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从莲蓬头撒下冲力十足的热水。
小恩坐在蓝色的塑胶浴缸边上冲脚,看着脚趾头慢慢舒活起来,深呼吸,将温驯的热气饱饱地从鼻腔灌进,想象肺部的气根像海草一样冉冉游动。
通常若客人没要求,小恩只在完事后洗澡,那时会有一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跟洁癖无关,而是热水从古至今的神效。
“真后悔今天晚上还要工作。”小恩埋怨自己。
但现在的状况实在很难放松,不这么一个人独处的话连一分钟都撑下去。
有人说,这种事终究会习惯的。
标准的冷眼旁观。
话说这男人连价钱都没有问,不是不打算付钱,就是个凯子。
希望是凯子。
小恩双手合十,向她自己幻想出来的某个女神祈祷。
当小恩随手包着大浴巾出来的时候,那人已一丝不挂坐在挂着刚脱下衣服的躺椅上,半睁半闭的眼睛透出黯淡的困倦。
“可以对我温柔点吗”小恩将大浴巾放在男人的肚子上。
“”男人面无表情,将浴巾缓缓揉在手里。
却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男人就这样轻掩着湿湿温温的浴巾,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
活脱就像这房间里最差劲的家具。
“怎么了”小恩怔住。
“”男人一点搭理她的意思也没有。
不知不觉,小恩的视线已跳出属于她的第一人称,从旁观察这荒谬的画面。
这未免也太莫名其妙
一个援交妹缴出浴巾后,只能一丝不挂地看着躺椅上的裸男。
但裸男一整个不想动。
除了局促不安之外,还可以从辞典里找出二十几个成语形容此时的糟糕。
早知道至少也穿条内裤再出来小恩大悔,这烂房间甚至连张多余的椅子让她坐下都没有。
地板地板是凉的,而且随着尴尬越来越凉。
这尴尬像一块正融化的冰,从小恩领口背后滑下,脊椎起了一阵哆嗦的麻。
静默持续,墙上的黑白时钟切切切切地刻动。
过了五分钟,两个没穿衣服的男女形成一种难堪又变态的对峙。
视觉的领域毫无变化已彻底呆滞,逼得小恩的听觉跟嗅觉特别敏锐。
隐隐约约,除了黑白时钟的刻动声,依稀从左边墙后、另一个住户那传来歌手康康翻唱张学友的名曲“蓝雨”。
黯淡的星微亮的天整夜里无眠
忍不住要对你多看一眼
站在你窗前心中是她被我遗忘的脸
她说等着我好疲倦
迎着雨点走出你淡蓝色的房间记得你说离别要在下雨天
就像你已明白有一天它会实现原谅我不对你说再见
那低沉浑厚的歌声不断重复、重复,从头到尾就只这一首。
除此,小恩闻到一股浓郁的烟硝味。
这种莫名其妙的味道,让小恩无论如何没法镇定下来。
“对不起,你到底想做什么”小恩的脚趾蜷了起来,快哭了。
男人的眼皮一动不动,视线却缓缓挪了过来。
“如果没事,我想走了。”小恩蹲下,不想再光溜溜了。
男人这才勉强开口:“等一下,有事请你做。”
小恩抬头,说话时男人的耳朵好像红了。
大概是不想让小恩陷入更深的不安,男人慢慢坐直身体,正面朝向小恩,而视线也毫不回避地盯着小恩的胴体。
这姿势很像刻意凿出来的、自以为帅的石膏像,但在接下来持续变态对峙的五分钟里,男人的下体一点反应也没有。
小恩忍不住想:“该不会是个没办法勃起的人吧因为奇怪的自尊心,所以一定要我等到他自然勃起,而不要我帮帮他吗”
这一猜,真是尴尬到了极点。
应该做些性感的姿势帮他一把吗还是管他三七二十一,走过去
不,绝不,宁可站起来捞了衣服就闪人,也不想大刺刺走过去用嘴帮他。
用那种方式结束对峙,太羞辱自己了,也很容易激怒他。
这当小恩一筹莫展、又快哭出来时,房间门缝底下传来窸窣的沙沙声。
“”
男人触电般冲向门,一手抄起从门缝底扔进来的物事,一手将门飞快转开。
门外空荡荡。
只看见楼梯后的,对面人家的一堵水泥墙。
如果刚刚有人从门外丢东西进来,不管脚步放得多轻,应该多多少少会听见踩在生锈的铁制悬梯的声响吧全身缩成一团的小恩也呆住了。
男人对这样的结果有些失望,却也显得异常激动,用笨拙的手指竭力做出最保险的精细动作,将手中的物事一只牛皮纸袋,几乎毫无损伤地拆开,毕恭毕敬地从里头捧出一小叠纸。
