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月落(2)
卢大夫随着护士走过来。她默默地扶起天星,用听诊器探测着新月的心肺,一双慈母似的眼睛注视着新月。
新月闭着眼睛,艰难地喘息。
天星和陈淑彦肃然望着卢大夫,但不敢问她,害怕听到什么可怕的话。
卢大夫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悄地加大了输氧管的气流。
“我”新月的嘴唇张了张,伸出干涩的舌尖,舔舔嘴唇,“想喝点儿水”
陈淑彦询问地望望卢大夫,卢大夫点了点头。
陈淑彦把带来的橘汁水倒在杯子里,用小勺送到新月的嘴边,一口,两口,新月贪婪地吸吮着。她并不渴,只是心里有一个念头:喝水,活着
三口、四口又停下了。
“几点了”她问。
“噢,五点半了。”陈淑彦凑在她耳边说。
她又艰难地睁开眼:“天怎么还不亮呢”
“快了,天就要亮了,你是等楚老师吧天亮了他就来了,你耐心地等一等”
“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努力把眼睛睁大,“告诉我哪边是东方我看看”
“这边,窗户这边就是。”陈淑彦放下手里的杯子,扶着她的头,把她的脸朝向东方,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窗外还是黑沉沉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雪花扑打着玻璃。
新月注视着窗外,喘息着,焦躁不安:“怎么天还不亮太阳还不出来”
“噢,”陈淑彦明白了她的意思,“雪天,没有太阳,别着急,快亮了,快了”
新月微微点点头,闭上眼。天总会亮的,没有太阳也会亮的,她相信;但是,要快一点儿,天亮了,她就可以看到楚老师了。她多想早一点儿看到他
她喘息着,焦急地等着他。
她的眉毛动了动,嘴唇动了动。
“新月,”陈淑彦抚着她的手,“你安静一会儿,别说话。”
新月的嘴唇还在艰难地嚅动。
陈淑彦把耳朵贴在她的嘴边,听到她那微弱的声音:“我衬衣口袋里”
“嗯,嗯”陈淑彦急忙把手伸到她的胸前,颤抖着摸索,不知道那里边有什么东西。
那只手抽出来了,捏着一枚闪闪发光的校徽,白底上铸着四个红字:北京大学。
陈淑彦的手瑟瑟发抖,打开了校徽上的别针,把它端端正正地别在新月的胸前。随着微弱的呼吸,校徽轻轻地起伏。
新月闭着眼睛,她在积蓄力量,心里数着自己的呼吸,等着,盼着
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心跳越来越缓慢,像是一条丝线般的细流,在沙漠中艰难地流淌,马上就要干涸了
但那一线细流还是不肯干涸,还没有流尽最后一滴。她盼望的那个人还没有到来
陈淑彦屏住了呼吸,焦急地盯着手表的指针,六点零一分了,零两分了,零五分了
楚雁潮仍然没有到来。他的路太远了,大远了
淡淡的曙光悄悄映上东窗
新月的嘴唇又在嚅动,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分辨:“天亮了吗”
“快了,”陈淑彦指着窗外说,“你看,有点儿亮了”
“噢”她惊喜地抬起睫毛,极力把眼睛睁大,看着东方,“我怎么看不见”
“新月你看不见”天星慌了
“看不见”她大睁着眼睛,面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哥哥你在哪儿呀”
“新月,我在你跟前儿呢,”天星惊恐地抓住她的手,“你看看我”
“我看不见”绝望的泪水从她那茫然的眼睛中涌流出来,这眼睛怎么了再也看不见哥哥、嫂子了看不见爸爸了看不见妈妈的照片了看不见楚老师了
“楚”她竭尽全力呼唤他,但仅仅喊出了一个字,就突然停住了
“新月新月”天星和陈淑彦像突然跌入了万丈深渊
医护人员紧张地抢救
楚雁潮还在进城的途中。大雪封路,公共汽车的速度减慢了,拖延了他的宝贵时间,他心急如焚,新月在等着他呢他让天星等新月醒了就告诉她:天亮了他就到,现在新月醒了吗不能让新月失望,必须尽快地赶到她身边
泪水打湿了卢大夫的眼镜,她深深地叹息着,收起了听诊器,拔下抢救器械的皮管,伸出慈爱的手,给新月阖上那张着的嘴和半睁着的眼睛,尽一个医生的最后一项职责。
