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西望张爱玲(张爱玲传) > 第八章 遇到胡兰成

第八章 遇到胡兰成


1

        我的灵魂漫步于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静安寺路上,身边滔滔地经过着面目模糊的熟人:王娇蕊挽着佟振保的胳膊走在路上,他们要去看电影,可是半路遇见了一位相熟的英国太太,不得不立下来攀谈几句;二乔和四美骑着自行车从旁边掠过,一路不住口地数落着新嫂嫂玉清的破落家世;南宫婳刚散戏归来,黄包车夫啰啰唆唆地要加钱,她忽然不耐烦起来,干脆跳下车步行,一边踽踽地走着,一边百无聊赖地看橱窗;王佳芝也在摩西路口下了三轮车,走进咖啡馆里等老易,他们约好了要一同去买戒指;忽闻得汽车铃声一响,却不是老易,而是白流苏陪着七小姐相亲回来了,一脸的心虚与得意,一低头钻进门,死不出来;一只猫从门洞里溜出来,竖直着尾巴嗖一下不见了,门洞里黑黝黝的,看不清是不是小艾东家五奶奶的那只“雪里拖枪”,也或者是潆珠祖父匡老太爷的

        我的灵魂跟着那只猫一闪身飘进公寓,看到镂花铁门的电梯和绿色的邮筒,灵魂不晓得自己乘电梯,只好一级级地盘旋游上,有人家开着无线电,在唱蔷薇蔷薇处处开,偶尔插一段新闻社论,我看一眼那无线电匣子,方方正正的,在太太万岁里见过,丈夫送给妻子的那一种,于是猜这家的女主人大概就是陈思珍;然而也未必,或是孟烟鹂也说不准,她也喜欢整天开着无线电听新闻,想在空屋子里听见人的声音;再上一层楼,苏州娘姨阿小在厨房里招呼儿子百顺吃饭,百顺说:“姆妈,对过他们今天吃干菜烧肉”不等说完,头上早着了阿小一记筷子;灵魂再向上飘,楼上的门也是开着的,客厅里挂着结婚证书,配了框子,上角突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牵着泥金飘带,欧阳敦凤坐在框子底下织绒线,米晶尧搭讪着走过去拿外套,含含糊糊地说:“我出去一会儿。”敦凤和我都知道,他是要去前妻的家

        我的灵魂一直地飘上顶楼,看到六零五室门前有个男人在敲门长衫,礼帽,相貌清癯,身形萧索,彬彬有礼地问:“张爱玲先生在么”然后自门洞里塞进一张字条去

        那便是胡兰成。

        我的灵魂躲在那楼道里哭泣,极力地呼唤爱玲,呼唤她不要开门。她果然没有开门,然而后来却又打电话,说愿意去看胡兰成。

        有张报纸也塞在门缝里,那上面明明白白写着:1944年的2月4日。胡兰成,1906年出生于中国浙江嵊县,1927年从燕京大学退学,1936年应第七军军长廖磊之聘,兼办柳州日报,5月,两广兵变失败,胡兰成被第四集团军总司令部监禁33天。1937年因在中华日报上写了两篇文章:一篇论中国手工业,一篇分析该年关税数字,并被日本大陆新报译载,遂被中华日报聘为主笔,去上海。1938年初,被调到香港南华日报任总主笔,用笔名流沙撰写社论,1939年离开香港回上海,任中华日报总主笔,次年就任汪伪政府宣传部政务次长。1944年应日本人之邀主编苦竹杂志,任大楚报社长。抗战胜利后,从香港逃亡日本。1974年到台湾。1981年7月25日在东京病逝,著有今生今世、山河岁月、禅是一枝花、中国礼乐、中国文学史话、今日何日兮等。

        据闻胡兰成为文,从不起草,一挥而蹴,倚马可待。稿成,亦极少改动,故有“大笔如椽”之誉。办报时,每周至少两篇社论,都由他自己执笔,因其文笔犀利,常言旁人所不敢言,每令报纸原刊社论之版面出现空窗因社论观点激烈而被抽起不发,又并无预稿替补,遂只得留白,是谓“空窗”。同仁有规劝其稍事隐讳以免触犯当道禁忌者,他回答人家:“报纸版面有空窗,正是胡某报刊之特色。”可谓狂狷本色,自负至极。1944年1月24日,是旧历的除夕,胡兰成彼时刚从狱中释放,赋闲在家,百无聊赖,遂随手翻开本杂志消遣,一段孽缘,就此展开

        “前时我在南京无事,书报杂志亦不大看。这一天却有个冯和仪寄了天地月刊来,我觉和仪的名字好,就在院子里草地上搬过一把藤椅,躺着晒太阳看书。先看发刊辞,原来冯和仪又叫苏青,女娘笔下这样大方利落,倒是难为她。翻到一篇封锁,笔者张爱玲,我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地把它读完一遍又读一遍。见了胡金人,我叫他亦看,他看完了赞好,我仍于心不足。

