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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称后路上的第一个牺牲品


崇德三年1638年正月27日,夜色如铁,仿佛敲上去会有冰冷的金属声。整个盛京后宫都睡熟了,连守夜的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听上去都像是梦呓。

        御花园有吱呀的开门声,压低了嗓子请安的谄媚,太监和宫女偷情庆功的荡笑,以及来不及发出声响的临终惊吼。有两对瞳孔几乎是同时地放大了,看着眼前那个脸色如冰的男人,那伟岸的王爷,那个他们苦心巴结的靠山,那阎王的使者,那个一言不发血刃相见的杀手。他们甚至没有来得及问他一声为什么,就已经化作了两条枉死的冤魂,匆匆奔赴九泉,正应了他们曾经的誓言: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清宁宫照旧是清冷安宁到静寂的。哲哲早早地睡了,天冷,觉却长了,迎春守在外间炕上,警醒地听着屋里的声音。大妃每晚三更必会起夜,这是上了三十以后就有的毛病,她自己也觉得窘,并且因为窘,便尤其不耐烦迎春答应得慢了。倘若大妃已经起了炕而迎春还不见进来,必然是要捱骂的。所以每晚睡下,迎春前半夜总是半醒着的,要等到侍候大妃起过夜了,才能够真正睡得沉。日子久了,便也成了习惯。

        永福宫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太医和丫环各自安寝,庄妃通常晚上要看一会儿书才睡下,便是大腹便便也不曾改变。今晚她看的是三十六记,正读到“借刀杀人”一则。很早就看过了的,如今再看一回,让心里踏实。看过了,踏实了,便睡了,并不曾多说多问过什么。

        麟趾宫门关得早,关门的时候伴夏发现钗儿不见了,猜也猜得到她的去向,暗暗叹了一声,不敢声张。贵妃问起的时候也替她遮瞒了过去,何必呢,张扬开来,大家都不得安心。临睡前又悄悄起来,将门栓子拉开留得一缝,心里说天保佑那蹄子快些回来,别只顾作死忘了时辰。

        衍庆宫里的淑妃这几天身上不痛快,夜里起了几回换裹身布条子,肚子疼得躺不住,叫剪秋帮忙揉着,便叹了口气:“疼得倒像是人家有身子的要生产似的,偏又没怀上。后宫里这一年来那么多妃子有孕,连东西两宫那些人也都喜气洋洋的,偏我一点动静没有。”

        剪秋早听惯了主子的这些自怨自艾,也说惯了劝慰的套话,偏今夜不知怎的,想起新故事来,窃窃地笑道:“娘娘便没有一男半女,也好歹是衍庆宫里的正头主子,那起东西宫的侧妃又敢怎的要说怀不上孩子,我倒想起十四爷来,听说十四爷和他们府里的好多丫环都有手脚,可是这些年来,就没生出一点骨血来。非但那死了的睿亲王妃抱怨,那些痴心妄想等着一举得男或许便可扶正了的丫头们也都懊闷着呢。”

        巴特玛还是第一次听见这话,讶道:“十四王爷和自己府里的丫环们很不妥当吗”

        剪秋笑道:“娘娘没听说么,整个盛京皇城,就属睿亲王府的丫环又多又漂亮,简直环肥燕瘦,无所不有,十四爷就跟那些大户人家收古董的一样收着那许多美女儿,明着说是丫头,其实都算是小老婆。合府里大小通吃,整个就是小后宫么。”

        巴特玛笑道:“果然有些我自为王的味道。睿亲王妃死了这许久,皇上几次劝十四爷纳福晋,十四爷只说国事当前,私事当后,却原来背地里这样风流快活。”忽又问道,“这些个闲话,你却是从哪里听说的我在后宫里就跟瞎子聋子一样,万事不知,你倒耳目通天的,哪里来的这些笑话儿”

        剪秋脸上一红,岂敢说出自己是从大太监陆连科处得知、陆连科又是从王公大臣处听来,只好含含糊糊地道:“也是听人家瞎说”一语未了,忽然听得门外大乱,又哭又叫,倒像有千军万马一般,忙起身叫醒其他宫人,开院门问时,却说是关睢宫出事了。