新月没有等到她盼望的那个人,终于丢下一切,走了对这个世界,她留恋也罢,憎恨也罢,永远地离开了
洁白的床单在护士的手中抖开,覆盖上新月的身体,覆盖上她的脸。
“新月新月”陈淑彦扑在床上,抱住她不能离开的妹妹但是,新月已经听不见她的呼唤了
护士拉起她,推动这张四轮病床,要把新月送走了,送进一个叫“太平间”的地方。
“不她没死她怎么会死”天星全身的热血都涌到脸上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疯狂地扑过去,把护士一把推开,扑在妹妹的身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新月新月啊”
新月没有任何声息,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哭声
“新月新月”天星的血管要爆炸,筋骨要迸裂,“你怎么能死你得活着啊”
新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她永远也不可能回答了
天星那铁锤似的拳头锋挣作响,血红的眼睛在冒火,他愤怒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周围的人,他要复仇,要讨还他的妹妹,却又找不到对手
医生和护士都没有阻拦他,他们眼里也都含着泪水
火焰熄灭了,天星无力地垂下了头,泪水洒在妹妹的脸上
“新月新月”他轻轻地叫着妹妹,小心地把她抱起来,托在那两只强壮的胳膊上,向前走去,“新月,回家了,跟哥哥回家去”
天终于亮了,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很低,抖落着凌乱的雪花
风雪卷着楚雁潮向医院扑去
他奔进医院大门,奔进标着刺目的红字的急诊室,奔进新月躺着的那间观察室
那张病床已经空了。
他愣了:“新月新月呢”
他茫然四顾,不知道新月到哪里去了,怎么家里的人也不在这儿
他慌乱地退出观察室,一个人默默拦住了他
是卢大夫
“卢大夫,新月呢”他急切地抓住卢大夫的胳膊。
那双挂着泪珠的眼睛,透过镜片看着他,含着深深的歉意:“我没能为你留住她”
“啊”一声肝胆俱裂的惨叫,楚雁潮的灵魂崩溃了
漫天飞雪,他不顾一切地在街上狂奔行人在他面前让路,汽车在他面前煞车,红灯在他面前失灵了在他眼里,这个世界已经一片空白,只看见新月的身影在茫茫天际飘逝,他要拼尽全力追上去新月,等等我
茫茫大雪笼罩着“博雅”宅,森森寒气封锁着“博雅”宅。
上房客厅里,安放着新月的“埋体”遗体,她静静地躺在“旱托”上,等待接受最后的“务斯里”洗礼,身上蒙着洁白的“卧单”,身旁挂着洁白的慢樟,上面用阿拉伯文写着:
没有真主的许可,任何人也不会死亡,人的寿命是注定的。
我们都属于真主,还要归于真主。
面如槁木的韩子奇夫妇守护着女儿;悲痛欲绝的天星夫妇守护着妹妹。
丧魂失魄的楚雁潮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的眼睛定定的,声音嘶哑地呼唤:“新月新月”
韩太太不安地站起来,他他怎么来了
“楚老师”陈淑彦痛哭着迎上去
天星迎面抱住他,号啕大哭:“您来晚了来晚了”
“新月呢新月”楚雁潮痴痴地看着那洁白的布幔,急切地寻找新月
韩太太惊惶失措,她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可不能不能”
她决不能允许楚雁潮再见到新月穆斯林的“埋体”带着神圣的信仰,她就要去见真主了,怎么能暴露在一个异教徒面前
“妈”陈淑彦苦苦地哀求婆婆,“让他见一面吧见这最后一面最后一面”
天星泪如泉涌,悲愤地盯着妈妈:“人的命都没了,您还要怎么样啊”
“主啊”韩太太愣在那里,现在要赶走这个人,也许办不到了
楚雁潮突然拉开了白慢,他看见新月了
新月这是新月吗是两年前他提着行李、用英语交谈着送上二十七斋的那个新月吗是在备斋充满激情地和他谈论事业和理想的那个新月吗是在未名湖畔踏着月色听他朗诵拜伦诗篇的那个新月吗是在西厢房和他并肩斟酌译文的那个新月吗是两年来以顽强的毅力和病魔搏斗、执着地追求生命的价值的那个新月吗是和他心心相印、永远也不愿意分开的那个新月吗是昨夜分别前还拉着他的手的那个新月吗这白布下蒙的是你吗新月