        我去信问苏青,这张爱玲果是何人她回信只答是女子。我只觉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及天地第二期寄到,又有张爱玲的一篇文章,这就是真的了。这期而且登有她的照片。见了好人或好事,会将信将疑,似乎要一回又一回证明其果然是这样的,所以我一回又一回傻里傻气的高兴,却不问问与我何干。

        这样胡涂可笑,怪不得我要坐监牢。我是政治的事亦像桃花运的胡涂。但是我偏偏又有理性,见于我对文章的敬及在狱中的静。

        及我获释后去上海,一下火车即去寻苏青。苏青很高兴,从她的办公室陪我上街吃蛋炒饭。我问起张爱玲,她说张爱玲不见人的。问她要张爱玲的地址,她亦迟疑了一回才写给我,是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

        翌日去看张爱玲,果然不见,只从门洞里递进去一张字条,因我不带名片。又隔得一日,午饭后张爱玲却来了电话,说来看我。我上海的家是在大西路美丽园,离她那里不远,她果然随即来到了。”胡兰成:今生今世民国女子

        2

        1938年的冬天,张爱玲离家出走,从苏州河往静安寺,是逃出生天;然而1944年的春天,她从静安寺往美丽园的这段路,却是一条死巷。

        关于胡兰成的情事,早已被他自己在今生今世中写得烂熟了。后来各种版本的张爱玲传记的华彩部分,也都是以这部今生今世为底稿,几乎没有任何超乎其外的细节。

        然而张爱玲却在1966年11月4日致好友夏志清的信中说:“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显见是不赞成的。

        我于是努力地寻找有关胡张之恋的另外记录,片言只语都视为珍宝。然而发现当时见过他们两个在一起的人并不多,又或是隔于时局,见了也不肯写下来;肯写的,又多半“缠夹得奇怪”,纰漏百出,不足为信;惟有作家李黎对胡兰成侄女胡青芸的采访最为珍贵难得。

        青芸说:张爱玲第一次到美丽园,是到三层楼胡兰成房间谈的话朝南的一间,其他给别人做办公室。

        又说:张爱玲长得很高,不漂亮,看上去比我叔叔胡兰成还高了点。服装跟别人家两样的奇装异服。她是自己做的鞋子,半只鞋子黄,半只鞋子黑的,这种鞋子人家全没有穿的;衣裳做的古老衣裳,穿旗袍,短旗袍,跟别人家两样的,总归突出的;这个时候大家做的短头发,她偏做长头发,跟人家突出的;后来两家熟了,叔叔带我去常德路,带我去认门儿,这样认得了。跟我很客气,我比她大,喊她“张小姐”,她喊我名字,叫我“青芸”。

        果然是一个鲜活的张爱玲沉静、疏远、奇装炫人、不漂亮。

        然而胡兰成却依然惊艳了,却惊也不是那种惊法,艳也不是那种艳法。爱玲的清逸含蓄,竟然超出了他以往对于女性美的所有的经验与想象。

        他后来一再用“柔艳”这个词形容张爱玲,而他眼中的张爱玲也确与我们想象的不同,是一个地道的美丽的既聪明灵透又温柔多情的女人是玉女也是九天玄女他自她手里得来无字天书。

        他把她来比桃花女,比樊梨花,比哪吒然而其实他自己才是哪吒,素人无情。小时候,家乡发大水,牛羊稻谷都在水中漂,家人拖男挈女站在房顶,愁苦对泣,他却只是放歌,对着汤汤洪水高声啸吟,气得他娘骂他:“你是人是畜生”

        爱玲沉静地听着,听到他母亲骂他的话,不说对也不说错,却讲起炎樱在炮弹中泼水唱歌的事。

        于是他知道,她懂得了他,在替他辩护,也在称赞。他着实感激,于是又同她讲自己在南京的事情,问她每月的稿费收入,批评时下流行的作品,谈看封锁的感受

        她听着,也渐渐吃惊了,因为他同样是她从来没见过的那种人,甚至也从没在想象里出现过,也从没在笔下描摹过,这个人就是这个人,无法描述,无法评价。他在她面前时,是真实的,独特的,性情鲜明的;然而他一转身,她便觉得茫然,觉得生疏,觉得不认识。

        她生平从来没有不能形容的人与事,然而对于他的一言一行,她竟然有些辞穷了。

        时间过得真快,来时艳阳高照,转瞬暮色四合,她站起来告辞。

        他送她,从美丽园到静安寺路,抄捷径,走外国公墓。累累重重的青白石碑,碑上站着张开翅膀的小天使,瞪着石白的眼珠子看着他们。这情形其实是有点碜人的,然而敏感的她竟然忘了害怕,只顾听他说话。

