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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审讯


李好和陈佐松在李百义到达樟坂的第三天也抵达了这个城市。陈佐松向县委请假,得到书记的首肯。对于陈佐松而言,李百义的离开好像剖开了他的心,从此他也失去安宁。而且,李百义的自首是出自他的建议。

        长期以来,陈佐松之所以能努力工作且廉洁奉公,源于李百义榜样的力量和朋友的感情,他怎么也不会料到李百义会是今天这样一个结果。为此他不可能继续在黄城呆着,他必须前往澄清心中的疑惑。作为决定把李百义送出去的人,他要承担起责任,在他理解,这个责任的主要意义就是争取担任李百义的辩护律师。但陈佐松没有对书记说明心中隐情。

        事实上书记同意他前往樟坂,还有一个内在的意义,因为有一部份群众已经自发前往樟坂,他恐怕发生不测。所以陈佐松的行程中最重要的是阻止不应该发生的事情。陈佐松保证他会尽力保持让他们安静,不干预本案的司法程序。书记说,这是远远不够的,你要马上劝说他们回来,我们来出这个路费,越快越好。

        陈佐松答应了。其实他心里没有把握。他想当李百义律师的愿望过于强烈,书记甚至闻出了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不过即使书记猜到了陈佐松的心思,他也不会加以反对,连他自己对李百义也心存感激,李百义对黄城的贡献,使他的口碑牢牢地扎根在黄城人心中。书记把李百义的事件只当成是青年时期的一次荒唐历险,他预料事情应该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所以他理解陈佐松对李百义的感情。

        陈佐松联络了李好。李好这几天已经被悲伤洗劫。陈佐松怎么劝说也没有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去樟坂以后。是他决定把李百义交出的,他必须对此负责到底。他向李好保证,结局是好的,李百义一定不会有生命之虞。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马上和李好乘坐飞机到达了樟坂。

        他们下塌在一家朋友开的宾馆里,叫龙腾宾馆。这个朋友是陈佐松的老战友,叫游德龙,过去他们一起在东海舰队当过兵,游德龙当的是电工,陈佐松当的是声纳探测员。游德龙现在是这个城市的企业家联谊会副会长,在樟坂也算是个人物。他一看见陈佐松就拥抱他,大声回忆当时他如何在军舰上被电击摔到海里去的事情。

        陈佐松问他知道不知道李百义的事。他说他知道李百义归案的消息,报纸上已经登出来了。

        这个人很出名的啊。游德龙说,想不到他跑到你那里躲起来了。

        他是我朋友。陈佐松说,这是他女儿,叫李好。

        游德龙和李好握手说,欢迎欢迎,你们就在这里一直住下去,住多久都行,我买单,有需要我的地方吭一声。对了,我把报纸给你们看。

        陈佐松拿到报纸,果然看到了在头版登载的有关李百义落网的消息,标题是“十年逃犯一朝落网”,旁边是案情回顾。记者着重写了李百义落网时露出笑容的事,称之为“不可思议的笑容”,报纸称,看来时间并不能洗净罪恶,这个无耻的罪犯过了十年还露出如此恬不知耻的笑容,公然蔑视法律。记者还用了一段据说是对当街民众的采访,一个老太太说,用一句俗话,这个人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孙民也看到了这份报纸,他很恼火,把报纸摔在地上。他不知道这么快就走漏了风声,这让他很不爽。这将给接下来的审判增加难度。不过上级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案件内在的特殊性,他们想向民众表白功劳一个潜逃十年的要犯的落网,是整顿社会治安环境的一大胜利。但没有一个人像孙民那样明白这个案子的特殊性,因为他看到了那个人,一路和他同行的与众不同的人。

        按道理孙民不应该有这种担心,他基本上完成了任务。接下来的事跟他无关了。预审阶段如此顺利,绝对是与李百义的配合分不开的。孙民对他有了一个好印象。撇开他的罪不说,至少这是个务实的人,或者说他懂道理。孙民最讨厌那种无理取闹的罪犯,但罪犯大都如此。李百义是例外的。这就很自然地让孙民注意他,甚至开始研究他。

