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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也觉得萧大秘小题大做了,丫头不懂规矩,说教几声就行了,何必上纲上线,写哪门子检查啊也许这教书匠喜欢这一手,动辄就让人写检查,典型的班主任作风嘛

        事后,萧大秘也挖苦我两句:你也圆滑得过了头,小心吴市长把你踢出驾驶室。

        从萧大秘的言语里,我算听明白了:小车司机除了负责开车,还得给领导死扛着车轮子,除非领导,亲娘老子来,打死也不踩动油门

        失职啊,我这个领导的守门员。

        吴副市长见我进来,第一次客气地叫我坐在她对面,今天香水味特浓,好像有意要跟我正面接触,抵抗烟味。

        她问小欧叫车的事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你背后跟老萧告状了,这样处理一个刚进机关的女同志,不是让她市长难堪吗

        我实话实说,自己不乐意送小欧,可市长您同意了,我也只好遵照指示。老萧开会是听别人反映的,我可没在他面前发牢骚,我就是个司机,听从领导安排,其他事我没有发言权,市长应该直接问老萧。

        在她面前,我的态度不亢不卑,你级别再高,也是个女人,让我跟你献媚拍马,咱还没学会。市长将漂亮脸蛋扬起来,神色有些惊讶,好像坐在面前的不是司机,而是她的属下干部,在跟领导提意见。

        ”你这人咋这态度啊我就是随口问问,你还急了我问老萧用得着你提醒吗”市长对我的态度很不满意,觉得有冒犯之意。这女官僚我见过不少,家里就有现成的,对她们的为官心态一清二楚:她们能坐上位子,最担心是背后的流言蜚语,什么女色啊,裙带啊,反正你不是靠实力坐上的,坐在那里也是个摆设,没有实权,只是需要一个女性角色而已。拿我老婆来说,本科毕业,中文专业,业务能力也强,坐在广电位置上,也是合情合理。可因为一个”书记”老公,被人归类到裙带上,她经常发牢骚说:老头子不退休,自己就扶正不了。没有不透风的墙,吴副市长也清楚自己位置后面的空穴来风,吹得她无法安宁,所以平常很谨慎,不敢丝毫大意,给人留下不利的把柄。一个外调干部在当地,都得学会藏起尾巴做事,你再能耐,也扛不住那些团体力量,好像四面不透风的墙挡在你面前,让你压抑。吴副市长强烈地压抑着自己,自从老头子退到了人大,本就收敛的她基本足不出户,整天埋在文件堆里,有些不重要的会也懒得参加。局外人以为,这位失势的女市长很快就会离开了,而局内人看法刚好相反,这叫:韬光养晦,蓄势待发

        此时此刻,她只能把压抑之火喷到一个司机身上,我成了她的出气筒。

        ”你要是对我有意见,可以不为我开车,另寻高就”她近似在咆哮,典型的地主婆子打发一个含辛茹苦的佃户的嘴脸。我也火了:市长这么说,我哪能赖着啊,这就跟老萧请示去。在我离座出门时,女市长在背后冷冷地扔出一句:是秘书长,不是老萧

