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缅公路上的灵魂
第二天上午,铁山把阿尔伯特和伊利亚带到车队,说,我给你搞了一辆车,你只要花不到三分之一的钱就可以买到它。阿尔伯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辆车停在墙角,是地球牌的旧军用卡车。铁山说,你不是喜欢开车吗,你还可以用它来挣钱。我已经请示了张成功团长,鉴于你的身份,从军是不太可能了,但我可以介绍你参加滇缅公路的私人汽车运输公司,帮私人运货很挣钱的。
阿尔伯特抚摸着那辆还挺新的卡车,说,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呢
铁山笑着说,我喜欢你。
伊利亚说,真的是因为这个吗
铁山说,你们是受纳粹迫害的人,我不帮你们还帮谁呢
伊利亚用一种特殊眼神看着铁山,你是个好人。
铁山把钥匙交给阿尔伯特,从明天开始,这车就是你的了,我们这里有一句俗话,车轮一转,团长不换,就是说团长都不如开车运货赚钱多。
下午,铁山带阿尔伯特到了一家叫亨通汽运的公司,把卡车入了册。经理对阿尔伯特说,铁山是我们的朋友,所以我们照顾你,明天你就可以上路了,我们的司机从不列队,因为车不同,早晚不一样,不能让别人等你,所以都是自己跑单帮,不过你别害怕,路很好认,一路走到底,就是畹町,你从昆明运卷烟到芒市,然后到畹町拉一车帐篷回来,在畹町有人会跟你联系,你在老火车站等他。
好。阿尔伯特想不到自己这么快就能在中国赚钱了,我一定好好做。
第二天早上五点阿尔伯特就装好了车,六点钟他和伊利亚就出发了。伊利亚没找到工作,阿尔伯特也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昆明,就把她带上了。阿尔伯特摸着方向盘,心里很高兴,他觉得他在中国的生活终于安定下来了。他对伊利亚说,我们有车了,有车就有钱,有钱就能在中国立足。
伊利亚也对旅途充满向往。她说,小时候你就对我说,长大要当一名汽车司机和修理工,可是我没有想到,你是在中国实现了这个梦想。阿尔伯特说,耶和华以勒,他必为我预备。
伊利亚说,我也没想到会跟一个卡车司机在一起。阿尔伯特说,伊利亚,我会让你幸福的。伊利亚说,我愿意跟你跑车,我喜欢浪漫的生活,阿尔伯特,你终于不再像一个小拉比了。阿尔伯特说,伊利亚,理想并不在这条公路上,理想在圣经里。
伊利亚不吱声了,她知道这是她和阿尔伯特之间永远的不同之处。在伊利亚看来,她需要的是浪漫的生活,即使它是动荡的,也令人心醉;她喜欢的男人也应该是有理想的男人,就像卡尔,但卡尔已经在她心中死去。阿尔伯特说理想在圣经里,伊利亚感觉不到。在旧约中,伊利亚只感受到一个严厉的上帝,旧约的规条也只是她的宗教生活,不是她的爱情。伊利亚需要一种东西,能让她一生为之奋斗,就像卡尔一样。但卡尔真的死了,在伊利亚心中,那是一个失败的理想。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好的一个人,最后会成为一颗向她父母射去的子弹。
阿尔伯特发动了汽车,引擎很有力。阿尔伯特拍拍方向盘说,你还行,叫得挺欢,咱们走吧,伙计。
阿尔伯特到了畹町,帐篷运回到下关的时候,已经花了十天时间。伊利亚没想到这是一个如此艰难的旅程,她的身体快被震散架了,蚊虫叮得她满头是包。清晨的时候天气冷得让她直打哆嗦,可是一到中午太阳当空,酷热就开始侵袭他们,伊利亚身上的包开始发痒。