        他的话可真多,也有趣,寻常说话也像在做演讲,极有煽动力。他说童年往事和求学经历,说日本文化与中国的不同,说自己对歌舞与绘画的见解,也说红楼梦与金瓶梅一直送到爱丁顿楼下,话还没有说完,他看着她,有些恋恋不舍;她亦看着他,是鼓励的眼神。

        于是他说:“明天我来看你吧。”是询问的语气,其实已是约定。

        在他们对望的瞬间,有什么事情已经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发生了。

        第二天,果然等着他,淡淡地涂了口红,洒了香水。

        她平时见女客也要打扮过的,并不只是为他然而为他打扮,心情多少不一样,既不是不修边幅,亦不肯太过隆重。于是挑了宝蓝绸袄裤,戴着嫩黄边眼镜,是家常的打扮,可是艳,柔艳。像一朵花含苞欲放,香气却已然馥郁,扬满一室。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

        同龄的女生早在大学里已经个个都成了调情高手,香港战乱时学校停课,男生整日腻在女生宿舍里玩纸牌,玩到半夜还不肯走。第二天一早,女生还没起,那男生倒又来了。隔壁只听见女生娇滴滴的欲迎还拒:“不嘛,我不,不嘛。”旁若无人。一直纠缠到下床穿衣为止。

        爱玲在隔壁听得清楚,倒替人家脸红半晌,有种莫名的羞耻感,恨不得回到孔子座前去默书。对于爱情,她曾经耳濡目染,也曾经笔下生花,现实中,却是“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不知怎的,今天却有些不同寻常,港大宿舍的情形忽然翻起在心头,便是那女孩子的声音也响在耳边:“不嘛,我不嘛。”好不惊心。

        坐在书桌前写字,脑子里满满,却写不出;于是又看一回书,终究也不知看了些什么。每一次门响,既盼着是他,又怕是他,因为总觉得没有准备好;及至他真个来了,她却只是默然,仍似第一次见面。

        他也比昨日拘谨,是被她房里的布置摆设所震压,觉得满屋里文明清爽,而又兵气纵横。她这个人,也是带着杀气的不是“杀无赦”的杀,而是碧罗春茶又称做“吓杀人香”的杀,正大仙容,嫣然百媚。

        中国人的月老是花白胡子的糟老头儿,西洋人的爱神丘比特是个乳臭未干的神箭手。他是被西洋的箭射中了,血溅桃花扇,久了,却像蚊子血;而她却是被古老的红线缚住了,从此千丝万缕,扯不断,理还乱。

        3

        张爱玲一生中,对自己的这段恋情并无半字提及,若要附会的话,她在认识胡兰成一个月后曾写了一篇短文爱,倒或者可以作为这一段情的佐证仿佛风吹开帘栊一角,看到美人半面。

        文章开篇先巴巴地写着“这是真的”,然后才讲故事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罢,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做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这是真的。”是强调故事是真的,还是强调心是真的,情是真的

        这个故事是她从胡兰成那里听来的,故事中的女孩即胡兰成发妻的庶母。他的过去,并没有刻意瞒她,她亦不是不知道他劣迹斑斑,背景又有点不清不楚结过两次婚,目前又与舞女同居然而女人总以为坏男人会因她而改变。越是在别的方面聪明的女子于此越痴。

        他的多情,他的狂妄,他的放荡不羁,对于她都是一种新鲜的刺激。而他的才华横溢与温情款款,更是不能拒绝的毒药,比鸦片尤为致命。

        对于侄女的反常,张茂渊十分不安,她同爱玲深谈了一次三毛在滚滚红尘里有句台词:“这种人说好听点,是文化官;说难听点,是汉奸。你干干净净的一个大小姐,惹这种人干嘛”是替姑姑问的吧

        爱玲是敬重姑姑的,于是写了一张字条叫人送给胡兰成:“明天你不要来了。”

        送去了,又觉得后悔,觉得失落走了这么远的路,经历了这么多的面孔,才终于遇见他,同他说:“你在这里。”这么快,又要分开了吗

        就这样擦肩而过,就这样失之交臂,就这样永不再见怎么甘心

        一整天都是恍惚的,老是侧着耳朵听电梯响。每一次电梯“空嗵空嗵”地上来,心也跟着“嘭嗵嘭嗵”地提上来,一直提到了嗓子眼儿,听到敲门声,更是惊得目瞪口呆,直看着姑姑发愣。

        张茂渊问:“是送牛奶的来了。你怎么不开门”