        老子背后还叫你市长大人小吴哩。

        从没受此窝囊气的”书记”一屁股坐在老萧办公桌上,嗓门老高:你们整的叫啥事啊我开车开出罪过了,闯红灯了还是出车祸了没有啊,干吗朝我身上吐口水啊我还不干了

        老萧从没见我这样一副嘴脸,脸红脖子粗的,跟一个老实人形象判若两人了。老萧听我说完经过,也耷拉起脑袋,嘴里喃喃着:怎么会这样他考虑的是自己处理一个不识时务的小丫头,惊动了市长,让昔日不可一世的”书记”背了黑锅,这事叫他秘书长很扫兴,大小也是个长啊,权威荡然无存了。秘书长毕竟是老官僚了,跟我这个司机比,那水平不是一般的高深,脑袋一转,回转身来就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妙策:这事得老领导出面,你也别生气,女人嘛,小心眼儿。给谁开车本来就不是他秘书长能决定的,尽管是他权辖范围内,我只好吞完几支烟就走了。不过,他让老头子出面也好,我顺便要求上调人大算了,不跟小姜抢位置,那里副主任多的是,都是帮老家伙,开车慢点就成,四平八稳,要求不高。老头子退了才几天啊,我在这里就开始遭罪了,老萧对称呼有意见,大小”书记”们说尽风凉话,还有那些大小官僚们吐出的酸葡萄类的官腔儿,就连那小丫头片子也掐我脖子,诸如此类,表面上看是冲我来的,其实是对老头子怨气的发泄,真应了老头子的话:人走茶凉。此时打狗,是不需要看主人了。我就是老头子扔下的臭手纸,他拍屁股走了,把一群张牙舞爪的苍蝇蚊子引到我身上。不当政了,就好像一家之主卧病床塌,病恹恹的,说话再没分量,伺候你的人牢骚满腹,数落你过去的不是,一碗水没端平,凭啥你给老二找媳妇,咱老大光杆啊,论资排辈也是我老大老头子整天待在那里喝茶看报纸,逍遥自在,和着把我扔在病床上给他当替身啊老奸巨滑,我算看明白了,吴副市长是您老儿撒出的鱼饵啊,若真让我尝尝腥味上钩也值得,谁承想那香水里全是毒气啊。最可气的就是吴大人了,虚伪得一塌糊涂,也真不知道你老儿这回垂钓是图个啥就是这湖面上的雾气吗冒出来的可是怨气啊,怨声载道啊

        平常没事,除非手特别痒痒想抓牌,我尽量做到安分守己,待在小车班里消磨时光。今天坐不住了,你小吴不是闲着吗我开车出去兜风,看谁能挡住

        我是成心要破戒一回,逢灯必闯,结果让辆摩托警车给盯上了,一路嚎叫着撵赶着。我操,今天真是不幸,喝水也塞牙缝,交警是不是吃错药了,要给我抄牌不成那敢情好,正闲着烦闷,上你支队叙叙旧,没准能混上一顿好饭菜,好久没打牙祭了。快到交警大楼时,后面那位才熄了声,估计是基层新上岗的,只看灯,不认车牌的主儿。我从镜子里看到他取下头盔擦汗的熊样,直想乐,故意将车倒回到身旁,笑着问:一道进去吧。那小伙子反应极快,知道啥来路了,敬礼回笑一句:送佛到家。挺幽默,前途无量

        这交警支队熟人还真不少,上到一把手,下到干警,过去没少打交道,大都是为朋友办事,托门子放车。这些朋友自己本身毫无背景,有拉货运的,有开出租车的,最多的还是开摩托车上下班的街坊邻居什么的,都指望车子生活,我给他们办事完全是朋友义气,他们捎带的香烟只当是看望我父亲的见面礼,根本拿不出手,只有老爷子抽得来。你要是推辞,人家说你瞧不起了,以后不想帮咱忙啦之类的话我也不想听,找人放车又不是捞人,大错误不犯,小错误常有,还不是警察同志一句话的事。从号子里捞人,那属于大错误了,超越一个小司机的能力范围,咱从不干那勾心斗角的鬼事,不是公安没人,咱只想把车开好,别开进监狱门那是最基本的保护。这些不多说,也点到为止。

        如果那小伙子执意要抄牌,我就直接开进大楼了。望着里面忙碌不停的人,咱也懒得凑那热闹了,也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一看也真邪门,张所长的,公安局老熟人,在一起经常码长城。他什么也没说,叫我赶紧过去,口气比较急。我发现这闯红灯还真不是好事啊,刚被交警护送,又被所长传唤,祸不单行呀,这时候叫我肯定不是三缺一,准没好事。以前这类电话也接到不少,咱平常为人还不错,大街小巷子的群众基础扎实,冲犯警察后,有时候我得出面擦屁股,那也是小错之类的,什么赌博啊,什么打架啊,什么消防啊,非聚众,非持械,非贩毒,那些玩意儿太沉,咱玩不转,得躲得远远的。

        派出所离交警支队不远,十多分钟就到了。别看是个派出所,规模可不小,好几十人哪,里面的群众更多,有的手里拎着衣物在滞留室旁边胆怯地张望,有的在窗口排队办事,吵吵闹闹的。内勤都认识我,我畅通无阻地上了楼,直接进了所长办公室。这张所长原来只是一个乡政府的普通干部,一脸农民相,也是当兵的出身,老头子偶然会下乡溜达一圈,发现这小兵蛋子应该放在公安口子上,老头子对当过兵的干部格外赏识,至少在酒桌上有共同话题,能让老头子尽兴。张所长比我稍长两岁,下乡时跟我贴得很近。有一次老头子喝多酒了,在乡里住了一宿,是大冬天,乡下晚上很冷,半夜三更张所长敲开我的门,说自己特意回家里一趟,取来新被子给领导。第二天回去的路上,我跟老头子提了这档子事,老头子听了有点感动,说:还是当过兵的热心啊,该把他放到公安队伍里。就这样,没过多久,张所长进了城,没过两年就当上了所长。他一直以为是我在领导面前给他吹风的,其实不是,就一床被子的事,没他想的那么复杂。实际上,官场上的那些事儿,有时候被人为夸大了,局内人都想得太复杂,就拿张所长的事来说,有人说他当过领导的警卫员,有人说他父亲跟领导是老战友,更有过分的说,张所长把家传的一幅清代字画送给了领导。作为开车的局外人,我知道就一床被子。混在官场,之所以累,就因为想得太多了,捕风捉影,能不累吗

