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斜斜
13
刘亦冰听到季墨阳在电话里说:“你答应过我,永远不打电话”顿时头晕目眩。虽然她拨了他的电话号码,但是她拿着话筒一声没吭呀,就这样他也感受到她的气息了莫非越是伤痛者越是有灵,越是孤寂的人,那灵气越大。刘亦冰晓得自己是一根扎在季墨阳心上的刺,碰碰便痛。所以他才那样提防自己。如同一只藏在林间的小兽能够觉察到视野以外非常遥远的天敌,没别的原因,只因为那是它的天敌。唉,她和季墨阳,也因为爱,而彼此成了天敌。她爱着他,但他不许她爱,就连无声无息的爱也不许。因为无声无息的东西比轰轰烈烈的东西更可怕。他是站在政治疆场上看待爱情的。
这一切,就因为他是个部长。特别是,他不甘心于仅仅是一个部长。他还要往上爬。当时,刘亦冰差点说:“我答应过你那么多话,你怎么只记住这一句呢”季墨阳已经挂机了。她听着耳机里发出嘟嘟嘟的蜂鸣音,心上刮过一阵痛楚。她厌恶这声音,她是医生,整日浸泡在嘟嘟嘟的鸣响中,救护车、心脏起搏器、超声波脉冲、病房警铃、供血供氧装置统统在嘟嘟嘟敲击着人,此起彼伏,永无止境。这种声音一出现,她的感情立刻被剥尽,只剩下理性和四肢在忙碌。于是,人也变成了一只嘟嘟嘟的器皿。总要等救治完毕之后,她的感情活力才重归体内。而她又恰恰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由于老是把心儿拿来拿去的,因此她经常很累很累。
这种累从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来,都在体内积着,非要等来场大病才一块冲出泛滥。平日里,她只是笑不动而已。季墨阳竟然也这样嘟嘟嘟,登时把她心摘去似的,逼人呆掉。她想打这个电话已经想了好多天,所以好多天以前就偷偷激动着了。她想听他的声音,想感受他的气息,想把他的一部分偷到自己怀里来呵,享受着这种想象,甚至比实现它还要快活。情人就是贼难道不对么偷情的贼。小情人是小贼,大情人是大贼。
今天是季墨阳40岁生日,从这一天起,他将结束青年而开始中年。她隐约觉得,对男人来讲,大多数婚外恋都发生在中年。这时,因为生命浓缩了而散发出生命的新味道。他们开始怀念以前抛弃掉的东西,发动第二次恋情。这一次,往往比青年时的那次来得更大。此外,一个中年男人,有时会感到自己比青年时具有更大魅力,向女士抛出结结实实的欲望。
他会么刘亦冰拿不准。
但是有一条刘亦冰可以肯定:季墨阳要么不拿,要拿就会把自己全拿走。他这人贪着哪,从来瞧不起蝇头小利和琐屑情趣,要来就来大的。几年前他同一个朋友喝酒,说过这么一句话:“妈的我是一个君子,但我保留做小人的权利”
这一切,也因为他是部长么
假如这小子没当上官,他不找点感情补充才怪呐。男人总在失败时拿爱情充饥,其他时候,比如被各种各样的成功撑饱了的时候,便对女人不屑了,只是乐于同她们周旋而已,床上床下的周旋。“部长”不仅是一个权位,更多时候还是一种限制。季墨阳还想往上爬,就得在原有的限制上再给自己添点限制。他太懂这一套了,炼丹儿似的炼自己。他落泊的时候,那眼里还有点柔情,一到扔给他一个官儿,那双眼立刻含蓄了,深不可测了,完全成为一双通览全局的眼睛。他已将大部分自己交给了部长,刘亦冰只想要他剩下的那点儿自己。同时,刘亦冰总这么看:他为了抵挡剩下的那点儿自己,才把大部分自己交给部长。
刘亦冰放下电话,暗想,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给他挂电话了,我没那么贱这是最后一次,跟死似的,好歹就一次她从公务员小屋里出来,重新回到客厅。每当身边充满了人,她自己就好像已经消失。她走到二弟跟大眼那儿,帮他们整枪。
妈妈带一个年轻干部进入客厅,一说要看电视,她就挺同情那干部,心想你们没事朝我们家跑什么自找腻歪渐渐地,听出他是季墨阳部里的人,心内一动,注意看他,发现他很英俊。这么英俊的家伙不会白来,八成是二妹或小妹的对象。于是她又可惜他,那两个妹妹找对象都找了快一个排,眼下还挂好几个呐,周五周末地花插着会面,被挂住的小子们居然也愿意后来,她听出不对,这人是冲自己来的,全家都串通好了,只瞒下她一个,就像她是病人。她暗中发笑,预备着人一走,就告诉家人:“别再酸唧唧的好吧,我自己的事自己来。你们老这样,其实是把我和人家都践踏了一回”然后,听她们如何否认,当然她们会坚决否认的,但从此以后她们不会那么做了。妹妹的毛病就是错了死不认账,偷着纠正。
突然,她害怕了:也许他是季墨阳介绍来的人呵。
一念至此登时呆了,随之她整个人被这个念头劈开。恨道,无论你干什么也不能这么干你明知我喜欢你却推别人来送死,这是人干的事吗好像我是条狗咬住你不放,你拿块骨头把你自个从我口里换下来。你不理我不算污辱,但是干这种事真算把我污辱死了。你一旦小人起来,比谁都更小人。你恶起来真是恶绝了
刘亦冰听着他们说话,眼睛望着窗外。白桦林里,几只鸡正在追逐,一片兴奋地“咯咯咯”。那只金黄色大种鸡,气势汹汹地爬到母鸡身上,毛翅那样可怕地张开,简直成了一堆匍匐乱动的鸡毛掸子。她感到恐怖,感到恶心。这“鸡”居然当她面爬到另一只鸡背上,疯成那样。
“冰姐,你快来,我们抵挡不住啦”小妹咯咯咯地疯叫着,快活得像那只鸡。
刘亦冰恨得猛抓起猎枪,冲着窗外扣动扳机。哐她被震得好舒服呵霰弹破窗而出,准确地将那两只叠在一块的鸡打成血肉一团。她直怔怔地看着它们,胸腹顿时乱翻。她丢下猎枪,走出客厅,路过他们身边时,说了一句:“够了么”
当时,客厅里人先是惊愕不止,然后都看刘达所在房间。谁也没有注意到,窗外地面上还躺着两只死鸡。
刘亦冰茫然地、下意识地,一头撞开刘达房门,闯了进去。刘达正全神贯注于电文,凝定在思考中,一动不动。不知怎地,一看见父亲这样子,她就感到一片安宁。她关上门,一言不发,缩进一只巨大的沙发里,像只小蘑菇卧在沙发角儿。爸爸肯定听到了枪响,仍然干他自己的活儿,天塌地裂也乱不了他。在这个家里,只爸爸没参与她们的预谋。在这个家,也只有她能随意出没爸爸的办公屋子。其他人都不行,连妈妈也要敲敲门才进来,这是她和父亲之间的默契。
刘达瞟女儿一眼,不做声,继续批阅电文。那声枪响他当然听到了,枪响之后一片寂静,说明没人受伤。还说明那一枪把一屋子人都吓住了,几十年不打仗,枪响都怕。
刘达轻斥道:“看你那副样子,不小了,还故做娃娃状”
刘亦冰听了这斥责反而很舒服,娇哼一下。
刘达已将意思写进批文,落到纸面上的具体文字是:“避重就轻,消极抗命,我看他是故做天真状”他正在一位省军区副司令员的检讨报告上做批示,此语此意,再痛切不过。
刘亦冰在父亲长吁一气,投笔搓手时,道:“爸,你给我把那姓夏的家伙赶走”
刘达看一眼女儿寒气逼人的面孔,一言不发地起身,遵命而去。出门时还顺手带上门,这动作表明,他很快会回来。
刘达走过女儿身边,带起一股男人的气味。刘亦冰从父亲的步态里,再次感到父亲像季墨阳。哦不,墨阳像父亲,他们俩竟是用一种姿态走路呐。虽然父亲和墨阳是两代人男人,刘亦冰看他们,总觉得意态方面那么相像:站在窗前时的姿势、愤怒时紧闭的口型、兴奋时眼内窜动的目光,还有气味都像。所以,她喜欢呆在父亲身边瞎想一气,喜欢在默视父亲的同时透过父亲躯体直视墨阳,也就是将两人捏做一团搁心里含着,品味那极深的甜美,把他俩统统塞进自己隐私中去。刘亦冰学过医学心理学,完全知道自己有浓浓的恋父心理,并且移情到季墨阳身上。要是她的身心不靠着他们之间的一个,她这些年简直就无法度过。她懂点心理学,因此不担心自己的精神状态。相反,她非常珍惜心理隐私,牢牢守着它,既不告诉父亲,也不告诉季墨阳。她总得有点儿自己。而一个人真想有点儿自己时,就得把自己钉在自己的隐私上。
在父亲办公屋里,在四面文件和地图之中,刘亦冰反而能展开最大胆、最动情的想象,偷窃热辣辣的情思。她蜷曲在沙发里想:要是爸爸跟墨阳那样年轻多好,我嫁给爸爸或者想:要是墨阳跟爸爸一样年老多好,我当他女儿这时,她会像只小白鼠般吱吱笑叫出声。刘达听见女儿笑声,会抬头看她一眼,目光非常温存,两人相视无言,片刻之后,各自回到自己境界中去。
