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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求婚和两记耳光


玄武湖上,细雨如织,玄武湖边,俪影双双。周自横和洛红尘走在从菱洲往樱洲的堤桥上,指指点点,走走停停,恰似一副烟雨佳人图。

        没有什么人会比初坠爱河的情侣更幸福的了,也没有什么风景会比恋人眼中的湖光山色更美的了。这一刻的他们,可真是心满意足,幸福得连湖上的雨丝都感觉到了,飘洒得轻柔缠绵,迤逦逗人。

        周自横执一把鹅黄色的三十六骨竹纸伞,伞面是西厢记张生戏莺,伞下是现实版两人世界。这是洛红尘的伞,充满了洛红尘的味道。周自横将伞柄轻轻旋转一下,雨珠便四散飞去,在他和红尘的肩上方形成一个透明环幕。

        “金陵十二钗”选美大赛已经进入白热化,拍完这组古装宣传片后,就要票选十二钗的最终得主了。所有搞选美赛的人都知道,对于一场大赛,最具吸引力的并不是最后的分数,而是竞选的那个过程,以及那过程中的缤纷花絮和杰出创意。既然是“金陵十二钗”选美,当然免不了要来一番古风雅韵,诗情画意,以示与普通的选美赛不同。今天,自横便是与红尘来为拍摄选景来了。

        “几个景点同时开拍,吃得消吗”自横问红尘,“其实把拍摄景地都集中在莫愁湖也就是了,你偏又坚持要在玄武湖取几个景。”

        “玄武湖三面环山,一面临城,像菱洲山岚,翠洲云树这些景点优势,是莫愁湖不具备的,尤其是菊花就要开了,放弃梁洲秋菊这样的盛景多么可惜。十二钗做菊花诗可是书里的重头戏,薛宝钗淡极始知花更艳,林黛玉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以及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抛书人对一枝秋,多好的意境,不大拍特拍,岂不缺典”

        “说不过你。”自横笑起来,“记得那次例会上,你突然站出来发了好一通黛玉说,可把大家都震住了。你怎么会对红楼梦这么熟的”

        红尘的脸上掠过一丝忧戚:“小时候没朋友,也没人同我说话,就只有绣花和看书两件事可以消遣。看得最熟的两本书,就是红楼梦和雪宦绣谱,差不多都可以背下来了。”

        自横心中怜惜,故意捡她喜欢的话题,说:“那我考考你,十二钗会不会绣花”

        “当然会了,女红可是大家闺秀的必修课。”红尘一一举例,“黛玉为了绣荷包同宝玉拌嘴,还惹出老太太关于不是冤家不聚头的一番大道理;宝钗看见宝玉的肚兜儿绣得精致,忍不住随手拿过来帮几针;袭人烦湘云帮忙给宝玉绣活儿,湘云特意带话说这是粗做的,不拘给哪个丫环使,等来了园子有功夫再细做不仅是十二钗,便是副册的女孩儿也都擅绣勇晴雯病补孔雀裘,是红楼丫环中的点睛之笔;抄检大观园,绣春囊给司棋招来杀身之祸;相关的还有黄金莺巧结芙蓉绦”

        自横笑起来:“不过,曹雪芹是旗人,满洲的女孩儿可并不擅绣呀。”

        “所以曹雪芹才给她们都安了个祖籍南方的衔头,统统归入金陵人氏,林黛玉是扬州盐政史的女儿,连小戏子十二官们都是从苏州采办而来。也就算自圆其说。”红尘忽发奇想,“应该加赛一场,叫竞选佳丽们每人交一件刺绣作品,也打入总分里。”

        自横告饶起来:“好了好了,我都后悔搞这个十二钗选美了,忙得一点私人时间都没有。警告你,可别因公废私,冷落我这个新上任男朋友就好了。”

        “这倒真是个难题”红尘故做头疼地说,“你说,我是应该多一点时间为老板工作呢还是多一点时间陪男朋友”