他揭开“卧单”的一角,新月的遗容展现在他面前
新月静静地闭着眼睛,闭着嘴唇,洁白细润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洒利汞针剂使她保持着青春的容颜,好像她没有死,她还活着昨夜分别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安睡,难道现在就不会醒来了吗怎么可能
泪水滴落在新月的脸上,她没有任何反应;他深情地呼唤着新月,她没有任何反应:“新月新月”他抱住她的双肩,摇晃着她,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新月已经离开他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楚雁潮心碎了,绝望了,疯狂了他不可遏制地扑上去,吻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嘴唇这和着泪水的吻,是他们的第一次吻,也是最后一次;是初恋的吻,也是诀别的吻
韩太太惊呆了她生平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打击:一个穆斯林,怎么能和“卡斐尔”亲吻罪过啊她生平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爱:爱得这么疯,这么狂,这么深,这么强烈
她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主啊,告诉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这一刻,“博雅”宅在震撼人心的痛苦中僵死了
韩太太一个寒战,她惊醒了,突然朝楚雁潮扑过去,抱住这个痛不欲生的年轻人,哭着对他说:“求求你,孩子,你走吧,走吧,咱们的缘分尽了”
风在呼号,雪在狂舞
天星和陈淑彦日夜守着妹妹。妹妹是他们心中的月亮,没有了这月亮,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度过漫漫长夜
韩子奇日夜守着女儿。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没有了这明珠,还有谁能伴随着他跋涉前面那坎坷的路
韩太太日夜守着五时,为了女儿,向真主祈祷。女儿年幼无知,她从小上学,没做过礼拜,没念过经文,她什么都不懂;但她是穆斯林的后代,是当然的穆斯林,真主的子女,求至高无上的主、至慈至恕的主,饶恕她的一切罪过,让她的灵魂进入天园,不要把她投入火狱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伊斯兰历的九月二十七日,今夜是斋月的“盖德尔”珍贵之夜。就是在这一夜,真主将古兰经从“天牌”上一次性地降在接近大地的第一层天上,然后再派天使哲布莱依勒零星地启示给先知穆罕默德。古兰经说:“盖德尔,比一千个月价值更高。”韩太太在“盖德尔”彻夜祈祷,把自己虔诚的心奉献给真主,弥补女儿十九年来所欠缺的戒斋和礼拜,洗刷女儿的一切罪过
夜深人静,韩太太听不见风雪的呼啸,听不见家人的哭泣,她的心中是一片纯净的真空,离开了纷扰的凡世,和真主交流。她仿佛听见了真主的许诺,女儿是无罪的,是圣洁的她感念真主的宽恕,热泪涌流
她要奉真主之命,为女儿广施博舍,多散“亿帖”,多积善功;她要为女儿举行隆重的葬礼,宰鸡、宰羊,酬谢为女儿送行的阿訇和乡老新月啊,当妈的把该做的都做到了,你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清冷的灯光下,安卧着新月。她的手,还紧紧地攥在父亲的手里
韩子奇呆坐在女儿身边,他那黧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深陷的眼睛,没有眼泪,眼泪早就流干了。他一动不动,拉着女儿的手,不肯放开。他当然知道,伊斯兰教主张速葬,“亡人入土如奔金”,最好能在当天安葬,但他舍不得女儿走,实在舍不得他乞求妻子,让女儿多留一天,再多留一天,女儿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新月在家里又住了两天,该走了,决不能超过三天,非走不可了
