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遇到太阳很好的天气,织云把藏在箱子里的衣物全部架到院子里晾晒,丝绸、呢绒和皮货挤满了小小的院子,散发着一股樟脑的气味。织云珍惜她的每一件漂亮时髦的衣物,它们也是她在青年时期唯一重要的财产。到了冬天,织云微微有点发胖,看上去更加白皙丰腴,即使在室内,织云的下额和半边脸仍然埋在狐狸皮围脖里,让人联想到电影星那些娇气美丽的女演员。
织云的心情像天空一样明朗,她坐在一张摇椅上,带着满意自得的表情凝视自己的每一条丝围巾,每一套花缎旗袍。午后的阳光从两侧的屋檐上倾泻下来,柔软的丝绸像水一样地波动,静心捕捉甚至能听见一种细微的令人心醉的僻啪声。织云不停地晃动摇椅,随口哼起一支流传在城北码头一带的苏北小调。小调轻桃粗俗而充满性的挑逗,织云哼着突然就捂着嘴笑起来,真滑稽,真下流,她对自己说。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会唱这种小调的。另外,她的不断变花样的骂人话往屯脱口而出,这对于她也许是无师自通,也许是与码头兄弟会那帮无赖恶棍长久厮混的缘故。织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女孩,什么样的人和事物都会轻易地影响她,导致她简单的喜怒哀乐。
五龙,你过来。织云看见五龙朝院子探了探头就把他叫住了,你过来,给我看着这些东西。
为什么要看着五龙无精打采地走过来,棉袄上落满了白色粉灰,他拍打着袖管和裤腿,在院子里还怕人偷吗
不怕野贼怕家贼。织云神秘他说,我要出门,我不放心我的漂亮衣裳。
谁是家贼我偷这些东西干什么用
我不是说你,你多什么心呢织云搡着五龙说,她朝店堂那里嘴唇,当心绮云,她就嫉妒我有这么多漂亮衣裳。她什么也没有。你当心她朝我旗袍上吐唾沫。
她会吗五龙微笑着很感兴趣地问,她会吐唾沫
去年我晾衣服时她就吐了,你不知道她有多阴毒,坏心眼一箩筐。
你是姐姐,你怎么不狠狠治她一顿呢五龙抱着双臂漫不经心他说,二小姐在家是张狂了点,我也怕她。
我不跟她计较。她能持家,爹处处宠她,当个什么宝贝。织云从摇椅上腾地坐起来,她说,我才不愿守着这个破米店熬日子,我两天不出门就头晕气闷。
院子里没有人了。五龙无聊地绕着晾衣杆转了一圈,悬挂的旗袍有时就像一个女人的形状,逼近了可以闻到残留的脂粉的气息。阳光直射到他新剃的头顶,产生一种微妙的酥痒的感觉,他抓抓头发,头发像针一样直立着,有点微热,什么也没有,然后他伸手摸了摸面前的鹅黄色的无袖丝袍,一种柔软滑腻的触觉从手指传及他的身体。就像一滩水最后渗入血液,五龙莫名地打了个寒颤,他怀着突如其来的幻想注视那件鹅黄色的旗袍,心绪纷乱不安。那是夏天穿的衣裳。那是夏天,美貌风骚的织云穿着它在米店出出进进,夏天他们在这里于了些什么夏天他还在枫杨树乡村的稻田里打稗草,洪水还没有从山上冲下来,所有人都在稻田里无望地奔忙。有时候在正午时分踩水车,听着风车叶片吱呀呀地枯燥地转动,水从壕沟里慢慢升高,流进稻田。那时候他好像预感到了秋季的变化。在疲劳和困顿中他幻想过城市,许多工厂和店铺,许多女人在街上走,女人就是穿着这种鹅黄色的多情动人的衣物,她们的rx房结实坚挺,腰肢纤细绵软,放荡挑逗的眼睛点燃男人的邪念之火。五龙记得他在祠堂度过的无数夜晚,繁重的农活和对城市的幻想使他心力交瘁,陌生的城市女人在梦中频频出现。词堂的地上和供桌腿上到处留下了白色污迹。五龙记得他的堂叔来到祠堂,敏锐地发现了他的亵渎,堂叔严厉他说,五龙,你弄脏了祖宗的灵地,迟早要遭报应。
