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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之语言、语调与其他


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和紧接于前的秋思,是台北人里最短的两篇,都不超过五千字。然而这两篇也都赋有台北人全体一贯的特色,兼具生动的社会写实和深刻的象征含义。

        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一篇,可能使许多读者困惑不解。台北人里较难的几篇,如孤恋花、永远的尹雪艳、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等,都难在复杂的内层旨意;如果不追究小说主题含义而单论显现于外的写实层面,这几篇小说就没什么难懂的地方。相反的,了解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一篇之主要障碍,却是呈现于外的写实部分。许多读者,很可能根本没领悟到这篇里面也有社会写实的层面,只认为是作者梦呓一般故弄玄虚的“印象派”作品。这样的读者,却也大可不必感觉惭愧,责怪自己不懂得欣赏文学作品,因为这和文学鉴赏能力并没什么关系。

        实际上,就连一个最高明的文学鉴赏者,如果对“同性恋”世界的一般景象没有相当程度的认识,也会同样觉得这篇小说有点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因为此篇从头至尾,勾绘呈现的,便是今日男同性恋者的世界,而里面角色也全是男同性恋者。小说里,使许多读者觉得玄虚空洞的描写和叙述,如果从这个并非人人皆知的特殊世界之观点来看,却是具体实在,逼真逼肖的社会写实。

        此篇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法,但有一点值得注意:这第一人称,是复数,而非单数。叙述者一再的说“我们”如何如何,一次也没提到“我”。由此可知,这篇小说的叙述者,是一个团体的代表。这个代表者本人,个性如何,与小说毫不相干,于是作者不赋予他任何个人之特点或姓名,只赋以他所属的团体之类型特性。

        而叙述者所代表的类型或团体,便是夜晚回荡于新公园荷花池边,探索寻求临时交媾对象的同性恋群众中,年轻的一辈。小说主角则是一个有“来历”的老头子三十年代上海明星公司的红星朱焰。叙述者说起,有一天如何在黑美郎一个“自以为是个大美人”的同性恋小伙子家里开舞会,大家赤裸身子跳“祭春舞”,黑美郎扭着蛇腰,尖起他“小公鸡似的”嗓子,喊着宣布:“我们是祭春教”于是叙述者这个团体,就在公园里那批“夜游神”中,挑选朱焰为祭春教的“教主”,因为他“来历到底与众不同”,有“那么一点服众的气派”。

        根据叙述者的记述,特别根据他转述的“教主”之醉言醉语,我们可以窥知这个小说主角一生大概的故事。默片时代教主“红遍了半边天”,在三笑里饰演唐伯虎,轰动一时。可是有声片子一来,他便没落了,其实他只红了民国十九、二十、廿一,共三年。他最后演洛阳桥,一败涂地,被批评界“活埋”,指称为“艺术生命死亡的演员”。之后他改当导演,却因时常酗酒,又一身做骨,得罪明星,所以一流片子总也轮不到他去导。后来他爱上一个名叫姜青的少男明星,突然觉得自己从死亡中复活过来。他倾家荡产,重拍洛阳桥,导演姜青的时候,由于爱之深,责之切,有一次把他脸上打出了五条血印子来。人人称姜青为“朱焰的白马公子”。姜青有天才,有灵气,“天生来是要做大明星的”,朱焰咬紧牙关对他说:“孩子,你一定要替我争这口气”结果洛阳桥一片,大大成功,在上海大光明开演那天,路上交通都挤断了。

        然而,此后不久,姜青恋爱上一个叫林萍的女演员,不听朱焰的“忠告”,和她交往。有一天乘坐朱焰送他的跑车,和林萍出游,却发生意外车祸,林萍抛到地上连头发也没有伤一根,姜青却在跑车里烧成了一块黑炭。烧死的,不只是姜青一人:复活的朱焰,也仿佛一同焚灭。“教主”显然再也没有从这第二次的“死亡”复活过来。

        今日在台北,白发蓬蓬、背项佝垂、丧失了青春、事业、爱情的朱焰,除了那些死也不肯遗忘的记忆,就只剩一具老朽的、毫然意义、摆脱不了肉欲的身体。当黑夜降临,他和许多别的同性恋者一样,到新公园荷花池边寻求肉欲满足。“一直到最后一双充满了欲望的眼睛,消逝在幽冥的树丛中”,祭春教的教主教徒才开始他们的“聚会”,听教主诉说往日的故事这群人在满足肉欲之后,还聚会不散,有时还开舞会,显然是“物以类聚”,同“病”相怜。

