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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一日


如果昨天一天是在震雷骇电之下丧失了“我”之为“我”,那么,今天算是惊魂略定了。昨晚上那一场恶梦,似乎把我从颓丧与麻木中挽救出来了,真也作怪

        我梦见我和小昭在黄昏时分电灯又怠工的当儿,实行小昭那“幻想”我还是原来的打扮,小昭却装扮为一个女的。我们双双携手,混出那最后一道守卫线,然而,在离开虎穴不到一箭之路,追捕者来了,开枪射击,我中了弹。

        痛醒来时,左胁还像有什么东西刺着。

        倒好像这梦中的一弹,将我从颓丧麻木状态中打醒了来。

        我能够思索了,能够喜怒了,也能够冷静地回忆了:

        昨天,上午十点钟,我在进行最后一下努力以前,还和小昭见面;那时,把人家估量得太好的我,丝毫不曾想到这一次我与小昭的会晤竟成永诀,虽然这两个字或许是过份一点,谁敢断定不再有第二个的“十一月十二日”突然而来,但大概是再难一见了,我每句话都是宽慰他的。

        可是小昭却不这么“乐观”。他似乎有先见,或许他从我的句句“宽慰”得到反面的结论,以为我已经知道“不可免的结局”立即要来,除了空洞的“宽慰”,更无别话可说。但无论他怎样猜想,他那时对我并无怀疑,这可以他的诀别式的嘱咐来证明的。

        他是了解我的:他说起我的优点和弱点,他勉励我,暗示我“趁早自拔”。最后,他把两个朋友托付我,要我把他的情形告诉他们。

        刚听了这两个人的姓名,我茫然不解那到底是谁;然而,当小昭说明了如何可以找到这两位时,我便恍然,原来就是k和萍呀给小昭气呕呢我真不应该,特别是因为小昭并不生气,温和地给我解释。而也许因为我毕竟太小气,我们这次的会晤,在心心相印之中,还不免有些芥蒂;小昭此时倘仍健在,不知他恨我不

        后来我就去找陈胖,企图进行我预先计划好的“挽救”的方法。

        我利用那些自以为对我“有利”的关系,直捷了当把舜英告诉我如何如何,都摊开在陈胖面前,我还“捏造”了一句:舜英以为“你陈秘书”一定能出力为我排解这一度的困难。

        “哈哈,这个么”陈胖假痴假呆,答非所答,“随便说着玩的。而且,这种关于两口儿的事情,你自己最明白不过,怎么哈哈,来问我呢”

        我急了,只好捺住了性子,顺着他那涎皮赖脸的恶相,装出俏眉眼来:“你也来瞎说了,好意思么人家在暗中摆布我呢,你不帮个忙,倒也夹在里头给人家凑趣,你想想,好意思么”

        “啊呀,我”陈胖忽然换了叫屈的口气,“人家说你们如此这般,我又没见,哈,”他挨近来,凑在我耳朵边,细声说,“究竟是怎的听说你住的是另一间,可又哈嘿,你讲给我听听如何,我也见识见识”

        “那都是他们瞎说”我用劲按住了火性,勉强笑着回答。

        然而陈胖把一手抚到我背上,气促地细声地还在吐出一些跟他那口臭同样恶浊的话语。我几乎想打他几下耳光,然而,为了小昭,我不得不忍受他的侮辱。不,我还忍住一包眼泪,施展女人惯用的方法我佯笑着,用不理会的姿势,鼓励他更进一步的撒野,甚至当他胆敢从口没遮拦到手没遮拦时,我还取放任的态度。“再逗他一下,然后我乘其情急而要挟”我正在这样打算。

        我故意把眼睛半闭,准备在最适当的时机,“拿他下来”。

        不料这短命的家伙,竟然讨得了便宜之后,就想溜了。“我有事呢,回头再谈,”他蓦地这样说,拍拍身子就站了起来。

        “别忙到底怎样”我连忙一把抓住她,同时逼出一个笑脸来。

        “哈哈,就是这样不好么”假痴假呆之中还带着不老实。我竭力克制心头的愤怒与悲痛。“嗳,你这人别装佯了,我的事,到底怎么你也不用怎样费事,瞧机会给廓清一下空气,不就得了么”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几分颤抖了。

        “哎哎,可是,我已经说过,没有什么,不,据我看来,你是没有什么不了的。舜英女士说的,哎,你们女人,总是神经过敏。”

        他那话里的“你”字,像一支针刺在我心头言外之意,分明小昭是有点“不了”的。但是我还不肯失望。“求你一并设法罢,陈秘书,我永久记着你的好处”我勉强抿着嘴笑,送过去一个眼波,然而一滴眼泪却掉了下来。

        “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他含糊说着,急急想摆脱。

        还有什么办法,我全身的力气,都使完了。

        那时候,我还没料到变化已经发生,我把陈胖的态度认为不肯多事。甚至当我回去,在办公室外边被值日官叫住了的时候,我还在做梦。

        值日官说,g在这里,要我在办公室候他。

        我心里有点不自在了,很想先进去看看小昭,但又觉得当此四面楚歌的时候,忍耐小心还是第一。可是我觉得人们都在偷偷朝我看。

        等候了十多分钟,还不见g来。我真是若芒刺在背。

        又五六分钟,来了。三角眼里有一种异样的凶光,劈头一句话就是:“哦,同志,这几天,你辛苦了”于是狞笑一下,“今天起,你可以休息休息。没有别的话了,你等候命令罢”

        我装出早已了然的神气,静默地接受了这意外的打击。

        但人们的目光太可怕了,我急急退出办公室。我无处可去。我应该问个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我并不。“即使这是犯法的,我也不管”我朝小昭的房走去,心里这样想。

        可是推开了虚掩的房门时,我几乎惊叫起来。什么都没有了,一间空房那时我断定小昭已经遭害。我像钉住在地上,动不得。

        当马同志悄悄走近我跟前时,我又像发狂似的浑身一跳,几乎直扑过去。我没有认出是谁,只觉得是害我的东西来了,我要自卫。

        “这是留给您的。”马同志低声说,递过一个小小的纸团来。

        我凝眸瞧了他半晌,这才似乎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可又望着那纸团不敢拿。马同志惘然笑了笑,手一动;我突然伸手把那纸团抢在手中。

        几个潦草字:“放心,不会连累你”

        唉我松了一口气,但是立刻又大大不满足。我用一串的问题把马同志包围得手足失措。他不能逐一回答。实在那时我所问的,叫他怎样回答呀不过从他的无条理的话语中,我也看出了一些:他们是把小昭移到别处去了,眼前大致无生命之忧,可不知他们换什么方法治他

        回到自己房里后,值日官又来通知我:虽然小昭是移走了,我却还得在这里住几天,“等候命令”

        我是受禁闭了罢好呀随他们的便。然而后来又知道不算是禁闭,身体行动还有“自由”。

        当时只有小昭遗下的字条上的几个字填满了我整个心。

        不会连累我什么意思呢表示他对我的一片心呢,还是暗示事情发展的性质但那时我已经没有思索的能力。我完全僵化了。

        今天温习那时的经过,觉得陈胖虽然“居心不良”,可也暗示我将有怎样的事情发生,可惜我当时未曾细心推敲。小昭呢,居然能够私下写这么几个字给我,可见也还不是十分严重。要打听得他的下落,也还有希望。问题倒是我自己。所谓“命令”者,究竟如何

        已经等候三十多小时了,还没有见下来;老是这么等着呢,还是

        我应当争取主动,不能坐以待变

        我应当振作起来,还有未报的恩恩怨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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