我不怕报应,五龙抓住织云的旗袍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脸上出现了红潮。院子里仍然没有人,他走到墙角经常撒尿的地方,匆忙地解开裤带。他就像撒尿那样叉着腿站在墙角,看见有一只老鼠从脚边窜出去,消失在院子里。
从店堂里传来冯老板和伙计老王的说话声。好像仓房里的米快卖完了,而浙江运米的船却还没到码头,冯老板很焦急的样子,说要请六爷帮忙弄米,又担心他是否肯帮忙。绮云尖细的嗓音这时插进去说,让织云找他,这点小事怕他不帮忙织云不能白陪他玩呀。
冯老板让五龙跟上阿保他们去码头借米。五龙心有疑窦地问,这几船米怎么借谁肯借几船米呢,冯老板吞屯吐吐地打断他的话说,你别管那么多,跟着去就是了。
五龙再次来到深夜的码头,旧景旧情触起一种酸楚的回忆,他靠着一垛货包注视着码头兄弟会的几条恶棍,他想看看他们怎么借米。江边灯影稀疏,船桅和货堆被勾勒出复杂的线条和阴影。阿保的孩童气的圆脸显得轻松自若。就是这张脸,五龙总是从中看到罪恶的影子,使他畏惧更使他仇恨满腔。奇怪的是他还能看见一张人皮在他身后拖着。他们跳上了紧靠驳岸的一条油船,然后再朝停在里档的船上跳。两条运米的船急速地摇晃起来,桅上的煤油灯突然消失了。五龙远远地看见阿保把桅灯扔进了江里,他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借米,而是一次实实在在的抢劫。五龙四处张望,他想为什么没有人来阻止其他船上的人呢那些像游神一样穿黑制服的狗子呢看来这一带真的没有王法,只要你有枪有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阿保站在米船上朝五龙招手,示意他过去,五龙迟疑了好久,慢慢地从一条条船上跳过去,他不想参与抢米的过程。但阿保不放过他。狗日的阿保总是不肯放过他,他看见船老大被五花大绑地扔在舱里,嘴里塞着棉花,五龙熟悉这绝望悲愤的眼神,心想这又是一个倒霉鬼。守着一船米的人注定是要倒霉的,难道他不知道这是凶险黑暗的年月吗他扭过脸去看大舱里的米,在夜色中大米闪烁着温和的白色光芒。他喜欢这种宁馨的粮食的光。
你会弄船吗阿保说,乡下佬应该会弄船。
我不会。五龙下意识地回答,乡下佬不一定会弄船。
别骗我,阿保用手托起五龙的下巴,审视着他说,我看你的眼睛又在说谎,你快把船停到岸边上,要不没法卸这两船货,要不我就把你一脚踹到江里去。
我弄不好,五龙垂下眼睑,拨开阿保的手说,我试试看吧。
米船摇晃着艰难地靠了岸。有人从黑暗中推来几辆板车,他们开始飞速地卸米,五龙听见米倾倒在板车上发出沙沙的流畅的声音,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他们就这样沉着而粗暴地抢了两船大米。五龙相信了瓦匠街对码头兄弟会的种种传说,他们凭藉恶行和暴力,干任何事情都是易如反掌。
扑喘一声,五龙回头恰好看见被缚的船老大滚入江中的情景,船老大抬起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嘴里的布团堵住了声音,五龙看见他的脸上掠过一道绝望苍白的光,他的身体像一捆货物沉重地坠入江中,溅起许多水花。
他跳江了五龙扔下工具,一只手盲目地拉拽着什么,船老大已经沉入水中,五龙的手上只留下几滴冰凉的水。
他本来就不想活了。阿保淡淡他说,这种松包,死就死吧,算我成全他。为了一船米跳江这种人就不配活着。