刘亦冰印象很深,有一次,她和父亲都沉默着,忽然窗外一声老鸦叫,两人蓦然抬头,不是看窗外,都是急匆匆看对方,像怕对方丢了似的。然后,爸爸笑一下,继续工作了。
听说,母女之间有一辈子说不完的话,而父女之间只有目光这话说得太好了可惜,又是季墨阳说的。他有一个漂亮透顶的小女儿,他待她像待一只气泡儿。不碰,只用目光托着它,用一个个的念头亲抚它。
14
刘亦冰在古林路的路口等候夏谷,那儿有一株巨大的樟树,亭亭如伞盖。树身在院墙里头,树冠却伸到院墙外面来了,香樟味儿飘开很远。常惹得路人举首叹羡:大院里尽是好东西以至于人们从香樟下经过时,步子都要慢些,且走且看。刘亦冰少女时曾有个梦幻,想在这香樟树上搭个窝儿,她就住在上头她在树下等候,感觉上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一个朋友呆在一块。
稍过片刻,她看见夏谷故做严肃地走出门岗,直到越过马路中间,他才明显地松了口气,浑身灵活多了,因为那已是公众场合。刘亦冰暗笑,这家伙不适应卧龙山大院里的气氛,他在她家的潇洒劲头,全是硬撑出来的。啊,那一定挺累。
刘亦冰唤他一声,见他一震,连脸都红了。她想:糟糕,这家伙不至于以为我看上他了,跑来黏糊他的吧他要真这么想了,我也无可奈何,本来我这副傻样儿就像。反正他过一会就不会这么想了,再说这全是叫季墨阳害的。
刘亦冰对夏谷有一种奇怪的感情,觉得他和自己命运相似,都是叫别人推上台的。因此,她和他面对面时,心里又厌烦又怜悯。她到这儿拦截他,是想从他那里了解点季墨阳的近况。他不是墨阳的部下吗,既然推荐他做首长女婿,肯定深得墨阳信任,八成是他的心腹。她和夏谷边走边聊,几番开口,说出去的都不是自己想说的话。而想说的话老吊在嗓子眼里,因吐它不出便在体内乱踢她。
两人相随着走去,拿喋喋的话语掩饰情感上的生涩,彼此都已发现对方暗中紧张。且在正紧张得没治的时候,蓦地两人相视一笑,真怪,这下子两人都不紧张了。
刘亦冰想把手伸进夏谷腹中,掏出有关于墨阳的事,任何事都行。但她不能直接问,她克制着,几年来她已经习惯于克制了,并且从克制中饱尝人生百味。唉,任何事,只要你别死按住它,它的味儿就浓郁了许多。今天上午她爆发过一次,一枪把墨阳给毙喽现在,她有点懊悔自己的失态。因那一枪受伤者,与其说是墨阳,不如说是面前的无辜夏谷。
夏谷邀请道:“到我宿舍坐坐吧。”
听得出来,这是干干净净的邀请。刘亦冰不打算去,出于礼貌问他住在哪里,好像是要留等下次再去似的。
“85号楼105单元”
啊,那不是季墨阳以前的宿舍吗“去。”她下意识地挪动脚步,向那熟悉的地方走去。她忘了,在夏谷面前她本不应该知道那幢楼的位置,可她竟然走到夏谷前头去了。
小径还是以前的小径,走上去后才觉出它被人踩薄了踩旧了。两旁的瘦草们依然想往路中间爬,想在路当中会合。但人们总是踩断它们的念头,所以它们永远不可能会合。再朝前走,苗圃啊,假山啊,篱笆墙啊,都相互牵着站立起朝她拥来,她一下子被它们感动了,恍惚觉得自己有负于谁。几年前与墨阳在此徜徉时,眼内只有墨阳并无它们,而如今它们都在墨阳却不在。可见草木有情而人是多么地靠不住呵。池塘边上那几株棕榈,树身依然深深地朝湖面弯曲,像要扑到水中搂自己的身影。
当时她说:“那影儿在水底下拽它们呢。”
墨阳说:“看上去多像要投河自尽呀。”
真是的,这两种意境融到一块便再也分不开,爱得太狠就如同去赴死一样。再往前走,细弱的小樟树,扁柏,它们也朝湖水那里探头探脑,想把自个连根拔去似的。它们小小年纪,也这样神往了。苦命的小可怜们。
墨阳从来不知道与女士同行时应该等候女士,他总是自顾甩大步子,把她丢到后头。还有,他不愿意和她偎着走路,怕人看见。即使没人,这些草木们也像人,起码像窝藏着人。直到她哎哟一声,他才站下。她嗔道:“你逃个什么劲啊,你”他才挨近她
当年情韵都散落在这里,一点没少,和草木一块繁衍,堆得到处都是。
刘亦冰噗地想起父亲。真奇怪,在这种地方想起了父亲这本不是父亲的地方。
父亲曾经跟她说过一坛老酒的故事。父亲他们在贵州剿匪的时候,从匪巢中救出过一位前清举人。这位举人老爷为了谢他们,便从自家房基地底下挖出了一坛老酒。坛底锲着酿酒的年月,距今已埋藏200多年了。举人老爷敲去泥盖头,拔去塞子,扑地一声,坛内轰响,一股异香从坛口溢出来,黄澄澄的气雾飘摇在坛口上空,把周围的空气也带动了。父亲他们嗅到那味儿差点要晕眩,都扑上坛口朝里看。而那老酒因年深日久,浓缩得只剩三分之一坛,根本倒它不出来。举人老爷拿过一双事先准备好的竹筷,是刚从林中撅下两截嫩竹。拿它探入坛内,挑起一团乌亮的酒膏儿,迎风一扬,在空中划出二尺多长的一截酒丝,像珠丝藕丝那般柔软明亮。风来了,眼见那酒丝经风一过,变成一根金丝闪闪发光。举人老爷将这条金丝绕成鸽蛋大小的团儿竟无一处断裂,他再把这团儿搁进父亲酒盅的清水里,那水瞬即化做醇酒了。父亲尝一口,冰凉醇香之气直冲入体内,一直抵达脚跟。稍顷,又在体内化做热浪,从口鼻处直扑出来。举人老爷道,这酒内浸了多少山参、鹿茸、熊胆二百多年啦。
父亲从不说他在剿匪时中枪差点死去,只说:“那酒差点醉死我”
刘亦冰面对着窝藏在此的湖泊,就像面对父亲说过的那坛老酒。
一进夏谷宿舍,刘亦冰就四处打量。啊,都变了,剩下的只是不能变的,门窗、墙壁、窄小的过道,她呆呆地看。夏谷奉上了咖啡和喜多朗,为她能来到寒舍而兴奋不止。她却赶他离开,她想独自呆在这里,她受不了:在同一个男人私语时想着另外一个男人。当夏谷答应离开,并且什么都不问时,她十分感动。
剩下她一个人了,现在她可以在此静坐着释放自己了,可以随心所欲地想这想那,不担心别人窥视。她看见墙上有一小块纸屑痕迹,立刻认出,那是她贴上去的吉祥物:一只小兔。贴它本是为了遮住墙上一处污迹,使整面墙活跃起来。那时,她还没现在这样爱他,只喜欢同他随便相处。小兔是自己的生肖属相,不知道他后来猜到没有。这么多年过去了,墙上的她居然只剩下这点痕迹,还不如什么都不剩的好。更难受的是,由于撕掉了小兔,墙上那片污迹却跳了出来,它只不过是给遮盖了几年,却从来没有消失。现在看上去,小兔留下的纸屑反倒成了污迹她在这里坐了很久,没碰任何东西。飞天以无限广阔的悲怆浸没了她,她思绪如水,也浸入到飞天里去了。碎碎地想着,一个日本浪人,只身跑到中国来,跑到谁也不去的大西北荒漠,整年整年地在那里流浪,倾听着流沙、风啸和驼铃的声响,倾听着大风刮过远古雕像的声响,倾听地下草根与骸骨相互摩擦的声响,倾听逐渐崛起的世界屋脊的声响终于他听到了天籁从此他不再创作什么了,他终生只在转述所听到的音响。于是,她汲取到了一个安慰。
客厅里的洋酒,精装名著,半裸的影星挂历,塑料瓶花她认出许多熟悉的琐屑情趣。但是,这往往也就是普通的善良人家,他们靠奋斗加逢迎博得今天,实在是不易。虽然她看不起这家主人,可是拿她和这家主人相比,很难说谁过得更好。人家平庸着但人家幸福着,她不平庸但她破碎不堪。于是,她又失去了刚得到的那个安慰,心绪混乱了。
她看到茶几上有电话,心一动,抓起话筒给一个朋友拨号。那位朋友在电台工作。电话通了。她抖擞精神,用在人前常用的那种快活语气道:“小宋,我就知道你在。我是亦冰。”电话里传来惊喜叫声,夸张得可爱。“啊哟亦冰呀,想死我了老不来电话,忙出国还是忙离婚哪眼下呀,三个月不照面的人,不是出国了就是离婚了,跑不出这两档事去”刘亦冰惊异她朋友猜得这般准确,说:“真叫你讲对了。我又出国了,又离婚了。累得我跟朋友打招呼的劲都没有。”宋朋友又哇地惊叫,然后将声音降低至耳语程度,意味着她要长谈了。刘亦冰赶紧切断她的热情,说:“听众点歌节目还在吗我要点支歌。”“有有,你拨433589,或者”“那两个号码永远占线,我想让你帮忙。”宋朋友吱吱笑着:“亦冰你犯什么病哪,小女人才点那些歌呐。怎么连你也要挤进她们堆里”刘亦冰道:“行啦行啦,你帮忙不帮吧”宋朋友让她别挂机,她将马上帮她插入点歌台。
门外响起重浊的脚步声,听起来是一个胖子,在台阶下面跺了跺脚,到门边又跺了跺脚。这几脚把刘亦冰跺得好紧张,急忙看自己是否把客厅踩脏了。接着锁头扭动,门开了,一位中年干部进来,并不太胖但厚敦敦的,脸上是机关人特有的白净。刘亦冰赶紧笑着站起身,他盯着刘亦冰,眼睛睁老大,惊道:“咦,你不是那个刘刘刘”
