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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宗谋杀


是五月,花飞似雪,风一吹,就成了梦。

        她倚在树下,欲语还休,头低得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最终却还是猛抬头,勇敢地说出来:“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短截果断的四个字,无啻晴天霹雳。

        她看着他,眼里渐渐有了泪。

        而他,早已一败涂地。

        张朝天长长叹息,抬起头说:“若梅英不记得了。”

        “不记得”小宛大惊,带着一丝愤怒,“你竟不记得”

        张朝天别转头,不说话。

        这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白得如雪,然而风度仍是好的,岁月沧桑掩不去他原有的俊逸潇洒,虽然不再神采飞扬,举手投足间,却仍有一种贵气,与人说话时,不经意中带着种降尊纡贵的意味,仿佛帝王落魄,三分无奈,七分不耐。

        女主人走出来敬果盘,她比张朝天要年轻至少二十岁,看来是续弦,满面春风,不语先笑:“张先生年龄大了,不能谈很久的,不周到的地方,水小姐要请你体谅哦。”

        她管丈夫叫“张先生”,满脸鸡犬升天的得意。

        小宛抬头看着她,不明白这样浅薄庸俗的一个女人,凭什么可以代替若梅英成为他生命中的女主角,而抹煞了梅英在他心中的记忆。她盯紧他,一字一句地再问:“你,真的,不记得,若梅英”

        张朝天被迫抬起头来,看着这纯净如水的女孩子,猜测着她同梅英的关系。许久,仍然说:“不记得了,太远的事,有六七十年了吧,谁记得”

        小宛呆立。他竟忘了她当她为他的负约伤心,流泪,自我牺牲,直至坠楼惨死,游魂人间,他竟然,忘记她

        世上没有一种背叛可以比忘记更残忍,更彻底,更不可恕

        她仿佛在顷刻间沧桑了十年。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消磨一切的恩怨。原来,那样倾心刻骨的爱也可以被忘记。

        当恋人们说着山盟海誓的时候,总以为这誓言是会实现的,所有的灾难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可是,有一种最强大的势力是被痴情男女在热恋时常常会忽视掉的,然而它却是最不容忽视,亦不可抗拒的,致命的阻碍那就是时间。

        时间磨轮可以磨平所有的山盟海誓与深仇大恨,无论是花前月下的柔情蜜意,还是不共戴天的旷世情仇,都可以在时间的砂轮下打磨得面目模糊,麻木不仁。

        惟有若梅英,这个不愿还魂的痴心鬼,竟可以抵拒时间的砥磨,穷天极地地寻找前世情仇,牢记住一段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恩怨,誓不肯忘。

        我要问你一句话。

        小宛一双眸子晶光闪亮,执著地,要替若梅英问个答案:“那年七月十四,鬼节,群英荟全台鬼戏。可是,若梅英约了你在鬼节前夜私奔,在兴隆旅馆布置了新房等你,你却失约,为什么”

        那位徐娘半老的女主人早已不乐意了,出出进进地假装端茶递水,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

        小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双目炯炯地看着张朝天,不问出一个究竟来誓不罢休。

        他负了若梅英。

        正如张之也负了自己。

        这个答案,并不只为了若梅英而问,同时也是为自己,为天下所有痴情虚掷的伤心女子。

        “若梅英为了你,死不瞑目。生生死死,一直念着要问你一句话。你总得给她一个答案为什么失约”

        她坚持着,一反常态。上海之行改变了她,她不再是那个温婉羞涩的水小宛,而是代梅英追讨孽债的复仇女神。

        “太庙大烧衣,是若梅英在解放后唯一一次见到你,也是最后一次见你。我不信你会忘记林菊英老奶奶,不相关的人,隔了四十年还记得,提起来就痛哭流泪,你怎么会不记得”

        张朝天闭上眼睛,闭眼的瞬间,水小宛似乎看到有泪光在闪。

        是泪么

        小宛接下去:“若梅英就是在那次见面后跳的楼,他们说,梅英跳楼的时候,你也在瑞场,你没有看到她,听到她吗她喊着你的名字,要问你一句话,从十三楼上跳下来,就死在你的脚下,你会不记得”