        “你问我啊”自横装模作样地沉思半晌,“不妨这样,让你的老板男朋友陪着你工作,这样,你就可以加班拍拖两不误了。”

        “可是你不怕同事们议论吗”

        “议论什么反正你很快就要成为他们的老板娘了。”

        洛红尘心中一震,老板娘他是认真的吗或者是一句调笑她看着湖上的烟雨,想着梅绮与他三年的恩怨纠缠,忽然感到不自信起来。梅绮用了三年时间都等不到的承诺,自己可能用一个月时间来赢取吗哪里会有这样美满的故事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自己,洛红尘,一个不幸的代名词,一个疯子的女儿,可以期翼灰姑娘的童话吗她本能地摇头,再摇了摇头。

        周自横感觉到了,他停下来,站到红尘的对面,沉默着,凝视她,不说话。

        红尘被动地抬头:“你干吗”

        “想让你知道我的严肃。”自横答,“我知道,你是个喜欢怀疑一切的人,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会认为我没有诚意,然后你就会逃开,会把自己封闭起来。所以,我不能说任何话,而要静默三分钟,好让你觉出来我是严肃的。”

        “可是,你的这些话,还是太能言善道了。”红尘叹息,为什么,他每一句话,都让她觉得半信半疑,觉得是最好的台词,觉得不可当真。他看穿了她是一个怎样的人,读出了她内心的疑惑和戒备,这让她感动,同时也让她更加悲哀。对于这样的一个他,她有什么力量抵挡呢如果他伤害她,她又有什么机会逃脱

        为了免去失掉的痛苦,我不想再得到。她至今都不能知道,接受他做自己的男朋友究竟是对是错,是福是祸,而梅绮接连不断的eail和照片传送更让她困扰不已,一面不住告诫自己那些都是周自横以前的事,一面却不能不对着那些真实的记录心乱如麻。有时易地而处,设想自己如果是梅绮会怎么样,她想她一定会受不了,三年的爱情最终被一个外来者轻易摧毁,她绝对不能承受,那太可怕,太残忍了。

        她忍不住后退,眼中写满犹豫挣扎。

        “红尘,我向你求婚,你听明白了吗”自横跟近几步,把伞递到她的手中,将伞柄上吊着的小小玉坠缠住她的手指,催促着,“说呀,说你愿意。你愿意的,对不对”

        他理所当然的口吻让红尘本能地反感,脱口而出:“不,我不愿意。”

        “什么”这一次,是周自横后退,“你说什么”

        “我不愿意。”红尘看着他,清楚地说,“自横,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了,我不能相信你的诚意,我不能把自己的未来这样交给你。我不愿意现在就说我愿意,我希望,你能给我时间,给我们彼此一点时间,好吗”

        “多久”

        “三年。”

        “三年”自横叫起来,“那么久你需要那么久才能看出我的好”

        “你和梅绮,不是也交往了三年吗最后还不是分手”红尘振振有词,“所以我觉得,三年也还是太短,也不能有所保障。人家说,七年之痒,两个人的相处如果能坚持七年,才会稳定下来。但是也有人十年夫妻又离婚的,所以”

        “别再所以了”自横痛苦地拍着脑袋,“再所以下去,到五十岁我也结不成婚。我可怜的奶奶呀”

        “奶奶”红尘奇怪,“关奶奶什么事”

        “当然关她的事了。我奶奶今年已经七十大寿,最大的理想就是四世同堂。如果我二十年后才结婚,就算我等得,不知我奶奶等不等得,那她还不够可怜的吗”

        “可是,梅绮”

        “别再提梅绮了”自横不耐烦地打断。这段日子,阿青几次三番地给他打电话,吞吞吐吐地说梅绮有事,语气里透着古怪,却又不明白说出到底有什么事,只叫他去看看她。虽然自横忍心地拒绝了,说自己和梅绮已经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可是他心里,却不能不有一点牵挂,一点烦恼。