        有一个时期,一连几个月,教主没出现在公园。原来一日他喝醉酒,在街上追缠一个男学生,嘴里咕哝“洛阳桥”、“白马公子”,把那男学生强搂进怀里。终于被警察抓到监狱里去。一个湿热的夏夜,他突然又来到公园,穿着一套崭新西装,全身整洁打扮,可是大概在狱里遭刑警毒打,脚下的步子竟带着受了伤的蹒跚。他一个人,独自靠在池边栏杆上,矗然伫立,仿佛没听到周围的窃窃私语和嗤笑。站立许久,直到深夜,他才带着一个面目姣好但却瘸足的少年男妓,“蹭蹬到那丛幽暗的绿珊瑚里去”。

        对于不由自己而身陷同性恋世界的人,或由观察和阅读而知悉同性恋世界景象的人,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这一篇小说,十分逼真有力地勾绘出这个被正常社会或忽略或鄙视的幽冥世界。同性恋者之中这里完全指男同性恋者。根据社会研究报导,女同性恋者的生活型态就又不同,固然也有一些能够安静地和固定的同性伴侣过夫妇一般的生活,但大多数都安定不下来,也控制不了自己,堕陷在肉欲与爱情追逐的轮回中,总是移动游荡,急切探索,不断地追寻,却像绕圈子一般,从少年时期绕到老年,永远找不到解脱的出口。试看作者的描写:

        或许是个七八月的大热天,游冶的人,在公园里,久久留连不去,于是我们都在水池边的台阶上,绕着池子,一个踏着一个的影子,忙着在打转转。浓热的黑暗中,这里浮动着一绺白发,那里晃动着一颗残秃的头颅,一具伛偻的身影,急切的,探索的,穿过来,穿过去。

        这一大群人根据美国社会调查,在美国,每六个男人,就有一人有同性恋经验,年轻的,年老的,绕着荷花池,“忙着在打转转”。他们的“目前之务”,是互相探索,寻找“对象”,一等游冶的人离去,便可展开他们的“活动”。可是作者的文字描写,却也适当地影射了这些人的整个生活状态。

        对于大多数的男同性恋者,青春是最大的“本钱”。因此他们特别怕老。他们膜拜青春肉体,所以当然他们信的教,是“祭春教”。然而除了这一共同“信仰”,这个同性恋的类型集团又可分为许多小类型,或不同“阶级”。第一种的分类法,是按照年岁:一般说来,年岁愈大,阶级就愈低。如此,小说叙述者所代表的年轻辈,就和他所说的“我们的爷爷辈”,隔着一段距离,不互相打成一片。除了“教主”,因为有“来历”,存“过去”,而多少赢得年轻一辈的尊敬虽然可能是半顽笑似的尊敬,叙述者团体对于那些长着“一绺白发”、“一颗残秃的头颅”、“一具伛偻的身影”的老年同性恋者,显然不大看得起。叙述者就说:

        公园里那些夜游神中,比他教主资格老的,大有人在。然而他们猥琐。

        另一个分类法,是按照各人的性向和打扮。同样是同性恋者,却有好几种不同的性向典型。有像黑美郎那样“自以为是个大美人”的,疲困起来就“垫起了脚尖,张开手臂,伸了一个懒腰,哦哦的打了几个呵欠”;身穿猩红紧衫,黑短裤,坐在台阶中央,甩动一双穿着凉鞋的光腿,“炫耀得像一只初开屏的小孔雀”。可是也有像山地人阿雄那样原始旷野的,或脱得精赤跳山地人的祭春舞,或穿紧绷的白帆布腊肠裤,“全身都暴露着饱和的男性”。然而他们大多数,特别是那些结了婚或已经没有青春可以炫耀的人,外貌打扮经常和普通人无异。就像那穿着“花格子夏威夷衫”的肥胖秃头外国人,或如换上“一套崭新发亮的浅蓝沙市井西装”的教主,我们在路上碰到,一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特。

        男同性恋者的又一种类型划分法,是按照各人的职业或兴趣。譬如小说里,导演教授莫老头,和“天生就是个武侠明星”的阿雄以及“将来一定要闯到好莱坞去”的黑美郎,就因为志向兴趣相似,乃超越年龄之分界而同属一类。另一职业集团便是“三水街的那一帮小幺儿”。这些“小幺儿”,其实就是男妓,一般都向结了婚的或没结婚的中老年同性恋者“拉客”,并像普通妓女那样每次收费。叙述者所代表的团体,不包括这些以金钱交易为主的男妓,反而和他们有对峙之势,颇看不起他们。可是那帮小幺儿,“却并没有因此占了下风,他们三五成群的,勾着肩,搭着背,木屐敲得混响,在台阶上,示威似的,荡过来,荡过去,嘴里哼着极妖冶的小调儿”。

