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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风花雪月


是个暮春的下午,莺飞草长,暖日方暄。若梅英由青儿陪着,从汽车上缓缓下来。

        车门开处,先探出一双穿着黑缎镶水钻的高跟鞋,接着是旗袍掩映下的半截小腿,然后全身都出来了,立刻吸引了满街的目光。

        “胭脂坊”的老板胡瘸子早已是笑迎迎地掬了两手站在门前了,他的镶着珊瑚顶子的瓜皮帽在阳光下一闪一闪,黑毛葛背心口袋里掉出半截金表链子,上面坠着小金镑,随了他的激动不停地叮当作响;

        穿燕尾服的绅士停了他的手杖那时叫司迪克的站在街树的掩映下向这边遥望,叹息着这为什么是条喧闹的街市而不是一个华尔兹的舞场,那样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向她邀舞;

        做女学生打扮或是女写字员打扮的小姐们眼含了妒意,远远地避到街的那一边去,向卖糖炒栗子的小贩讨价还价,嗔骂:“看什么呢还不算钱”却趁机将栗子多抓了几颗进纸袋;

        小贩们的眼光飘过女学生的头,手忙脚乱地装了栗子,才忽然发觉上当,计较着:“这里哪止半斤,小姐你不要太大方哟,多少加点钱啦”一边说,眼神却只是管不住,仍然一阵阵向上飘出去,飘出去

        青儿这时候也从另一边下了车,举过伞来将梅英的全身遮住了,梅英这才款款迈动步子,依依行来。

        而整条街的人,不由自主都一齐轻轻叹了口气

        上海,城隍庙街口,小宛看着假想中的若梅英冉冉走近,不由自主,轻轻叹了口气。这便是汉乐府陌上桑里所写的情形了吧:“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一个女子的美,美到这种地步也就算到了尽头了,难怪会遭天妒。

        蓦然间,看到若梅英站住,回过头来,对着自己嫣然一笑,招了招手。

        小宛心神恍惚,本能地迎上去。

        张之也叫:“喂”然而已经来不及。

        小宛追上去,撞在一架迎面过来的小推车上,车主顺势一推,车上的东西滚落下来,银的挖耳勺,绣的荷包,瑞士表,珐琅盘子假做真时真亦假的西贝货七零八碎滚了一地,琳琅满目,煞是好看。

        车主是个矮小的上海女人,立即大呼小叫不依不饶地撒起泼来,拉住小宛咒骂索赔。

        小宛狼狈至极,一边道歉一边弯下身来帮忙捡拾。张之也忙拦在前面,指着那女人说:“我明明看到你是自己故意撞上来的,还赖人我们去管理所讲清楚。”一边亮出记者证来。

        女人悻悻:“记者怎么啦记者就可以撞坏东西不赔”一边喋喋不休着,一边却悻悻地捡起东西准备掉转车头走了。

        小宛蓦地身子一僵,手里紧紧攥着一樽嵌照片的银相框,呆呆地站着,仿佛失魂落魄,张之也与那上海女人的争吵竟是听而不闻。

        那女人正转身欲去,看见相框,劈手来夺:“还我东西弄坏了要你赔。”

        小宛如梦初醒,拉住女人说:“我买你这个相框”

        “你买”女人站定下来,重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宛,故意做出不屑的样子,“你买得起吗”

        “一个破相框,最多五六十年,也算不上什么古董,十块八块的,有什么买不起”张之也明知女人会漫天要价,忙提前封口。

        果然女人大叫起来:“十块八块我给你十块八块你给我找这么一个相框去你看清楚,这是银的,纯银,镂花的,起码有上百年历史”

        “上百年你不看看她穿的衣裳,是礼服,四十年代的”

        “我没跟你说照片,我说这相框”

        “我就买这照片。”小宛打断她,“你把这相框拿回去,这照片给我,多少钱”

        张之也气笑了:“小宛,你买椟还珠怎的”

        “买照片”那女人翻翻眼睛:“那不行,我这照片和相框是配套的,必须成套卖,没有二百块钱,是说什么也不会出手的。”