雪停了,天晴了,白雪覆盖的“博雅”宅上方,夜空澄澈如洗,闪烁着满天星斗。
西南方向,新月升起来了,弯弯的,尖尖的,清清的,亮亮的,多么美丽的新月
清真寺上空的红灯亮了
此刻,成千上万的穆斯林都在仰望着天上的新月,它的升起,标志着斋月的最后一天结束了,伊斯兰历的十月就要开始了明天,伊斯兰历十月一日,是“尔德。菲图尔”开斋节,全世界的穆斯林都要在同一天欢度自己最盛大的节日
朦胧的曙光降临了大地,当人的肉眼能分辨出黑线和白线的时候,穆斯林们匆匆吃一点儿食物,刷牙漱口,洗“大净”,用美香,穿上节日的盛装,纷纷走出家门,亲戚朋友互道祝贺,一路出散着“乜帖”,低诵着“泰克毕尔”,涌向清真寺,等待太阳升起之后参加节日的盛典
1963年的早春,到来了
雪后初晴,“博雅”宅银妆素裹,庄严肃穆。院门大敞着,川流不息的穆斯林涌进去。这些人,是那些久不走动的亲戚,很少往来的街坊四邻,和奇珍斋主有着多年世交的同行,曾经和新月一起上过小学、中学的青年,居住在清真寺周围的男女老少乡亲这些人,新月并不都认识,见了面有些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呢。但人们都知道韩子奇有这么一个女儿。这姑娘好体面,模样儿就像从画儿上走下来的这姑娘好聪明,附近的孩子男男女女那么多,就她一个人考上了大学,她给咱回回增了光这姑娘好可怜,她的大学没上完,没上完这些人,并不都是韩家报了信请来的,人们听到消息,心里咯噔一声,就不约而同地自动来了。亲的、近的,看一看姑娘的遗容,点上一束香,大哭一场;其他人,也愿意送上一份“经礼”,表达对这姑娘的哀悼和祝愿:这姑娘好造化,真主慈悯她,让她在圣洁的斋月死去,在庄严的开斋节出门,这样的归宿真是再好不过了
神情肃然的阿匐和乡老,在“伊玛目”的率领下缓缓走进“博雅”宅,来为新月站“者那则”举行葬礼。
天星迎上前去,向他们行“拿手”礼。此时的天星,已经是一个泪人,一个被悲哀击垮的人。但是,他必须竭尽全力支撑着自己,为妹妹送行,他是这个家庭的长男,没有人能够代替他爸爸已经倒下了,走不动了,他不能让爸爸去送新月,爸爸受不了爸爸去了就回不来了
新月躺在“旱托”上,接受最后的洗礼。
按照教规,最合法的洗亡人的人,应当是死者的至亲,或者是有道德的人坚守斋、拜,信仰虔诚的穆斯林,因为他们能够为死者隐恶扬善。为新月洗“务斯里”的,当然还必须是女性。韩太太符合这所有的要求,是无可争议的最合适的人选。她先做了“大净”,然后和清真寺专管洗“埋体”的女同胞一起,为女儿做神圣的洗礼。穆圣说:“谁洗亡人,为之遮丑恶,真主就宽恕他四十件罪过。”韩太太亲自为女儿洗“埋体”,自己的罪过也得到赦免了人生在世,罪过太多了,需要不停地忏悔,不停地求恕,至死方休
房门外面,韩家的门头师傅诵起了“塔赫雅”:
以语言、动作和才能表现的一切祈祷和礼拜,都是为了安拉。啊,先知,祝你和平,祝你得到真主的仁爱和福祉给我们和安拉的一切忠仆以和平吧
里面,香炉在新月身边绕了三匝,韩太大手执汤瓶,为女儿冲洗。先做“小净”:给她洗脸,洗两肘和双脚。当妈的从来也没为女儿做过这一切,平生只有这一次,却是最后一次了新月啊,妈欠你的太多了,这回都补给你吧,啊新月什么也不知道,她无声无息地领受着这来得太迟的母爱。汤瓶里的水在静静地流淌,伴着妈妈的泪水,洒在女儿的脸上、手上、脚上
洗完“小净”,再洗“大净”:先用肥皂水从头至脚冲淋一遍,然后用香皂洗她的头发,洗她的全身。一个人,不管生前有多少罪恶,身上有多少污垢,都将在这神圣的洗礼中冲刷干净清水静静地流遍新月的全身,又从她的脚边流下“旱托”,竟然没有一丝污垢,她那冰清玉洁的身体一尘不染
韩太太用洁净的白布把女儿身上的水擦干,三个人一起把她抬到铺好“卧单”的床上,在她的头发上撒上麝香,在她的额头、鼻尖、双手和双膝、双腿撒上冰片一个穆斯林在叩拜真主时着地的地方。
韩太太凝视着女儿,抚摸着女儿,不忍释手。但是,女儿已经无可挽留了,该给她穿上葬衣送她出门了。穆圣说:“谁与亡人穿葬衣,在后世,真主将仙衣赐予他。”韩太太责无旁贷,亲手为女儿穿葬衣穆斯林称之为“卧单”或“克番”。遵照圣训,韩太太都为女儿准备齐全了