        如今红尘又提起梅绮来,叫他更加烦恼,不禁有些口不择言,“梅绮怎么了除了梅绮,我认识的女人还多着呢,要不要一一向你备份这年代谁没谈过七场八场恋爱我今年三十岁,难道生命中有过个把女人还有什么稀奇的如果我告诉你自己是童男,那才可笑呢。难道你又是处女不成”

        “你说什么”红尘的脸蓦地胀红了,“下流”

        “下流”周自横看着红尘的娇羞满面,忽然觉得好玩,都什么时代了,还有人听到“处女”这个词也会脸红,真是太稀奇了。他故意激她,“这么说,你是处女了”

        不料洛红尘竟然抛下伞,转身便走。

        自横一时忘形,还追上去跟一句:“是不是处女,我试过就知道了,要不”

        话音未落,洛红尘猛地站住,转身,扬手,猝不及防,清脆利落地掴了周自横一掌。

        那“啪”的一声也并没有多么响亮,却如一个炸雷般,让两个人同时都震住了。

        自横抚着热辣辣的脸,不自信地问:“你打我你竟敢打我”想也不想地,扬手便还了一掌。

        他的一掌可比红尘的威力大多了,打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洛红尘眼里喷出火来,怒视自横。自横眼也不眨地回视,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迸出:“我周自横不知有过多少女人,没人敢打我,别以为我抬举你两天,你就可以”

        话未说完,“啪”一下,他的脸上又捱了一掌。

        周自横大怒,依样画葫芦地,随之扬起手来。

        洛红尘不躲不避,一副准备捱打的姿态,眼睛亮晶晶地逼视着他,却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

        自横的心忽然灰下来,他在做什么和女人比体力那不是让自己也瞧不起他向她求婚,却捱了她两巴掌,还要在这里纠缠不清,成什么人了他收回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雨好像不知在什么时候下大了,哗哗地,像哭。天气也突然冷起来。他似乎听到红尘在身后轻轻叫了他一声,却狠心地命令着自己不要回头,一直走到拐弯处,走进树荫里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回头了。

        在雨中,洛红尘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像一尊雕像,仿佛被自横的一掌定在了那里,再也不会移动。

        周自横望着她雨中的身影,想喊,却终于忍住了。

        没有一个女人可以打他。洛红尘也不可以

        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

        他可以忍受她的冷淡,她的尖锐,甚至她的拒绝,可是,他不能忍受她的掌掴,而且一连两次

        太羞辱了,简直可笑。传出去,他还要不要做人梅绮一定会笑死的。梅绮和他在一起时,百依百顺,连重话都不敢说一句,所有的佯嗔和撒娇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哪里会这样暴烈

        一直知道貌似娇柔的洛红尘性实刚烈,而这也正是他欣赏于她的,可是刚烈到这种程度,未免就太过分了。韩国版的“我的野蛮女友”不适合中国男人周自横,不管自横自己怎么玩,怎么随意,然而他的女人,却一定要温柔,顺从,有古典美德。

        自横一路咒骂着走出了“菱洲山岚”,坐进车里的时候,所有的愤怒和决心便烟消云散了。

        对着那只挂在车窗前当作吉祥物的小小绣花鞋,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起来。就这样离开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抛下雨中的洛红尘独自离去,再也不理她,不见她

        他的躁动的心,忽然有了一种寥落的感觉。

        倘使不再见到洛红尘,生命会是多么萧索黯淡。

        倘使不再见到洛红尘

        认识红尘的时间并不长,交往的时间更短,可是,自从第一次见到红尘起,他就有一种感觉,好像和她很熟悉。他们恋爱以来,最喜欢的游戏就是诉说彼此的童年,仿佛迫不及待地让对方在最短的时间里了解自己,和自己一起走过那些没有来得及参与的过去。