        一进所长室,我彻底傻眼了。坐在老张办公室的居然是小姜,这小子入道也太快了点,才几天工夫就跟老张贴上了。老张不在,小姜正低头抽烟,满屋都是烟雾,烟缸里快被烟蒂塞满了。见到我,小姜的表情有点像过去战争片里的地下工作者见到组织似的,一把抓住我的手,勇猛地抖动起来说:余哥你可来了。

        这时候张所长刚好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看上去很忙碌。给我递了根烟,也不寒暄,直接手指小姜问:他说是你表弟,以前咋没听说过呢我立马懵了,哪跟哪啊,咋就冒出个表弟呢我刚要开口,小姜使劲拽了拽我的手,抢上话问:警官,我表哥都来了,该放我走了吧我操,一个”放”字让我恍然大悟过来,原来这小子是犯事了,又不敢道明自己的身份,假冒表弟抬出我这个表哥来捞人。”走吧,走吧,你窝火也别进发廊发泄啊,那地方多不安全”老张挥手,小姜也不敢看我,灰溜溜地出了门。

        我这才问清楚事情的缘由。可能这小子进城后,被花花世界迷失了,包括那不见头发丝的发廊,大白天就飘出敞亮的机关大楼,猫进阴森的发廊里嫖娼,太叫人不可思议了。碰巧这阵子老张要扫黄,现在的发廊比俱乐部张狂,大白天也敢明目张胆地接客,这肯定伤害了片警们的尊严:晚上我没值班啊,白天我巡查路过,总不能当睁眼瞎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雪亮的,咱只好拽把扫帚,打理一下街道,猫要捕鼠了。谁曾想,一扫就扫出一只硕鼠来,指名道姓说是余某人的表亲,于是被单独请进了所长室。老张是什么人啊,脸是农民相,骨子里彻底改造过了,根本就没相信所谓的表弟,也没追问小姜到底是谁。他明白,叫出余某人,那就得放一马。我更不好开口说是老头子的新方向盘,那是很尴尬的,相信以后这猫和老鼠有照面的机会,在官方场合下隆重会晤,说不定就称兄道弟了。中午老张留我吃饭,我刚好窝气,在桌上自斟自饮,老张是不能喝的,现在对警察工作时间禁酒令很严格,挂着红脸进办公室,不定就有谁投诉你,记号一下很不光荣的。见我闷苦酒,老张忍不住要多问几句。我跟他也不便多说,虚荣心啊,总不能将过去”书记”嘴脸换成孙子脸吧,说一句:真他妈累他忽然低声问:听说吴市长要进常委班子,是真的吗我倒满酒,反问:谁告诉你的老张有点不自然地笑道:看来是真的了,还以为是传言呢你啊,命好我闷酒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是想开车,咱换个位子咋样,打死你也不干啊老张说到兴头上,忍不住也满上一杯酒吞下,又低声说:别跟我开玩笑了,我哪有那造化,这一进常委,就有发言权了。你没上人大可真是高人啊,这叫什么来着,欲擒故纵。”奶奶的熊,你以为这是战术要领啊,是老头子不要我跟着,烦我啦。”我骂道。又瞎掰了一通,老张叫酒店老板记账,我这才开车回去。

