有点要紧事,非去不可。没奈何,只好答应她。
那时是十点多。“从舜英那边回来再找陈胖子,也还不迟,”我这样想;并且我要利用陈胖,说不定还可以从舜英那里得到间接的助力。
见面以后,舜英就表示了歉意:说有要事呢,是假的,不过好多天不见,很想谈谈,而且,松生又到香港去了,她一个人觉得寂寞。她笑着打趣我道:“耽误你的甜蜜光阴,实在不应该;可是,分出这么一半天来陪你的大姊姊谈谈笑笑,光景也不算过分的要求罢将来有机会,还想请你和他一块儿来吃饭呢。现在还不便,回头请你代为致意”
我知道她话里何所指,只好笑了笑答道:“一定是陈秘书乱嚼舌头”
舜英还要就“他”身上说笑,我赶快转移目标,从陈秘书的“乱嚼舌头”转弯抹角探询我所希望知道的东西。可是舜英口风很紧,除了满口称赞陈胖“人又能干,又热心,一见如故,肯帮忙”而外,具体的话,一句也没有。
然而她又谈起国家大事来了。“剿共军事,已都布置好了,很大规模,不久就有事实证明。”她郑重其事对我说。“从此可以和平了,而且分裂的局面,也可以赶快结束了。大家都回南京去,够多么好妹妹,我真真不喜欢重庆的天气说是不冷,前两天可就非生火不行。”
我一看表上已经快到十一点三十分,就要走。舜英坚留吃午饭。我只好实说道:“还有点事情要找陈秘书,迟了恐怕不行。”
“哦,那你就更不应该走,陈秘书回头就要来的。”舜英硬拉我坐下,却又打趣我道:“虽说久别胜似新婚,难道离开半天就不成么你说不成,我就放你走”
我脸红了,心里也有几分不耐:“舜英姊,怎么你今天老是跟我开玩笑呢如果我近来很少出来,那也无非职务关系”
舜英不信,望着我笑,我也不理会。她又关心地问道:“他叫什么名字从前我见过没有”我抿着嘴笑,不回答。
她凝眸看住我,似乎在考虑什么;末了,她拉我坐在一处,亲热而又机密地说道:“妹妹,你也得小心呀听说你的同事中就有人借此在背后说你的坏话呢本来逢到男女关系,旁人最喜欢多嘴,天下有几个愿意成人之美的君子不过,好像对于你今番这件事,内容相当复杂,说不定弄得十分严重,所以你不能不加倍小心在意。”
我见她话中有因,心里一惊,但仍然镇静地问道:“这也是陈秘书说的罢,他还说了什么没有”
“是从他那里听来的。他说你什么都好,就可惜太好胜,逞强,同事中不免结下了怨仇。听说有一个叫什么小蓉的,和你公开闹过几场,当真有这样的事么”
我叹了口气,点头。舜英放低了声音,附耳又说:“现在跟你过不去的,就是这小蓉,还有她的什么。他们说你忘记了工作,一心和他,谈恋爱;这倒还不怎的,可是他们还说你别有作用,欺瞒上峰呢据陈秘书说,好像他们已经找得了什么证据似的。妹妹,这罪名可不轻,你不能不注意。你自己觉得有什么失检之处落在他们眼里没有”
真不料情形已经那样严重,我还睡在鼓里;但“证据”之说,却大可研究。我忽然对于马同志起了怀疑。但那时候,我力持镇静,只淡淡地回答舜英道:“这里边,暗无天日的事情多得很呢小蓉他们存心想害我,证据什么的,还不是可以假造么反正他们狐群狗党,各有所谓历史关系,而我是后进去的,我是孤立的”
舜英很同情似的看着我,抓住我的手,放在她手里,轻轻抚摩,一会儿,她慨然说:“妹妹,我想你一个人在他们那一群中,就说没有磨擦罢,也怪乏味似的。可不是,办事情总得有几个老朋友在一处,大家也有个照应。况且,你在这里,也是大才小用,犯不着再呕气。妹妹,我说,你不如辞了职。昨天上海有电来,说我们的老三出痧子,我不放心,真打算去一遭。你要是肯和我一路走,那就再好没有。”