刘亦冰赶紧点头,证明自己是刘刘刘。她熟悉他这种语调,他们并不知道她叫刘什么,但是都知道她是刘达的女儿。刘亦冰没向他介绍自己名字,她叫什么并不重要。“打搅你了,夏谷是我的朋友,让我在这儿等他。你是罗子建吗”
罗子建为她能脱口叫出自己名字而大喜,痛快地喊:“啊哟,小刘你是小夏谷的朋友,怎么我都不知道啊哟,快坐快坐。小刘我见过你几次,我跟首长也很熟悉。”
“我已经坐好久了。现在该走啦。”
“小夏简直昏头昏脑,怎么能这样待客呐,回头我骂他。你坐”
夏谷陪刘亦冰走向食堂,脸上是办公事的表情,两人之间的间隔里还可再塞进一个人来。刘亦冰看到陆续而至的机关干部,盼望着能碰到季墨阳。果然,他出现了,迈着父亲那样的步态朝这里走来,只有把走路当享受的人才会有这种步子。刘亦冰决定一言不发,看他如何反应,跟不跟自己打招呼。此外,她还要看看他如何掩盖惊愕,看看他挺拔的鼻梁,看看他帽檐下闪烁的目光总之,她要拿自己的心狠狠地撞他一下
季墨阳突然转弯,在斜径上消失了。她的所有欲望都落空了。她心中怒喊着:
“你逃什么劲啊你”
夏谷不解:“你们不是认识吗”
“当然认识。”
“那他没看见我们”
“当然没看见”
机关大喇叭正在播放经济台的“听众点歌”节目。刘亦冰平生第一次从扩音喇叭中听到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因紧张而发抖,她觉得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我有一个朋友,今天是他的40岁生日。我想为今天所有年满40岁的人献上一支歌,祝贺他们的生日。从今天开始他们将步入中年,我祝愿他们开始新的生活”
夏谷听出大喇叭中是刘亦冰的声音,斜眼看她一下。她面如冰霜。
刘亦冰点的歌开始播放了。歌名竟是我知道你在说谎:
我知道你在说谎
因为你不安的眼光
我知道你在说谎
因为你莫名的紧张
我记得你说过的每句话
也一直痛苦地改变自己
15
刘达吱的一声扯开拉链,从黑皮套中抽出一把网球拍。
那只网球拍抓在手里,感觉上就如同抓着了一轮带把的月亮。它浑身上下闪闪发光,沉默地溢动着高贵气势。它还像花蓓蕾似的放出一股又清嫩、又香甜的味儿,惹得刘达轻抽鼻端,不错,是有股新鲜味道,这扣子简直是刚从花园里摘来的嘛。而且,它轻灵结实,手感极棒抓上了就恨不能即刻挥它劈开去。刘达左手一松,黑皮套落到地上,那套儿顿时跟个小手绢似的缩成一团。刘达不认识皮套外面的外文字母,但他认出这套子可是真皮,并且是真正的麂皮,所以它才能柔软到这种程度。他不知道这网球拍值多少钱,只暗暗估计:光是这只装球拍的皮套,怕就要值他两月工资。
刘达左掌轻轻拍打着网球拍,朝球场对面的一个老头说:“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的拍子。老许,你真舍得给我”
老头一直在既担心又得意地注视刘达。担心是怕他不识货;得意是欣赏他惊愕表情。此时闻言哈哈大笑:“刘达呀刘达,再好的东西还不就是个东西么既然是东西,生来就是给人用的嘛。你留下,我只一个愿望,咱俩都健康长寿。你看主席和小平同志,在咱们这年纪多好的身体。游泳”
刘达笑道:“怎么谢法我怕我谢你不起哟”
“我儿子都给你家了,还讲这些。”老头顿一顿,仰首大笑,“可惜叫你家冰儿踢出来了。不管这些啦,儿女是儿女,我们是我们。”
刘达点头赞许。脱口问:“小二子还在美国吧,混得怎么样”
“不打工了,房子和汽车都有了,房子是带游泳池的。一边读书,一边顺带开个小公司。此外,也不过春节了,过圣诞。”老头的口吻似乎很不满意。
“嗬,没听说读书和开公司能兼着干的。”
“能啊,在美国什么不能那地方只有不能干的人,没有不能干的事。”
“结婚了”
老头以论证态度道:“女人肯定有,但是没结婚。”
刘达举起拍子说:“这东西是小二送的吧”
“是呀,在伦敦买的。大拍面威尔逊,世界名牌。听说,里根给戈尔巴乔夫送过一对,我听了不信这东西不成了国家级礼品了吗管它。反正拍子是好,连不打球的人也欢喜收藏它一两支。我拿到它,第一个就想到你。”
刘达把玩着,喟然叹道:“还是当年那句话,美械装备就是好。”悲喜不明的样子。
一位中年夫人朝网球场走来,隔着一段路,便清朗朗地嚷:“威尔逊是世界名牌,老刘你可不能随便送人噢。什么北京来人哪,军委来人哪,总部首长哪,老战友哪你心软,人家赞上一句你就叫人家拿去了。其实他们懂什么呀还不就看上你东西了。他们想要,你叫他们跟我们老许来要老许再跟我来要哇。我哩,倒有几句话搁在东西上,要拿叫他们一并拿走”她说话不疾不缓,但一句牵着一句出来,宛如一个浪头顶着一个浪头,那股声韵使人感觉她早年是歌唱家,如今岁数大了,嗓子还在。尤其是,对自己嗓子的信任还在。半道上,她被塑胶场地上的一块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才住口站下。她朝地上望着,场地上平坦如水,并无任何物件,她只是感觉自己被硌了一下,要不然,她还会如歌般说下去。
刘达客客气气地向她招呼,只两个字:“来啦。”
老头连声道:“忘了忘了。”迎上前,从夫人手里拿过一只棕色药瓶,倒出几粒金黄色胶囊,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上,仔细看了看,再一仰脖子吞下去,连水都不要。刘达看看他红润面孔,疑心道:“老许,身体不行”
“一般化,老年病,小小不然。”
夫人却训斥老头:“有病就讲有病,在刘司令面前你惭愧什么我们老许呀,内风湿,静脉炎,心脏也不好。退下来了么,还没个退休人的样子,整天不是读书就是看报。上个星期五,到步兵学院做报告,一说就是四小时,逞什么能呢。此外呀,还爱帮人喊个冤告个状的。刘司令你还不知道么,那是把人家的委屈拿来自家受着保健医疗方面,也不如从前哪,想吃个什么药,先得找人磕头。我们都理解,从位置上退下来了么,有点差别也是正常的,要正确对待”
老头轻轻推她膀子,示意场地边上的藤椅,让她赶紧坐过去。刘达说:“打球。”
他走到场地另一边,自顾脱衣服。他见到这夫人就烦,但又拿她没办法,不由得想起冰儿的话:许淼焱钻进共产党还可以理解,但他夫人最好还是留在国民党那边当太太,要不太委屈她了想着,窃窃一笑,这夫人,叫冰儿对付最合适,我绝对不行。
许淼焱老头又叫“许老”,是军区前副参谋长,1955年授少将衔。若是再往前考究,便是前国民党军航空学院上校战术教官。许淼焱三十年代留德留法,学习现代军事。四十年代参加过滇缅空战,很能打仗,击落过两架日本战机。蒋夫人宋美龄曾亲手在他胸前别上过一颗梅花勋章。那颗勋章,军事博物馆曾跟他要过,想留做资料。许夫人却不给,说:“你们又来要啦,文革期间你们就要过,当罪证。那时不行,现在还是不行”横得很。1949年秋天,刘达所在的部队将许淼焱解放过来。当时,许淼焱胸前正别着那颗亮晶晶的勋章,中正剑插在一只吃尽的罐头盒里,手握一把勃郎宁手枪,慢慢对准头颅要自杀我军的一个排长冲上前去,一把将他枪拧了下来。他嘶喊着:“不让我开枪,那么你开枪吧。我要见蒋夫人去,不成仁则无颜见她”那种场合下,他依然字正腔圆地喊出了那个“则”字,全句与全身纹丝不乱。后来有人问他,当年你是不是爱上宋美龄了。他说:坦率说吧,我们那些少壮军官没一个不爱她的,也没一个敢爱她的。说得既坦率又莫测高深。华东野战军首长喜欢他那份才干,况且他履历中又无甚血债,便让他加入解放军,为部队储存下一个空地战术方面的人才,留着解放台湾用。顺带着,也给我们那些土八路出身的指挥员讲讲军事学术。于是,他成了解放军的教官。