现在,新月已经被“打整”完毕。六尺的大“卧单”和四尺的小“卧单”包裹着她的身体,“批拉罕”从两肩一直漫过膝盖,“围腰”护着她的胸腹,护心“堵瓦”贴着她的胸口,“盖头”蒙着她秀发,全身散发着清香这就是一个穆斯林告别人世之前的全部行装,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西厢房里的书籍,妈妈留下的照片、如意和那封字字含泪的信,她临终之前不肯割舍的校徽,楚老师送给她的巴西木和留声机,都必须丢下了,她就要这样两手空空地启程了
新月的遗体抬出来了,安放在院子中央,头朝正北,脸朝着西方圣地麦加的方向。
穆斯林的葬礼隆重、庄严而简朴,没有丝毫的浮华。它是为亡人举行的一次共祈,是穆斯林的“法雷则。其法耶”副主命,每个人都有为亡人举行葬礼的义务,至少要有一个人履行了这项义务,别人才能卸去责任。葬礼和平常的礼拜不同,它没有鞠躬和叩头,只有站立和祈祷。没有音乐。穆斯林的祈祷不需要任何音乐来伴奏,它是对真主没有任何扰动的静默,它以特殊的形式而永垂不替,以庄严的站立去感觉真主的真实存在,去沉思他的伟大、光荣和慈爱。它是忠实的灵魂对于真主的无限崇敬,是每个人衷心情感的倾泻,是为了全体穆斯林包括亡故的人而向真主发出的切望于将来的吁请。参加葬礼的穆斯林必须是洁净的,而且必须是男性。
女人们自觉地朝后面退去,垂华门外挤得水泄不通。她们感叹着,倾听着,默默地悼念着她们的同类。
“博雅”宅大门外,匆匆赶来了两个前来参加葬礼的人:郑晓京和罗秀竹。她们被楚老师那丧魂失魄的样子吓坏了,被韩新月的死讯惊呆了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就这么死了吗上次见面还和她们谈笑风生呢韩新月,你的病真的那么严重、真的不可救药吗早知道,我们应该常来看你、常来陪你啊,郑晓京是知道的,但是她没有再来。她有那么多的难处,也应该想到新月有比她更多的难处。新月,你死之前想到我们的班、我们的同学了吗想到我了吗知道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楚老师对你说过什么吗一定说过可是你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仍然对我那么信任你心里一定很烦、很苦,也许你会恨我别,新月,别恨我,我没有害你的心,我是为你好现在,你走了,什么烦恼也不会有了。可是我,我还得沿着原来的路走下去,怀着希望也带着烦恼
一位女乡老拦住了她们:“于吗干吗你们是哪儿的”
“我们是韩新月的同学,来参加”罗秀竹泪流满面,气喘吁吁。
“是咱们回回吗”
“哦,不是”郑晓京一愣,“我们是她班上的”
没等她说完,女乡老就像避瘟疫似地往外推着她们:“不成,不成连我们都不成,还能让你们进去走吧,快走吧”
热泪从郑晓京的眼中涌流出来:“让我们见她一面吧,最后一面”
“什么亡人的埋体带着伊玛尼呢,谁也不能见了,别说你们汉人了”
“让我们进去”罗秀竹抓着女乡老的手,哭喊着,“求求您,求求您”
“嚷什么里面正站者那则呢主啊”
哐地一声,“博雅”宅大门紧紧地关上了。
垂华门里,新月的遗体旁,“伊玛目”和阿訇们面向西方肃立;在他们身后,众多的穆斯林面向西方肃立。一个穆斯林死去,如果有一百个人为他举行葬礼,他就可以进天园了。新月的葬礼来宾远远超过了这个数目
香炉围绕着新月,在阿訇手中传递,周而复始,一遍,两遍,三遍,古兰经的声音在“博雅”宅中回荡
阿訇两手下垂,双目平视,为“者那则”默默举意,两手抬到耳旁,念诵“泰克毕尔”:“安拉胡艾克拜尔真主至大”
穆斯林们随着阿匐一起念诵:“安拉胡艾克拜尔”然后随着阿訇垂下双肘,抄起两手,共同默念对真主的赞辞:
啊,安拉赞美你,你真当赞美你的名称是尊贵的,你的威仪是高超的,我们只崇拜你,没有什么可以和你匹配
第二次抬手念诵“泰克毕尔”:“安拉胡艾克拜尔”
穆斯林们共同默念对穆圣的赞辞:
啊,安拉你赐福于穆罕默德和他的追随者吧,就像你赐福于易卜拉欣和他的追随者那样你确是应当赞美和称颂的
第三次抬手念诵“泰克毕尔”:“安拉胡艾克拜尔”
穆斯林共同默默地为亡人祈祷:
啊,安拉宽恕我们这些人:活着的和死了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
