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之期
我以为子仪是失落于前世的一段不悔的错误,是我穷尽生死不能得到的挚爱,但,我竟不知旧梦早已经成真
再世之期
西岭雪
“子仪,请不要忘记我。在我生前,爱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在我死后,身体或许消亡,真情必然不泯。子仪,原谅我无法不爱你。”
“夕颜,我是珍惜你的,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是,你始终待我如手足子仪,我今生最庆幸的就是认识了你,最大的遗憾却也是你子仪,如果有来生,我祈求还可以再见你,让我继续为我的爱努力,直到你也爱上我”
我恸哭,翻身坐起,把神思拉回现实,而心痛依然未止。
“子仪,子仪”我于静夜中轻声呼唤。那么熟悉的名字,那样刻骨的相思,可是他究竟是谁呢
自从去年和丈夫没滋寡味地庆祝过结婚十年纪念日,我便常常做这同样一个梦。第一次从梦中哭醒时,我深觉奇怪,只是一个梦而已,何以那一份心痛却如此清晰冷冽子仪的一切是这样的熟稔而亲切,仿佛自小玩到大的一个伙伴,已经认识了他一辈子了,似乎呼之欲出,却偏偏一时记不起是谁。
我从三岁念幼儿园想起,一直回忆到33岁的今天,最终确定现实生活中绝不曾出现过一个叫做子仪的人,但我分明又是这样地牵挂着他,拥有一系列与他共同的记忆,例如夜游香山,逛八大寺,赏兵马俑
当然,这些都是从后来时断时续的梦境中回忆起的,但我知道那是真的,真的有过一个叫做子仪的人,真的曾经过一段那样的心路历程。梦中的子仪面目模糊,语音低沉,极少说话。深刻而强烈的,是那一种抵死缠绵的感觉。我曾经那样地爱他,虽被拒绝仍情痴一往,至死不渝,于是订下来世之盟。
是了,那必然是我前生的记忆,子仪,则是我生生世世的所爱。但是子仪,你却又一次负我,我已结婚十年,如何你仍未出现
我望一眼身旁熟睡的丈夫,喟然长叹。比起子仪,丈夫是一个多么木讷而平淡的人,除了工作睡觉外就别无情趣,连名字都是那样的伧俗文革,哼,张文革
记不起当初为什么会嫁给文革了,总是因为小女孩的浪漫和富于幻想吧。春暖花开风清月圆之际,连麻雀的聒噪都当成动听的音乐,把文质彬彬的文革误做白马王子也是有的。只是十年下来,再多的浪漫也被他的刻板磨平了。最初的柔情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日日相见刻刻生厌的忍耐与无奈。我日渐变得漠然疏远,他却一无所觉,或许还沾沾自喜我不再打扰他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却做蛀书虫吧
我叹息,想起子仪,心温柔地疼痛起来。子仪,请重新入梦,带领我回到前世,让我再一次爱你
我迷醉于前世回肠荡气的苦恋之中。现实生活里厌倦而淡漠的我,竟曾经有过那样执着深沉的感情,令我唏嘘不已。
雨夜迟归,走近海淀南路自己的家门时,那种刻骨铭心的缠绵再度涌来,脑中电光石火,我清楚地记起曾经多少次共子仪在这条路上走过。他总是将我送至楼前,简短地说一句“再见”便转身离开。依依不舍的人是我,挽着他的手臂一再央求:“子仪,陪我走到路的尽头再转回来,再陪我走一会可好”
子仪不应我。我恼怒地跑开,任他在后面喊我也不回头。上子楼,却又惶惶不安,复转身奔回,而子仪已经离去,我茫然若失,好象再也见不到了似的,一个人沿着海淀南路在静夜里一边跑一边凄楚地呼唤:“子仪,子仪”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前生,与子仪的每一次见面都有如生离死别。我眼角濡湿,走到楼门前又悄悄折回,一边低低地喊:“子仪,子仪。”
子仪是一个矛盾的人,有时待我如兄长般呵护迁就,有时却常在一些小事上与我斤斤计较,绝不让步,以至前生留下了如许多的遗憾。
记得那次我提早一个月就为他准备生日礼物,无数次幻想过伴他吹蜡烛的情形,临了却被他断然地拒绝。那也是个雨夜,我斜斜地擎着伞走在雨中,心里比任何一刻都更加明了子仪的遥远与无望,所有的自尊委地成尘,最后一丝自欺的余地也不留下,一颗心空空荡荡,天地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冷雨,一直冷到人的心里。我抱紧双肩,不可抑制地发着抖,心一牵一牵地疼得抽紧
那一份清冷绝寂的伤怀至今记忆犹新,或许我在那夜便早已死去。
我忍不住又抱紧双肩,体味着前世的孤苦失落,沿着记忆的路一步步追溯回去