五龙摸摸自己的手,冰凉而潮湿,他的心里也是同样的感觉。江水在黯淡的月光灯影下向东奔流,五龙想一年又一年,罪恶像蚂蚁一样到处爬行,奔涌的江水不知吞没了多少懦弱绝望的冤魂,为了一船米:他又目睹一次死亡。
装满大米的板车在城北狭窄黑暗的街道上疾行。五龙推着车夹在中间,他看见前面的板车突然停在一家新开张的米店门前,从门洞里出来一个女人,和阿保小声他说着什么。阿保回过头挥了挥手喊道,卸下两车。卸两车啦。
怎么卸这儿了五龙疑惑地问后面的人,这是大鸿记冯老板要的米呀。
你别管。那人说,这是黑食,也不能光喂了冯老板一个人,大家都想捞一点肥水。这米店肯出好价钱吧
阿保站在路灯下面数钱,数完他咧嘴笑了笑,走到五龙的面前,他从一叠纸币中抽了一张递给五龙说,你出力了,该给钱,五龙盯着他的手说,就这一张我可累坏了。阿保又抽了一张,他厉声警告五龙,回米店不准提这事,就说只借了这几车米。你要是敢多嘴一句,我让你也去江里喂鳗鱼。五龙沉静地把钱塞到怀里,他说,给钱就行,我什么也不会说,我为什么要说给他们听呢
到瓦匠街已是半夜时分了。米店父女三人都坐在店堂里枯等。板车停下来,织云奔出来揽住阿保的脖子,很响地亲了一记,说,老娘犒劳你。阿保嬉笑着说,这就行了吗快去给兄弟们做夜宵,大家都辛苦一夜了,要肉要酒。
五龙跟着那帮人挤进米店,米店一家谄媚的笑容使他觉得恶心,他得继续干活,扛起一箩又一箩的米。冯老板抓起一把米说,这米有点糙,不过有货总比没货好,什么粮食都会卖光的。五龙想他知道为了这些米害掉一条人命吗他应该预料到这样的事,但是不会在乎,瓦匠街是一条见钱眼红利欲熏心的黑街,瓦匠街的人像毒蛇一样分泌着致命的毒液。没有人在乎一条人命。五龙将米箩放在肩头朝后院走,他想其实我自己也不在乎,一条人命。
从冬天的这个夜晚开始,五龙发现织云与阿保通奸的秘密,他被种种隐秘而灼热的思想所折磨,常常夜不成寐。到了白天,他悄悄地观察织云的一颦一笑,眼睛里闪烁着狡诈而痛苦的光芒,织云对此毫无察觉,与阿保产生的私情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新的愉悦,这个冬天织云容光焕发地往来于社交场合和米店家中,每逢六爷去逛城南的高级妓院时她与阿保在家里偷情。织云喜欢这种叛逆的方式。
起初听见院墙上的动静时,五龙以为是邻家的猫和米店的大花猫在打架。直到那天深夜五龙去院子解手,猛地看见阿保从院墙上跳下来,他才意识到米店又发生了一件偷鸡摸狗的事。阿保没有发现场角的五龙,他径直走到织云的窗前去推窗子。窗子无声地开了,阿保猫着身子从窗户里进入了织云的闺房。
五龙惊惊地凝望着那扇窗子。灯亮了一下又遽然熄灭。除了木格窗的轮廓,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蹑脚走到窗前,站在那儿听了一会,房间里的说话声模糊而遥远,偶尔能听见压抑的嘻笑,院子里风很大,五龙很快就觉得寒冷难耐,他打着哆嗦抱紧自己的身体,想象窗户后面的事件。在黑暗和夜寒中偷听阿保和织云的私情,五龙的心情悲凉如水,这个狗杂种,他的日子过得多么恣意快活。五龙咬着牙关想,为什么没有人来收拾这条下流野蛮的恶狗为什么我没有勇气破窗而入把他从床上拎下来,打断他的脊梁或者踢碎他的睾丸仇恨、沮丧、嫉妒,它们交织在一起,像一条黑色虫子啮咬着五龙的心。他在黑暗中钻进店堂,躺在油腻的散发着体臭的棉被里幻想着种种奇妙胜景,他看见了另一幅庄严的画面,他和织云在充满脂粉香气的房间里交配,地上铺着的是一张巨大的淡黄的人皮,他和织云在这张人皮上无休止地交配。五龙咬着棉被想那是阿保的人皮,那就是从阿保身上剥下来的人皮,它应该用来做他和女人擦屁股的床单。