啊,安拉在我们当中,你让谁生存,就让他活在伊斯兰之中;你让谁死去,就让他死于信仰之中。
啊,安拉不要为着他的报偿而剥夺我们,并且不要在他之后,把我们来作试验
一片肃穆,一片寂静,除了“真主至大”的赞颂,没有任何声音。祷辞发自穆斯林们的心中。他们相信,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主都听到了,他们的心和主是相通的。
“博雅”宅上方,明净澄澈的天空清得像水,蓝得像宝石,连接着人间的穆斯林世界,连接着茫茫无际的宇宙。神圣的静穆之中,只有一个雄浑博大的声音在回响:“安拉胡艾克拜尔”
最后一次“泰克毕尔”念完之后,阿匐和穆斯林们向各自的左右两侧出“赛俩目”:“按赛俩目尔来坤”向天使致意。每个穆斯林的双肩都有两位天使,左边的记着他的罪恶,右边的记着他的善功
全体穆斯林把双手举到面前,接“堵阿以”。在这一刹那,亡人的灵魂才确切地感知自己已经亡故了,该走向归宿了
穆斯林们抬起安放着新月遗体的“埋体匣子”,为她送行,新月离家远行的时刻到了“博雅”宅,永别了
“新月新月”陈淑彦哭喊着奔出来,扑在“埋体匣子”上,舍不得放开妹妹:“新月新月”韩子奇沙哑地呼唤着奔出来,扑在“埋体匣子”上,舍不得放开女儿
穆斯林们没有一个不洒下了泪水,但是谁也留不住新月了,她必须启程了
韩太太含泪拉住丈夫和儿媳:“让她走吧,让她放心地走,没牵没挂地走新月,走吧,孩子,别挂牵家等到七日,妈再去看你”
“埋体匣子”缓缓地移动,韩子奇扶着女儿,踉踉跄跄往前追去
遗体抬出了“博雅”宅,抬上了等在门口的敞篷卡车。
胡同里挤满了穆斯林,等着为新月送行。
送葬的人都上了车,车子起动了
陈淑彦扳着汽车的拦板,哭喊着,不肯放手为什么不许女人去送葬呢她怎么能不送一送新月
天星突然伸出手去,把她拉上了车,人们不忍心再把她赶下去,自古以来的习俗为她破例了
汽车开走了,走在穆斯林人群当中,走在洁白的雪路上。
“新月新月啊”韩子奇无力地嘶喊着,扑倒在雪地上
“新月,新月”徘徊在胡同里的郑晓京和罗秀竹呼唤着她们的同窗,向汽车追去
汽车越开越快,她们追不上了
汽车驶出胡同,转进大街。开斋节中,清真寺前的大街上涌流着成千上万的穆斯林,交通阻塞了,车辆早就不能通行了。人们为新月让开了一条道儿,怀着真诚的祝愿,目送这位姑娘离去
阿訇一路默念着真经;天星和陈淑彦一路扶着妹妹;汽车沿着新月上学的路向西北方向驶去,这条路,她有去无回了;汽车驶出北京城区,新月生活了十七年的古都,永别了;汽车驶过北京大学的门口,新月念念不忘的母校,你的女儿再也不能返回了;汽车绕过颐和园,沿着燕山脚下的公路,向西,向西
巍巍西山,皑皑晴雪。
山脚下的回民公墓,一片洁白:林木披着白纱,地上铺着白毡。
雪地上,一片褐黄的新土,一个新挖的墓穴,这是新月将永远安息的地方。
远远的,一个孤寂的身影伫立在树下,默默地凝望着这片新土。他久久地伫立,像是一棵枯死的树桩,像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送葬的队伍来了,他们稳稳地抬着新月,快步向前走去,走向那片新土。没有高声呼唤,没有捶胸顿足的哭号,只有低低的饮泣和踏着雪的脚步声:沙,沙,沙。穆斯林认为,肃穆地步行着送亡人入土,是最珍贵的。
仁立在树下的那个孤寂的身影,一阵战栗他默默地向送葬的人群走去,踏着脚下的白雪,沙,沙,沙。
送葬的队伍停下了,停在那褐黄色的墓穴旁边。
他们肃立在墓穴的东侧,凝视着这人人都将有权享有的处所:七尺墓穴,一抔黄土,连着养育他们的大地。
那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近墓穴,站住,又不动了。
“您”陈淑彦发现了他,眼泪噎住了她的喉咙,望着与新月生死不渝的恋人,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天星悲痛地抱住他的肩,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您会来送新月的,一定会来的”
楚雁潮一言不发,脸上毫无表情,像一块冰。他一动不动,凝视着那墓穴。一个生命就要消失在这里吗连接着两颗心的爱、地久天长的爱,能够被这黄土隔断吗
“亡人的亲人,给她试试坑吧”一个悲凉的声音,昭示着那古老的风俗。