        他给她讲自己小时候替奶奶偷刨花的往事,逗得她咯咯笑,兴致来了的时候,他还会耍宝地给她表演自己逃跑时矫捷的身手和狼狈的表情;而她,则详细地诉说着自己那些寂寞的心事,娓娓地讲述姥姥教她绣花的往事,还有姥爷身上余威犹在的军人作派。

        自横很喜欢听洛红尘讲她姥爷洛长明的故事,觉得很亲切,对于洛长明老人当兵时的光荣历史尤其感兴趣。也许,是因为他自己的爸爸妈妈也曾经是军人的缘故吧。而且那么巧,洛长明当兵的地方和自横父母参军的地方在同一处。只可惜,红尘所知的很有限,因为姥爷极少跟她谈话,更少谈起自己的年轻时代,所以不能够确定是不是在同一个年代里。

        他们相约,找一天要一起去他父母当兵的地方走一走。虽然他从未见过母亲,那个叫妃嫣的美丽女子,但是,他的身体里流着她的血,如果沿着她去过的地方走一遭,她的在天之灵一定会见到,会知道。说到动情处,自横的眼圈就红了。

        自横从未跟别人说起过这些委屈和心愿,不论是对奶奶还是对梅绮都没有说过,但他对红尘说了,他相信她会了解,会共鸣,因为,他们都是孤儿,都是军人的后代,而且他们的母亲,又都死于难产。

        他们都是一生下来生命中就有欠缺的人。自横虽然父母双亡,却不乏疼爱;而红尘则自幼被众人或是讥嘲或是怜悯,连姥爷也只是轻蔑地叫她“杀人犯的女儿”,就好像她不会生气、羞辱、受伤、难过似的。姥爷洛长明从不在意外孙女儿的感受,只当她是自己不得不承担的一种责任,因此诸多抱怨而极不耐烦。而她自己亦觉得抱歉。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种多余的搅扰,因此很经心地不声不响,尽量安静,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她是连流泪都不会放声哭的孩子。

        自横听了,由衷难过,握了红尘的手久久不说话。他们不仅同病相怜,而且心心相惜。他们是这世上最相知相爱的两个人。然而,这最相知相爱的人,怎么会彼此伤害起来

        怎么会弄成这样的两个人好好地在湖上散步,有说有笑,谈情说爱,怎么忽然就打起来了呢贾宝玉和林黛玉斗嘴,最多不过剪剪绣囊,而他俩,居然掌掴对方这未免太离谱了

        从红尘来到“成功”开始,好像他们就不断地在吵架。开始是因为工作,因为自横的独断专行和公司秩序的缺乏条理性。红尘据理力争,一副为民请命临威不惧的样子:“我抗议我抗议”意见多得像只刺猬。要命的是,争到最后,往往证明她的抗议是合情合理的,错的那个是周自横。所以,在每一次争吵后,自横就会交给红尘更多的权限和任务,让她帮助他完善那些高高在上的他体察不到的经营漏洞。

        那么现在,在他们的恋爱生活中,也要重复这样的格局吗让一次一次的争吵来巩固爱情

        然而恋爱不是打仗,他可不希望有个永远正确的女朋友,不住地指责他的缺点,证明他的错。哦,要是挑错的话,他的错误可实在太多了,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单是花心这一条,就让奶奶说了十几年,这个只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不过数月时间的洛红尘,难道妄想改变他吗真是天真

        但是,等等,她想改变他,她对他的过去生气,不正是证明她在乎他,想把她的命运和他的联系在一起吗她刚才说过什么“人家说,七年之痒,两个人的相处如果能坚持七年,才会稳定下来。但是也有人十年夫妻又离婚的”换句话就是说,她想过要和他结婚,七年之痒,十年夫妻,她是已经答应了他的求婚,争执的只是时间问题。她要他多一点耐心来劝服她,多一点诚意来打动她。