        屁股还没坐稳当,萧大秘就过来说:刚才吴市长过来找你,好像是用车,快点过去。我吐着酒气说:爱找找谁去,我现在是醉酒状态,她敢坐我还不敢开哩。

        正戗着,传来一声女中音:老余,来我办公室。

        酒气和着烟气跟那香水气较量,这回我一定占上风。有人说,你一个小小司机也敢跟市长叫板,未免太夸张了点。要我说,一点不夸张,我真正在”书记”位置上时,眼里的上司只有老头子,所以,一个大秘书长,在下面也是趾高气扬的,可在我眼里,老萧就是跟在老头子屁股后面拎包的,干的都是苦力活,我至少是技术工,操纵机器不是再说说那些副手,在正职面前有他们说话的份吗我一天跟老头子的话比过他们大半年的,会场上不算,那是书面汇报,算不上他跟老头子之间的直接对话。再说了,领导们聚集到一起,大都是官话,对事不对人,他们在老头子面前始终有点战战兢兢的,能掏心窝子发言吗我却不是那样的角色,老头子在家受了老婆子气,也会跟我发泄情绪,就这么简单,平常跟老头子最贴近的人,就是我老余,当然了,不包括老头子家里的。所以,副市长在我眼里跟老萧没大区别,不过是干拎包活罢了,我对他们最大的尊敬是称呼官职。就算老头子退了,我也一时改变不了过去目空一切的牛叉相,但已经意识到眼光得朝地下看了,否则会摔跤。我说过,给吴副市长开车前,我跟她之间形同陌路,尽管她跟老头子贴得比较近,那也是工作所需,至于外头的传言,我从没看到,所以她在我眼里,只是个副职,而且是女的。对于女官僚,我向来是冒犯的,家里每天要面对啊,也就习惯了,级别嘛,也高不出多少,年纪也相仿,所以,我没把吴副市长当回事。另外一点就是,我跟那些大小书记们略有点不同,过去赶上好时候,一退伍就正式入编了公务员队伍,属于吃皇粮的司机,不像现在,你一个司机就算”书记”级别,想捞个正式名额,那难度太大了,有制度约束,没听说机关公开招考公务员职位是司机,你的领导就算有通天本领也无法做到这点。制度是人制订的,还不是领导说了算这话不假,可问题是你就是一个给他开车的,你加入了组织,这不等于说领导收了红包让人录像了吗太明显了。领导视你为干儿子也不行,涉及他的廉正清明啊,总不能直接把后门当车门开吧,除非领导是聋是瞎,这样的残疾人士也坐不到这位置。身份不同,选择余地就大,比方说,我老余被领导踢出车外去,可我还是躺在组织的怀抱里啊,你得安置不是。现在开除一个公务员,那大都因为给逮进去了,就算你包二奶三奶的,也奈何不得你,生活作风问题属于隐私,法治社会无权干涉你,不能像过去那样上纲上线,把你清理出去。

        小吴市长交代接站的火车到点时间还有半个钟头,我刚过大桥,就被人遥控上了,上来就一句:喂,你是小余吗我是吴市长的同学啊。是个男人,太监腔调,听那意思好像是娘娘凤轿就要驾临,让我跪迎似的。我二话没说就挂了电话,一声居高临下的小余,一声高高在上的市长,这不是狐假虎威吗这套我都玩腻了,偏偏现在有人跟我显摆上了,真是报应啊本来是想提前过去,像给老头子接客一样,就算是平头百姓,也要守候人家以示尊重。可这几位,未曾谋面就觉得是小人几个,我偏让他们反思下自己的身份。市长过去的同学,切,老子还是将军过去的司机哩,谁压谁啊我上车站旁的一家修配厂溜达去了,这家规模不小,挂着公务车特许亮牌。老板跟萧大秘比较铁,也是我们司机常来的地方,虚开发票那是心知肚明的事,点到为止。车还没停稳当,汽修老板娘就晃着大xx子出来迎接,说好久没见我了,今天是什么风吹来稀客。妖风我吹着烟坐在她办公室喝茶。老板娘是个女强人,先前跟自己的男人开个小档口修摩托车,后来规模越来越大,开成了好几家汽车修配厂,男人也就冒油花心了,离婚分割财产,汽配厂各归名下,老板娘也自己打理了。外面她跟老萧有一腿,所以生意红火。有一点,我倒是相信,老萧在外偷腥,专挑油腻的,这肥硕无比的老板娘正合他口味,送到嘴边,绝不会渗漏半滴油水。