这声音,把他惊醒了,也把天星惊醒了。
试坑,穆斯林向亡人最后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墓穴的大小容得下亡人的遗体吗底部平整吗为了让亡人舒适地长眠,他的亲人要以自己的身体先试一试。尽这项义务的,只有亡人的至亲,或者是儿子,或者是兄弟。新月,这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女,能够为她试坑的也只有她的哥哥了。
被悲哀摧垮了的天星跳下墓穴;被痛苦粉碎了的楚雁潮跳下墓穴
天星一愣但并没有阻拦他,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新月最亲的亲人
没有任何人阻拦他。除了天星和陈淑彦,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知道他不是穆斯林,这个墓地上也决不会有汉人来。他们认为,这个人毫无疑问是新月的亲人了
楚雁潮凝望着直坑西侧的“拉赫”,那是一个椭圆形的洞穴,底部平整,顶如穹庐,幽暗而阴冷。这是新月永久的卧室、永久的床铺、永久的家
他跪在坑底,膝行着进入“拉赫”。他从未到过这种地方,却又觉得似曾相识,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他伸出颤抖的手,抚摩着穹顶,抚摩着三面墙壁,抚摩着地面,冰冷的,冻土是冰冷的。新月将躺在这个冰冷的世界
他用手掌抹平穹顶和三面墙壁,把那些坑坑洼洼都抹平;他仔细地抚摩着地面,把土块和石子都捡走,把碎土铺平,按实,不能有任何一点儿坎坷影响新月的安息
泪水洒在黄土上,他不能自持,倒了下来,躺在新月将长眠的地方,没有力气再起来了,不愿意离开这里了
剧痛撕裂了天星的心他强迫着自己把楚雁潮拉起来:“好了让新月入土吧”
地面上,“埋体匣子”打开了,穆斯林们抬出了新月的遗体,缓缓地放下去。
楚雁潮和天星一起站起来,伸出手臂,迎接她,托住她,新月在他们手中缓缓地飘落
他们跪在坑底,托着新月,送往“拉赫”。
楚雁潮的手臂剧烈地颤抖,凝望着将要离别的新月,泪如雨下,洒在洁白的“卧单”上,洒在褐黄的泥土上。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不肯放开新月了
“放开她吧,楚老师”悲痛欲绝的天星纯粹凭着意志这样忍心劝着他、求着他,两双手轻轻地把新月送进洞口。
楚雁潮向洞口扑去,匍匐在新月的身旁
“新月,新月”陈淑彦轻声呼唤着,抽泣着,瘫倒在墓穴旁边的地上,“你活得值啊”
穆斯林们肃然跪在墓穴前,默默地为新月祈祷;美香燃起来,神圣的经声在墓地回荡: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天星跪在妹妹的身旁,为她解开“卧单”,露出她的脸。
新月安卧在“拉赫”里,头向正北,脸朝西方;她闭着眼睛,垂着长长的睫毛,玉洁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她的颈下枕着麝香,清香在“拉赫”里飘散
楚雁潮痴痴地凝望着新月
他看见新月走进燕园,穿着白色的衬衫,蓝色的长裤,手里提着沉重的皮箱和网袋
他看见在未名湖畔迷路的新月,正惊喜地朝他跑来
他看见在红枫掩映的湖心小岛上,新月朝他蓦然回首
他看见了那锁住新月的病床,听见了那刻骨铭心的话语:“老师,我们之间是爱情吗”
“告诉你,新月几乎可以这样说,自从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在悄悄地爱着你”
“啊,那是命运,让您等着我,让我遇到您”
“我们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爱得深沉,爱得强烈,爱得长久”
“正因为爱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长久,总有一天我会把您丢下”