        他以前不是想过要像小王子对待小狐狸那样一点一点地去爱吗,怎么又耐不住性子,操之过急了呢

        她和梅绮是不同的女子,梅绮的爱看似简单直截,内里弯弯绕绕曲曲折折不知道藏着多少心思;红尘却是看着宛转含蓄,千思万线,然而每一条线都是通向爱情,别无杂念。惟其如此,任何怀疑、轻佻、忽视,都是对这爱情的伤害。是他的错,的确是他的错,是他伤了她的心。他问她:“难道你又是处女不成”“这么说,你是处女了”还说要试一试才知道,怎么能怪她不生气,不发火,不打他两掌太轻了,她应该打他十掌百掌,千刀万剐都不过分她生气,愤怒,羞红面孔,当然是因为她守身如玉,所以才受不了这样的戏弄和轻慢。这些话,在烟视媚行的梅绮面前说是调笑,可对于保守自爱的洛红尘,却是莫大的羞辱和伤害。他怎么竟然想不到呢

        他终于遇到了奶奶常说的那种贞静清白的女孩子,遇到了这个世纪的绝版珍品,这样的女孩,一旦错过就再也不会遇见,而他却恰恰利用了她的难得的操守来伤害她,还要对她的反击生气。他真是太愚蠢,太混蛋了

        他的内心里一向有两个自我,这两个自我同时在与红尘交往着,谈恋爱的那个是长不大的忧郁少年阿横,工作着的那个是成功商人周董。而这两个自我,却都同样地需要洛红尘:阿横需要她的安慰,周董需要她的监督。洛红尘,根本是上帝送给周自横的最完美的礼物,就像他自己说过的那样,是他的保护神。周自横,根本就是离不开洛红尘的

        自横捻灭烟头,一分钟也不能再等候,拉开车门跳起来就跑。他要去找洛红尘,他要去见洛红尘,见到她,握住她的手,再也不让她走开。

        菱洲桥堤上,烟雨如织,洛红尘木然地站在雨中,脚下几步之远,斜躺着那柄张生戏莺的竹纸伞。

        偶尔有人经过,总会向她投以惊异的目光,小声议论着:“这女人疯了想自杀”

        然而红尘不闻不问。她的心已经碎了,零落地飘散在这雨中,和秋风秋雨一起哭泣着,倾诉着。她的爱人,她刚刚爱上的并且打算把一生倾心交付的人,打了她并在掌掴她之后弃她而去多么残忍

        但是,她自己没有错吗是她打他在先,伤他在先。

        但是,谁让他说出那样的话呢,还说得那么漫不经心,油腔滑调

        但是,他本来就是这样的,她一直都知道他喜欢说笑,而且不论怎么说她都不该打人呀。

        但是,他也不该就这样走了呀,难道以后他们都完了,都不见了么

        但是

        太多的但是,太多的自责,委屈,犹豫,伤痛,纠缠在心里,让她上唇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了。

        原谅还是不原谅,道歉还是不道歉,两种念头在心头交战得好激烈,尤其想到分手,想到他们很可能就这样一拍两散,她真想放声痛哭。

        从她爱上他的那一天起,她就在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要陷进去,不要陷进去;同时,却又不断地对上帝祈祷:他的话是真的,他的心是真的,他对我的感情是真的直到刚才,她还在为了担心自己陷落太深而拒绝他的求婚,现在却知道,自己早已经陷进去了,陷得远比自己想象得深,早就不可自拔了。

        可是,她却一连两掌将他掴走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她眼前转身离去。她该怎么办怎么办

        周自横虽然自小父母双亡,可是爷爷奶奶对他疼爱有加,却是没吃过什么苦,也没捱过打的;洛红尘却不同,她背着一个“疯子的女儿”的称号长大,一直都生活在羞辱和歧视的阴影里,而且姥爷痛恨她的父亲,认为是她的疯子父亲杀死了自己的女儿洛秀,更把她当成是“杀人犯的女儿”,并无多少疼爱之情。