阿尔伯特的身上湿透了,只能光着身子开车。傍晚加水的时候,乡民告诉他,走这条公路很危险也很辛苦,有句话说,要下芒市坝,先把婆娘嫁。阿尔伯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乡民说,你要跑这条公路,先把老婆嫁了,否则她要跟你受苦的。
伊利亚抱怨说,你看,现在你要受苦了,你不留在上海,现在受罪了吧。
阿尔伯特说,伊利亚,你是出了埃及又回头看的人1,不受点苦,能有好日子过吗
伊利亚说,这苦受得冤,受这些苦只是为了赚一点钱,你就是贪财。我可不想这样,我要过的生活是伟大的,为了它,我就是被蚊子咬死也甘心,可是你在干什么呢阿尔伯特,你只是在为自己赚钱而已。
上车后两个人都不说话。车开到祥云的时候,天上响起飞机的轰隆声,后来又传来枪声,但这声音是在天上。阿尔伯特说,他们在天上打仗。伊利亚从车窗探出头,果然看见天际有黑点一样的飞机群,它们胶着在一起,发出火光。阿尔伯特说,不好,在空战呢。远处的山间有一颗炮弹爆炸了,伊利亚吓得掩住了耳朵。阿尔伯特连忙把卡车开到路边的树底下藏起来。
阿尔伯特看见一架飞机在低空中盘旋,直直地朝公路飞来。阿尔伯特说,它要干什么呢这时伊利亚看见飞机的尾部在冒烟。她说,它受伤了吧
它似乎在调整方向,对着公路做迫降的动作。阿尔伯特大喊,它疯了吗它要降到公路上。话音未落,飞机真的对着惟一一段较直的公路冲下来,机翼微微颤抖着,尾部拖着一股烟,轮子撞擦到公路的时候,乱石四溅。阿尔伯特庆幸自己离开了公路。
飞机的机翼削掉了一棵树的树梢,然后摇摇晃晃地停住,机尾的烟也没了。从驾驶舱里爬出一个人,是个白种人。他跳到公路上,左顾右盼,他看见了阿尔伯特的卡车,就径直走过去。
伊利亚紧张地问,他想干什么
阿尔伯特说,别怕,是美国人。
那个飞行员走到他们跟前,用英语问,你们是美国人吗
阿尔伯特摇头,也用英语说,不是,我们是犹太人,你是美国人吗
飞行员把后背转过来给他们看,上面用中文写着:来华参战洋人,军民一体救护。他说,我的飞机坏了,你们是军人吗
阿尔伯特说,我是私人汽车职员,你需要我们帮助吗
飞行员伸出手和他相握,我叫马克,马克里恩,你能用你的车把我的飞机拉走吗
我们面前出现了怪诞的一幕:一辆旧军用卡车拉着一架飞机在公路上走着。阿尔伯特和伊利亚仍然坐在卡车上,马克坐回驾驶舱控制飞机。伊利亚说,这样可怎么是好,我们要把它拉到哪里呢阿尔伯特说,他不是说公路边有英国人的机场吗,我们把他拉到机场就好了。伊利亚说,马上就要有车过来了,我们拉着一架飞机,叫来往的车怎么过呢
阿尔伯特觉得有理,就停下来,跑到飞机边对马克说,要是有车来了,我们会把路挡住的,不如你和你的上司联系一下,让他们来救你。马克跳下飞机,又把背后的字亮给阿尔伯特看,说,我们美国人在欧洲为你们作战,你连帮我拉一下飞机都不肯吗阿尔伯特听了觉得很有道理,感到不好意思。马克说,什么时候公路上没有车经过呢阿尔伯特说,夜里车少些。马克就说,那就夜里拉,你先帮我把飞机拉到树林里藏起来。
他们把飞机拉到公路旁的一片大树林里,用树枝把飞机伪装了一下。马克从飞机上拿出香肠和牛肉罐头给他们吃。阿尔伯特和伊利亚饿坏了,每人吃了一个罐头。马克说,我是退役空军,参加陈纳德将军1的飞行队,我要是不退役,就去欧洲参战了。你们是做什么的,来中国干什么伊利亚说,我们的父母在集中营死了,我们是来中国避难的。马克说,纳粹一定会失败。你在看什么呢阿尔伯特。他看见阿尔伯特拿出一本书来看。阿尔伯特说,我是犹太教徒,我看的是塔木德经。马克说,我是基督徒,在参战前,我是在教会长大的,我父亲是牧师。
天开始暗下来。伊利亚说,什么时候才能回昆明呢我冷死了。