        “二百块我看二十还差不多。小宛,我们去别家找,这种四五十年代的相框我见得多了”

        不等张之也说完,小宛已经取出钱来:“就二百,我买了。”

        张之也一愣,看住小宛,若有所悟。

        那女人料不到小宛这样痛快,倒犹疑起来:“其实二百块算便宜的了,这相框,这做工,这花纹,要搁在国外,那应该进博物馆的,卖给老外,两千他也得掏”

        这次,连旁边围观的人也都笑了,纷纷打趣:“行了大姐,这不是在中国吗谁家没个旧相框旧照片的二百块不少啦,您就别贪了便宜再卖乖啦”

        女人讪笑:“我收购这个也要本钱的,你以为多大便宜呢这是早年兴隆旅馆老板私藏的物件,他孙子前些日子搞

        装修,把祖宗的珍藏捣腾出来,上个月才到我手上呢。”

        “兴隆旅馆”仿佛一根针刺进心里去,小宛蓦然间惊出一身冷汗,梦里看到的建筑,不正是兴隆旅馆吗此时,她已经清楚地明白,是若梅英,是若梅英引她到这里来,让她一步步踏近故事的真相的。

        “请问,兴隆旅馆在什么地方”

        “那是老名字,现在早翻了重盖了,你们是来找老上海感觉的吧我知道,现在跑到上海来怀旧的人特别多”女人收了钱,态度好很多,热心地说清路线,又补充着,“啊,现在改成宾馆了,叫海蓝酒店。”

        海蓝张之也和小宛面面相觑,寒意顿生海蓝酒店,不是他们刚刚定下的酒店吗

        张之也想起来:“小宛,为什么对这张照片这么上心”

        “你不是一直想见若梅英吗”小宛炯炯地看着张之也,“这个就是啊。”

        “若梅英”张之也大惊,仔细端详,“有这样的事”

        照片上,一男一女,女的梳着当时著名的爱司头,对着摄影机抿嘴而笑,笑容虽然有些稚气拘促,但已风韵俨然,活色生香,仿佛吹一口气儿就能从照片上下来似的;男的穿长衫,手里捏着顶礼帽,儒雅中透着英气,风流俊逸,玉树临风。

        张之也赞叹:“真是一对璧人。”

        “如果这个男人就是张朝天,我就明白梅英的心了。”小宛仍然没能从刚才的震撼中走出来,指着路口说:“是若梅英引我过来的,我刚才看见她就站在那里,还有我奶奶”

        “你奶奶”

        “六十年前的我奶奶,就是青儿。”

        “又胡说了,你奶奶又不是鬼,你怎么会看得见”

        “可我的确看见了,还有胡瘸子呢,他的店就在那儿,店名叫做胭脂坊,连那个牌子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对面是家卖糖炒栗子的”小宛忽然醒悟过来,“之也,我不是见鬼,而是见到了真实六十年前的真实”

        张之也没一句废话,拉起小宛就走过去,径直问老板:“请问这里以前是不是一家布庄”

        “那是五六十年前的事儿啦。”店主呵呵笑,“从解放,这儿就改了卖糕点。”

        “那家布庄叫什么,您知道吗”

        “知道,名字怪好听的,叫胭脂坊。”

        张之也和小宛面面相觑,她竟然真地看见,看见发生在六十年前的上海的旧时风月。怎么会莫非,她的眼神可以穿越时空

        小宛失魂落魄地站在街头,一时无言。之也沉默半晌,勉强说:“先不理这些,还是赶紧找到林菊英再说吧。”

        是那种典型的上海弄堂房子。

        阴冷,潮湿,终年见不到完整的阳光。楼与楼之间,对面的人探出窗子来可以握手但是

        上海人向来是不习惯握手的,他们住在最拥挤的地方,过着最隐私的生活。

        之也和小宛一走进堂口,就清楚地感觉到两边涮碗洗菜的人的眼光齐刷刷飘过来,眼光中夹杂着弄堂人看大厦人的敌意,和本地人看外地人的鄙夷,一种窥视,一种抗拒,一种在热情和冷漠中徘徊的犹豫,似乎不知道该对这两个衣冠楚楚的外地人视而不见好,还是拿出主人的身份来招呼两句好。

