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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麻叔根本没有靠上,当然也就没有抓住不放。送走了骑着车子像瞎鹿一样乱闯的老董同志,他就扶着墙撒尿。杜大爷说:“队长,我白天要喂牛,还要打扫牛栏,您不能让我整夜遛牛”

        麻叔转回头,乜乜斜斜地说:“你不遛谁遛难道还要我亲自去遛别以为你有几个女婿在公社里混事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杀猪的,做饭的,搁在解放前都是下三滥,现在却都人五人六起来了”

        杜大爷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是说现在不如解放前”

        麻叔道:“谁说现在不如解放前老子三代贫农,苦大仇深,解放前泡在苦水里,解放后泡在糖水里,我会说现在不如解放前这种话,只有你这种老中农才会说,别忘了你们是团结对象,老子们才是革命的基本力量毛主席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你明白吗”

        杜大爷锐气顿减,低声道:“我也是为了集体着想,这三头公牛重要,那十三头母牛也重要”

        麻叔说:“什么重要不重要的,你把我绕糊涂了,有问题明天解决”

        麻叔进了院子,恍当一声就把大门关上了。

        杜大爷对着大门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麻子,你断子绝孙”

        我说:“好啊,你竟敢骂我麻叔”

        杜大爷说:“我骂他了,我就骂他了,麻子你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怎么着,你告诉他去吧”

        杜大爷牵着双脊,艰难地往前走去。双脊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像二个快要死的老头子。想起它在东北洼里骑母牛时那股生龙活虎的劲头,我的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

        我拉着大小鲁西跟在双脊尾后,我的头脸距双脊的尾巴很近。我的鼻子与双脊的脊梁在一条水平线上,我的双眼能越过它的弓起了的背看到杜大爷的背。

        我们默默无声地挪到了河堤边上,槐花的香气在暗夜里像雾一样地弥漫,熏得我连连打喷嚏,双脊也连打了几个喷嚏。我打喷嚏没有什么痛苦,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精神振奋的意思,但双脊打喷嚏却痛苦万分。因为它一打喷嚏免不了全身肌肉收缩,势必牵连着伤口痛疼。我看到它每打一个喷嚏就把背弓一弓,弓得像单峰骆驼似的。

        杜大爷不理我,都是那碗牛蛋子闹的,我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他把双脊拉到一棵槐树前,把缰绳高高地拴在了树干上。为了防止双脊趴下,他把缰绳留得很短。双脊仰着脖子,仿佛被吊在了树上。我不由地佩服他的聪明,这样一个简单的办法,我怎么想不出呢我学着他的样子,将大小鲁西高高地拴在另一棵槐树上。我也获得了自由。我说:“杜大爷,您的脑子可真好用广

        杜大爷蹲在河堤的漫坡上,冷冷地说:“我的脑子再好用,也比不上你老人家的脑子好用”

        我说:“杜大爷,我今年才14岁,您可不能叫我老人家”

        杜大爷说,“您不是老人家谁是老人家难道我是老人家我是老人家我连一块牛蛋子都没捞到吃,你不是老人家你他妈的吃了一碗牛蛋子这算什么世道太不公平了”

        为了安定他的情绪,我说:“杜大爷,您真的以为我吃了一碗牛蛋子我是编瞎话骗您哪”

        “你没吃一碗牛蛋子”杜大爷惊喜地问。

        我说:“您老人家也不想想,麻叔像只饿狼,老董同志像只猛虎,别说六只牛蛋子,就是六十只牛蛋子,也不够他们吃的。”

        杜大爷说:“那盘子里分明还剩下半盘嘛”

        我说:“您看不出来那是他们给麻婶留的。”

        杜大爷说:“你这个小兔崽子的话,我从来都是半信半疑。”

        但我知道他已经相信我也没吃到牛蛋子,我从他的喘息声中得知他的心里得到了平衡。他从怀里摸出烟锅,装上烟,用那个散发着浓厚汽油味的打火机打着火。辛辣的烟味如同尖刀,刺破了槐花的香气。夜已经有些深了,村子里的灯火都熄灭了。天上没有月亮,但星星很多。银河有点灿烂,有流星滑过银河。河里的流水声越过河堤进入我们的耳朵,像玻璃一样明亮。槐花团团簇簇,好像一树树的活物。南风轻柔,抚摸着我的脸。四月的夜真是舒服,但我想起了地肥水美的杜五花,又感到四月的夜真真令人烦恼。大小鲁西呼吸平静,双脊呼吸重浊。它们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响着,我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响着。因为我跟牛打交道太多,所以我也学会了反刍的本领。刚才吞下去的牛蛋子泛上来了,我本来应该慢慢地咀嚼,细细品尝它们的滋味,但我生怕被比猴子还要精的杜大爷闻到,所以我就把它们强压回去。我的心里很得意,这感觉好像在大家都断了食时,我还藏着一碗肉一样。现在我不能反刍。我往杜大爷身边靠了靠,说:“大爷,能给我一袋烟抽吗”

        他说:“你一个小孩子,抽什么烟”

        我说:“刚才你还叫我老人家,怎么转眼就说我是小孩子了呢”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人哪,只能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的话”他把烟锅子往鞋底上磕磕,愤愤不平地说:“退回20年去,别说它娘的几只臊乎乎的牛蛋子,成盘的肥猪肉摆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会馋”

        我说:“杜大爷,您又吹大牛啦”