马克把自己的皮飞行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说,伊利亚,我把衣服给你穿,你很可爱。
阿尔伯特说,马克,我如果帮你拉一夜的飞机,我就会耽误送货时间。
马克问,你是不是不想帮我拉飞机你们这些犹太人,只知道赚钱,我父亲告诉我,为什么把主耶稣钉上十字架的是犹太人呢因为他们不知道弥赛亚就是耶稣。
阿尔伯特说,是罗马人钉死耶稣的,你不要胡说。
马克说,不对,彼拉多在众人面前洗手了,不是罗马人干的,就是犹太人干的,他们是法利赛人2,穿着金边衣服,贪爱钱财,却把耶稣钉上十字架。
马克从裤兜里拿出一本小小的袖珍圣经,说,瞧,这里说得清清楚楚。
伊利亚说,这种时候你们还吵什么呢快上车吧,我都冻死了。
三个人上了卡车,挤在一起。马克特地坐在伊利亚身边,一直看着她。阿尔伯特说,你到你的飞机上坐着。马克说,我为什么要上飞机呢现在我们要挤在一起,我们是合作者。
阿尔伯特说,你要为刚才说的话道歉。
马克辩解说,我没有说什么啊,我对圣经熟得很,犹太人不信新约,所以神把你们像羊群一样击散。
伊利亚说,你是个飞行员,怎么跟牧师一样说话呢马克,你是随军牧师吗
马克说,不不不,你忘了,我是在教堂长大的。阿尔伯特对基督教有误解,我信仰的基督教是一种新的比较“纯粹的基督教”。
阿尔伯特听到“纯粹的基督教”,突然想起了卡尔的话,他和马克说的一模一样。阿尔伯特大声说,什么叫“纯粹的基督教”就是只要纯粹人种,把犹太人都杀光吗
他突然踢开车门,让马克滚蛋。马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阿尔伯特说,滚回你的飞机上等着,美国佬。
马克只好爬上飞机。伊利亚说,你这是干什么他只不过是爱说话而已,再说,他不是坏人,他在打日本人。
阿尔伯特发动汽车,把飞机拉上公路,他开得很快,飞机摇摇晃晃。马克大叫,阿尔伯特,你这是要干什么我的轮胎坏了,你要摔死我吗我道歉还不行吗伊利亚,你管管他,他是在杀害一个空军英雄。
伊利亚哈哈大笑。
阿尔伯特把飞机拉到昆明的巫家坝机场。马克对他说,谢谢你,阿尔伯特,我不是故意的。阿尔伯特说,没什么,以后别让人家把你从天上打下来,空军英雄。临别时马克吻了一下伊利亚。
阿尔伯特在五号公路上奔波了一个月,尝到了艰辛。我的母亲伊利亚越来越不适应这种生活,阿尔伯特第三次从畹町回来时,她终于病倒了。
铁山来看她,他为伊利亚把脉,认为她是中了瘴气的毒。阿尔伯特不理解瘴气怎么也会让人中毒。铁山说,我去弄点儿东西来,那东西很管用。
他弄来了一瓶黑黑的像中药的水,慢慢地从伊利亚嘴里喂进去,阿尔伯特闻到一股异香。一会儿,伊利亚就清醒了。她说,我的头好痛。铁山说,你中了瘴气毒,不过你放心,你很快就会好的。阿尔伯特问,你刚才给她喂了什么奇药铁山笑了笑,说,鸦片水。
阿尔伯特吓了一跳。铁山说,不要大惊小怪,我们这里生病常使它来着。他对阿尔伯特说,这一趟伊利亚不能跟你跑了,她得休息,病才能好。我刚好也不跟车,可以照顾她。
阿尔伯特说,那就让你费心了。
阿尔伯特走后的第二天,伊利亚突然发起高烧,她发了疟疾,全身狂抖不止,身上蚊虫
叮的包开始发作。铁山把她接到部队营地,安置在一间空房子里,团长张成功过来问是怎么回事铁山说她发疟疾。张成功让他战友的妹妹张理蕙过来,她是随军医生。张理蕙说还是得用奎宁,但现在奎宁刚好用完,只有楚雄营地有奎宁。铁山当即开车直奔楚雄,第二天才带回药来。张理蕙给伊利亚服用了奎宁,病马上就控制住了。