        别看汽配厂女老板身在火车站,对机关事务也是了如指掌啊,哪位上了,哪位下了,哪位的坐骑鸟枪换洋炮了,哪位换人了,包括车牌,她都能倒背如流。肯定是萧大秘枕头边吹风获取的信息。这不,刚一落座就跟我扯起了女市长,跟组织找人谈话似的,说得头头是道,比我还要了解女市长的秉性,就差道出女市长用的香水是啥牌子了。有一种浅薄的女人,当她眼里只剩下钱字时候,跟她聊天得有耐心,跟她聊另一个女人的话题,你最好把自己当成聋子,关闭听觉,这样你才能打发掉同样无聊的时光。期间电话又响了两次,我没接,感觉老板娘的话比铃声要悦耳得多,也听出点味道了:教导我老余,给女领导开车,就跟和优秀的女人谈情说爱一样,你要主动迎合,不能太大男子主义了,在女领导眼里,男人都要被驯服,丈夫和司机都不放过。老板娘不经易间漏出一个秘闻:给离过婚的女领导开车,你老余可要把握好方向啊,别陷进泥坑了。瞧瞧这女人,不简单吧有关吴市长的私事,我从未耳闻过,今天算开耳了,一个汽配厂的女人居然掌握着女市长的闺房隐秘,不可小觑哦。

        第三个电话我不得不接了,号码是小吴市长的,肯定是同学打到那边问:专车呢那小余同志呢果然,小吴市长问:老余,在哪啊他们早到了,在广场等了好长时间了。奶奶的熊,等到拉下夜幕才好啊,这帮孙子就知道公车坐起来威风,舍不下面子来打车。我随口一句:加油哩。然后才懒洋洋地出了厂,很不情愿地把车挪向近在咫尺的火车站广场。

        刚一停靠好,手机就响了,可能看到特色车牌号了,就一句:小余吗看到你了。随后就有个矮胖的男人拿着手机走过来,后边还跟着一对男女,手拉手,挎着小旅行包,一派野游的情侣装,岁数也都不小了,他们有点苍老的脸蛋上都有一个共同标志:近视眼镜。叫起来方便:十二只眼。

        矮胖的家伙叼着烟,到了我跟前,走近了好像才发现这司机小余的抬头纹够深刻的,圆脑袋一晃悠,改称哥们儿了:怎么才来啊,哥们儿没油了那对情侣也不言语一声,老气横秋地拉开车门坐在后座,我故意没开冷气,里面至少得三十八度,超过体温,女的马上叫嚷道:快开冷气啊,蒸饺子呀

        我掏出一根中华点上,旁边有棵树,我在树荫下吹着烟奸笑一声:现在油价猛涨,咱用油也得限量了,廉洁从油箱开始嘛,等太阳落山了凉快点再走吧。情侣终于忍耐不住煎熬了,走到树荫下喝着手里的矿泉水,女的白眼珠子翻动着,透过镜片折射出逼人的寒光刺杀着我,问道:你真是小吴的司机吗从吴市长的三十九级台阶上,一跃蹦跶到地面上,一声小吴立马把自己搬弄到跟市长平起平坐了。这省城来的一个娘儿们就这么能忽悠人,好在不是京城来的,那家伙要是造访鄙城,还不管部长叫小x啊没等我回话,就气吁吁地按动手机,一脸恶人告状的样子。此时此刻,我发觉当初对他们身份的猜测是对的,一个远离官场和商场的人,才会在领导司机面前指手画脚,岂止啊,我听到的第一句竟然是粗口:整个13点啊,你怎么让这号人给你开车呀有病我老余出道以来,人是憨墩点,也没人敢骂我13点啊,我当即就把烟卷扔到那娘们的脚下,反骂道:你二百五啊,德性女人边打电话边朝我瞪眼,打电话的口气活像被强xx了一样委屈。两个男人看不下去了,忙把我拉到一边去,胖的给我递来一根烟,赔笑说:哥们儿消消气,她一路上太累了,想早点进宾馆休息。好男不跟女斗,跟这样的女人拌嘴有失身份,我不再说话,把眼前的烟卷挡了回去,我三根中华就抵他口袋里的一包红塔山。于是,我很大气地排出两根去,两个男人接到手里瞧了瞧,胖子赶紧给我点上。我问胖子:你们仨是海外赤子,刚留学归来,不太适应国土了两个家伙窘迫地干笑几声,胖子红脸道:老余这是笑话咱啊,咱就是个教书匠,成天跟粉笔打交道,别见怪啊。旁边的男子附和道:中学,中学。听出对方都是老师,我的嘴脸即刻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满脸堆笑道:早说啊,赶紧上车,今天喝高了,见笑。我的态度急转而下,让三位有点莫名其妙,刚才还一脸狗腿子形象,专横跋扈,怎么忽然就春风荡漾了呢那女人一挂电话,我就进车开了冷气,并招呼他们稍等,一会儿里面就凉快了。这时候吴副市长来了电话,兴师问罪:是不是撒酒疯啊这样待我同学我第一次向女首长道歉起来:对不起,不知道他们是老师,呵呵