        男同性恋世界,既以青春肉体为本,一般男同性恋者最大的忧惧,和最难堪的悲哀,便是青春消逝,肉体不再被人追寻,而肉欲却固留不去。在讨论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一篇时,我曾提过,白先勇常以潮湿闷热的夏夜,象征肉欲的饱和状态。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便是一个好例子。小说里面前后两次有关同性恋者急切探索寻求“对象”的写实,背景都是“七八月的大热天”,“浓热的黑暗”。特别是小说末尾两大段的描写文字,泛满了“肉”意。兹录下其中几行:

        那是个不寻常的夏夜,有两个多月,台北没有下过一滴雨。风是热的,公园里的石阶也是热的,那些肥沃的热带树木,郁郁蒸蒸,都在发着暖烟,池子里的荷花,一股浓香,甜得发了腻。黑沉沉的天空里,那个月亮你见过吗你见过那样淫邪的月亮吗像一团大肉球,充满了血丝,肉红肉红的浮在那里。公园里的人影憧憧,像走马灯一般,急乱的在转动着。

        紧接着,作者细腻描写黑美郎如何炫耀身体姿态,原始人阿雄如何暴露饱和的男性,三水街小幺儿又如何示威似的勾逗引诱。教主的突然出现,把大家“慑住了”,可是这份注意力只持续片刻。“顷刻间,台阶上又恢复了先前的闹忙。夜渐渐的深了,台阶上的脚步,变得愈来愈急的,一只只的脚影都在追寻,在企探,在渴求着。”教主孤独站立,“一直到那团肉球般的红月亮”,从他身后恹恹下沉,他才带着一个名叫小玉的小幺儿,一同离去。

        就教主今日的实际行动来评判,他便是同性恋者之中典型的青春已逝、肉欲犹存的悲伦人物。但为什么他独不“猥琐”,独有“那么一点服众的气派”为什么膜拜青春的祭春教徒,会认为这么一个早已失去青春的老头子,有资格当他们的“教主”

        这,就牵涉到台北人一系列作品的一贯主题:拥有光荣过去的人,纵然这份“过去”已幻化为虚空的记忆,知能保留住一种气质,一种尊严,使他异于、高贵于一些不曾或无缘享受到光荣过去的人。

        让我们看一看,作者如何用叙述者的语言,把老朽堕落的,教主奇迹似地保留下来的“气质”或“尊严”,生动有力的表达出来:

        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蓬得一绺一绺的,在风里直打颤,他紧皱着眉头,额上那三条皱纹陷得愈更深了。你看过吗一个人的皱纹竟会有那么深好像是用一把尖刀使狠劲划出来的,三条,端端正正,深得发了黑,横在他那宽耸的额上。高个子,宽肩膀,从前他的身材一定是很帅的,可是他的背项已经佝垂了,一径裹着他那件人字呢灰旧的秋褛,走起来,飘飘曳曳,透着无限衰飒的意味。可是他那双奇怪的眼睛到底像什么呢在黑暗里,两团碧荧荧的,就如同古墓里的长命灯一般,一径焚着那不肯熄灭的火焰。

        即连最后他被刑警“修理”,跛着脚出狱,还来到公园追寻欲望满足在这样一个可怜可鄙的处境,教主却还奇怪的保留得住某种矜傲与尊严:

        他一个人,独自伫立着,靠在栏杆上,仰起了那颗白发蓬蓬的头,他那高大削瘦的身影,十分磷峋,十分傲岸,矗立在那里,对于周围掀起的一阵窃窃私语及嗤笑,他都装做不闻不问似的。

        教主之所以异于其他“夜游神”,是因为他在三十年代,曾享受过三年光辉灿烂的艺术生命。某日他在祭春教聚会里,醉醺醺说道:“朱焰朱焰吗他早就死了”又说:“朱焰只活了三年。”其实这不是醉语,而是教主,以及小说作者,把艺术生命“灵”和肉体生命划分为二,有了前者,便是“活”,没有了前者,单有后者,便等于“死”。