在铁匠铺里,五龙阴郁地看着发红的铁器在水盆里淬火,吱吱地冒着青烟,他突然对铁匠们说,昨天夜里米店里有贼。他进了织云的房间,你们知道他偷了什么吗
原来是偷人的贼。铁匠们暖昧地笑了,他们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织云十四岁就开苞了,她怕什么她喜欢让男人偷,五龙你他妈着什么急呢
是阿保那畜生,他翻墙过来正好被我看见了。
看见了又怎么样,你小心阿保收拾你。铁匠们把五龙拉到大砧子上坐下,劝告说,这事别对人说了,只当没看见过,要不然会惹祸的。
惹祸的是他。五龙沉默了一会,嘴角上浮现出一丝淡档的微笑,他说,他会收拾我,难道就不怕六爷收拾他你们说六爷知道了会怎样会怎样
铁匠们朝斜对面的米店张望,绮云正拎着马桶从虚掩的门里出来,绮云的疏档的眉毛习惯性地紧蹙着,把马桶盖揭开,靠在墙上,然后她返身进去把门砰地关上了。
冯老板和绮云知道这事吗铁匠问。
他们不管,他们只操心钱,五龙说,只要有钱,让织云当婊子他们也干。
那就行了,她家里人都不管,你管这脏事干什么呢
假如六爷知道了会怎样五龙仍然用一种痴迷的目光询问铁匠,他猛地做了一个割颈的动作,语气坚定自信他说,他会宰了阿保那畜生。把阿保的人皮一刀一刀剥下来。
不一定。有个铁匠说,阿保跟六爷多年了,他是六爷最忠心的看门狗。
会宰掉他的。五龙慢慢地摇着头,他说,就因为是狗,想宰就宰了。六爷不会让他去睡织云的。男人都这样。
你准备去告诉六爷吗铁匠们又问,你真的敢吗
会有人宰掉他的,五龙没有正面回答,他站起来朝门外走,走到衔上突然回过头对铁匠们说,你们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他。
五龙朝瓦匠街街口走专。在绸布店的门口有一个代写家信及红白喜帖的小摊子,五龙就站在摊前看着那个面色焦黄怀抱小手炉的老先生。老先生因为生意清淡,正倚着绸布店的橱窗闭目养神,他感觉到有人急促的喘气热哄哄地喷到脸上,一睁眼看见五龙焦的地站在摊前东张西望的。
你要写封平安家信吗
什么家信我没有家。五龙咯嚓嚓地掰着自己的手指,他低着头说,你写出去的信都能收到吗
当然,只要是活人,只要有地址。写信的老先生放下手炉,拿起纸墨问,你写给谁
可是我不知道地址,我也不知道他的大名叫什么,五龙求援似地看着老先生,他说,是六爷,六爷,你应该知道他的,邮局的人肯定也知道他的。
你是说吕丕基老先生惊诧地放下笔墨,你给他写信写什么你想参加他的码头兄弟会吗
你就写阿保操了织云,他会明白的。
我听不明白,老先生盯着五龙的脸看,他迷惑地问,你是谁写这样的信我还从没有写过这种莫名其妙的信。
别管那么多,五龙阴沉着脸冷冷他说,照我说的写,我多给你一半钱。我有钱。
我倒是知道吕丕基的地址,有许多店主跟他要帐,不敢去见他人,就让我写信。老先生嘀咕着铺开纸墨,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对五龙说,我不想写那个脏字,就写私通吧,一样的意思。
随便,只要六爷明白就行,五龙俯视着信笺说。他从棉祆里掏出了一块钱放在桌上,突然想起这就是阿保在澡堂里给他的一块钱。就用这钱给他送终吧。五龙朝街口的四周环顾了一圈,冬天的路人行色匆匆,没有谁留意他,没有谁能猜透他纷繁的心绪。