        关睢宫里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后,紧接着哭声震天,足声杂沓,整个后宫都被翻腾起来了。宸妃娘娘哭得死去活来,连皇上也赤着足满地里奔来奔去,红着眼睛喊打喊杀,守卫们冲进来,所有的下人都被悉数捆绑,说要究查原因八阿哥死了是突然暴毙的是中毒死的是中了鹤顶红的毒死的

        同时中毒的,还有八阿哥的奶娘而毒液,来自奶娘的乳头

        八阿哥是在吮吸奶娘乳汁的时候忽然痉挛而死的,奶娘被捆起来扔在房间一角等待发落,她哭着叫着表白着,然而声音渐渐微弱,当人们发现她情况有异时,她已经死了,xx头溃烂,口角流血。

        起初宫人们还以为是畏罪自杀,但是太医很快发现奶娘的死和八阿哥的死因一样,是由于中毒,鹤顶红的毒。这才想起要翻查奶妈全身上下,结果发现毒液就在她的奶兜上,随着奶汁的洇湿而发作开来,毒死了吮奶的八阿哥,也毒死了奶娘自己。

        奶娘死了,再没有人知道那毒液是谁涂抹在奶兜上的;其实就是奶娘活着,她也想不通怎么会平白地中了毒,且是鹤顶红那样罕见的剧毒。

        “鹤顶红怎么会有鹤顶红是谁下的毒是谁毒死了我的八阿哥”皇太极几乎疯狂了,挥舞着双手,大喊大叫着,就是前线战事最吃紧最危急时也不曾叫他这样失色。

        海兰珠死死地抱着儿子,不肯让任何人夺走他,她不相信儿子已经离开了自己,她不相信这么小这么可爱的儿子会死死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儿子才只有几个月呀,他才刚刚会含糊不清地叫妈,还没有学会说话呢。他得学说话,学写字,学骑马,学射箭,学习怎么做个好皇上。他是未来的皇上呀,他是天子的儿子呀,他怎么会死

        她抱着儿子,轻轻呼唤着他,摇晃着他,甚至不敢动作稍大一点,她想他是睡了,她怕惊了他,弄疼他。眼泪从她皎洁的脸上滚珠一样跌落下来,她哽咽着,可是不哭。

        她不哭,她为什么要哭啊儿子这么可爱,这么会逗她笑,她抱着亲爱的儿子,怎么会哭呢

        太医跪着请求:“娘娘,八阿哥已经去了,您放下他,让老臣为他清理一下吧。”

        去了去了是什么意思海兰珠痴痴地抬起头,恍惚地看着太医,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发现自己忽然失聪了,起先还只是听不懂太医的话,渐渐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她有些知觉,发现素玛在摇晃她,在哭,但是渐渐素玛的脸她也看不清了,她看不到素玛,看不到皇上,也看不清儿子,她只是抱着他,感觉着他感觉着他的身子越来越冷,僵硬如铁。

        她忽然明白过来死是什么了。死就是一团冰,一块铁,就是了无声息,就像怀中的儿子。

        海兰珠终于放声惊叫起来。那是多么惨烈的不可置信的一声惊叫呀,它是一个母亲心碎的嘶喊,更是她对上苍愤怒的声讨。

        然后,海兰珠就晕死了过去。

        素玛大哭着,宫人也都哭着,连皇太极都带着哭腔,胡乱地下着命令:“救醒宸妃,救醒阿哥,快救醒他们啊”

        宸妃可以救醒,可是八阿哥再也救不醒了。

        这小小的襁褓男孩,这个皇太极最钟爱的儿子,这大清王朝未来的皇帝,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暴死了,尚不足满岁。