许淼焱虽然是败军之将,但讲起如何打仗来,却每每讲得满室生辉,叫我们的指挥员听得服服帖帖,出了门才敢骂他“狗娘养的卖嘴皮”。最叫指挥员们难受的是,他们见了许淼焱得主动打敬礼。而他的回礼又和我们解放军不一样:挺胸,昂首,靠足,大臂带动小臂,巴掌在身侧画一个美妙的幅度才叭地戳到额头,神韵极佳。一看就知道,是从人家美式敬礼中化出来的。野战军首长又宠他,指挥员们只有认命。大军才进城,供给没接上,旱烟抽光了而洋烟又买不起,指挥员闹起烟瘾来脸都绿了。有天野战军首长来讲课,边进边吸哈德门,烟头扔一地。下了课,几个连营干部上前抢烟头,揉开末来用报纸卷着抽。这行径叫许教官看见了,惊讶地说不出话,一跺脚,掉头便走。他径直跑到陈毅那里,陈老总还剩一条哈德门,他上前撅下半截来,裹在棉袄里,带到教室散给他学员抽这事闹得比个战功还大,他一下子进了老八路们的感情圈子,吃喝拉撒睡都混一堆了。他还跟着学了不少老八路的俚语粗话,讲课讲到半截猛不丁丢几句出来,炸出一片效果,竟比老八路自己说还有味道。他还跟着他们啃生辣椒,扎绑腿,掰腕子,无事便混闹。最招人欢喜的是,他能津津有味地讲述宋美龄种种轶闻:老蒋如何向她求爱,她最漂亮的空军副官是谁,美龄号专机上的厕所什么样儿,她是不是每天用牛奶洗澡,丝绸内衣从英国定制的放牛娃出身的土八路们哪听过这个哇,个个都听呆了然而一转脸,他又能恢复严谨高深的教官面目,提些极深邃的军事题目叫他们回答,让周围人刚醒过神来便再呆掉一回。许淼焱这段业余性质的军事教学,完整地写进了他的履历,入档备案,日后授衔竟管大用。国民党给他上校,而共产党给他少将。他感动极了。
但是很快,许淼焱也明白自己在军内的真实地位并不高,上级关心他,同级忍让他,下级干脆瞧不起他,缘由都在于他是解放过来的。那个少将,不过是个政治军衔罢了,挂给台湾那边的人看还不知他们看到看不到。所以,授了少将衔之后,他已经知道这辈子到头了。果然也如他所料,直到他60岁退下来,仍是少将军职。而且是一个从未当过师长团长以及任何正职指挥员的军职。刘达当大军区司令后,费许多周折给他下了道“调整”命令,终于让他享受上了兵团级待遇。这意味着:专车、特护、一个警卫员、半个保姆、四分之一个秘书,还有许多如水银泻地般,无处不有的快意。他和别的兵团职老干部不同,他没料到自己竟也能挂上这个档次,所以使用权益时格外小心,不该用的绝对不用,该用的也只用个八成,那二成让出去了。就是说,他只求有份理解有个公道,这就足够了,待遇不待遇的,不值什么。
成为兵团职那天,许淼焱专门找刘达汇报了一次自己的激动心情,末了说:“日后呀,我的悼词上只要有这一句话就死而无憾了:许淼焱同志跟他的名字一样,火里来水里去,最终仍是党的忠诚战士。”
刘达笑道:“一方面要感谢党,一方面是你的贡献之所得,好好养老吧。”
许淼焱说:“党也是一个个具体人组成的,比如主席,比如小平同志,比如陈老总和叶帅,再比如你没有你们这些人,就没有我许某的今天。”见刘达要制止他,他反而说得更坚定了,“领袖和老帅离我太远,你可是一直在我身边,是你看着我成长的,是你手把着手把我拉扯过来的,在政治上多次起过关键性作用。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说的都是事实我们共产党人最讲事实,不感谢你,我感谢谁”他当时肯定没考虑到,他比刘达大10岁。刘达绝不可能“看着他成长,手把手拉扯过来”。
许淼焱看上去一派教授风采,雪白头发,红润面颊,眼中精光内敛,迎风那么一站,便飘然若仙。“文革”期间,众多老干部吃尽了苦,而他是“统战对象”,便跟珍稀动物一般保护起来了,没受什么罪,只受一场虚惊而已。虽然是“许老”,但一点也不显老。他喜欢以一种沉吟的姿态说话,就是对公务员下指示也像和你商量什么事似的。此外,他还和其他老干部截然不同。其他老干部经常穿半截军装或是上半身着军服,或是下半截着军裤,以为两下里一凑,就算是套便衣了。他可从来都是一身潇洒、考究的西服,且善于将名贵服装随随便便穿着。初见他的人都能惊异地拍大腿:呀,这老头真漂亮确实,他看上去竟比年轻人还有魅力,人见人爱,到底是宋美龄亲手别过勋章的人。
少不更事的机关干部,瞧着许老这样一个精彩标本,则不免又有一番暗叹:国民党出来的人,就是有涵养,和共产党出来的人不一样
许老的夫人兰柏艾,坐在场边一圈半月形矮沙发里,看丈夫同刘达打网球。实际上,她的“看”并非真看,是似看非看。她只要置身于这种很高级的气氛里就足够惬意了。她坐在那儿,默默地练一套叫做“养心术”的气功,身心俱已交予天意,听任一股气韵在体内漫动,直至最后把自己洗换一遍。过程中,许老他们如有什么坎坷,她立刻会睁眼加入进去,或嗔或笑,或敲击他们,或搓揉他们,或像少妇那样“哎哟”几声无论发生何等严重的言语与事态,她都能拿捏得丝毫不差,到最后必定是一片欢喜。要是,刘达和许淼焱为一只球引起的争执太小,她还扔几句妙语,将那坎坷弄大点,让两个老头动真火,然后她才轻斥薄嗔,收拢气氛,轻妙地化干戈为玉帛。总之,她要弄得他们愉愉快快。都是打一辈子仗的人了,到老还身处百忙之中,她做女人的,该想法让他们健康长寿。此外,作为首长夫人,老头若不在了,她这夫人也就只剩个壳壳了。别的不说,仅待遇上也要降两级。文件上称“遗孀”这听起来多骇人。
兰柏艾年轻时是教会学校的女学生,却不大信基督,信民主与自由。柏艾这名儿,也是从“博爱”中化出来的。抗战前,她爱一个地下党的青年干部,几乎跟到苏区去。不幸,那恋人被蓝衣社杀害了。后来,她相识了许淼焱,一下子便爱上这位国民党的抗战英雄,并很快地定情成婚。再后来,这位国民党军人竟又成为共产党干部,兰柏艾始知命里有天意,她爱来爱去,没爱出共产党的圈子,她到底是爱对了。她这辈子,早早地就嫁给共产党了。
在军区大院的夫人群落里,兰柏艾知道自己和其他首长夫人不一样。她们大多数是“妇救会”出身,小半辈子浴血奋战,长相粗糙不说了,看上去也比实际年龄大一打岁数。几乎家家都有一两个孩子散失在乡村,至今找不回,痛苦使她们提前老了下去。所以,对于任何类型的残酷,她们都适应得了。她们艰苦朴素,不畏任何政治风浪。假如暂时没有风浪,她们则不畏惧任何貌似风平浪静的东西这些本钱,她统统没有,因而她也就没有血缘上的伴儿。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自卑着,活得很小心,在一些人际缝隙里找欢乐。她不能到丈夫的下级眷属中去打牌人家拿她当首长夫人看;也不能到丈夫上级眷属中去走动人家拿她当“统战对象”看。在那些地方,她只能进去一个身子,精神气儿老给卡在外面,那感觉就好像把自个折叠起来。她的时间多得用不完,才气也差不多荒芜掉了。无所事事中,她就把自己完全倒给丈夫和孩子。许家三个子女,个个俊逸超群,钢琴与外语,60年代就十分娴熟了。不像别的高干子弟,要傻到80年代、思想解放之后才急火火地赶考场。再后来碰上“文革”,她虽然没受罪,也自以为和其他首长夫人一样受了大罪。苦难竟使人水乳交融,苦难竟使水变得跟血一样浓,一下子把她和她们给拉平了。而兰柏艾一旦和人拉平了,马上就显得远比别人出色她见多识广,且见与识都还是最新鲜的;她能言善辩,却又含才不露,经常是她说到你心坎上了,你才觉得自个心坎上果然有事,她要不说,你则只有个空空荡荡的心坎。她懂一点北伐,懂一点乐理,懂一点“三大战役”,还懂一点气功与中草药好就好在她所懂的刚够用,那么听上去就仿佛她胸中所藏的要比她说出来的多得多。在军区大院,兰柏艾是第一个在客厅当中挂孙中山像的人,她一挂,人们登时想起许老是国民党的抗战英雄,这资格可比好些军区首长还老她言语中也时常说到“总理如何如何”。其他夫人还以为她说“恩来同志”呢,也跟着动感情。要过好一会才明白不是周恩来总理,是孙中山总理她们才一脚踏空似的,给闪了一下。后来,孙中山像在中山陵风景区随便卖,大的小的丝的铜的都有。此外,还有“天下为公”、“博爱”等等蓝底白字的纪念章,一毛钱一个她气坏了:“是人不是人都挂一个,总理陵前能这么放肆吗还敢卖不讲感情,只讲钱。”于是,她把客厅当中的孙中山拿下来,收藏到心里去了,另换了一只金碧辉煌的十字架挂上去,上面钉着基督受难像。而且,每年都是先过圣诞,再过春节,完了还有复活节人们又想起来:她原先是教会学校的,大半辈子一直在笃信宗教呵,行善积德,听说还不沾荤腥。而此时,又正是人们对政治不感兴趣的时候,忙于出国与赚钱的时候,笃信宗教比那些死赚钱又要圣洁得多了。
半个世纪以来,兰柏艾和许淼焱相濡以沫,恩爱全化在一堆。别的首长家时常吵架,他们从来没有。如今老了,更加形影不离。兰柏艾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近20岁,面容依然红润,身材依然玲珑,两人傍晚漫步小径,谁瞧了都赞这一对璧人。