        挂在半空的湿衣裳滴滴嗒嗒地往下滴着水,也让人平生一种天外来祸的恐惧和戒备,不知该顾着头上好还是留意脚下好。

        小宛对着门牌号打听一个坐在矮凳上摘豆角的中年妇女:“请问25号是这里吗”

        “是这儿。你找谁”

        “林菊英老奶奶。”张之也搭腔,取出名片来,“我是从北京来的。打过电话的。”

        “啊,你就是那个说要采访我们奶奶的记者”那妇人看了名片又看看张之也,再在小宛脸上迅速转一圈儿,抬起头来很大声地说:“你们这些记者呀,大老远的跑到上海来采访我们奶奶,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一个,奶奶年龄大了,哪里禁得起看你是北京来的,又不好不让你见”

        罗哩罗嗦地,打量着弄堂里的闲人们都听清楚了,才带了之也和小宛上楼来,扬声叫唤:“奶奶,来客了。”

        在小宛心目中,一直以为林菊英既是成名的老艺术家,家中一定相当豪华排场。哪知进了门才知道,竟是逼挤寒酸的模样不成套的零星红木家俱,缺口玻璃杯,没有空调,只有一架落地电风扇在摇,墙壁上的招贴画互相叠着,大概是遮盖漏洞唯一显示出主人身份的,是镶在木相框里的几张剧照,和半扇玳瑁嵌的已经色彩斑落的旧画屏。

        正打量着,林菊英从里屋出来了,倒是收拾得干净清爽,头发抿得一丝不苟,精神也还好,并不像七八十岁的老人,提起“群英荟”往事,立刻激动起来,是那种典型的戏剧性格,举止言谈都较常人夸张:“现今知道群英荟,知道我林菊英的人已经不多了。要说当年,群英荟跑码头,花牌挂出去,早三天就要订票”

        “现在知道您的人也很多。”张之也拿出看家本领,满面春风地恭维,“您是著名的京剧艺术家嘛,要不我们怎么能凭一张报纸找到您”

        “艺术家。哼哼”林奶奶笑了,“就拿唱歌的说吧,现在的演员,刚出道的叫歌手,成了名的叫歌星,唱了好几年还没名没利的,老得退了休的,就叫艺术家了。要是我能选,宁可当歌星去。”

        小宛笑起来,这奶奶恁地

        幽默。虽然抱怨牢骚,却并没有酸意,反而带着种看破世事的超然调侃。

        “现今的歌星走穴,一场秀几十万;可是京剧演员呢,好一点的演出费也只有一场一百,怎么比普通的龙套演员,月工资才六七百块,生活费都不够,可是受的罪呢,比歌星影星不知苦多少倍。电视里天天采访电影明星,说他们演得多么苦多么累,比起戏人来,算什么”老奶奶越说越兴奋,又数起古来,“就拿我们武行来说,戏就是命呀。再苦再病,一扎上靠,那就得来活儿。活儿好,说什么都硬气;活不行,锯了嘴人还嫌你喘气儿声响了。戏剧大舞台,舞台小人生。戏德就是人德,马虎不得呀。”

        张之也安慰着:“但是京剧的确是一门艺术,是中国文化的一项重要遗产,对于那些著名的老艺术家们,老百姓至今也是家喻户晓的,像梅兰芳,周信芳,程砚秋,马连良”

        循循善诱着,一点点引林老奶奶回到过去的时光,渐渐引动谈性,将旧时风月一一重演。“最记得是那一天,8月15号,我唱穆桂英,全身大靠,刚上台,突然观众乱起来,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撑着往下唱,老板上台把我拉下来,告诉我,日本人投降了。哎呀我们那个高兴呀,抱在一起又唱又叫,这时候观众连声喊着,穆桂英出来穆桂英出来穆桂英出来我又重新上场,给大家唱起来。我唱一句,台下就叫一声好,他们不是在看戏,是在发泄,太开心了,不知道怎么庆祝才好,拼命把头上戴的手上拿的都扔到台上来,又是花又是糖又是金银首饰的,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那么多红赏,那场戏,唱得真是高兴,一辈子最开心最风光的一次演出”