        八阿的死,就这样成了大清建朝后的后宫第一宗悬案。紧随着他之后的,将是更多的杀戮,更深的心机,最辣的阴谋。

        他并不是宫廷夺位的第一个牺牲品,也决不会是最后一个。

        然而,他却是他母亲惟一的挚爱,是海兰珠的命。

        从哭出第一声后,海兰珠便再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只是无休无止地流着泪,对万事万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她甚至没有听到,皇太极对着一众宫人下的格杀令。

        那是事发之后的第二天早晨,皇上废了早朝,正于清宁宫与哲哲等商议为八阿哥造棺发送等事。侍卫来报:当早班的小太监一进御花园,就在门口发现了太监福子和丫环钗儿的尸体,他们双双死在花园门口,看情形,是有人从园门里进来用刀捅死的,手法很干净。让人想不通的是,福子自己看守园门,怎么倒会放人进来杀死自己呢钗儿又为什么会和他死在一处

        皇太极不耐,挥手咆哮道:“两个下人,死了也就死了,这些芝麻小事也来报告,还不快滚出去”

        哲哲却上了心,小太监和小丫环的死原无关紧要,但是死的时辰太蹊跷,未免不简单,况且他们一个是御花园的太监,一个是麟趾宫的丫环,能和八阿哥扯上什么关联呢因阻道:“且慢出去,你说昨晚是福子值夜,他把守着后花园的门,怎么倒会放个杀手进来况且,三更半夜,钗儿跑到后花园去做什么贵妃,钗儿是你宫里的人,你昨夜有派她去后花园么”

        娜木钟胀红了脸,叫起来:“皇后这样说,难不成是怀疑我毒死了八阿哥吗我的丫头死了,我还不知道找谁要人呢,娘娘倒来问我”

        “你且别嚷。”哲哲喝道,“谁说你什么了,你便大喊大叫。既然能在奶兜上涂毒,那么这个下毒的人必然是后宫的人,而且是个女人。她的目的很清楚,就是冲着八阿哥去的,算准了奶兜上的毒液会在喂奶的时候洇开了,那么就会随着小阿哥吃奶也把毒汁吃进嘴里去。这下毒的人断不会是奶娘自己,她要下毒,用不着这么费事,更不会把自己也毒死。所以这下毒的人还活着,就活在这后宫里头。其心如此险恶,若不清查出来,后面必然还有更大的祸患。”

        然而皇太极暴怒至极,根本不想思考留情,只听一句“下毒”,便喝道:“还查什么查出来,八阿哥能救得活吗凡有嫌疑人等,一概处死。”

        众人听了,又惊又怕,都不敢出声。太监立时通传出去,让侍卫进来抓人。反是哲哲不忍,劝道:“皇上三思,这断不是关睢宫自己人做下的,道理明摆着,想要下毒,办法儿多的是,何必费事往奶妈的奶兜上打主意况且能接触到奶妈衣物的人也多的是,洗衣房的人有机会,来关睢宫窜门子的妃子,连同跟随妃子的丫环,也都有机会。尤其是丫头子们,她们正是爱笑爱玩的年纪,不管进了谁的宫,自然是主子同主子吃茶,丫环找丫环说话,前院后殿的哪里去不得奶妈是下人,妈妈的屋子她们更该去得了,抽冷子做点手脚,机会多的是。皇上倒不要冤枉了好人。”

        然而皇太极只是听不进,冷哼道:“好人他们好好地在关睢宫服侍,却害死了八阿哥,就是失职,就是该死”

        一时侍卫来到,径往关睢宫拿人。众人听到口谕,只惊得瘫倒在地,屁滚尿流,一行躲一行哭一行求,口里只嚷“皇上饶命”。

        朵儿拼死力挣脱一个侍卫,冲出宫门,大声喊着:“皇上,奴才有话禀告。”迎面见到皇上正带了哲哲等往这边行来,不管不顾,直冲过来。

        陆连科忙挡在皇上面前,喝道:“放肆还不拿下”随即两个侍卫跟随上来,抓住朵儿一齐跪倒,向皇太极谢罪。

        朵儿大哭高叫道:“皇上冤枉啊,这明明是钗儿和福子吃对食儿,嫉恨奶娘,害死了八阿哥,现在害怕了,畏罪自杀,与旁人无干。我们可是清白的呀”