五龙头一次花钱就是写这封信。钱要花在刀刃上,他想象了阿保的淡黄色的人皮从身上渐渐剥落的景象,一块钱太值得了,如果一块钱买阿保的一条命简直太值得了。
瓦匠街的店铺在三天后都听说了阿保的死讯。据说阿保被剥光衣服塞到一个麻袋里,扔进了江心。了结阿保性命的是码头兄弟会的人,他们平素与阿保相熟。离开码头后这群人闯到江边的小酒馆喝酒,有人哭着撒酒疯,站在桌子上大骂六爷无情无义,把他们兄弟会当苍蝇一样捏。这事很快地张扬开了,甚至有人知道阿保的死因跟米店的织云有关,阿保打翻了六爷的醋坛,结果把命丢了。
没有人知道五龙的信,五龙早晨在炸油条的大锅前听人说阿保昨天死了。他提着篮子的手立刻颤抖起来,收到了。五龙挤在人群中喃喃低语,六爷收到信了。他提着装满早点的篮子一路狂奔,铜壶里的豆浆晃荡着,滴在路上,到了米店门口他站住,突然怀疑起消息的可靠性,这么快,才三天的工夫,那封信真的起作用了吗
冯老板坐在店堂里喝茶,看见五龙神色仓皇地回来,又朝门外跑,他在后面喊,你干什么去大清早的像丢了魂。
我出去一趟。我去看死人。
谁死了谁又死了冯老板站起来追问道。
阿保五龙奇怪而响亮的声音把冯老板吓了一跳。冯老板没来得及问个清楚,五龙已经消失在门外了。
从瓦匠街到江边码头隔了三个街区,五龙撒腿狂奔着,穿越早晨湿漉漉的街道和人流,到达码头时太阳正好从吊机笨重的石墩上跳起来,江岸上一派辉煌的日出景象,五龙骤然止步,他觉得心快从咽喉里跳出来了,整个世界向他放出刺眼的光芒,他面前的江边码头清新空寂,昔日阴暗可怖的印象在瞬间荡然无存。
五龙沿着江岸慢慢地走,他想地上应该有血迹,宰了人总归会留下痕迹。他低头寻找着,除了满地的煤渣、油渍和纸屑,什么也没有。五龙奇怪为什么看不见阿保的血,也许没用刀子,他们可能把他绑上石头扔进了江里。他想我漏过了一个最渴望的场面,没有看见阿保临死前是什么模样。他会跪下乞求吗他会想到是谁在杀他吗
你在找什么一个拣破烂的老女人从货包后而探头问。
一个死人。你看见昨天夜里那个死人了吗
江边每天都有死人。老女人说,你说谁呢
阿保。码头兄弟会的阿保,我来给他收尸。
是这个吗老女人从箩筐里拎起一件黑绸褂,又拎起一条黑裤子和一顶黑色圆帽,她对五龙说,你要是出钱,我就把这些卖给你。
五龙注视着老女人手里的衣物,他认出那就是阿保平时戴的帽子,那就是阿保敞着襟的黑绸褂子,还应该有一双皮鞋,它曾经在这里残忍地踩住我的手。我的手里抓着一块冰冷的卤猪肉。五龙突然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天空呈现出一半红色和一半蓝色,那道强光依然直射他的眼睛,他觉得脸颊上有冰凉的一滴,是眼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了这滴奇怪的眼泪。
漫长的冬夜里五龙经常无端地惊醒,在空寂中侧耳倾听人体从院墙上跳落的声音,那种声音沉闷而带有阴谋的形式,它已经随着阿保的死讯而消失,可是五龙听见嘣的一声存在于冥冥之中,它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出现在米店的院子里。
织云的生活一如既往的放纵和快乐,她的红唇边永远挂着迷惘而谄媚的笑意,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她生活的内容和情趣。冬天她学会了风靡一时的探戈舞,有时候独自在院子里练习,她的嘴里响着舞曲清脆的节奏,嘭、嚓。