        她低了头不说话。她不敢开门。既怕开门看不到他。更怕开门看到他。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这是一段情的缘起,也是一段情的结局若果然是“就这样就完了”倒也罢了。

        可惜没完,完不了。

        他到底还是来了。她看见他,立时笑了,脸上开出一朵牡丹花。张茂渊看在眼中,心头暗暗叹息,一声不出,拿起皮包便出门了。

        回家时,看见爱玲面上喜滋滋,待笑不笑的样子,不禁再叹了一声,半晌,轻轻说:“你同他在一起,我是不赞成的。然而你也大了,自己的事,自己有数罢。”

        这样一来,算是过了明路了。从此后,胡兰成索性天天来,坐在爱玲房中,谈诗看画,一坐便是整日。

        有时炎樱来了,三个人说说笑笑,更是热闹因为得不着姑姑的祝福,炎樱的支持,便成了张爱玲最大的依傍。她有时要胡兰成陪着去炎樱家玩,仿佛亲戚串门,是在闪闪躲躲里寻找光明正大的感觉。

        胡兰成是见着女人便要献殷勤的,嘴上抹油,甜言蜜语不断。爱玲坐在一旁,听两人斗嘴取乐乃至调情,却只是笑着,觉得好,丝毫没有不快。

        炎樱把张爱玲昵称“张爱”,把胡兰成昵称“兰你”,配成一对。夏天时,胡兰成去武汉,炎樱给他写信,还是爱玲替她翻译的:“亲爱的兰你,你在你那个地方,是要被蒸熟了吧”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说:“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欢喜我。”

        我惊心于张爱玲的大方,抑或是一种无奈的自矜吃醋也无效,反而有伤风度,索性只得大方。

        然而想到张爱玲的家史,却又觉得容易理解张佩纶何尝不是挟妓啸游的风流才子,张廷重也因娶姨奶奶惹得太太生气她都从来没见过痴心专情的男子,又如何可以期冀

        她是擅长写爱情故事的,并且坚信“有目的的爱都不是爱”。而胡兰成无疑是最接近她爱情理想的一个,风流潇洒,才华横溢,连缺点也是迷人的他是结了婚的人,且做过汪伪的官员,和日本人又过从甚密。她与他在一起,世人都要反对,连同自己的亲姑姑也不予祝福。这使得他们的爱情一来就带着悲剧的色彩,因为不可能、无目的,而使得这爱益发坚忍不拔。

        她心甘情愿地为他烦恼,为他倾心,为他委屈,为他坚持,甚至送他一张照片,在后面写着: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写出这样文字的女子,是尤物;

        辜负这样女子的男人,是该杀

        4

        对照记是张爱玲对自己一生的总结,最接近于自传,然而也对爱情与婚姻讳莫如深,两任夫君胡兰成与赖雅都未能留照其中,倒是女朋友炎樱占了不少篇幅。

        如此,后人做“张传”,便不得不依本于今生今世了。怎么说胡兰成也是当事人,十句话里便有九句是假,也还总有一句是真,好过没有。

        翻开来,劈面第一句便是“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有诗意,有悟性,还有柔情当年张爱玲也是被这些征服的吧那一刹那我觉得理解了她。

        他是真的懂她,欣赏她;而她也不由得要为他的才情倾倒或者说“跌倒”。

        他们谈诗,论词,说画,讲音乐,她每一句话都使他心动,是小和尚被师傅用木鱼当头一喝;而她亦惊讶于他对她的知与解,仿佛在他的话里重新看到一个新的自己,更好更美更纯粹的自己。

        他的话经她一开解,便有了新的意思;而她的人经他一描述,亦有了新的形象是她,又不是她,如“花来衫里,影落池中”,别人见不到的她的好,都一一落在他眼里,并且清切地懂得,于是花更美,影更艳。他形容她“柔艳刚强,亮烈难犯”,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又说:

        “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

        “张爱玲是使人初看她诸般不顺眼,她决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恶去看她总看她不透,像佛经里说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她的人即是这样的神光离合。偶有文化人来到她这里勉强坐得一回,只觉对她不可逼视,不可久留。好的东西原来不是叫人都安,却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可是天下人要像我这样喜欢她,我亦没有见过。谁曾与张爱玲晤面说话,我都当它是件大事,想听听他们说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们竟连惯会的评头品足亦无。她的文章人人爱,好像看灯市,这亦不能不算是一种广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觉得他们总不起劲。我与他们一样面对着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惊动,要闻鸡起舞。”

        赞美的话是一张作画的宣纸,一旦由男子的口里说出,而被女子服帖地听在耳中,那女子也就变成了纸上的画,被固定在赞美的词语里,徒具色相,失了本真她便是这样的傻了一回。


  https://www.lvsewx.com/books/0/682/17131.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lvsewx.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wap.lvse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