        “吃对食儿”一说于皇太极却是头一次听说,登时愣住:“后宫中竟有这等不成体面之事朕在前线餐风露宿,出生入死,就是保卫后宫的安宁。你们不知感恩,竟然做下这等丑事秽乱后宫死不足惜”遂怒向哲哲道,“都是你管的好家”

        哲哲闻言也是惊疑不定,又见皇上大怒,不敢再劝。连娜木钟也吓得呆住,不敢说话。巴特玛更不消说,舌头从来都只用来吃饭。其余的东西两宫侧妃更不肯多嘴,生怕惹火烧身。一时众人都念起大玉儿,要是这会儿她在就好了,必然会想些法子出来平解,偏她又临产不来。

        偌大院殿又是皇上又是妃子又是太监丫环又是侍卫,却不闻得半点声息,只听得皇太极铁一样的声音宣布:“八阿哥猝死,关睢宫上下难逃其咎;麟趾宫的丫环和太监私通,秽乱纲常,该死旁人知情不报,该死朕意已决,来人,立刻将两宫服侍之人悉数捆绑,押入值房,明日午时于鹄场处死”

        一句话,葬送了关睢宫和麟趾宫上下十几条人命。

        就这样,为了八阿哥,皇太极颁布了大清建朝后的第一道大赦令,也发起了第一次后宫奴婢大屠杀。

        那一天,太监宫女们奔逃哭叫,披头散发,然而不论他们的哭求有多么惨切,他们的挣扎有多么疯狂,最终还是一一被捉,捆在值房里等待处死。

        娜木钟看到这般情形,哪里还敢再闹,然而别人犹可,独伴夏也要一同陪绑,大为不忍。少不得软了声口,苦苦求皇后:“钗儿死在后花园里,是我管教不严;可是伴夏为人皇后也是知道的,不声不响,便如木头一样,她和这件事再不会有什么干联的。记得旧年皇后娘娘还夸赞过她的百花点心呢,好不好留她一条小命,闲时也可侍候皇后呀。”

        哲哲摇头叹道:“我也知道这件事里冤枉了无辜,但是昨儿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许多年里,你可曾看到过皇上发那般大怒没有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是听不进去了,说不定,还要把旁的人搭进去。不如大家都省些事儿,存些小心罢了,好歹停过这一阵子,再慢慢地寻访不迟。横竖这凶手总在这宫里头,杀几个下人警告一下也好。今晚我且叫迎春带几个人过去服侍你,明天你再另挑服侍的好了。”

        娜木钟听了,皇后这话里分明还有疑己之意,不禁恨得咬牙,却也不敢再说,惟有委委屈屈地应道:“迎春是娘娘的贴身丫头,娘娘一会儿也离不得她的,便和我离不得伴夏那丫头一样。古话儿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怎么敢使唤娘娘的丫头随便找个什么人过去支应一声就是了。”

        哲哲却坚持道:“派别人去我不放心。这件事着实委屈了你,我叫迎春去服侍你,也是一番心意。”

        迎春有感于贵妃待伴夏的主仆情重,也情愿服侍的,遂上前跪下回道:“娘娘既命迎春服侍贵妃娘娘,求贵妃娘娘好歹给些薄面,容我代伴夏妹子尽点孝心。迎春虽不如伴夏妹子心灵手巧,总也服侍了娘娘这许多年,好歹规矩是知道的。”

        娜木钟不好再拒,只得带了迎春出来。既至回了麟趾宫,见茶冷灯熄,庭空院静,更是凄凉。想起伴夏种种好处,益发伤心。

        迎春命小丫头捅开炉子烧沸了茶,恭敬奉上,劝慰:“娘娘对一个丫环也肯这样念情,便是迎春见了,也觉感恩。”