        现在,孙民准备到看守所上班了,他已经向检察院提出批捕李百义,除了今后检察院因为证据不足事情不清可能要孙民补充侦察,他基本上脱离了这个事情。一般而言,批捕李百义是十拿九稳的事,不可能有变数。所以,昨天下午孙民到看守所收拾了自己的新办公桌,也和新同事见了面。今天上午,他会和检察院的刘汉民检察官在看守所见面交接,并配合刘汉民对李百义进行第一次提审刘汉民和助手在上午十点来到了看守所。刘汉民是一个四十左右岁的中年人,脸红红的,像是喝了酒一样,如果酒测他你会很失望,这只是心脏不好的表象。他是樟坂近年来很出名的检察官,一向负责重案的起诉工作。他的嘴角下撇,有一种不怒而威的神态,很让人畏惧。

        他一见孙民就说,李百义已经批捕了。

        这是孙民意料中的事。接下来孙民和他就李百义的案情作了交谈。孙民着重提到了李百义在黄城的影响力。可是刘汉民不以为意,在他脸上甚至看到了他因为孙民提出这种背景而感到的一丝不悦。

        这些事情都不会影响到我的起诉。刘汉民说,我们审的是十年前的案子。

        那是。孙民说,我只是怕节外生枝。

        刘汉民笑了,就算他真的悔改了,也要认罪服法,所以,我们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孙民说,还有一个需要认定,就是关于自首的情节。

        刘汉民的脸上显然露出不快,大约他感到孙民干扰到了他的工作。他说,怎么样,我们现在就把他提出来吧。

        提审室很狭小,中间隔着铁栏杆。孙民让人把李百义带出来时,他看到了李百义,李百义也看到了他,李百义甚至对他点了点头,露出了笑意。孙民也稍微点了一下头。他意料如他的预审一样,提审会很顺利。

        但他错了。刘汉民的提审遭遇障碍。当他向李百义提及杀人情节时,李百义供认不讳。但刘汉民问及他为什么杀人时,李百义就一言不发,这让刘汉民很奇怪。刘汉民要他详细说明杀人细节,李百义很配合,但只要刘汉民问及他的思想和动机方面的问题,他的嘴就紧紧闭上了。

        接下来的障碍更大,刘汉民开始涉及更早时间有关盗窃团伙的犯罪事实,他遭到了比原先更强烈的抵抗。李百义根本不回答任何有关当年所谓“杀富济贫”的犯罪事实。在他的脸上,甚至有一种不屑与刘汉民讨论这一问题的表情。

        刘汉民走出来抽烟。他开始意识孙民说的话的严重性。他对孙民说,这个人对事实供认不讳,就是不愿意交代动机。

        孙民说,他供认关于盗窃的事实了吗

        刘汉民说,没有。

        孙民说,很奇怪啊,杀人的事情都愿意说,这是要杀头的,盗窃的事情反而不愿意说。

        不交代动机,这是为什么呢孙民说。

        刘汉民笑,真是个怪胎。不过没什么,我要的就是事实。

        这样,你下午再过来。孙民说,我观察一下。

        刘汉民说,好。

        刘汉民走后。孙民在提审室把李百义多留了一会儿。他问李百义在这里住了几天感觉怎么样李百义说很好。睡得很好。

        你要配合刘检察官。孙民说,把事情都说清楚,反而对你有利。因为你可能被认定自首情节。

        李百义说,我只说事实可以吗

        孙民说,可以可以。下次我把你们安排到会议室,这样关糸融洽些,好不好

        下午刘汉民又来了,孙民把他们安排到了会议室。刘汉民笑笑说,他妈的,真是厅级待遇了。但为了提审顺利,他没有反对。

        会议室很大,李百义就坐在刘汉民对面,中间没有铁栏杆。这次刘汉民问到盗窃的事,李百义开始供认。他叙述了几次重要的盗窃事实,也说明了所窃财物的去处。

        但刘汉民问到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时又卡壳了。李百义说,我不想说这个问题。我只说事实。

        刘汉民说,不要以为到了会议室,就是在开会,你就可以选择回答与不回答。

        李百义说,我当然可以选择回答与不回答,你需要证据可以自己去调查。

        刘汉民被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李百义脸色缓和了下来,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顶你的。我想,你们可能最想要的就是犯罪事实,因为你们是根据事实量刑的,不是根据思想。

        刘汉民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行,你就说事实。

        接下来的提审比较顺利。刘汉民放弃了探究他思想的努力。有关李百义的各种犯罪事实认定非常清楚。刘汉民问什么,李百义回答什么。但只有他的思想是完全壁垒森严的,刘汉民只要一触及他的思想,比如你当时想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而不那样做此类问题一出现就立刻遭到李百义的拒绝,他的拒绝方式就是把嘴闭上。这让刘汉民难堪,好像他触到了李百义的神圣不可侵犯之处,可他只是个犯罪嫌疑人而已。