当不知第几次折回又转来时,我回头看到了丈夫。他正站在楼门前焦灼地张望,门厅的灯照在他苍白的脸上,赶跑了我所有关于子仪的回忆。
看到我,文革松出一口气:“夕颜,你可回来了,怎么这么晚”
“加班了。”我含糊地回答,侧身让开他走上楼,不愿再多说一句话。
星期天,儿子吵着要去圆明园,说是历史老师刚讲过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这一课,要同学们参观遗址以加强记忆。文革嘀咕着:“都看了一百遍了,还看”
但他虽不是个多情的丈夫,却绝对是个模范爸爸,一大早便催了我起床收拾一大包火腿饮料,一家三口也就上路了。
来到圆明园,才知道这里新建了一处风景海岳开襟遗址,专门搜集世界各地千百年来的各式图腾模本。我一向对古老的东西感兴趣,看得神驰目凝,留连忘返,遂打发丈夫:“你带儿子去看那些火后残骸好了,我想在这里多转一转。”
独步水湄,恍如前世的感觉又来了,我如被感召地加快脚步转过假山,一座草亭赫然在目,门楣触目惊心的三个大字:“勿忘我”。
我呆住,胸口似被铁锤重重撞了一下。天我记得这三个字这是我与子仪旧游的地方勿忘我这正是我最真的心愿,是我对子仪生死相许的再世之期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亭子里去,抚摸着用树根粗粗雕就的木桌木椅泫然欲泣,身子一软就势坐下了,心中摇摇欲醉,不禁低首沉吟:“子仪,勿忘我”
泪水滴落,我缓缓抬起头来,却见文革已牵着儿子远远地来了。哎,子仪
思念一日甚似一日,我渐渐卧床不起。文革强拖了我去医院检查,却发现自己患了胃癌。
胃癌我的生命再一次走向尽头,而子仪依然未现。子仪,你何忍负我
病情渐发展到不得不住院治疗,文革抛了工作,日夜守在医院陪我。由于做化疗,我的一头长发大把大把地脱落了,我却不以为意,安静地只等着生命结束好快一点转入轮回,以期与子仪再世重逢,彼时,我仍会保有子仪的记忆吗
我在梦里苦苦追问:“子仪,你会忘记我吗”
“夕颜,不要胡思乱想。”子仪端过一杯水,一手揽着我的肩扶我坐起,一手将杯送至我唇边:“慢慢喝,有点热。”难得一见的温情令我心中伤痛,握住他的手泪如泉涌:“子仪,告诉我错在哪儿我来改,希望来世可以做个让你满意的女孩,终能为你所爱”
我哭泣,肝肠俱裂,文革伸手将我推醒:“夕颜,醒醒,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茫然地睁开眼来,噩梦不,那是一个虽然苦涩不堪却令我宁愿沉睡不愿醒的爱之梦,但我又如何对丈夫启齿望着他一脸的焦虑和忧伤,我心中忽觉不忍,轻轻抚一下他的脸说:“文革,你有白头发了”
他的头一低,眼圈迅速红了,掩饰地站起身问:“你要不要喝水”说完不等我回答转身兑了一杯水过来,先在自己唇边试一试,这才一手搂着我的肩将我扶起,另一只手将水送至我唇前:“有点热,慢慢喝。”
我心一震,脱口轻呼:“子仪”
“子仪”丈夫的手一抖,奇怪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我自知失态,窘得满脸通红,却仍是大吃一惊:“你知道子仪”
“当然,这本是我爷爷给我取的名字,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爸爸为了表示革命就给我改了名字”
我瞠目,恍然大悟,子仪,原来子仪就是我的丈夫我们果然再世重逢,且终成眷属,子仪一直都在我的身边,却被我一再忽视。
我想起每每午夜梦醒,总是可以听到文革均匀平稳的呼吸,想到沿着海淀南路追溯回忆却看到丈夫已守在路口,想起海岳开襟我呼唤着“子仪勿忘我”,一抬头看到了他含笑的脸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始终以为子仪是失落于前世的一段不悔的错误,是我穷尽生死不能得到的挚爱,我竟不知旧梦早圆。梦已成真梦已残哦,我怎将天堂错过
“子仪”我流着泪握住丈夫的手,前世今生在这一刻合二为一,我们突然都变得透明,将彼此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刻的了解足够我们度过平和美满的一生,而我的一生即将结束。
“子仪,如果有来生,请记得与我重逢,让我以一生的爱报你,直至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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