        娜木钟接了茶,见不是常喝的菊花,更觉刺心,叹道:“你哪里知道她的好处”一语未了,又咽住了。

        迎春觑着颜色,悄悄儿地献计道:“娘娘果然舍不得伴夏,不如让我出去,拿几个钱买准了看守的校卫,放伴夏出来与娘娘磕几个头见上一面,也好知道娘娘的一片心意,便是死,也觉得心安了。”说到末一句,声音不禁哽咽起来。

        这几句正撞在娜木钟心坎上,立时便取了钱来交给迎春,命她悄悄地去打点。又叫小丫环准备两样吃食,直等天黑得透了,才好去值房探伴夏。

        且说剪秋在宫里听到消息,说是钗儿与福子双双死在御花园,已经约摸猜到后宫秽闻即将曝露,只怕自己也要耽干系。又忽然见到无数侍卫冲进关睢宫拿人,忽然又冲出来,将麟趾宫诸人也绑了,更是大惊非小可。

        连小丫环们也都惊悚,直向剪秋讨主意,问道:“剪秋姐姐,关睢宫出了事,怎么麟趾宫也要陪绑我们衍庆宫会不会有事啊难道八阿哥出事,皇上要杀了我们所有宫人陪葬吗”又有的说,“那钗儿和福子死得奇怪,怎么会有宫女和太监死在一处的呢又是什么人进来杀的御花园岂是随便什么人可以进进出出,既进来了,又不偷又不抢,只是杀了他们两个,这明摆着是自己人干的了。又什么人同他们两个有仇呢难道是皇上自己派的兵”

        说得剪秋心乱如麻,骂道:“别满嘴里跑马只管混说,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小心祸从口出,连我们也被绑了去。”

        好容易等得淑妃巴特玛回宫,剪秋急忙迎上去,扶到屋里坐下,也不等喝口茶喘匀气,便急着问她主子:“娘娘刚才在清宁宫,可知道到底出了什么新闻怎么忽然有那些兵冲进来,把两宫的奴仆都绑了去,我听他们哭天抢地叫得好惨,头皮直发疹呢。”

        巴特玛叹道:“咱们衍庆宫没事,已经千恩万谢了,只管打听什么”待不说,自己却又忍不住,便将小丫头们支出去,悄悄儿地把缘故告诉剪秋,又问:“那朵儿说是钗儿和福子吃对食儿,皇上气得发抖,所以拿人。你可知道,什么叫吃对食儿如何吃法”

        剪秋唬了一跳,又惊又怕又伤又羞,惊的是朵儿这蹄子该死,如何竟能把这天大秘密说出,害死许多无辜;怕的是自己身上有屎,皇上果然把这“吃对食儿”追究下去,自己也不得干净;伤的是又有多少好姐妹就此阴阳永隔,做奴才的真正生命如草芥,任人践踏;羞的是巴特玛这样相问,却是如何回答是好。遂红了脸,含含糊糊地答应:“我哪里知道什么是吃对食儿,又去哪里听这样的话来”

        好在巴特玛并不深问,扰攘这一天,跟着大惊小怪大呼小叫一场,也是倦了,遂命剪秋盛了稀饭来吃,早早歇息。

        那剪秋心神不宁,哪里坐得住,只侍娘娘睡了,便抽身出来,遮遮掩掩地在清宁宫门前踮脚张望。恰好那陆连科也正要寻她,正慌慌张张往外走呢。两人见了,也不急说话,拉着手一溜小跑,来在高墙后面,见左右无人,这才交握着手,眼对眼儿看了一回,猛地抱在一起。

        这一天里,两人都是惊心动魄疑神疑鬼,人虽不在一处,心却想着同件事,好容易见着,竟像是隔了多少年,生死重逢似的,都是哽咽不已。剪秋哭道:“钗儿和福子死得奇怪,终究不知道和朵儿可有干系。现在朵儿也要死,那也罢了,偏又饶舌,害死许多人。倘若明天行刑时她再胡说八道,供出更多事情,连你我也都难逃一死。那么今日之见,便是永诀了。”

        陆连科安慰道:“你放心,朵儿的事,我早有布置,定不叫她胡说。便是有事,我一个人扛了便是,死也不会牵连到你。”