铁山在伊利亚生病的一周里都呆在她身边。伊利亚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当她清醒一些的时候,她仔细观察了这个男人。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双深深的眼眸始终笼罩着忧郁。他把张理蕙支开,由他自己来看护伊利亚。铁山在看护她的时候,会坐在床边看书,伊利亚用眼睛瞄,她看清楚了,他看的那本小册子叫资本论。伊利亚认出了扉页上那个大胡子作者。
铁山轻声说,认识他吗他也是犹太人。
伊利亚问,这本书说什么呢
铁山说,它研究资本是怎么形成的。
伊利亚说,就是说钱是怎么赚到的吗
铁山笑了,没那么简单,资本积累的每一张钞票上都沾着血,这就是财富。
伊利亚想了想,你恨钱吗
铁山说,我不恨钱,我恨那些为了自己的利益,不顾他人死活赚钱的人。
伊利亚看着他,说,我看出你是个有爱心的人。
铁山合上书,你为什么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伊利亚说,我不喜欢钱,我的父母和阿尔伯特的父母都很有钱,但他们还是死在纳粹手下。
铁山哦了一声。
我想问,赚钱的人都必须不法吗
铁山说,你说呢人生而平等,为什么他要占有比别人多得多的财富所以,财富必须平均分配。
伊利亚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她说,我就对阿尔伯特天天想挣钱不满意,他只知道挣钱,逃难到中国也忘不了赚钱。可是人人都想赚钱,为什么你不这么想呢
铁山沉吟了一下,说,人只想钱,就像猪狗一样了,人要有理想。
这句话镌刻在母亲的心中。她想起了卡尔,悲伤在这一刻好像慢慢被清洗,因为在她心中,出现了第二个人,他像卡尔一样,但又和卡尔不同。他们都有理想,但他们的理想不一样。
铁山把那本书留在她的床头,晚上她就打开看,她读了十几页,读不太懂,但她相信铁山是一个有理想的人。
阿尔伯特回来了,他带来了伊利亚爱吃的葡萄。他看到伊利亚病了,心里很着急。伊利亚说,你别担心,我已经快好了,因为有铁山在照顾我。阿尔伯特就把葡萄送给铁山。他对铁山说,你是我的好兄弟。铁山说,伊利亚不适应跑车,我给她找个工作吧。阿尔伯特说,可是她的病已经好了,再说,我不能离开她,她也不能离开我。
阿尔伯特又带上伊利亚奔跑在五号公路上。这一回伊利亚身上带着那本铁山给她的书,她看着书上说资本怎么形成,也看着阿尔伯特怎么赚钱。她的心中已经建立起对另一个男人的想像,她固执地认为,一个无私的人才是一个会爱的人,铁山就是这样一个无私的人,他帮助阿尔伯特搞车,照顾她的病,所以,他一定是一个会爱的人。在公路上颠簸的一个月里,伊利亚越来越思念这个男人,她会在晚上宿营时重温她生病那会儿,铁山坐在她身边读书的情景。
而在另一个视线中,阿尔伯特光着膀子,指挥着泰国工人装货,他的汉语越来越流利,他有语言天赋,现在他说话居然有了云南口音。但在伊利亚的想像中,阿尔伯特吆喝的声音比起铁山的轻声细语是粗俗的,他晚上像鸡啄米似的读经动作也显得可笑,虽然伊利亚忠实于她的信仰,但这种信仰在阿尔伯特那里变成了一种乏味的功课,远不如铁山的无私和爱那么深情。
他们再一次遇到了麻烦:当阿尔伯特的车开到惠通桥附近的时候,竟然遇上了上次那股土匪。那个红胡子带着他的人马把阿尔伯特的车团团围住,看来是有备而来。他认出了阿尔伯特,说,我们又见面了,这一次我不会再送马给你们了。
他命令手下的人抢光了阿尔伯特车上的货物,拆走顶篷、电瓶,然后把人捆上,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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