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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黎明时,我被杜大爷一巴掌拍醒。我迷迷糊糊地问:“大爷,天亮了吗”杜大爷说:“罗汉,毁了炉子我们的牛死了”听说牛死了,睡意全消,我的心中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兴奋。从铁门边上一跃而起,我就到了牛身边。这天早晨大雾弥漫,虽是黎明时分,但比深更半夜还要黑。我伸手摸摸牛,感到它的皮冰凉。我推了它一下,它还是冰凉。我不相信牛死了,我说:“大爷,您怎么能看到牛死了呢”大爷说:“死了,肯定死了。”我说:“你把打火机借给我用用,我看看是不是真死了。”杜大爷将打火机递给我,说:“真死了,真死了”我不听他那套,点燃打火机,举起来一照,看到牛已经平躺在地上,四条腿神得笔直,好像四根炮管子。它的一只眼黑白分明地盯着我,把我吓了一跳。我赶紧捂灭打火机,陷入黑暗与迷雾之中。”

        “怎么办大爷,你说咱们怎么办”我问。杜大爷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等着吧”一等什么”“等天亮吧”“天亮了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是死了,顶多让我们给它抵命”杜大爷激昂地说。我说:“大爷啊,我还小,我不想死”杜大爷说:“放心吧,抵命也是我去,轮不到你”我说:“杜大爷您真是好样的”杜大爷说:“闭住你的嘴,别烦我了”

        我们坐在兽医站门口,背倚着冰凉的铁门,灰白的雾像棉絮似的从我们面前飘过去。天气又潮又冷,我将身体缩成一团,牙齿得得地打战。我努力克制不去看死牛,但我的眼睛却忍不住地往那里斜。其实那里也是浓雾弥漫,牛的尸体隐藏在雾里,就像我们的身体隐藏在雾里一样。但我的鼻子还是闻到了从死牛身上发出来的气息。这气息是一种并不难闻的冷冰冰的腐臭气息,像去年冬天我从公社饭店门前路过时闻到的气息一模一样。

        雾没散,天还很黑,但公社广播站的高音喇叭猛然响了,放东方红。我们知道已经是早晨六点钟。喇叭很快放完了东方红。喇叭放完了东方红东方并没有红,太阳也没有升起。但很快东方就白了。雾也变淡了些。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杜大爷背靠着铁门,浑身哆嗦,哆嗦得很厉害,哆嗦得铁门都哆嗦。我问:“大爷,您是不是病了”他说:“没病,我只是感到身上冷,连骨头缝里都冷。”我立刻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她说,人只要感到骨头缝里发冷就隔着阴曹地府不远了。我刚想把奶奶说过的话向杜大爷转述,杜大爷已经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我尾随着杜大爷,绕着死牛转了一圈,我们现在已经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了。它死时无声无息,我和杜大爷都没听到它发出过什么动静。它可以说是默默地离开了人世。它侧着躺在地上,牛的一生中,除了站着,就是卧着,采取这样大大咧咧的姿势,大概只有死时。它就这样很舒展也很舒服地躺在地上,身体显得比它活着时大了许多。从它躺在地上的样子看,它完全是一头大牛了,而且它还不算瘦。

        杜大爷说:“罗汉,我在这里看着,你回家向你麻叔报信去吧。”

        我说:“我不愿去。”

        杜大爷说:“你年轻,腿快,你不去,难道还要我这个老头子去吗”

        我说:“您说得对,我去。”

        我把那个包饼子的蓝包袱捆在腰里,跑上了回村之路。

        我刚跑到棉花加工厂大门口就碰到了麻叔。麻叔骑着一辆自行车,身体板得像纸壳人一样。他骑车的技术很不熟练,我隔着老远就认出了他,一认出他我就大声喊叫,一听到我喊叫他就开始计划下车,但一直等车子越过了我十几米他才下来,而且是很不光彩地连人带车倒在地上后从车下钻出来的。我跑过去,沉痛地说:“麻叔,咱们的牛死了”麻叔正用双腿夹着车前轮,校正车把。我认出了这辆车子是村里那位著名的大龄男青年郭好胜的车子,因为他的车子上缠满了花花绿绿的塑料纸。郭好胜爱护车子像爱护眼睛一样,能把他的车子借来真是比天还要大的面子。郭好胜要是看到麻叔把他的自行车压在地上,非心疼得蹦高不可。我说:“麻叔”麻叔说:“罗汉,你要是敢对郭好胜说我把他的车子压倒过,我就打烂你的嘴。”我说:“麻叔,咱们的牛死了”麻叔兴奋地说:“你说什么”我说:“牛死了,双脊死了”麻叔激动地搓着手说:“真死了我估计着也该死了,我来就是为了这走,看看去,我用车子驮着你。”麻叔左脚踩着脚踏子,右脚蹬地,一下一下地,费了很大的劲将车子加了速,然后,很火暴地蹦上去,他的全身都用着力气,才将自行车稳住,他在车上喊着我:“罗汉,快跑,蹦上来”我追上自行车,手抓住后货架子,猛地往上一蹦,麻叔的身体顿时在车上歪起来,他嘴里大叫着:“不好不好”然后就把自行车骑到沟里去了。麻叔的脑袋撞在一块烂砖上碰出了一个渗血的大包。我的肚子挤到货架子上,痛得差点截了气。麻叔爬起来,不顾他自己当然更不顾我,急忙将郭好胜的车子拖起来,扛到路上,认真地查看。车把上、车座上都沾了泥,他脱下小褂子将泥擦了。然后他就支起车子,蹲下,用手摇脚踏子,脚踏子碰歪了,摇不动了。麻叔满面忧愁地说:“坏了,这一下坏了醋了”我说:“麻叔咱们队的牛死了”麻叔恼怒地说:“死了正好吃牛肉,你咕哝什么生产队里的牛要全死了,我们的日子倒他妈的好过了”我知道我的话不合时宜,但麻叔对牛的冷漠态度让我大吃了一惊。早知道生产队的当家人对队里的牛是这个态度,我们何必没日没夜地遛它们我们何必吃这么大的苦把它牵到公社我们更不必因为它的死而心中忐忑不安。但双脊的死还是让我心中难过,这一方面说明我的善良,另一方面说明我对牛有感情。

        麻叔坐在地上,让我在他对面将车子扶住,然后他双手抓住脚踏子,双脚蹬住大梁,下死劲往外拽。拽了一会儿,他松开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摇动脚踏子,后轮转起来了,收效很大。他高兴地说:“基本上拽出来了再拽拽”于是他让我扶住车子,他继续往外拽。又拽了一会儿,他累了,喘着气说:“他妈的,倒霉,早晨出门就碰到一只野兔子,知道今日没有什么好运气”我说:“您是干部,还讲迷信”他说:“我算哪家子干部”他瞪我一眼,推着车往前走,哗了几口唾沫,回头对我说,“你要敢对郭好胜说,我就豁了你的嘴”“保证不说,”我问,“麻叔,牛怎么办”他微微一笑,道:“怎么办好办,拉回去,剥皮,分肉”

        临近兽匠站时,他又叮嘱我:“你给我紧闭住嘴,无论谁问你什么,你都不要说话”

        “要我装哑巴吗”

        麻叔:“对了,就要你装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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