        不料剪秋听了,怫然不喜,甩袖子道:“你这说的可是人话我前儿怎么同你说的,不管你是什么人,我总之已经当你是我的男人,与你生死都在一处,我剪秋生是陆家人,死是陆家鬼,你若死了,我岂会独活”

        陆连科心情激荡,哭道:“我陆连科自小家贫,割了命根子做这半截子太监,再没人拿我当个人。只有你剪秋,才真正当我是男人。你这么漂亮,又这么聪明,赶明儿出宫,什么样的人家找不到我岂可害你一辈子今儿有你这一句话,我已经死都瞑目了。”

        剪秋也不再辩,只淡淡道:“你看我可是那言而无信的人只等着瞧罢了。”

        且不提这两人盟山誓海,只说那两宫十几个太监丫环关在值房里,自知必死,都啼哭不已。忽然见着迎春进来,都指望有一线活路,顿时哭天抢地起来,叩头哀告,拖手拖脚,只求迎春姑娘救命。

        迎春与这些人素日也有交好的,也有不和的,此时见这般惨状,顿起了兔死狐悲之心,拭泪劝道:“各位姐姐妹妹,我们相识多年,今儿个各位先我而去,我这里无法可想,只好磕几个头送过各位了,赶明儿必定多多地化纸钱超度各位,也算是姐妹们相好一场。”说罢果然跪下,连磕了三个头起来。

        那些人听闻,自知无望,都放声号啕起来,与迎春对着磕头。惟伴夏一声儿不响,脸上竟无惧色,亦无悲戚,只比往时更加呆了。

        迎春过来拉住道:“随我出来,贵妃娘娘来看你。”伴夏听闻,这才抬起头来,眼中泛起泪光,问道:“果然娘娘来看我了”一语未了,哽咽难言。

        一时出来,果然贵妃已经在外等候。伴夏意出望外,跪下磕头行礼,哭道:“给娘娘请安,恕伴夏不能再服侍娘娘了。”

        不等说完,娜木钟早拉起来哭道:“我时常只是骂你,如今一旦分离,才知道你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一个,左膀右臂一般。如今你要走,便如拿刀子剜我的肉一样。伴夏好丫头,你往日兢兢业业,我却只是嫌你笨,待你不好,你怨不怨我”

        伴夏放声大哭,说道:“娘娘待伴夏的好,比天还高比山还重,伴夏感激还来不及,岂敢抱怨。况且今天有娘娘来送伴夏一回,就是伴夏的天大福份了,伴夏死不足惜,只是娘娘身边再也没有了亲信的人,宫里是非多,伴君如伴虎,娘娘一定要自己小心哪。”

        娜木钟听她口口声声都只是在替自己着想,半句不提求情的话,愈发感念。

        伴夏又拉着迎春拜托道:“我们娘娘每天早晨要喝花粥,晚上要用花茶,用金银花泡的水漱口,桑木汁兑的水梳头,凤仙花捣的胭脂染指甲,茉莉花蒸的米粉搽脸,有时心口疼或是食欲不振,总要做些新鲜花糕调解”说到这里,不禁哭道,“若是我们麟趾宫的姐妹有一位在,也还有个知道娘娘口味习惯的服侍身边,我便走也放心了。只是皇上好狠的心,竟然满宫姐妹一个不留,叫我们娘娘今后可怎么办啊。我这里虽有许多弄花的方子,可恨我不会写字,不能留下来,一时又说不了那么多,只好捡重要的说给姐姐,求姐姐好歹记在心里,早晚帮我们娘娘做一碗,也就是咱们姐妹一场的情份了。伴夏就是死了,阴灵儿也感谢姐姐的。”又口述烹制之方。

        娜木钟听了,更似万箭攒心,泪流不止,竟不顾体面,抱住伴夏号啕起来。

        校卫看了害怕,跪下回道:“娘娘保重。已见过了,就让伴夏姑娘进去吧。这是皇上钦点了要处死的人,若出了差错,小的人头不保。”