        话题渐说渐深,老人沉浸在回忆中,苦辣酸甜,都涌上心头:“人生如戏,戏弄人间哪。这戏与历史从来都分不开。想当年马连良一出海瑞罢官,不起眼儿的一出戏,也还算不得马连良的扛鼎之作,可是竟然引发出一场史无前例来。牵三扯四地,由此冤死了多少伶人戏子啊,那个时候,已经叫人民演员了,现在,又拔一层高儿,叫艺术家。有什么用来场运动,还不是头一批当炮灰”

        老人家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双手抖颤着,犹如窦娥喊冤:“惨哪,那可真叫个惨哪我这辈子都不会忘,那是1966年的8月23日,在北京太庙,几百名

        文化人集体挨斗,荀慧生,老舍,若梅英,全部都被押在太庙前跪着挨批”

        “若梅英”小宛和张之也蓦地紧张起来:“若梅英也在里面”

        “在,哪能不在呢几百个文化界名人哪齐齐跪在太庙前,看着戏衣成堆地被点着,烧成灰烬,那是戏人们一生的心血呀。若师姐的头被人家摁着,看大烧衣,烧到她自个儿的箱子时,她哭得那个惨哪,那么傲性的人,当时就软了,使劲儿地磕着头,叫着别烧我的戏装,要烧烧我,别烧我的箱子”

        隔了近三十多年,老人家忆及当年惨况,犹自惊心,她扎撒着手,仰起头,凄厉地模仿着若梅英当年的惨呼,寒冽至极。

        小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老人眼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怪异地亮着,情绪完全沉浸在回忆中:“若师姐当时的样子,就像发了疯,不顾红卫兵小将的鞭打,一次次往火里冲,要抢救那些戏衣,她越冲,那些小将就打得越凶那次大烧衣,逼死的,可不只是若师姐,还有不知多少文化名人因为不堪羞辱而自尽,大作家老舍,也是在那次大烧衣后的第二天就投了太平湖”

        “若梅英,也是在批斗中死的”

        “也是,也不是。”老人皱紧眉头,“若师姐到底是怎么死的,一直是梨园中的一段悬案,谁也说不清。那天批斗,我和她紧捱在一起下跪,大烧衣的时候,红卫兵打她,我还帮着求饶。可是后来,张朝天突然出现了”

        “张朝天”小宛和张之也再一次齐齐叫出声来。

        “你们也知道张朝天”老人抬起眼来。

        “他是不是若梅英的情人”

        “你怎么知道”林菊英诧异,“他们俩的事儿,连戏班子的人也很少知道呢,她就私底下跟我说过,那也是因为没办法,要托我帮她送信。报上不可能登这些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小宛犹豫一下,“我奶奶当年是若梅英的衣箱,叫青儿。”

        “青儿”林菊英皱眉苦想,“好像是有点印象,挺懂事的一个小姑娘。当时的戏子们典行头进当铺是家常便饭,就是自己不当,也有跟包的替他当,手头钱一紧,就拿眼面前用不着的行头去救急,用的时候再赎出来,或者用另一套行头去抵押。整个群英荟,只有若师姐一次也没当过行头,她自己看得金贵,青儿那丫头看得比她还金贵,简直是把小姐的东西当宝贝。有一次有个浙江班子的花旦来京跑码头,一时手紧,向若师姐借行头,若师姐还没说话,青儿先就把人给打发了。那个护主心切的劲儿,我们都佩服,怎么人人有衣箱,唯独若师姐调理的人儿就那么精明呢。不过若师姐嫁了以后,青儿也离开戏班了,后来说是去了北京,就没音信了,原来她是你奶奶,你也算是故人之后了。那你们知不知道若师姐的女儿现在在哪儿”