        艺术生命终结而“死亡”的朱焰,由于恋爱姜青而曾一度“复活”。在具有“那股灵气”的姜青身上,他拾回了失落的自己。于是他把再活的生命,寄托在姜青的天才上,姜青的成功上。他因为亲尝过“让人家活埋”、“脖子给人家掐住”似的痛苦滋味,他一定要姜青“替我争这口气”。顺便可以一提的,即当年影评界“把他推到井里去,还要往下砸石头呢。活埋他”等的叙述文字,似亦暗示“正常社会”对于行态歧异的同性恋者之制裁态度。

        朱焰当年对姜青的同性恋,是真正的爱情性灵溶化为一的爱情。这样炽热专一的恋爱,和今日新公园里胡乱追逐肉欲满足的同性恋爱,形成明显尖锐的今昔对比。

        教主在“祭春教”聚会里,谈到他那“白马公子”时,朝着叙述者众人,一个个指点了一轮,说:“姜青是天生下来要做大明星的,他身上的那股灵气小老弟,你不要以为你们长得俊你们一个也没有”黑美郎不以为然地“把嘴巴一撇,冷笑了一声”。作者在此显然又有意把代表“过去”的姜青,和代表“现在”的黑美郎,做为一个对比:两人年龄相仿,而且都有志当电影明星,这是相同处。可是姜青纯净,是中国古典型骑白马,穿水绿丝绸袍子,就是一种暗示,身上有“那股灵气”,是一个真正的“天才”。黑美郎呢却在台北新公园摆弄姿势,炫耀肉体,“自以为是个大美人”,又一心崇洋,要闯到好莱坞去。还恐身段太矮,考虑定做一双高跟鞋,好和洋人配戏此外,“天生来就是个武侠明星”的阿雄,和当年“天生来是要做大明星”的姜青,也是一个对比。

        作者在小说中提到的“洛阳桥”,确有其片,是一部神话电影。而姜青这个少年,也实在飘逸得像个神话人物,其象征意义显然超过写实。姜青象征的,当然,就是青春活力和“灵”的光辉。所以朱焰恋爱他,也就有了另一层抽象的含义。

        朱焰“第一眼就知道林萍是个不祥之物”。他对女明星林萍的忌恨,一方面当然就是同性恋者的强烈妒嫉。但他显然也真的预感到她终将“糟蹋”姜青的天才。果然在一次车祸里,姜青烧成了一块黑炭,“那个小妖妇”却毫毛无伤。林萍不但糟蹋了姜青的天才,也仿佛偷窃了他的成功,后来竟变成天一的大红星。

        由于朱焰把新生的生命完全寄托维系于姜青的天才和成功,姜青的死亡就也毁灭了他复活的生机。他又一次死去。事情过了许多年,今日回忆起来,教主还会像是又一次“脖子给人家掐住”“快给人家扼断了气”那样,喉头“哽住了一块骨头一般”的咿哩喔噜喃喃:“烧死了我们都烧死了”。

        可是,他真的“死”了吗作者的意思,是他真死了吗却又不然。否则教主“那双碧荧荧的眼睛”,不致于“闪得跳出了火星子来”。就因为他保存着一种“不屈服”的气质,在生命的黑暗废墟上“一径焚着不肯熄灭的火焰”,所以纵然处于最可羞最难堪的情境,纵然腿部挨伤而步子蹒跚不稳,他却还出奇地能够“傲岸矗立”,不流于“猥琐”当然,他的傲岸神情,和他来新公园的实际卑微目的,之间的极大不调和,也是作者存心讽刺的一点。

        从这里,我们就可转而一谈此篇小说的象征含义。这篇小说的题材,虽然局限于同性恋爱和同性恋世界的特殊景象,我们却可引申其含义,而把小说解释为整个人类普遍现象的投影。真是,岂只同性恋者,我们哪一个人,不痛惋青春之短暂,年寿之有限我们哪一个人,在最后死亡以前,不是为了营目前之务,在没有出口的人生圈子里“忙着在打转转”,我们人类,在不受寿命限制的神仙眼中看来,该是多么的可怜、可鄙“像走马灯一般,急乱的在转动着”,那样“闹忙”,那样“急的”,却为的什么不过是贪求那么一点欲望的满足那么一点卑微的生活欲望之满足

        而时间,永远不等待人,永远不肯歇止地流逝。一度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转眼问“脉搏愈跳愈慢,神经一根根麻死,眼睁睁的,你看着你的手脚一块块烂掉”。生命就这样慢慢腐蚀,终于死灭。