兰柏艾收了气功,脱口叫出一声“哎哟”她叫的正是地方,刘达刚使出一记漂亮的扣杀。她夸道:“老刘啊,我们淼焱说了,整个华东地区老干部里,没你那么地道的球感,我还不信。才看了,可是被你那记扣球动作吓一跳。我不懂网球,可你那气势啊啊”她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脸上已涨满惊叹。
刘达微喘,摇摇头,以示听见了她的话,却不做回答。因为,许淼焱比分领先。他有些累。兰柏艾又朝远处“哎”了一声,“冰儿,是你么,快到姨这来坐哎哟,想死我了。”兰柏艾坐着没动地方,但上半身已朝某处弯过去,两臂长长地伸展开。这姿态搁她身上,就比别人起身相迎还要动人。
刘达望去,发现女儿刘亦冰正站在一丛冬青树后头,偷着朝这里观看。那冬青叶儿雾似的裹着她,她似乎已经站了许久,身体已经依偎在枝茎上了。
16
刘亦冰沉浸在自己的温存心境中,那种柔柔的感觉如同一只媚眼似的张开。她独自偷偷看父亲打球,原想看一会就离去,不料看看就痴在那儿了。在父亲罔然无觉时偷看父亲,别有一番情韵,别有一番爱意。有一刻儿,她就像看自己孩儿似的看父亲虽然她没有生育,而自己成了母亲。她看着看着,没来由地深深感动兰柏艾一声喊,像根针戳到媚眼上,戳破了她的美好心境。球场上那三个人,她惟独没看见兰柏艾,偏偏给兰柏艾捉住。那一瞬间,她觉得兰柏艾把自己变成了贼。她逃不脱了。“到姨这来,快来哟”她朝她走去,感觉是走向一只笼子。她内心对她恨得要死,脸上无一丝流露,克制着自己,硬让自己坐到兰柏艾旁边。当兰柏艾伸手抚摸她时,她颤得像抚摸她的伤口,木然轻叫:“兰姨”
“哦,乖。姨想你”兰柏艾宛如搂着一个可怜的幼女。
两年前,兰柏艾会叫“到妈这来”。自从刘亦冰和许尔强离异之后,她就改称姨了,改得十分自然。对待刘亦冰,她反而比以前更加亲切。做儿子的对不起媳妇,她做母亲的要替儿子补回来。她紧紧搂住刘亦冰的胳膊,温存絮语,从旁边看去,也像刘亦冰正紧紧搂着她的胳膊。
刘亦冰朝场上一看,爸怎么使用那样花哨的拍子呀球鞋也白得太死气了,运动衫也没杀进腰里刘亦冰突然间看什么都不顾眼,包括爸兰柏艾搂着她胳膊搂得那么紧,那么缠绵。她极慢极慢地抽出胳膊,不让兰柏艾觉察。直到完全将胳膊收归己有,才舒服多了。只片刻,兰柏艾又一把捉住她胳膊,并且按到自己肥嘟嘟的胸前,朝球场上努嘴:“看到没你爸拿的是威尔逊从英国买回来的美国货。冰儿你看哪,那拍子多衬他,人一下子就年轻了好多不是”
刘亦冰暗暗感谢她只提“拍子”没提“许尔强”,说明她心里正捏着分寸。刘亦冰没看场上,她侧眼看兰柏艾,发现她的眼睛简直太像她儿子许尔强了,兴奋时则更像。
兰柏艾悄声道:“有朋友了吧上次8号楼那口子还和我说呢,三局有个小伙不错,35岁中校,没结婚,心思全用在事业上。我说不可能吧,如今还会有35岁的中校单身汉一了解,真有姓张,北京人,军委海军副司令的养子。说是养子,其实跟亲生的差不多身高一米八二,会两国外语”
“兰姨,麻烦你放开我胳膊好吗”刘亦冰正视她。
兰柏艾脸一下子刷白,冷冷地看她,把手抽回去,不说话了。过一会,她脸上又恢复亲切表情。旁人看她俩,会以为是一对母女在惬意地欣赏网球,因为心心相印才沉默不语。刘达和许淼焱两个老头,在女儿及夫人的目光注视下,一着一着打得更起劲了。
刘亦冰忽然担心,她发现父亲表现异常:他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阴狠,步态阔大而过分,每一记击球,都似将自己扔了出去,同时低低地哼一声。他已不是在打球,而是不引人觉察地、偷偷地拼命了。这种情况,只在父亲内心愤怒时才出现。他正在恨什么
五年了,许多事情都已变质。
“唉”刘亦冰暗叹,我们一家人到今天都不会做人。
17
刘亦冰从军医大学毕业归来,分配在军区总院内三科。有一天,记不清为了什么事,大概是通知许老来做年度体检吧,刘亦冰给许家挂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子。刘亦冰从耳机里听见,对方屋里正开着收音机,一家外台以西方播音员的说话速度播送新闻。当时刘亦冰正在嘈杂的值班室里,所以听到这声音颇觉亲切。不禁间接电话的男子:“外语速度那么快,你也能听懂”那男子似乎怔一会,才明白她说的是收音机,忙道:“对不起,”关掉收音机后,在电话里说,“只是想造成外语环境,吵着你听不清电话了吧对不起。”他在一句话里夹杂了两个“对不起”,这使刘亦冰好笑,她断然道:“我问你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外语”那时,她并没有从高干子女特有的任性与傲气中摆脱出来,况且,她还瞧不起死啃外语的呆子。也许她的语气使对方受到污辱,耳机里沉默片刻,那男子开始以英语复叙刚才的新闻,速度竟比收音机里还快些。最后他用汉语问:“你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咔地挂掉电话
刘亦冰不知道那男子是谁,反正她一天心里不痛快。她学过4年外语,但在他的速度下只勉强能听出几句。他所复叙的新闻中有一句话,翻译成汉语便是:“该报发言人评价,当你跟傻瓜认真时,就比傻瓜还要傻。但是傻瓜往往迫使别人同他认真”他顺手撷取了来,一语双关掷给她,真妙,真狠。
然而夜里她又想起此话,发现味道还不尽于此。谁是傻瓜呢他还是她开始是她跟他认真,后来则是他跟她认真。所以两人都是傻瓜,那一句话把双方都挖苦到了,充满嘲讽与自嘲。她暗中笑个不停,心中反复玩味着那不知名的男子。后来,把想象也搁进去了,竟然塑造起他的形象来。天明之后,她又将这一切忘个干净。
每星期四是首长看电影的日子,刘亦冰随父亲来到军区梅岭宾馆顶楼多功能大厅,观看两部内部片。作为首长家属,她也享有若干特权,而看内部片,是她逮住不放的特权之一,这能使她获得比寻常百姓更多的见识,是拿钱买不到的快活。
多功能大厅的入口处放了双岗,这场合下的值勤卫兵总是警卫营里最棒的小伙,他们站得罕见的精神。军区文化部的一位副部长守在电梯口,忙不迭地向首长们打招呼,并交待一位干事引进入座。遇见最重要的首长,也就是军区党委中的七大常委:司令员、政委,一个副司令和一个副政委、参谋长、主任、后勤部长,他则亲自引路,或是陪进场,或是陪进休息室。待他们坐好,他再回到电梯口那里去守着。
多功能大厅的前半部分,摆着十数排软沙发。首长和夫人一般都坐在沙发上,子女们则自觉地在后半场软椅里找位置,谁和谁是朋友,就凑一堆去了。因此,后半场永远是唧唧喳喳的。警卫员、秘书、驾驶员,以及一些机灵的机关干部,此刻还都在宾馆角落内转悠。按理说他们没有在此看电影的资格,但只要大厅灯一关,他们都能摸进去。所以,每次看电影,开场前,场内很松散,而终场时总是人满为患。为了使首长尽快离去,宾馆4部电梯在终场前10分钟全部停用,专门保障首长。一旦电影终场,4部电梯从顶层直达底层大厅。驾驶员们则从楼梯口飞也似的跑下去了,一口气能跑十几层楼梯。待首长们步出底层大厅,所有的车辆都已发动,按顺序停靠在遮蔽式车道上,随着一片咚咚的车门关闭声,那些轿车保持一定的距离开走,车灯把方圆几里照得通亮。在宾馆大门外的t形路口,一位增设的调整哨已经伫立了4个小时。这时,他双手举起红绿旗,纹丝不动地保持造型,让车流通过。尽管大道上除首长车队以外并无其他车辆,无需调整交通,他仍然忠于职守。首长轿车经这位哨兵时,大都会低鸣一下双音喇叭,以示敬意。此情此景,也颇为动人。
看电影这一天,首长们往往到得很齐,在职的与离职的都来。许多人在一周当中,也只这天能彼此见见,交流情况,密切感情。由于家眷们都在,感情迂回的幅度能更大些,周旋的余地也更广阔。这种场合,电影已不是重要的东西,而借这个电影场子,立体地、多层面地、伸缩自如地交流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内容。假如某位首长因病或因公务离开太久,那么他返城后必定会在第一个星期四晚上来到这里。宾馆多功能大厅,久已是军区高层领导活动中心。机关干部们简称之“十楼”。假如有人说“十楼来电话”,或“叫某部长速去十楼”,或“此事十楼已经定了”都意味着是首长“指示”,谁都不会再把这话看成是什么宾馆的语言了。