        不及贵妃说话,迎春先就骂道:“糊涂东西娘娘只是念伴夏追随服侍多年,不忍分离,与她叙旧话别,又不是要劫狱,你怕的什么难道你这会儿项上人头保住了,明天敢保还健在吗”

        侍卫吓得叩头不迭,不敢再多话。反是伴夏主动劝道:“深更夜静,这里离宫里又近,风又大,娘娘若是受了风,又或是因为伴夏明儿惹了口舌,伴夏是死也不安的了。还求娘娘早些回宫安歇吧。”

        贵妃哪里肯舍,顾不得侍卫与迎春百般劝说,又拉着哭了良久,直到侍卫来报说大太监陆公公来了,才不得不走开,尚一步三回头,拭泪不止。

        陆连科不意贵妃在此,忙跪下见了礼,直等贵妃走远方敢起身,带着几个小太监进得值房来,向侍卫点一点头,也塞了一锭银子入手。

        侍卫心领神会,低声道:“陆公公,您做得干净点,别害了人命,让兄弟耽干系。”自行出去,关上门。

        陆连科遂过来,亲手解下朵儿,笑道:“我和福子兄弟一场,他既去了,你又是他心爱的人,我做哥哥的少不得要替兄弟照顾你。”

        朵儿不明所以,求道:“公公救命”

        陆连科叹道:“你与福子那样深情重义,他就这么去了,就没留一句话给你么”

        朵儿摇头,惊怔不定,却也觉出不妥,只悄悄儿地向墙角蹭去。

        陆连科装模作样地又叹了一声,笑道:“这倒怪了,他与你那样好,不给你留句体己话儿,倒托梦给我了。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朵儿仍是摇头。

        陆连科道:“他托梦给我,对我说,他想你,要你去下边陪他,仍然同你吃对食儿。”

        朵儿大惊,这方知道这些人生怕明日鹄场行刑时自己供出更多奸情,今夜乃是杀人灭口而来。方要喊救命时,几个小太监早上来死死按住,连连掌嘴,不许她出声。

        陆连科扳了她脸,逼近了冷笑道:“你好快的嘴,好利的舌头,一句话就送了麟趾宫多少人命。我若救了你的命,只怕连我也被你害死”说罢,一手抓住朵儿头发不使她的头脸转动,另一手便将个刀子伸进口里,只一绞,已经将个舌头斩下半截。

        朵儿连哼一声也不及,便晕死过去。众人虽看见,也都恨朵儿供出“吃对食儿”一说牵连甚大,暗暗称快。

        次日午后,两宫仆从被校卫们按在西华门外贝勒们闲了射鹄的空场上,以绳索一一勒死。朵儿口角流血,半死不活地被拉出来,可怜至死不曾再说过一个字。旁的人也都没发现异状。

        那十几条冤魂的哭声在盛京皇宫的上方盘旋了几十个夜晚,凄厉惨切,令人不忍卒闻,最终还是众太监们凑在一起,捐了些钱请道士来打了个醮场,才算将纷扰平歇了。

        惟一得了特赦令的人是素玛。

        她是海兰珠打小儿陪伴的人,是她的心腹,就算全天下的人对不起海兰珠,素玛也不会做一半点背叛格格的事的。故而直到行刑之前,皇太极忽然想起了她,怕海兰珠清醒了会找她,特意传旨到值房命放了素玛。

        但是素玛自己却不能释然,自事发便一直以泪洗命,自责不已,又在值房里胡思乱想地过了一夜,次日见一同关押的人顷刻间全成了孤魂野鬼,独独自己还活着,反倒不相信起来,疑神疑鬼,幻视幻听的,总以为自己已是一个死人,还说看到了小阿哥,还听到小阿哥说话呢。

        皇太极怕她的胡言乱语惹得宸妃伤心,只好让人将她带去绮蕾的禅房,暂与神座为伴。

        从此之后,大清皇宫的御花园里,除了一个冷心冷面的妃子外,又多了一个疯疯颠颠的丫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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