        等他们上了车,一路徜徉在江城大道时,那女的才问:你是装醉吧故意整我们。

        我严肃认真地回答:我很清醒,你们啊,是我老余这辈子最尊敬的人,换了旁人,就你们一开始的态度,别想让我老余给你们开道了。

        ”为什么啊老师就特殊了”女人疑惑不解。

        我也不想多做解释,喝了不少酒,开车得小心着点。

        我尊敬老师也不是因为什么高尚的蜡烛燃烧了自己,毁灭了自己的无私奉献精神,咱不说啥大道理,有现成的例子,在我儿子身上发生的。那还是他上小学时的事,有一年春天,学校组织郊游,调皮捣蛋的儿子私自带着一个女同学脱离队伍,跑到河边捉蝌蚪玩,为了在女同学面前表现出勇敢的精神,居然挽起裤脚下水了,结果可好,把自己整成蝌蚪蹦跶在河里喊救命,都说淹死的是会水的,所以我老婆一直把儿子保护成了旱鸭子,那回小旱鸭子彻底歇菜了。可偏偏也有旱鸭子敢水中捞人,最先听到呼救的女班主任是个快退休的老教师了,也不知道什么神奇的力量支配着老人家,竟然在手舞足蹈中没让我儿子沉下,后来入水的老师才救出一老一小来。没有那女老师的舍己救人,我儿子早撑饱肚子了。我就为这事感动,以点带面,所以觉得天下的老师都是好人。我后来认那女教师做了干妈,可惜好人命不长,退休才一年就病故了。可从她身上,我看到了人性的伟大,尽管我是个小人,可并不妨碍我崇敬高尚的人,在我肮脏的视野里,并非天下乌鸦一般黑,老师是伟大的四川地震中这样的老师比比皆是,不要说我老余看电视给洗脑了,绝对不会。一个”书记”的脑袋那是花岗岩垒成的,弹药都炸不开,别说啥镜头能给咱洗脑,我从不相信啥高科技镜头,但这回地震我信了。

        扯远了,回到本田车上。

        反正我老余司机跟他们三个老师很快拉近了距离,大家也都不再拘谨,胖子说话也随便起来,问我是不是给领导开车的司机都喜欢摆谱。我也实话实说,一开始就反感你们叫我小余,首先我年纪跟你们差不多大,此外除了直接领导管我叫小余,还没听别人直呼我”小”字,当然吴副市长除外,她都叫我老余。瘦长的男子跟那女人好像还没听明白,瘦男子说咱学校开车的司机在称呼上没这么复杂啊。胖子比这对情侣世故点,回答说学校跟机关怎么能比较,校长跟市长官阶差别太大,那开车的司机也就不同了。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女的还不服气,牢骚道:校长也一样是官僚,架子不比市长小啊。看来,只要有官长的地方,就有压迫,有压迫就有反抗呀。

        没闲扯几句,车就进了大院,我招呼他们说到了招待所,你们别出声,吴市长是个原则性强的人,一定会私事私办,我哩,给她破个例,私事公办了,给你们安排两个上等房间。老师就是不一样,抬脚一进”小招”,当真不说话了。我走向服务台,女服务员满面含笑地迎上来问:余哥,上面来人了。我只点点头,让她叫女处长下来。服务员很快拨了电话,工夫不大,女处长就摇晃着华丽的旗袍从电梯飘到前台。先望了来客一眼,专业角度的扫视,她有这样的透视功能,只瞧一眼就能猜出八九不离十了。老师生性给人以朴实感,尽管胖子的面相很符合官态,但那飘忽不定的眼神是抵挡不住女处长的法眼的。这不,女掌门先把我拉到一旁去,小声打探:哪里来的我只回两个字:省里。看似简单的两个字,包含的内容很丰富,换到别的场合,这两个字很普通,省里来的也极有可能是一介草民,可放在这里,那就意味着是省里的干部。女处长很狡黠,又问:跟你车来的自己没车这话我只能推到小吴市长身上了:吴市长安排的,你去问她。搬出了小吴市长,她女处长就算心存疑问,也不敢穷问下去了,马上换了一副灿烂的脸蛋:三位领导一路辛苦了,欢迎来我们这里视察,我这就安排,服务员,快拿行李啊,对不起啊。服务员急忙给他们拎行李,老师们好像不太习惯别人给自己拎包,手里的旅行包基本上是被服务员热情的双手抢夺过去的。也难怪女处长疑心,就他们那袋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上级领导来视察工作的,顶多是背包族自助游。陪他们上了楼,安排房间后,我跟他们握手道别,瘦子还傻乎乎地问:不用登记吗冒充省里干部合适吗我哈哈一笑说:我可没说你们是省里干部,是省里来的,没错呀,放心住下吧,这里又不是宾馆,登记无须身份证。刚把车开出”小招”,小吴市长就来电了。先是一句谢谢,然后问晚上有空吗温柔得好像在主动约会我。我带着怨气说:跟您开车,我晚上一般没节目了。她说那好,晚上一道吃饭,我那两个男同学特能喝酒,你老余要给我挡驾才是。明白了,把我这司机当酒陪了。我本想找个借口委婉拒绝,可冥冥中失去了勇气,话筒那边仿佛变了个人,小鸟依人般轻柔,我很想看看这平常严肃而不活泼,香水扑鼻的女市长脱下乌纱帽时是怎样的风景。我第一次想窥探这女人的另一面,只属于女人的那一面,包括那间神秘的”咖啡屋”。