        她的泪先他而流下来,声音哽咽:“她为了你,从人到鬼,从生到死,不过奈何桥,不喝孟婆汤,就因为她不想忘,不肯忘,她要问你一句话。而你,你怎么能忘”

        他睁开眼,神情淡定,良久,说:“不,真的不记得了。”

        小宛的脸垮下去,心里忽然变得很灰很灰,眼神在瞬间变得黯淡,仿佛经了一场大战,或是一场大病。

        她抬起头,无言地望向窗外阴沉的天,默默说:梅英,你爱错人了。

        下楼的时候,水小宛遇到张之也。

        他说:“好久不见。”

        她也说:“好久不见。”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他看着她,知道事情已经无可逆转,过去是真的结束了。

        两个不再相爱的旧情人相遇,最可怕的不是仇恨,而是平淡。她甚至不需要躲避他,不假装陌生或冷淡,而只当他是普通熟人。

        可是,他还是想替她做一件事,换句话说,是替若梅英做件事,找到那句话的答案这同时也是水小宛一心要做到的。所以,他与她不约而同,先后来到知情人的门前。

        然而小宛说:“不必再问了,他说他不记得。”

        “不记得”

        “恨比爱长久。胡瘸子对若梅英的感情要比张朝天深沉得多。”小宛唇边露出一个苦笑,“梅英如果嫁给了张朝天,今天早已投胎转世,也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记住,是因为不忘。

        忘,是“心”字上一个死亡的“亡”。

        因为恨,故而不甘心,不死心。“心”不肯“死”,故而不“忘”。

        张之也有些唏嘘,张朝天辜负了若梅英,被她记了一辈子还不够,做鬼还要纠缠不休。而薇薇恩负了他,他又负了水小宛,却清楚地知道,将来他们谁也不会记得谁。一旦分开,记忆立刻被删除清空,根本无需心死,因为压根儿无心。即使要记,也只记得自己的话。

        他叹息,低低地说:“我刚去过广东回来。”

        “采访”她同他一前一后走下楼,对他的行踪已经并不关心,只是出于礼貌才会回应。

        “是,采访,去了观音堂,见到了那些硕果仅存的自梳女。”

        她在楼门洞口停下来,抬起头,看到几只灰背鸽子从天空中掠过。

        是的,他不久前曾说过,要去广东好好做一则有关自梳女的纪实采访的。原来,中间只隔了这么短的时间吗想起来却是恍如隔世。

        “我还去了赵自和下乡的村子”

        “会计嬷嬷”她打起精神来,“你听到些什么”

        “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会愿意知道。”张之也支吾,“小宛,我们”

        “我们的事,也已经过去了。”小宛打断他。

        张之也的脸忽然僵住,虽然这个答案是他早已预料到的,可是真正面临的时候,还是令他有种彻骨的寒冷。若梅英在六十年后仍然记着张朝天,可是水小宛,已经决定在昨天就把他忘记。

        他觉得身体里有样什么东西,忽然地折裂了。

        张朝天在窗户里看着水小宛和张之也并肩走远。

        一对璧人。他想,和当年的自己与梅英一样。只是不知道,他们的爱情会不会比自己幸运。

        水小宛的到访使他知道,自己的日子终于到了。

        那个小宛,眉目神情像极了若梅英,她是替她讨答案来的。

        可是他没有回答她。

        她让他想起了太多的往事。

        他的确忘记了若梅英。

        生活中最可怕的,最消磨爱情的,不是贫穷,是拮据。

        渴望的人和事一再落空,得到的总是些不尴不尬的际遇,不知道怎么就结了婚,不知道怎么就做了人家父亲,从没有给过妻儿足够的幸福与快乐,可是因为失望太多,也就渐渐不懂得抱怨。过一天算一天,一天和一天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邻居有人升迁有人撞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生活的本质就是这样的柴米油盐,为一点点小事吵架,可是大祸来临时反而坦然。动不动就喊

        离婚,可是看到人家夫妻打架马上热心解劝,并且现身说法俨然恩爱夫妻半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从来都不是个幸福的人,只是也并不觉得有多么不幸。