        “我用得着在你这个兔崽子面前吹牛”杜大爷说,“我对你说吧,那时候,每逢马桑集,我爹最少要割五斤肉,老秤五斤,顶现在七斤还要多,不割肉,必买鱼,青鱼,巴鱼,黄花鱼,披毛鱼,墨斗鱼那时候,马桑镇的鱼市有三里长,槐花开放时,正是鳞刀鱼上市的季节,街两边白晃晃的,耀得人不敢睁眼。大对虾两个一对,用竹签子插着,一对半斤,两对一斤,一对大虾只卖两个铜板。那时候,想吃啥就有啥,只要你有钱。现在,你有钱也没处去买那样大的虾,那样厚的鳞刀鱼,嗨,好东西都弄到哪里去了好东西都被什么人吃了俺大女婿说好东西都出了口了,你说中国人怎么这样傻好东西不留着自己吃,出什么口出口换钱,可换回来的钱弄到哪里去了其实都是在胡弄咱这些老百姓。可咱老百姓也不是那么好胡弄的。大家嘴里不说,可这心里就像明镜似的。现在,这么大个公社,四十多个大队,几百个小队,七八万口子人,一个集才杀一头猪,那点猪肉还不够公社干部吃的。可过去,咱马桑镇的肉市,光杀猪的肉案子就有三十多台,还有那些杀牛的,杀驴的,杀狗的,你说你想吃什么吧。那时候的牛,大肉牛,用地瓜、豆饼催得油光水滑,走起来晃晃荡荡,好似一座肉山,一头牛能出一千多斤肉。那牛肉肥的,肉膘子有三指厚,那肉,一方一方的,简直就像豆腐,放到锅里煮,一滚就烂,花五个铜子,买上一斤熟牛肉,打上四两高粱酒,往凳子上一坐,喝着吃着,听着声,看着景,你想想吧,那是个什么滋味”

        我咽了一口唾沫,说:“杜大爷,您是编瞎话骗我吧旧社会真有那么好”

        杜大爷说:“你这孩子,谁跟你说旧社会好了我只是跟你说吃肥牛肉喝热烧酒的滋味好。”

        我问:“你吃肥牛肉喝热烧酒是不是在旧社会”

        他说:“那那好像是旧社会”

        我说:“那么,你说吃肥牛肉喝热烧酒好就等于旧社会好”

        他恼怒地蹦起来:“你这个熊孩子,这不是画了个圈让我往里跳嘛”

        我说:“不是我画了圈让你往里跳,是你的阶级立场有问题”

        他小心翼翼地问:“小爷们儿,您给我批讲批讲,什么叫阶级立场”

        我说:“你连阶级立场都不懂”

        他说:“我是不懂。”

        我说:“这阶级立场嘛反正是,旧社会没有好东西,新社会都是好东西;贫下中农没有坏东西,不是贫下中农没有好东西。明白了吗”

        他说:“明白了明白了,不过那时候的肉鱼什么的确实比现在多”

        我说:“比现在多贫下中农也捞不到吃,都被地主富农吃了。”

        “小爷们儿,你这可是瞎说,有些地主富农还真舍不得吃,有些老贫农还舍得吃。比如说方老七家,老婆孩子连条囫囵裤子都没有,可就是好吃,打下粮食来,赶紧着祟,换来钱买鱼买肉,把粮食糟光了,就下南山去讨饭。”

        我说:“你这是造谣污蔑老贫农”

        他说:“是是是,我造谣,我造谣。”

        我们并排坐着,不言语了。夜气浓重,而且还有了雾。河里一传来蛤蟆的叫声。

        他自言自语道:“蛤蟆打哇哇,再有30天就吃上新麦子面了新麦子面多筋道哇,包饺子好吃,擀面条好吃,烙饼好吃,蒸馒头也好吃那新馒头白白的,暄暄的,掰开有股清香味儿,能把人吃醉了”

        我说:“杜大爷,求您别说吃的了您越说,我越饿”

        “不说了,不说了,”他点上一锅烟,闷闷地抽着,烟锅一明一暗,照着他的老脸。

        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他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罗汉,咱不能这样傻,”他说,“反正咱不让牛趴下就行了,你说对不对”

        我说:“对呀”

        他说:“那咱们俩为什么不轮班睡觉呢”

        “万一它们趴下呢”我担心地说。

        他站起来检查了一下牛缰绳,说:“没事,我敢保证没事。缰绳断不了,它们就趴不下。”

        我说:“那我先回家睡去了。”

        他说:“你这个小青年觉悟太低了,我今年68了,比你爷爷还大一岁,你好意思先回去睡”

        我说:“你这个老头觉悟也不高,你都68了,还睡什么觉”

        他说:“那好吧,我出个题给你算,你要是能算出来,你就回家睡觉,你要是算不出来,我就回家睡觉。”

        不等我答应,他就说开了:“东南劳山松树多,一共三万六千棵,一棵树上九个权,一个权里九个窝,一个窝里九个蛋,一个蛋里九个雀,你给我算算一共有多少雀”

        上学时我一听算术就头痛。十以内的数我掰着手指头还能算个八九不离十,超过了十我就犯糊涂。杜老头子开口就是上万,我如何能算清再说了,我要能把这样大的数算清楚,我还用得着半夜三更来遛牛吗

        我说:“杜老头,你别来这一套,我算不清,算清了我也不算,我凭什么要费那么多脑子”

        杜大爷叹息:“现如今的孩子怎么都这样了一点亏都不吃。”

        我说:“现如今的老头也不吃亏”

        杜大爷说:“碰上你这个小杂种算是碰上对手了。好吧,咱都不睡,就在这里熬着。”

        杜大爷一屁股坐在地上,巴嗒巴嗒地抽烟。

        我背靠着一棵槐树坐下,仰着脸数天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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