        她在这世上是孤独的。不仅仅是父母的孤儿,也是上帝的弃儿。自从她出生那天起,上帝便放弃了对她的照顾,由她自生自灭,活在社会的最底层。除了刺绣,她更无一个知心朋友,无一点温存怜爱。

        天知道为了让自己不要心存怨恨地长大,她用了多少力气。她只有自己照拂自己,自己引导自己,自己监督自己,自己告诉自己:不可以因为命运的捉弄,就对生活心怀怨恨;不可以为了亲人对自己不在意,就自己也对自己放弃;就因为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便一无所有,她更要加倍地珍重自己

        她逼着自己不怨恨,只感恩感谢她的姥姥、姥爷,尽管他们对她并不多么疼爱,却一直含辛茹苦地将她抚养长大;感谢她的邻居们,虽然他们曾经嘲笑她、轻视她,可是也曾帮她编小辫、裁衣裳;感谢上帝使她生得端庄健康,心灵手巧;尤其感谢那个一直为父亲提供医疗费的神秘户头,她希望有一天会当面对他说声谢谢,并希望自己会有能力报答他;而她最要感谢的人,是周自横。自横是她遇到的第一次真心疼爱她的人,也是她自己第一个真心爱上的男人。

        她的谨慎和早熟使她很难爱上别人,而一旦爱上,就再也不能回头。她是不能没有他的他离开她,她便又剩下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

        风雨中,远远地,有个青色的影子匆匆而来,高大,瘦削,好像周自横哦。但是他是不会再回来的。他已经走了,不要她了,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红尘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是他,真的是他,真是周自横,他回来了她看着他,眼泪汩汩地流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自横也不说话,他一路奔跑着,跑到红尘面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一语不发猛地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好像抱住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生怕她再跑掉似的。

        雨仍然哗哗地下着,却忽然不再冷了,而变得轻盈,俏皮,活泼泼地唱着歌,刷啦啦,刷啦啦,好动听。

        自横握着红尘的手:“嫁给我”

        “可是”

        “我知道我有很多缺点,所以,你要嫁给我,帮我慢慢改正。”自横抢在她的拒绝前很快地说,“如果你想我们在一起到底会走多久,就嫁给我,一起经过七年之痒,经过十年夫妻,经过三十功名尘与土,经过白头偕老,百年沧桑,直到一起上天堂如果不嫁我,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些所以,嫁给我”

        “可是我怕”

        “你怕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又怕”

        “就因为不知道那将要到来的恐惧是什么,才会格外恐惧。”洛红尘抬起眼睛,费力地解释自己的感觉,“从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天起,我就觉得,又开心又害怕,越开心越害怕。我总觉得,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如果我们再交往下去,可能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可怕到我们不能面对,不能承受。我没有好奇心,我不想再走下去,看到那结果。我宁可现在就停止”

        “不行”自横霸道地打断她,“我说不行我才不相信只要我们相爱,世上又会有什么事情阻止得了我周自横。你记得我在信里给你讲的大禹劈石作履的故事吗我就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大禹,为了你,屠龙伏虎也不怕。为了你,我可以上刀山、下火海,能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

        红尘泪眼汪汪,却忍不住扑地笑出来:“说着说着就胡说八道起来。什么时候你才可以正正经经地讲完一句话呢都不知道哪句是真的”

        “你先告诉我一句准话儿爱不爱我嫁不嫁我”周自横收敛笑容,难得地认真,难得地严肃,一字一句,如海誓山盟,“清楚地说出来,你洛红尘,爱着我周自横,要嫁我周自横为妻说”

        红尘震撼了,她仰起头,深深地专注地看着他,雨水晶莹地在她的脸上跳跃,使她满脸泛着光彩,诚心诚意地说:“我洛红尘,一生一世,只爱周自横一个人,愿嫁周自横为妻,永不负心”

        两颗悸动的心终于跳在一处,两个热情的人终于拥抱在一起。

        他们没有看到,林荫深处,有人伸出相机对准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按下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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