我料不到舜英忽然又提起这一个问题。但若正面拒绝,则显然于自己不利,我只好敷衍一下道:“好是好的,就怕我这里要脱身,也未必容易。”
“那总有办法,”舜英立刻进一步,“或者陈秘书也可以帮一手。总不会没有办法的。”
我含糊应着。恰好张妈来请吃饭了,这话也就搁起。
现在事情已经明白,在我前面,有两条路:一条是顾不得小昭了,爽性走在舜英这边,到上海去;另一条是依了小昭的空想,冒险一试。我的心乱得很,拿不定主意。勉强说笑着,维持到一顿饭吃完,我推说有事,就走了。也不再找陈胖子。请求调开马同志这一点,也不用再提。幸而见了舜英,先知道了他们的把戏,要不然,我请求调开马同志,就坐实了我的形迹可疑。我和小昭就立刻完了。
想得好好的计划,现在全部不行;我非另行设法,只好坐以待毙。
我决定把这一切都告诉小昭,要求他取消他的“固执”,来一个断然的表示“自首”。只有这一着能够暂时挽救最可怕的变化,
我准备小昭怀疑我,骂我,我是下了决心的。
但是事出意外,小昭静静地听完我的话,并不生气,也不置可否;他沉思有顷,这才问道:“所谓小蓉,是不是矮胖胖的,一个撩天鼻子,眼睛却水汪汪地,一举一动都带点卖弄风骚的”
“对呀可是你怎么会认识她”
“昨天那歪脸和胖子来时,也有她在内。今天上午她一个人又来了,赖着不走,胡说八道,足足有半个钟头。”
“哦,她来干么她说些什么”我觉得事情愈来愈可怕了。
“大概用意是来试探我罢。可是胡说八道一通,也没有什么要紧的话。似乎她这次来,目的不在我,却在你”
“怪了,怎么一回事”
“她在我面前说了你许多坏话,”小昭突然住口,却望了我一眼。
我不由的脸红了一下,立刻猜到刚才小昭所谓“胡说八道”是有内容的;我握住了小昭的手,心里不免有点忐忑地问道:“你信不信她那些”
小昭却立刻拦住我的话道:“当然不信我了解你不是那样不堪的。”
我觉得眼泪到了眼眶边,我又感激,又惭愧;我只颤声唤了声“小昭”却说不出话来。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过一会儿,小昭叹口气说道:“前途是凶多吉少,毫无疑问;所以,你从前所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还是不能同意。死了就算了,何必多此一举。明大概我们见面的日子也不会多了。”
“不不至于”我低声然而坚决地说,“我还要努力去想办法。”
“不行了,”小昭笑着。“明姐,也许今天就是最后一次。
来,你为我唱一支歌,低声儿唱,就是义勇军进行曲罢,从前你不是常常小声儿在我耳畔唱给我听的”
我的眼泪又涌到眼眶边了,但终于勉强忍住,笑了一笑,低声唱了;可是只唱了半句,就哽咽不成声,我突然身子向前一扑,头靠在小昭肩上,就让眼泪滔滔直流。
“勇敢些,明”小昭低声唤我,但他的声音也是哽咽的。
我忍住了眼泪,抬起头来毅然说:“我一定要去设法无论如何,我不能看着你就这样被”
小昭并不问我如何“设法”。现在他没有“空想”,似乎也不存什么希望;他冷静地等待着一定要来的事。我呢,也不把如何“设法”告诉他。干么要告诉他呢如果他同意了我的“做法”,他的心里还是不免痛苦;要是他不同意,那就更增烦躁。
我情愿担负起一切,只请他来享现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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