        我说这小吴市长是个原则性强的人有两点可以看出:其一,胖妞小欧叫专车本身有悖机关惯例,但一开始小吴市长没坚持不成文的原则,觉得一年也就一两回,不值得小题大做,而老萧却认真上了,要杀一儆百,这时候小吴市长就开始讲究原则性了,不能因为一次用车就处罚一个科员,那样就失去章法了;另外就是工作时间绝不腾出手来干私活,委派司机跟自己亲自接人是两码事,其实她一直都在办公室,不缺那半个钟头,这也是原则性在作祟。在她眼里,司机总是局外人,可以充分利用司机来替身,包括晚上的饭局,她也只找自己的司机陪客,因为接客是私人空间,她不想掺和上官方性质,假如让老萧作陪,那性质就变了,有老萧在的场合,私人也就代表官方了,当然,他跟女人的私房活动另当别论。可笑的是,她所谓的原则性从同学一进”小招”就被自己的司机老余同志给破戒了。

        随后我给老婆一个电话,说晚上不回家吃饭。老婆觉得很奇怪,自从老头子二退后,我这个老余司机也蜕变成居家男人了,学会了泡网,在枯燥单调的键盘声中打发无聊的日子,甚至揣上手提进司机室里消磨时光;而不是沉醉于过去灯红酒绿的糜烂生涯里,那时候出动前向老婆汇报工作属正常程序,这程序一旦停顿下来,老婆反而不适应了,总埋怨一句:别老在我面前晃悠。时不时还跟我汇报上了:今天局里来了人,我要出去应酬。

        女官僚出去应酬,免不了让更高位置的男官僚占点便宜,那豆腐渣类的饭局我见识多了。过去自己忙碌得找不到北,也没闲心思考虑豆腐之类的事,现在闲置下来,才觉得危机四起,八面埋伏啊。好在我老余过去结下的朋党散布在不同节目单子里,反馈的信息是:一切正常,毫发未损。我觉得是老头子的余威还没完全消失殆尽,可再过一两年就难说了。男人的中年危机不光表现在下身,也包括大脑啊

        老婆不可能再问出过去千篇一律的一句来:跟老头子吗换了个称呼:跟吴市长吗

        没错,跟她一道吃饭我有点夸张地大声叫道,那得意之色快赶上跟女市长晚上有一腿了,有种发泄后的酣畅:我余某人又有节目了,而且是跟个女领导成双成对,余味无穷啊

        晚宴很丰富,属于省级领导的菜谱。女处长多会做人啊,知道吴市长很快要升迁了,能不卖力吗管他省里来的是何等角色,只要吴市长满意就行了,又不要她女处长埋单。我无法预知在我破戒后,小吴市长是否坚持原则妥善解决善后问题,但至少在今晚的饭局上,她活脱脱像变了个人似的,请注意这里的”人”字,官僚们也是人,可因为官威摆在脸上,让人仰视后就脱离普通人群了,他们属于另类的族群,电视上的镜头是呆板的,几乎没什么表情,城府越深越冷酷,偶然的笑容也是形象需要。领导败露本来面目有两种场合:家里、车内。就算涉足风月,你也无法在风月里偷窥到他真实的影子。