刘亦冰进入厅内,从许多首长子女中,一眼就叼出他来。尽管她不认识他,但他一头撞在她感觉上了。刘亦冰笑盈盈朝他走去,边走边下意识地抚弄鬓发,“哎”她说。
那男子诧异地看她,不语。眼内又有“对不起”似的神情,因为认不出她是谁。
“你是许老家的吧”刘亦冰问。她用的是“圈子”里的口头语。
男子点头承认。问:“对不起,你是”
“我们通过电话。”
男子仍然想不起来。刘亦冰不高兴。虽然她也忘记过人家,但不愿意人家忘记她。她低声提醒:“傻瓜。双料傻瓜”
男子立即伸出手,低声笑了:“那天,真对不起。我叫许尔强。”
刘亦冰和他握了手,道:“你能不能别老对不起对不起的我叫刘亦冰。”
许尔强脸红了,目光可是极迅速地朝刘达方向瞟了一下,刘达此刻正处于厅内人群中心。刘亦冰从许尔强眼中看出:他已经知道自己是谁家女儿了。
他们先是站在那儿聊着,接着厅内灯光渐暗,他们谁也没有邀请谁,不约而同地在两张空椅上坐下,一齐看电影。那晚的影片是原版片,由一位蹩脚的情报部参谋做同声翻译,错漏之处极多,老头们照样看得认真。许尔强小声地给刘亦冰介绍剧情,翻译对话,连人物语气也模拟出来。很快,旁边人朝这凑身子听。许尔强怕“造成影响”,就不再开口。刘亦冰遇有看不懂处,便碰他一下,他就再译给她听。之后形成默契:每次刘亦冰碰他了,他就译几句,不碰就不译。他们的交流既有耳语成分,身体又若即若离。而身体的接触比窃窃私语更易使人亲昵。他们就在全然无意识中亲昵起来。
那晚的影片中有一段场景:
北非某处大沙漠里,每年雨季到来,这里都形成湖泊,草木在一夜中葱茏而出,无数鸟类到这里排卵,觅食,哺育雏儿。这一年,雨季迟到了,而鸟儿仍然在此聚集。沙漠里竟然卧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水鸟鹈鹕,在大鹈鹕身下,则是刚刚睁眼的小鹈鹕。烈日炙烤它们,发出此起彼伏的痛苦嘶鸣。每天夜里,乌云都在天空聚集,而太阳一出现就云消雾散。成年鹈鹕完全能够飞走,但它们舍不得自己的雏儿,它们张开翅膀覆盖着雏儿那半透明的躯体,宁死不去。而只要雌的不飞,雄的也不离开。它们老老少少的,统统陷卧在大沙漠上,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刻,一只鹈鹕从已经死去的雏儿身边站起来,尖鸣一声,独自飞上天空。顿时,大沙漠混乱了,所有的成年鹈鹕都跟随它飞上天空,呼呼地扑打翅膀,像一大片滚动的云,朝远方的水源飞去。它们为死亡所迫,在最后一瞬间统统背叛了自己的雏儿,去逃生了。
沙漠里还剩数千小鹈鹕,它们朝天空哀哀地叫着,再趔趄着靠拢,最后又挤成一堆。这时,有一只小鹈鹕独自走出群体,歪歪倒倒地向父母们飞离的方向走去,其余小鹈鹕们都在朝它哀叫,但没有一只跟随它前去。直到它在天边消失,还是没有。
镜头暗转,再亮时,大沙漠上已布满鹈鹕们的骸骨,细小细小的,像一片撒落的火柴秆儿。镜头移向极远处,在一座沙丘边,有那只最勇敢的小鹈鹕的骸骨。它独自远去,也独自死去雨季终于来了,大水冲卷鹈鹕们的骸骨,眨眼间就无影无踪。
刘亦冰发现许尔强身体挪远了,脸上竟然滚动泪水,却一丝声息也不出。她深深地感动为鹈鹕们,也为他。她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动感情。她轻轻说:“走吧”
许尔强不做声,刘亦冰以为他没听见。过了好久,才听见他平静地说:“好。”原来,在这段沉默中他一直在设法使自己平静,他不愿意让刘亦冰看出他哭过。他们两人并肩走出大厅,刘亦冰甚至忘了同家人打招呼。
在宾馆外面,两人在夜色里漫步。许尔强忧伤地说:“刚才,我以为大鹈鹕们绝不会离去,它们肯定和自己的雏儿死在一起,它们肯定将比咱们人类更忠诚。突然见它们飞走,我好难受呵。我恨这个摄影,为什么要拍得这么绝情。即使真是这样的也别拍出来后来,我又以为那只小鹈鹕肯定能找到水源,它那蹒跚的步子太伟大了它肯定能找到水源,再回来带走所有的小鹈鹕。它是鸟类的基督呵。我万没想到,连它也孤零零地死在天边。我想”他举头望月,停会儿才说,“生灵们也会被迫背叛,许多背叛原本就是被迫的。为了活下去,为了延续后代,就连人也不得不抛弃骨肉。唉,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动人的背叛。”
对于那天夜晚,刘亦冰已记不得自己讲了些什么,她只牢牢地记住了许尔强的话。
忽然一道手电光照来,一旦发现是刘亦冰,电光立刻灭了。她听见文化部副部长的声音:“是小刘呀,我还以为怎么,片子不好”
刘亦冰知道他把他们两人当恋人了,马上声明似的道:“朱叔叔,我们透透气就上去。你呀,楼上楼下的,也太辛苦了。”许尔强闻言偷偷笑。
“你知道辛苦就好。外头凉,多当心呵,有事喊哨兵。我先上去了。”
刘亦冰待他走后,说:“我们也上去吧”
许尔强又轻笑一下:“朱副部长那句有事喊哨兵,说得好有意思。”
“怎么”
“他怕我对你非礼,提醒我哨兵在边上呢。在他眼里,你是司令员的千金,我是什么”许尔强语气里隐含愤意。刘亦冰对他的敏感大吃一惊,默然无语。
两人重新上到十楼,进入大厅后,在黑暗中站立一会,相互看看,都不语,只有瞳仁里幽光闪动。然后,刘亦冰向左走去,许尔强向右走去,各自归人家人的位置。他们没有任何约定就告别了。
这种告别方式从容而温馨,以至于刘亦冰觉得跟呼吸那么自然。
18
刘亦冰还觉得,许尔强只是貌似懦弱,其实他骨头缝里隐藏一股子极硬极傲的精神气儿,都溢到躯壳外头来了。她同他说话时,只是冲着一具身躯说话。而听他说话,则是听那股子精神气儿在说话。因此在听他说话时,刘亦冰感到自己也被举高了。
闲谈中不免谈到对爱情的看法,两人谁也没有将此误解为:他她爱上我了能够这么干净地谈爱情,才称得上是真朋友。
许尔强对刘亦冰未来的婚姻,坦率地提供自己的见解:“你作为一个高干子女,要特别注意克服生存局限。我认为,在中国社会,最佳的家庭组合是一个高干子女与一个高知子女结合。这种家庭既有权位,又有科学,两种品质也能相互改造,综合,升华出更大魅力,也更有力量了。就跟两只脚各踩一座山头似的,这头靠不住了,还有那头。我们国家有一点不好:当官的香时,知识分子就臭;知识分子香时,当官的就臭,老是均衡不了。得过诺贝尔奖的杨振宁、丁肇中,他们的家庭背景你知道吗还有台湾著名作家白先勇,他们的出生与家庭组合,就有权贵与高知相结合的成分在里头。当然啦,这都是泛泛而谈,无论哪一种组合,都不能脱离爱情,这是谁都知道的东西。就因为谁都知道,我才不谈。亦冰,跟你开句玩笑,我真不希望你是刘达将军的女儿,倒希望你是胡适、林语堂他们的女儿”
刘亦冰被这种赤裸裸的精辟见解弄得愕然,半晌才愤怒地反驳:“不,我爱我爸爸。要是有下一辈子,我还当他的女儿”
她的反驳带点撒娇,许尔强不跟她辩。刘亦冰虽气,但她回回在许尔强身上都有新的发现。而且,越往深处走,她越发迷醉。身心如水化掉了。
最让刘亦冰感动的,恰恰是许尔强对自己父母的无情批判:
“我妈太虚荣,特喜欢显示自己如何如何善良。你知道她在卧龙山大院最好的朋友是谁吗四大寡妇就是尚副司令家的、吴副政委家的和徐老王老家的,都是遗孀。她知道自个在她们那儿能获得看重,就老往那跑。人家老头在世时,她可从来不去。人死了,她贴上了,寡妇人家重感情呵。一份感情拿到你们司令政委家,只是一份。拿到寡妇跟前,就是三份不过,我们老家来了穷亲戚,要治病,要买农药,要求人调动这些事大院里谁家没有我妈从不给他们办,讲原则,连家也不叫他们住,都住招待所去,说招待所比家条件好,说穿了还不是叫管理局掏钱。但老家带来的土特产她都收下了,送人。不是送四大寡妇,是送在职的首长夫人。寡妇那头,用她话说,人去就行了,东西不必去。你说我妈刁不刁唉我爸一辈子战战兢兢过来的,他最怕的兼着最爱的,有两样:一是党;二是我妈。嘿嘿嘿,这才真叫我把党来比母亲呐。我爸简直是被我妈拿药喂了几十年,保重得不得了。寡妇楼的那种生活,她真是看在眼里怕在心里。我爸知道,自己一辈子不会得到上头彻底信任这一点我挺欣赏他,有自知之明嘛。所以,我爸也从没下劲工作过。他把自己搁在珍禽动物的地位,遇有风浪来,上级总会保护他,他毕竟是一方面遗老嘛。同一件事,搁在老八路身上非打板子不可,搁他身上,抚摸一下就过去了。他呀,也把这方面的潜力挖得干干净净的,战略上叫扬长避短,突出自己当过国民党的这点子优势,充分享受共产党的福利,现身说法体现党的伟大。你看我爸像70岁的人吗,那么健康,满面红光,军区老头群里谁有他那气色想得开嘛,胸豁达嘛。说实话,我不大喜欢没有深刻忧虑的人。我爱爸妈,但我不敬重他们。我想敬重,实在敬重不起来。在家里,我常常几天不说一句话。啊,沉默有时真令人舒服,跟靠住一座大山似的”许尔强像一个倒下的浪头,让自己松松地倚着树干。