        “若梅英有女儿吗”这次连张之也也惊呆了。

        林菊英点点头:“若师姐可怜呀,她因为张朝天负心,一气之下嫁给了那个广东军阀,跟去了广东。大太太不容她,想方设法地设计她,若师姐无所谓,成天除了吃烟就万事不理。那军阀很快对她厌倦了,可没等撒开手,自己暴病死了。还在孝里,大太太就将若师姐赶出了家门。可怜若师姐当时刚刚生产,只得将孩子扔在观音堂门前就走了”

        “观音堂”张之也一惊,“是哪里的观音堂又是哪一年的事”

        “具体时间我也说不来,解放前吧,不是1948年就是1949年。地址我倒记得,是广东肇庆。”

        “赵自和嬷嬷”这次是小宛和张之也不约而同,一齐出声。

        张之也更加紧张地追问:“那是不是一间自梳女住的观音堂”

        “是呀,你又怎么知道的”林奶奶更加奇怪,“你们两个小人儿,知道的事情好像比我还多。”

        小宛蒙住脸,事态的发展越来越出乎意料,比她想象的还要传奇,原来赵嬷嬷竟是若梅英的女儿,难怪她说过在批斗若梅英时会觉得刺心地痛,伤天害理。她向若梅英举起鞭子的时候,竟不知道,她鞭挞批斗的竟是她的亲生母亲。如果自己告诉她这一事实,她怎么承受得了啊

        张之也接着问:“若梅英后来有没有再见过张朝天”

        “没有。”林菊英肯定地说,“若师姐离开广东后就来了上海,她嗓子倒了,活儿也废了,不能再上戏,就一直跟着我在剧院打杂混日子,到处打听张朝天的消息。可是没有人知道。直到太庙大烧衣,我们被叫到北京挨批,在批斗会场上见了面,才知道他原来在北京。”

        “张朝天也捱批了吗”小宛隐隐希望张朝天是在“文革”中出了事,那么,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已经见了若梅英却没有最终同她在一起了。她仍然不愿意相信他是负心。

        然而林菊英说:“没有。张朝天是保皇派,不在挨斗之列,不过杀鸡给猴看吧,他就是那只猴了。他和一帮子保皇派被推出来,若师姐看到他,突然就发了狂,可劲儿往前冲,喊着: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那些小将抓住她的头发往回扯,头发连皮带血地被扯下来,她也不管不顾,仍然一个劲儿往前扑着,喊着,我要问你一句话我要问你一句话”

        我要问你一句话。小宛忍不住掩住脸哭泣起来。只有她知道,若梅英要问的那句话是什么。

        林菊英长叹:“若师姐这辈子,真是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呀。她整个的后半生,都在寻找那个张朝天,好容易见到了,却是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时间,他们两个这一辈子,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当时若师姐和张朝天两个,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都反反复复地往对方那边冲着,中间隔着好多人,身后又跟着好多人,会场乱成一团,有人在喊口号,有人在拉开两人,也有人在帮着若师姐求情,若师姐又哭又喊,披头散发地,只是没命地往前冲,忽然有个人从身后打了一闷棍,若师姐就倒下,被抬走了”

        “被抬去了哪里”

        “当时我也不知道,还是后来传出来的,是被抬进了一个什么革命委员会的驻地,一个小楼里,一连审了几天,后来就跳了楼人家说,跳楼的时候,那个张朝天就在楼下,眼看着她一摔八瓣,她死的时候那个样子,那个样子,那已经不成样子了呀可怜若师姐花容月貌,一代佳人,就那么惨死街头,连个囫囵尸首都没留下呀,临死嘴里还喊着:不要走,我要问你一句话”

        老人说着痛哭起来,而小宛早已泣不成声。

        三十多年前的惨事,在老人的叙述中历历重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至今提起,还是这般地刺人心腑

        历史,对无关的人来说只是故事,对于有过亲身经历的人,却是累累伤痕,永不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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