        如此说来,人,活这么一场,到底有什么意义简直好像和动物没什么区别。可是作者却又认为大有区别。或,应该大有区别。人和动物不同的地方,就是人除了“肉”,还有“灵”。艺术、理想、爱情,是“灵”的表现。现实生活和性欲,是“肉”的表现。一般人随着年岁成长,肉性渐增,灵性渐失。作者显然认为,在此无可奈何的人生定律控制下,一个丧失了青春理想或艺术生命的人,惟有靠一份记忆,一份对昔日“灵”的记忆,来救赎那只剩“肉体”的生命,保住一点人性的尊严。

        如此,教主的故事,就不再只是一个可怜的同性恋老人的故事,却也成为整个人类天长地久的悲剧故事。而作者这种引申用意,我们可从这篇小说十分特殊的语气或语调,感染体会出来。

        我已说过,此篇叙述者,是一个团体的代言人,总是用复数“我们”,不具任何个别特性。好比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一颗和一颗之间,看不出什么差异。只是,闪亮一阵子后,都会“渐渐黯淡下去”。就连朱焰,一颗默片时代的大“明星”,也一样“渐渐黯淡下去”,生命逐渐灰黯,终于消灭的命运,当然不限于同性恋者,而普及人类全体。所以,从这一点来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叙述者团体的一员。

        而这个暗中代表人类全体的叙述者,确实以他特殊的语调,传达出人世之沧桑感,人类命运之荒凉感。这个叙述者,好像没有面孔,没有形体,只有声音一种萦回的,奇怪的,仿佛发自黑暗古暮或幽冥谷壑的空洞回音。欣赏这一篇小说,似乎主要是用听觉,而非视觉。

        这种有如空谷回音的语调,一大来由便是作者在叙述文字里,时而夹入一些短促的,有时还重复或具有重复节奏的疑问句子。如:

        朱焰朱焰吗他早就死了

        你看过吗一个人的皱纹竟会有那么深

        可是他那双奇怪的眼睛到底像什么呢

        你们以为自己就能活得很长吗你以为你的身体很棒吗你以为你的脸蛋儿长得很俏吗你们以为你们都能活到四十五十

        “唐伯虎”他们个个都赶着叫他。

        而你呢你的脉搏愈跳愈慢。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那个月亮你见过吗你见过那样淫邪的月亮吗

        又,让我们看一看小说的开头一段:

        每次总是这样的,每次总要等到满天里那些亮晶晶的星星,一颗一颗,渐渐黯淡下去的时分,他才靠在新公园荷花池边的石栏杆上,开始对我们诉说起他的那些故事来。

        这段里的“每次总是”和“每次总要”,除了文字重复而产生回响效果,在含义上也暗射一种恒常的状态。我们注意到,小说叙述者,只说明故事发生在浓热的黑夜“或许是个七八月的大热天”,却不指明固定的时日。这就使人更觉得故事背景是一个没有时间性的幽灵世界。而三更半夜里“祭春教”的教主教徒之聚会,使人联想到异端邪教或巫师巫徒的聚会;教主的言语,变得像是神谕或魔咒;都使小说大大增加幽黯诡秘的气氛。此外,“幽冥的树丛”,“幽暗的绿珊瑚”,“郁郁蒸蒸发着暖烟”的热带树木,“甜得发了腻”的荷花浓香,“肉红肉红”的“淫邪的月亮”,“碧荧荧的如同古墓里的长命灯”之眼神,这些,和还有一大堆例举不尽的描写文字,也都创造出同样的气氛,使人疑为妖仙幻境,或精灵鬼怪出没的场所。这些因素合起来,便酝酿出小说里一种“超写实”surrealistic的气质。

        本来,和正常社会完全隔绝的同性恋世界,在常人眼中看来,也确实有点像这么一个刁钻古怪的虚幻世界。所以,不了解此篇写实层面的读者,认为这是一篇空洞怪诞的印象派小说,其实也不是误解。

        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之叙述者,勾绘的是一群被社会摒弃的同性恋者之生活型态。可是教主靠在石栏杆上,背着黑暗苍穹道出的“那些故事”或,说得更确切些,叙述者用他那特殊的空灵语调托引出来的教主故事,诉说的则不仅是同性恋者命中注定的悲哀,更是全体人类与生俱来不可避免的悲哀。那是一个古老的故事。永恒的故事。一个从原始时代就开始的,长远悠久永无休止的悲剧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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