        我发现这老同学聚会类似于我们战友聚会,个个面红耳赤,撕开伪装的面具,也个个张牙舞爪地摧残对方过去的光辉形象,难怪小吴市长要叫上我给她挡驾,那两个一胖一瘦的男子太能喝了。我一直以为只有官场上才是酒杯碰撞最激烈的场所:下级碰上级,一碰三喝一;上级撞下级,一撞桃花碎。只要有等级的地方,吃亏的总是下级,醉成桃花也要表现出千杯不倒的好汉形象。可跟这两位灵魂工程师喝起来就不同了,划拳酒令决胜负,公平公正公开。我老余酒量是先天遗传,只是过去给领导开车,一直没敢公开酒量,有时候假模假样意思一下就过去了,没人敢跟你叫劲,那不是小觑领导尊贵的生命吗图谋不轨的罪名谁敢扣到头上。我跟老头子在酒桌开戒,大都是他和部队老友在一块时,给他助兴,酒后开车也不会有闪失,自己能把握度量。今天我算是找到对手了,习惯官场套路的酒令在这行不开了,以拳会酒,我这手不像握在方向盘上那样自如,总是败下阵来,喝得我心服口服。人家是灵魂工程师,我出拳前,灵魂早被人家揭穿了。男人酒一上脸,在身旁没有女人时,大都要直接切入话题,眉飞色舞中吹起女人来,当酒精挥发;有女人在旁边时,先要假借酒力给自己壮胆,色胆包天往往是酒精催发的结果。这不,两个老师,一个司机,被酒精催发得飘飘然了,矛头直接指向了小吴市长。

        此时的小吴同志,就算香水冒出胸脯也无法阻挡这肆虐的酒气了

        在胖子舌根僵硬,吞吞吐吐地向老同学发泄口水时,我眼前的小吴市长似乎已褪去贵族式的旗袍,流转在白衣飘飘的大学校园里。原来这胖子才是她学校时的直接领导班座,多年以后,胖子还是班座班主任,而吴同学已荣登市长之位,这让醉酒后的老领导胖子心里很是不平,凭啥他胖子在班座的位置上原地踏步啊胖子总结出一句:女人呐,要是飞黄腾达起来,喜马拉雅山也挡不住。从他们怀旧的校园话题里,我听出当年的吴同学属于校花级别的,追求者太多,高处不胜寒,总拒人千里之外。胖子说到动情处,竟然声情并茂地背诵起当年写给吴同学的朦胧爱情诗,什么风啊月的,我是一句也没听懂,吴同学为此红着脸向过去的胖蜜蜂敬了一杯酒。胖子感到不解的是,吴同学四年里一直守身如玉,让身旁嗡嗡乱飞的蜜蜂们沾不上半丝花粉,何故在毕业前一个月丧失原则,让一个北京来的外籍男生摘落到手呢让那些扑腾着的蜜蜂们哑然无措。看情形这话胖子以前也问过,今天又重复道:他有什么好呀,早看出是白眼狼一条,就因为能上京城工作吴同学原本绯红的脸蛋变得苍白了,低下头沉默不语。瘦子赶紧圆场,说:喝酒喝酒,老余,来女同学用拳头砸在胖子的肩上,骂他总自作多情,陈芝麻烂谷子的有啥好晒的。胖子这才收住乱卷一通的舌头,添上酒浆,继续麻醉着。瘦子话不多,在胖子痛苦的回忆中时不时发出奸笑,居然插出一句:那时候你就学会喷香水了。话一出口,也觉得失言了,在自己女人的逼视下,仓皇地端杯,以遮蔽他多年前的嗅觉。我哩,在胖子抖落吴同学的浪漫情史时,也不好直接助兴,只呵呵乐道几句:是吗看不出来啊。

        我终于发现,这平日面无表情的小吴市长也会脸红,也会羞涩,也会苍白,也会低垂下高傲的头颅。

        两瓶茅台很快见底了,吴同学恢复了常态,胖子歪倒在椅子上,痴痴发笑,离美梦境界就差那么一小步了。

        吴同学摆上了市长的脸孔,正色道:明天一早市里还有个会,我就不陪你们了,让老余开车给你们做回向导吧,大家早点休息。

        这是端茶送客了,老友重逢也不忘记公干,原则性就是强嘛。

        当晚我在床上搂着老婆,做了个梦,晃晃悠悠溜进了”小招”咖啡屋里

        要死,半夜三更的,发什么神经,捏痛我啦

        老婆一声惊叫吓出我一身冷汗,我捏错了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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