刘亦冰温情地凝视他,发现他烦恼时最好看。一旦发现这点,心儿便突突乱动。
“我不大同意你的看法。”刘亦冰说,看见他惊异的目光,暗中很高兴,她还很少让他惊异呐。“在卧龙山大院,谁家儿女最出色还不是你们家。你哥不到30就是生物学博士了,你姐和你妹妹长得那么漂亮,”刘亦冰说到这儿生气似的,脸发热,“钢琴和外语还拿奖连我姐的琴都是跟她们学的。你刚才那番话,我哥他们就说不出来,境界不到。当然喽,其他小楼里也有个把拔尖的儿女,但是从整体上看,还是你们家的孩子像样。你说,这和你父母的教导没关系有时候哇我真觉得怪,好像你们憋着一股劲,非要把我们比下去似的。”
许尔强笑了:“这些你们都看出来啦。嘿嘿嘿,我爸妈最担心别人这么说,怕叫流言伤着了。但是,我断定他们心里头挺乐意听这些话的”
“你们究竟有什么家教秘方能泄露点吗”
“大概,因为我们天生胆怯。”
“你们胆怯”刘亦冰叫道,“个个傲得跟小公鸡似的,还胆怯”
“那是硬撑出来的,就因为胆怯才故做清高。此外,跟性格内向、敏感、脆弱等等也有关系。你看出来没,我们家子女相互关系极深厚,从来不吵架。我们家是个港湾,我们都怕外头的风浪。你看其他小楼里的孩子,有几个能在家呆得住的我们习惯了呆家里。”
“跟你爸是我们俘虏有没有关系”刘亦冰被自己的话吓一跳,既然说了,索性求个干净。“嗯比如说:你们虽然得了天下,但你们没文化。”
“这话是你爸说的吗”许尔强声音发颤。
“绝对不是”
“不像你的话呀”
“从一本书上看来的,一本大参考。埃及萨达特总统撵走苏联军事代表团时说的话。他承认苏联人强大,但他从根上看不起他们。说他们打下了大半个欧洲,但没文化,早晚会丢掉欧洲。”
“我看不到这些材料。”许尔强柔声道。随之就沉默了。
刘亦冰不禁伸手抚摸他的头发,柔软如丝。她暗自惆怅:唉,我比他大两岁
许尔强眼里溢满泪水,和那天看电影时一样,两眼成两口小井。突然,他用力拥抱刘亦冰。刘亦冰脸涨得火球似的,怨艾着:“你干吗不去爬胡适林语堂家的门槛”
许尔强胸腹发出一声轻叹,动情地道:“你看,多好的月亮,斜斜地飘上来。”
他们举首望天,不觉如痴如醉。刘亦冰想起一首台湾歌曲: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
刘亦冰告诉父亲,她和许尔强“定了”。
刘达立刻垂下目光,沉声道:“许小二什么时候追求你的”
“是我追求他。”刘亦冰不满意父亲的问法。
刘达眼望吴紫华,她默默摇头,表示不知道此事。刘达哼一声:“看我们这父母当的”刘亦冰叫着说:“妈”吴紫华慢慢说:“冰儿不会知道。她兰柏艾太聪明了”刘达说:“许淼焱傻么”刘亦冰气道:“你们说什么呀,好像谁在搞阴谋似的。”她完全听不懂父母在说什么。这时,刘达和吴紫华一齐看着她,目光里都有责备刚才她那句话的意思。刘达说:“冰儿,你是定了,才来通知我们一下的吧”刘亦冰说:“爸,你这话讲得我好难过。”她眼睛开始潮湿。刘达扭过头,停了一会说:“让我们考虑考虑再答复你,行吗哦,冰儿,爸也知道此事大局已定,我们糊涂如今我们说什么都太晚了。但我还是想考虑考虑再说话。”
那一瞬间,刘亦冰有个感觉:好像她突然之间不再是爸妈的女儿了,他们跟她说什么话都要先“考虑考虑”再说,他们再不会跟她随便说话了。刘亦冰出门,独自伤感。
后来的几天里,姐妹兄弟都很热闹,商量着送她什么礼物,别送重复喽。爸与妈却愁眉不展,他们少有地在草坪上并肩散步。似乎,冰儿的事使他们老夫妇俩更加恩爱了。刘亦冰隔窗瞧着爸妈的身影,暗想,到我老时,能像他们这样就好了。
这天,刘达踱到刘亦冰房里,说:“那件事,你妈和我都考虑过了。我们赞同你们的决定。我们只有一个条件:你们结婚以后,不要住许家,搬出来自己住。独立生活。”
刘亦冰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咯咯笑道:“那当然啦,过自己的小日子嘛。不过,刚结婚时不会有房子。爸给总院下道命令,叫他们分套房子给我。”
“没有房子也不要住许家你们来家住,直住到有自己房子时为止。”刘达郑重说。
刘亦冰答应了但没有做到,因为许家不同意,非要儿媳住过去不可,兰柏艾把新房布置得无可挑剔,刘亦冰也站在许家那边帮着说话。刘达只好又让步了。仅仅一年,刘亦冰就和许尔强离异,她甚至没来得及从许家搬出来独立生活。许尔强去了美国,现在拥有两个国家的国籍。刘亦冰仍然回到父母身边,仍然在总院工作。和过去相比,她的身份只有一点改变:由“未婚”变成“已婚”或“曾婚”,此外,她还得以一辈子来消化那一年的余痛。她曾经问过爸妈,当时你们就料到今天了吗
刘达说没有。说假如料到了,我们会更难受的。
哦,就是说:他们原本就难受。压着罢了。
刘亦冰无数次回忆她和许尔强相爱的经过,想从中找出他的虚伪,以证明自己被欺骗了。她从最初那次通电话开始搜寻,一直到结婚为止。她让自己保持公正,总没有找到痕迹。但这不可能啊,假如他不虚伪,那她不就是个傻瓜吗假如他不虚伪,那婚后的一切岂不是噩梦终于,她找到一点儿:自从她首次见面时说了句“别老对不起对不起的”之后,许尔强就再也没说过“对不起”了,在婚前近两年里,他竟一次也没说过这表明,他一开始就把她放在心上了,否则,他不会因她一句嗔言而改掉痼习。但同时,他在她面前又始终是淡淡的,清雅的,从不俯身相许的。仿佛有她无她都一样啊,他可真了不起。
刘亦冰终于发现他一丝虚伪。与虚伪同时被发现的,仍然是他的了不起。
刘达仍然在奋力拼杀,喉咙里发出的气息连刘亦冰这儿都听见了,他击出的球软软地飘过去,再被许淼焱猛击回来。刘亦冰心疼,爸要输了,她看出他不想输,在他一生中任何输赢都是很重要的事。现在,他竟输给一个比他大10岁的老对头。许老的身体真不错,仿佛活到这把年纪才真正开始活。兰柏艾在边上如歌般叹着:“他们到底是男人呵。冰儿我们女人就是不如男人活得自在,只能跟着他们受罪。他们倒好,想干啥就干啥。”刘亦冰下意识地唔一声,未置可否。过了一会,兰柏艾又以相同节奏自语些什么,刘亦冰似听非听,间或唔一声而已。神情有如听到一颗石子在地上滚动。
爸以前不知网球为何物,惟一的运动就是散散步,偶尔也打猎。谈起球类,他只会说,主席喜欢乒乓球,朱老总篮球也不错刘亦冰诱惑他打打网球,除了使他加强锻炼外,也是借机让他多接触新事物。假如接触了而不喜欢,则是另外一回事。许淼焱竟很快将这用心接过去,因他是个网球迷,在国民党时就和美军顾问打过。他把爸对网球的一点小喜欢弄得大大的,不久,军区就建立了这个高质量网球馆。坦率说,这跟刘达打过几次网球颇有关系。而最后呢,常来此打球的却并不是刘达,是许淼焱。还有呢,军区大院谁人没这种印象:许老是刘司令密友,他们老在一块打球。这里说的“打球”,意思可就丰富多了。
兰柏艾突然扬首,朝场上朗声叫道:“淼焱啊,你硬撑什么呀,当心血压”
许淼焱回头道:“有数有数。”
兰柏艾对刘亦冰解释:“他要倒下了,还不是我倒霉,茶水汤药都得我忙。”
许淼焱动作开始迟缓,几个该接的球也没接住。看上去真是累了。刘达趁势追赶,接连放出几个精彩球,终于拿下这一局。一算总分,他还赢了。许淼焱羡慕他:到底年轻10岁刘达不承认赢在年轻上,硬说自己的球技好。两老头且走且议,摇摇晃晃下场来。
兰柏艾衣袖一抖,甩出条白绸手绢,迎上前去替刘达揩汗。刘达正要躲,兰柏艾的手绢儿已经按在他额上了,她踮着脚儿,一只雪白的手扳住他肩头,极细腻地抹去他眉间汗珠。心疼地:“哎哟,看你都累成啥样了”刘达不知所措,闭住呼吸,忍受着她身上的香水味儿。刘亦冰在边上看了,气得面色铁青,竟木木地发怔。兰柏艾替刘达揩完汗,才把那手绢儿塞到自己丈夫怀里,却并不替他揩。许淼焱也不觉得什么,拿着那手绢沾沾额头,算是揩过了汗。