小恩傻眼。
男人转身,单膝蹲下,将那叠纸慎重地交给小恩。
“读给我听。”男人像个听话的孩子,语气温柔。
“念出来”小恩摸不着头绪,看着纸张最上面的两个字:蝉堡。
“尽量用适中的声音。”男人点点头。
那眼神既不容反驳,也流露出希望被安抚的热切。
好古怪的要求,不过总比两个人持续诡异地对峙要好太多,小恩立刻照办。
纸页的材质非常普通,是市面上最寻常的影印纸,但上面所写的东西就怪了。
是篇小说。
“蝉堡,没有梦的小镇之章3。”
小恩尽量咬字清楚:“晚餐后,全家人一起在客厅看电视。母亲打着丈夫的新毛衣。一直处于朦胧状态的乔伊斯在母亲的怀中睡觉,全身缩在一起,睡相甚甜。乔洛斯像个流氓一样,大刺刺抢过父亲习惯的摇椅位置,翘起二郎腿玩打火机。恩雅坐在正翻阅圣经的父亲身旁,专注地看着电视的玩偶卡通“爱莉丝梦游仙境”。”
男人坐在躺椅上,闭着眼睛,浓密的眉毛轻皱。
小恩看了男人一眼,继续道:“”爸要不要来只烟”乔洛斯用打火机点燃铅笔末端,假装抽烟。“住嘴。”父亲嫌恶地瞪了乔洛斯一眼,乔洛斯只是嘻嘻嘻怪笑,没大没小。”
就这样,小恩原本还分神观察男人听故事的表情,但随着口中的故事发展,她的眼睛也渐渐只停留在纸片的字句上。
细细读着,忘了自己一丝不挂。
五分钟过去,小恩念到最后一段:“乔洛斯咧开嘴大笑,剧烈晃着摇椅大叫:“做梦做梦做梦”母亲看着躺在怀中熟睡的乔伊斯,乔伊斯睡到身体都微微发热起来,眼皮快速颤动,嘴巴微开,口水从嘴角渗出。母亲亲吻乔伊斯的颈子。那么爱睡觉的他,现在不知道是否做着梦做着什么梦”
小恩抬起头,遗憾地说:“没了。”
男人睁开眼,好像睡了一觉那么朦胧。
“确定吗”
“就写到这了。”小恩将纸翻到背面,空白一片:“这是哪一本书的内容”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再读一次吗”
就连辍学的自己都觉得识字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怎么,这个男人连学校都没去过吗喔不,说不定这男人不是本国人,所以难怪话特别少,表达能力也差。
小恩当然不知道,也不敢问。
反正只是再读一遍,小恩便仔细又念了一次。
这次还刻意放慢读故事的节奏,让专注聆听的男人听得更深刻。
七分钟过去,男人再度睁开眼睛,大梦一场似的。
“现在呢还要再念一次吗”小恩似乎没有刚刚那么紧张了。
“”男人摇摇头,眼角却意犹未尽。
于是小恩又念了第三次,用平常的速度。
男人这次没有闭眼,而是看着小恩读纸的唇,不住微微点头。
当故事结束,男人毫无变化的脸孔深处,第一次有了蜘蛛丝牵动荷叶的表情。
“没头没尾的故事。”小恩将那叠纸放在地上,抬头。
愣愣地看着男人的家伙。
“你很好。”男人说话的时候,已有了反应。
男人不须起身,长手就将小恩轻轻拉放在身上。
就这么在躺椅上做了起来。
一时没看清楚,但九成九没有戴套,小恩有些惊慌失措,却不敢表示意见。
被牢牢抱住。
下体深处整个充实饱满,小恩不需要多做什么就能尽到来这里的本分。
“唔”男人低吟。
深度的接触中,小恩感觉到男人身上的肌肉几乎没有弹性,从最底层一直紧绷到最外的皮肤,好像一把随时都张开的弓。如果体毛全部竖起来的话,铁定会扎伤人。
出奇地小恩并不讨厌,因为男人动得比想象中慢得多,似乎在压抑更猛烈的欲望,不知是怜香惜玉,还是在进行什么克制欲望的仪式。
这让小恩有些可怜他。
这人平常的工作显然很吃重。
小恩虽不懂,但指尖轻轻刎过的触感让她有种直觉,这种肌肉绝非健身房能够锻炼出来的温室体魄,也不是海军陆战队在短时间内所压榨出的精实。
而是一种来自底层的人生。
做到激烈处,那人用手将小恩湿湿的头发拨开,像是要看清楚她的脸。
那股刺鼻的烟硝味扎进小恩的鼻腔。
这味道,她受不了,也永远忘不了。
忍不住,指甲轻轻刮着那人的背。
越刮越深,留下十道歕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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