五龙曾经偷听了织云和绮云的谈话,话题的中心是阿保之死,那会儿织云正站在水池边刷牙,五龙看着她辱边牙膏的泡沫和漫不经心的表情,突然对女人有了一种深切的恐惧。想想吧,她一手葬送了一个男人的性命,到头来却无动于衷,两种肉体的紧密关系随时会像花一样枯萎吗
街上人都在说你,说你是条不要脸的母狗,绮云对她姐姐说,你害了阿保,你把他逗得鬼迷心窍才惹的祸。
关我什么事织云朝地上吐了一口水,她说,他早把六爷得罪了,也不光是为我,他瞒着六爷捞了一大笔钱。
你没见他们对着米店指指戳戳的你不要脸我还要呢,绮云怨恨交加他说,这下好了,你倒像个没事人,害得我都不敢出门。
别对我说这些鬼话,我不爱听,织云猛地把牙刷摔在地上,她提高嗓门说,谁都容不得我,你们巴不得我也被六爷扔江里去。我要是剁成一盘肉杂碎,你会吃得比谁都香。
我看你是疯了。崎云冷冷地回敬了一句,你迟早要害了自己,到时候看谁来管你。
谁也别想管我,我自己管自己。哪天我要是死了,你们就挨家挨户送喜糖去。织云说着突然噗哧笑了,她说,真有意思,都来教训我,我到底招谁惹谁了
对于米店姐妹俩的关系,五龙同样难以把握,他知道织云和绮云是一母所生的亲姐妹,但她们更像两只充满敌意的猫,在任何时候都摆出对峙的姿势,亮出各自尖利的爪子,米店沉寂的空气往往彼姐妹俩的斗嘴所打破:五龙想怎么没有人来打她们的臭嘴冯老板不敢,冯老板对两个女儿的畏惧多于亲情,碰到这种场面他就面无表情地躲开,并且把气出到伙计们和五龙身上,他推搡着五龙说,你干活去,这儿没你的事,你要想听说书也该买张门票。
五龙忍住笑走到店堂里,米店这家人在他眼中的形象是脆弱而可笑的。他以前没有见过这样乌七八糟的家庭,也许这就是枫杨树乡村与瓦匠街生活的区别之一。五龙用簸箕装米,一次次地朝买主的量米袋里倒,他的心情变得晴和而轻松起来。在这个多事的冬天里,他初次发现了城市与瓦匠街生活的种种薄弱环节,就像一座冰冷坚固的高墙,它有许多漏洞,你可以把身体收缩成一只老鼠穿过去,五龙想我可以像一只老鼠穿过去,吃光墙那边的每一颗米粒。这样想着五龙像个孩子般地兴奋起来,他突然朝店堂里忙碌的人们吱吱叫了一声,然后自己也笑了。
你在学狗叫冯老板仍然绷着脸,他说,我看你今天高兴得就像一条狗,这年头什么事能让你高兴得像一条狗
不。我在学老鼠叫。五龙认真地回答。
你就像一只大老鼠。冯老板又说,我的米会被你偷光的。我已经看出来你在想什么坏点子。
五龙脸上的笑容蓦然凝固,他偷眼瞟了下冯老板的表情,冯老板端坐在柜台后打算盘,五龙觉得他说那句话是半真半假的。那么他会防备一只老鼠吗他会感觉到某种危险而把我逐出米店吗这还是一个谜。五龙对此并没有太多的忧虑,事实上他已经做过离开米店的准备。现在他不怕没有饭吃了,他深知自己的本钱是年轻和力气,这个城市的工业和后铺作坊日益发达,他可以在任何一个需要劳力的地方谋得一条生路。
瓦匠衔的石板路上洒着冬日斑驳的阳光,不断有穿着臃肿的人从米店走过,在车水马龙的市声中可以分辨出一种细碎而清脆的叮咚声响。那是古塔上的风铃。在城市的各种杂乱的声音中,五龙最喜欢听的就是古塔上的风铃声。
https://www.lvscwx.cc/books/1/1070/28097.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lvscwx.cc。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m.lvsc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