倒是体育馆工作人员看了不安,急忙用瓷碟子端来两盘热毛巾,毛巾都是洒过香水的,冒着腾腾热气,请首长们揩脸。刘达一把抓过毛巾,将脸上上下下重揩了一遍,朝碟子上一摔。工作人员接着送上茶和水果。再接着,司令部管理局副局长在一位处长陪同下也走了出来,副局长陪刘达略聊几句,便请他们到内厅洗澡休息。处长报告说,健身房里的电动按摩椅已经开上了,请两位首长躺上去放松放松。那套装备是从日本进口的,首长你还没试过呐,也该了解一下它的功能状况副局长与处长看上去都很质朴,很小心,言语中也没有一点逢迎的气息。他俩虽然管刘达和许老都叫首长,但精神头显然全搁在刘达身上,不看许淼焱。刘达吃了一只香蕉,小啜了几口茶,看下表道:“来不及了,还有个会。老许,得罪喽。”他这话有两个意思:一是我今天把你赢了;二是我不能陪你了。他从处长手里接过军装,准备告辞。
许淼焱惬意道:“我说老刘哇,迟退不如早退。退下来了才算解放自己。呃”
副局长和处长闻言色变,紧张地看刘达。而兰柏艾简直是要吃了许淼焱似的瞪着他。
刘达说:“你是福将啊,我没福气。”摆摆手走了。副局长和处长送出一程。
兰柏艾训许淼焱:“你又惹祸,那话能随便说吗”
“哪里哪里。有时候哇,人也得小小锋芒一下,别叫人看扁了。军区那么多领导,谁敢像我这样跟老刘随便说话”许淼焱慢慢剥一只香蕉。
这倒也是,当着机关干部面开刘达一个玩笑,反而会让机关干部敬畏自己哩。
兰柏艾看着刘亦冰挽着刘达走远,细细笑道:“在机关大院里,还这么搂着走路,跟搂小老婆似的。嘻嘻嘻,也不怕招人骂。”
许淼焱叹道:“柏艾,你说话也太恶心了唉,女人哟”
刘亦冰随父亲一同走,警卫员远远地跟在他们后头。待走入一条花径,刘亦冰尖声叫骂:“臭娘们演什么戏,你怎么不把她手打掉这家人玩弄感情就跟玩弄那条小手绢一样。”
刘达对女儿的失态一愣,白了她一眼。稍顷,沉声道:“那婆姨一声喊,许福将就开始让我赢球了,真讨嫌说实话,这场球我输给他的。但是他们弄得我比输还气人。”
“我也看出来了。”
“兰柏艾她跟你讲什么”
“讲一个35岁的单身中校除此以外,她还能讲什么呢。”
“讨嫌。这等关心,唔,我看是嫁祸于人。”
刘亦冰不禁笑了。父亲话里包含的尖锐深刻含义她完全明白,兰柏艾无非想表示一种胸怀:是你家冰儿把我们家尔强甩了,而我们许家一直待冰儿亲人似的。你们冰儿看不上我们家,我们再给她找其他人家。只因她嫁过我们一回,我们对她一辈子就有责任,我们不在意她对我们做过些什么,我们只管盼望大家都好我们这胸怀也许你刘家不认账,但是外界哪大院哪天下那么多双眼睛你刘家不能一手遮天吧。
刘亦冰把肩上的球拍套取下来,拎手里,语气不祥地:“爸,你真要他的东西”
刘达停步,看着女儿面容:“你替我把它砸了吧。”
“不人家是给你的,我不砸。”刘亦冰将球拍递给父亲。
刘达接过来,朝石阶上猛扣下去,嘣地,威尔逊跳起老高,竟不碎裂,果然是名牌。刘达被激怒了,挥臂又一记重扣,仍不碎裂。他长叹一声,将拍子扔地上,扭头望警卫员。小战士见状已经跑来,刘达示意地上的拍子:“砸了”转身离去。面色冷漠如灰。
刘亦冰与父亲并肩,把手臂慢慢插入父亲臂弯,紧紧搂住,偎着他走。刘达说:“还好我没有当着许福将面砸,要不然,一下两下砸不碎,人丢大啦。”
“当时他送你时,你就想砸吗”
“有一点那意思,但控制住了。”
身后传来迸裂声,两人回头看:警卫员果然身强力壮,几下已将网球拍砸碎,威尔逊从皮套里刺穿出来,残骸落得满地都是。警卫员蹲地上,将碎片一块块拾起来,地面上一点痕迹不留。并将皮套和碎片,统统扔进垃圾箱里去了。警卫员做这些事时,始终不问为什么。
刘亦冰怜爱地:“这孩子心真细。”
刘达噗地笑了:“瞧你那口气,你比他大多少哎,你看他办事像谁”
“像谁”
“像季墨阳。”
刘亦冰心头突突乱动,登时不语。只听父亲仍在说:“墨阳当年也跟过我几个月,后来老政委看上他,我就把墨阳让给他当警卫了”
刘亦冰打断他:“爸,当年你们冲下金鞍镇时,是谁把许淼焱自杀的枪夺下来的是你,还是老政委”
刘达怔片刻,谨慎地:“你干吗问这些”
“没什么,我只是瞎想,当年要是你们不夺他枪,天下不就没这家人了吗。”
“哈哈哈冰儿,真没想到,你对许家这么恨。”刘达担心地看她。
“不错。我恨”刘亦冰直认了。同时心想,谁叫你提到墨阳了呢
父女俩沉默地走着。过一会,刘亦冰咦了一声:“爸,你还没告诉我呢,到底是谁救了姓许的命”此时,她已是用十分认真的口气说话了。
刘达沉吟道:“不是我,也不是老政委。”
“那么是谁”
“真实情况是,我们冲进去时,许淼焱已经换上了伙夫的衣服,蹲地草窝里。我过去,命令他站起来,他抖索着站起来了。我命令他把手放头上,到外头集中。他磨蹭半天手才离开裤腰,哗拉一下子,金条全从裤腿里掉出来,一直掉到脚背上。他吓软了,我这才知道他是个官,不是伙夫。乖乖,我从来没见过金子,一块足有麻将牌那么大,真沉裤裆里怎能挂得住呢原来他是想带着金银逃跑啊”
刘亦冰开始吃惊,后来几乎笑岔了气。跺足道:“那么,那些传说故事,自杀不成,叫我们战士开枪杀他,不死则无颜见蒋夫人等等,都是胡编的”
刘达笑道:“你们只知道流言可畏,哪里还知道流言也可喜呐那些话,当然是编的,原本连影都没有的事。不过,我相信它不是许淼焱自己编的,我还健在嘛,他不至于那么愚蠢。大概,是一些不了解历史的后生们以讹传讹,越说越圆了。许淼焱肯定也听到过这些传言,他所做的,只是不辟谣罢了。这种谣传,对他有益无害,多多益善嘛。还有一点我们也要注意:就是这流言诞生的时机问题。也就是前几年吧,一股风吹来,浙江溪口给蒋母修坟啦,国民党故旧返乡省亲啦,第三次国共合作啦差不多也就在这时候,许淼焱得时势捧场,一下子香起来了。40年前裹金条要跑的人,成了一条企图杀身成仁的好汉。所以呵,任何事都是有利有弊。对于许淼焱,我只有两个字的评价:福将”
刘亦冰沉思不语,真没想到历史这样有趣。她也没有想到,父亲能从一片流言中思考出那么多东西,而且从来不说。即使对许淼焱那样令人不堪的老底,父亲也像遗忘似的保持平静,听任许淼焱从中收益。她对父亲更敬重了。
刘达道:“冰儿,我跟你说了这些事之后,你对许家还有那么多恨吗”
刘亦冰升出一股寒意,爸可真厉害她敛然道:“现在没有了”
“绝对不要外传”
“放心吧,爸下次和他家人在一块时,我就轻松多了,我会微笑着跟他们说话,从容地和许家交往。真的。”现在,她深深地得知:他们曾经多么丑陋,而自己比他们干净得多了勇敢得多了,这使她立刻心平气和。她搂紧父亲胳膊,嗅着父亲身上的特有气息,很舒服。“爸,许淼焱有一句话我还是蛮同意的。你退下来吧。”
“你又听到什么了”
“有人说,你要调中央军委工作。又有人说,你要到总参当总长。说得可细了,连中央什么时候定的,几月几号开的会,副总长是哪几个,从人头到位置,他们都知道。我听了,有点怕。”
“呃,怕什么”
“流言太多,总不是好事。”
“我们冰儿成熟了”刘达满意地说。
“爸,退吧。年纪也到了,当官当到你这个程度,应当没有什么遗憾了。”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我只知道一点,那些流言都是莫须有。我和你妈结婚前,就有人说我攻城时被打死了,部队都给我开了追悼会,没想到我又回来了。再早一次,在江北苏区,有人说我叛党,项英差点把我给毙了。哈哈哈,我命大,既没死在敌人手里,也没死在自己人手里,很不容易哎。现在的官啊命啊,看开些说,我都是赚来的。”
刘亦冰动情地:“爸,你死以后,别进八宝山,咱们不跟他们挤。我要留着你的骨灰盒,一辈子和你在一起。除非”她停片刻,心里刀割似的闪过季墨阳,“除非我死在你前头。”
刘达无言,女儿的话使他异常感动。同时,也使他异常担心:她为何说得如此凄凉
https://www.lvscwx.cc/books/0/886/22825.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lvscwx.cc。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m.lvsc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