        临了儿,却忽然想起自己原来也曾经年轻过,快乐过,真情过

        不如不想起。

        想起这一切的时候,重温这一切的时候,就是死亡的时候了。

        张朝天死得很平静,死在满足和回忆里,死在新一轮的等待中。他在死的时候,终于等到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高xdx潮。

        他又见到她了,那绝色的女子。

        她没有着戏装,不施粉黛,穿着珠灰色的缎质旗袍,站在深黑走廊的那端,幽幽地说:“我等过你,等了你整整一夜一天,一直等到第二天上戏”

        她说她等他,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也就是七月十四上戏。

        但是他却知道,远远不止,不止那么短时间,即使嫁了,死了,她也仍在等他。等足六十年。

        阳寿六十年,阴寿三十年,她的时间到了。可是仍然不肯走,仍然要等,等到魂飞魄散。

        她的身影在灯影里明灭,脸上的表情看不见,可是那闪烁的,是泪。

        他看着她的泪,忽然笑了。

        我要问你一句话。

        那是一句怎样的问话,那是一段怎样的痴情。能被这样的一个女子这样地耿耿于怀,不论是爱还是恨,这人的一生也都是值得的了。

        张朝天死得无怨无悔。

        至死没有回答若梅英。

        他不愿意回答她。因为他知道,冤魂之所以不散,就是为了心愿未了,如果他答了她,她就会消失。而他不肯,她便要一直纠缠。

        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将死的老人已经是半个神,看破生死,看淡恩仇。

        如今,他只想死在她的手中,以自己的死,平她心中怨气,伴她同游九泉。

        死的时候,他已经决心,和她一样,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不忘情,不投胎,宁可世世代代做一对永不超生的鬼魂。

        他只是不知道,梅英的魂,为了他,连九泉也不肯收留,他们无论生死,已经永不可相伴了

        “张朝天死了。”

        服装间,满室彩衣静默,一人一鬼相对而立。

        小宛望着若梅英,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经历了上海的情变,她所有的感情都平淡,淡淡的愤怒,淡淡的悲哀。“是你杀了他”

        “是我。他竟然忘记我,至死不告诉我答案,他该死。”

        “你借着我的眼睛和脚步找到他,然后杀了他,我不成了帮凶”小宛质问,“他死了,你是不是心足你们是不是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重逢可以继续问他那个你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不能。”梅英怅怅,“我已经不能再回阴曹地府,不能享受人间祭祀,也不能转世股胎,永远都只是一缕孤魂,直到时间尽头。”

        “时间的尽头,那是什么意思”小宛忽然有所察觉,急急地问,“梅英,可不可以忘记仇恨,重新来过不要再杀人了,停止所有的报复,学会让自己忘记好不好”

        “来不及了。”梅英缓缓摇头,面容哀凄如水,“在这个世界上,我早已一无所有,甚至连身体也是虚无。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束感情,一股仇恨,我因为感情和仇恨而存在。你让我放弃报复,忘掉过去,就等于是要求我从世间消失,魂飞魄散。”

        “什么”

        “阳寿六十年,阴寿三十年,我都早已错过,不能再投胎,但是还可以在九泉下游荡,只在每年七月十四上来几天。本来过完鬼节就要回去的,可是这次你让我看到了旧时的戏衣,看到了寻找张朝天的可能性,我已经找寻了三十多年,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希望,是怎么也不肯就此放手的。所以,到了该回阴间的日子,我没有回去,躲在衣裳里错过了回去的时机,那么以后,也就再不能回去了。我已经被阴司除名,从此只是一个孤魂野鬼。张朝天即使死了,也见不到我。”

        生不见,死也不遇。那不就是永远

        小宛满心凄怆,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做了孤魂野鬼会怎么样”

        “孤魂野鬼,在天地间不受任何机构掌管收留,除了自己之外一无所有。我说过,我们鬼在世上是没有形体的,只是一束感情一段仇恨,只要仇恨在一天,我们也就跟着存在一天;一旦仇恨消了,感情尽了,我们也就随之消失,连魂魄也不留下,从此,成为真真正正的不存在。”