“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两个生命合在一起该有多大的力量我扶着你、背着你、拖着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们就有美好的明天”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已经可以死而无憾”
“楚老师,不要为我悲伤,您对我说过:自知是一种幸运,现在我终于自知了,也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了。感谢您过去所给予我的全部关怀,但愿我今后不再打扰您了”
他似乎也看见了新月在最后的时刻嘴唇艰难地嚅动,听见了她痛苦的呼唤:“楚”
“新月我在这儿呢,在你身边”他痴痴地回答,凝望着新月的遗体。
新月再也没有任何回应。她静静地躺在这最后的归宿,低垂的眼睑仿佛还在苦思,紧闭的嘴唇似乎蕴含着万语千言。谁也不知道她的灵魂在想什么,要说什么。她的脸朝向西方,她的主宰、她的祖先召唤着她,告别尘世的一切,到该去的地方去
时间太久了,“拉赫”该封闭了
“楚老师,跟她告别吧”天星痛哭着拉开这个痴情的人。
他没有向她告别。他们永无别日
他默默地拿起封闭洞口的土砖,和天星一起,一块一块地垒起来,那是用血肉垒成的,是用泪水粘合的,一块,一块
洞口越来越小了,已经看不见新月的全身了,黑幽幽的“拉赫”中,只能看见一点模糊的白光那是他的月亮,他的月亮从今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了吗
他的手停住了,痴痴地看着那一点白光。
“别别看了,”天星向他递过来最后一块砖,那手在发抖,“您这样,让她怎么走让我们怎么活”
他没有去接那块砖,他不能不能用自己的手把新月和他隔开,永久地隔开
泪水滴在这最后一块砖上,天星一狠心,把它往那残留着一丝光线的洞口堵去
楚雁潮两眼一黑,和新月一起跌入了无边的黑暗当他再睁开眼睛时,面前就再也没有新月了
天星挡上“拉赫板”,亡人和亲人之间被隔开了,今生今世,永无重逢之日
穆斯林们用手捧起黄土,要把新月掩埋了。
楚雁潮僵立在墓穴当中,默默的,痴痴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他的灵魂和肉体都留在新月的身边了人们啊,把黄土倾泻下来吧,把我们一起掩埋吧
新月“无常”之后的第七天,“博雅”宅里的全家人一起来到西山脚下,为新月“游坟”,这是穆斯林对亡人的第一次悼念,以后,到四十日、百日、周年、名祭亡人的生日还要来,为她点香,为她诵经。新月离家的时候,父母没有送她到墓地,日辈不能送晚辈但是妈妈告诉新月了:七日一定来。现在如约前来了,爸爸也支撑着来了,还有哥哥、嫂子。他们想新月啊,新月在等着他们吧
穆斯林没有任何祭品,没有食物,也没有花圈,只有一束圣洁的香和熟记在妈妈心中的经文。他们要为新月立碑,在坟前留下她的姓名。立碑人本应是亡人的后代,一个少女没有后代,就只有由她的兄嫂来立碑了,他们要告诉韩家的后代,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她。这碑,天星已经订做了,本打算在七日立在坟前,但是还没有完工,为此,他们深深地遗憾,感到对不起新月,只有在四十日再献给她了。
他们下了车,向隐隐在望的墓地走去,默默地,凄凄地。
西山峰顶,还披着银装,山脚下的雪已经化了,丛林中间,墓地上一片褐黄色的沃土,被雪水浸润,在明媚的阳光下散发着早春的清香。春天到了,但春天已经不属于新月。
坟墓挨着坟墓,潮润的墓地上已经很难分辨出旧坟和新坟。何况,每天都有穆斯林在这里安葬,哪一个是新月呢
天星和陈淑彦牢牢地记着妹妹安息的地方,一辈子也不会忘。他们引着爸爸、妈妈向新月走去。墓地上,默默地移动着四个身影:两位惟悴的老人,一个疲惫的汉子,还有一个步履艰难的孕妇。
他们停住了,新月就在他们面前。
他们惊奇地发现,在新月的坟前,已经立起了一座汉白玉墓碑
洁白的石碑,纯净无瑕,朴素简洁。没有过分的雕琢,没有繁琐的装饰,只在墓碑的上方,浮雕出一弯美丽的新月,碑的正中部位,镌刻着端正挺健的字体,漆成恬静清雅的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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