        “不存在”小宛悚然而惊,只觉一股凉气自踵至顶,盘旋而上,整个人如被冰雪。虽然她早就知道梅英是一只鬼,可是,她也一样有感情有形象,除幽明异路外同自己没什么不同,可是现在,她说她将要从此不存在,却让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送一只鬼消失,和送一个人死去,究竟有多大的不同这段日子,她早已将梅英视为知己好友,甚至自己感情生活的一部分,她怎么能忍心看着她从此消失

        可是不让她消失又如何让她继续她的感情与仇恨,继续报复下去,杀死更多的人以聚集戾气吗那样,自己不成了同流合污的凶手共犯

        然而逼梅英放下屠刀,就等于让她结束情怨,从此销魂,如何忍心

        人的命,和鬼的魂,到底孰重孰轻

        “难道你的存在,就是为了杀人吗”小宛柔肠百转,进退两难,忍不住又流下泪来,“你说你是因为一段感情才迁延不肯投胎的,可是现在,你留在这世上,却只为了报仇,这不是背离初衷吗”

        梅英叹息,头上的钗环叮咚。

        “忘”,是一个“亡”字加一个“心”字。心死了,才可以忘。

        然而若梅英,身体死了,心却不肯死,于是不忘,于是魂聚不散,于是寻寻觅觅,游荡人间,纠缠前生恩怨。

        不让她如愿,是怎么都不能使她“死心”的。

        小宛也不甘心,不死心,苦苦追问:“除了张朝天,你的心里就再也没有别的余情了吗即使这世界没了使你恨的人,可是,也没有使你爱的人吗没有可牵挂的吗”她豁出去,“梅英,你记不记得,你在人间还有一个女儿你的女儿还活着”

        “我女儿”若梅英茫茫然地重复,似乎有些想不起。她从来没有爱过那个女儿,从来没有做母亲的意识。但是小宛的话,让她恍惚记起,她好像,曾经怀孕,生产,产下一个不足月的女婴,然后将她抛弃。

        谁的一生中没有过辜负和亏欠呢

        张朝天欠了她,而她,欠那女婴的。

        “我女儿,她在哪儿”

        “她就在我们剧团工作,就是会计嬷嬷,你上来那天,她也在场的,还是她主持请衣箱仪式的。”

        小宛说着,忽然心中一凛:那天,瞎子琴师和会计嬷嬷是表现最特别的两个。三天后,胡伯便死了。后来才知道,胡伯与赵嬷嬷,都与梅英有着不浅的渊源。

        仇人、亲人、故衣、鬼节,还有隔着六十年同月同日生的自己,是这些元素加在一起,沟通了人间和鬼域,招回了若梅英的鬼魂一切,是不可回避的吧

        她一直内疚地以为是自己令梅英魂羁留人间,借刀行凶。但是现在她知道,不是她,是命。命运把可以令梅英回魂的所有元素集中在一起,终于形成了强大的气场,演绎了一出阴阳界。她并非导演,甚至不是主角,而只是一场大戏中穿针引线的超级龙套而已。

        “梅英,你想见见你女儿吗”

        “不,不。”梅英连连后退,似乎被惊动了一样。

        这还是小宛第一次看到鬼魂也有惧畏。

        “我,从来没有尽过一天母亲的责任,我不是她的母亲,她也不是我女儿”梅英连连摇头,轻叹,“我留在人世的理由,不是为了亲情,而是为了仇怨,是为了问他一句话。他不告诉我答案,我死不瞑目。”

        “我替你找答案,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帮你找到答案。你答应我,不要走”

        “可是张朝天”

        “就算张朝天不肯答,也一定还有别人知道,我去问他太太,我去找找看你还有没有别的师姐妹活着,每件事都会有一个答案,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的,你等我,等我”

        小宛哭着,语无伦次,她是那么怕,那么留恋,那么不舍得若梅英离开。

        曾几何时,她因为她的纠缠几欲发疯,想方设法要远离,怕得躲进衣柜里哭。为她寻找张朝天,也不过是想她早点走。

        可是,临到现在真要分手,她竟是这般不舍,尽了全力地要留住她的魂,她的爱与牵挂,泪与情缘。

        又是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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