        最后,刘汉民问道,你是由你女儿来报案的吗

        李百义说,是的。

        刘汉民又问,是你授意她这么做的吗

        李百义没回答。

        陈佐松已经正式审请成为李百义的律师。他现在还有律师执业执照。他向县委递了辞呈,为朋友放弃前途。可是陈佐松没有一点后悔,因为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在此之前他获准和李百义见了一次面。孙民把陈佐松带进提审室时,着实吃惊不小。他没料到陈佐松会成为李百义的律师。在抓捕李百义和驱散群众时,陈佐松提供了很大帮助。他意识到他和李百义非同寻常的朋友关糸。

        孙民说,他已经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陈佐松说,关键的问题是,他属于自首情节。

        陈佐松和李百义在提审室见面。李百义见到陈佐松时,两人伸出手握了一下。

        陈佐松问了一些他在看守所的生活情况。主要是观察他是否受到虐待。但看上去李百义身体很好。比被捕前脸色好多了,似乎在几天内他就胖了一些。

        陈佐松说,你胖了。

        李百义说,我胖了吗他摸着自己的脸。

        陈佐松说,进了这里,你终于休息下来了,否则你就像一台破机器忙个不停。

        接着,陈佐松说出了一句最重要的话:百义,你既然嘱咐我和李好办理此事,现在事办成了,我们完成了任务,自首情节已可以认定。从现在开始,你要放下心来,好好配合检察官,也配合律师,就是我。

        李百义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陈佐松凝视着他的眼睛,说,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不为自己,也要为我们。啊。

        李百义没吱声,看着陈佐松,点了点头。

        陈佐松开始和他交谈犯罪事实和有关庭审事宜。

        可是在整个谈话过程中,李百义似乎对谈话内容并不在意,他只是一直望着陈佐松。陈佐松知道他想问什么,他突然心中很悲痛。

        谈话时间到时,李百义终于问道,你来当我律师,那边怎么办

        他问的意思陈佐松很明白。这意味着一种重要的改变。事实上只要李百义同意,他就可以成为他的律师。但对于陈佐松的特殊身份而言,如果他坚持成为李百义的律师,他的未来就改变了。

        陈佐松握着他的手,说,唇亡齿寒,无所相依。

        离开时,他的手紧紧用力地握了一下李百义的手,说,配合我,否则我这一趟就亏大了。

        陈佐松说完了他想说的话,出了提审室。门外就站着孙民。他有义务监听他们说什么,所以他什么都听见了。

        陈佐松对孙民说,他这人不会照顾自己,麻烦你

        孙民说,你放心,这是省看,文明看守所,没事。

        陈佐松走了。孙民目送他的背影。陈佐松和李百义的感情,好像一股水一样,在孙民的胸中涌着。他想,我这一辈子,要是有这么个朋友就好了陈佐松回到旅馆,发现有一个陌生人坐在房间里和李好交谈。游德龙说,这是我朋友,说认识李百义,我就把他带来了。

        那个人穿着一套高级西装,却糸着一条鲜红的领带,夹着一个真皮黑包。他指着李好对陈佐松说,我一看她长得,就知道是木生的女儿,你看这腮帮子,这眼睛,分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嘛。我叫陈金六,木生对了,现在他叫李百义,百义他叫我老六,我现在改名叫陈清流,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这是我的名片。

        他递上名片。陈佐松看见上面写着“樟坂清流实业公司总裁,樟坂企业家联谊会秘书长”。

        他又拿出中华烟,陈佐松说我不抽烟。

        游德龙说,老六是我的同事。大家都是好朋友,经常在一起喝酒。

        老六说,游兄抬举我了,我顶多是帮游兄跑跑腿的,我做一点小生意,生产耐火材料,就是厨房用的东西。有时候也包包工程。关于百义这件事,我想,坏事变好事,我总是一条原则过去的事情让它过去,我们向前看。啊,所以他回来了就好,我们有办法,没事儿,你们不用担心。我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当时有人说,老六完了,现在,说这些话的人到哪里去了没脸出来嘛,满地找眼镜嘛,是不是只要把事情交代清楚,政府的政策就是治病救人,就算百义的事情麻烦些,也有个当时的实际情况嘛。反正我有信心。我受百义大哥的恩,现在就是我回报他的时候,要钱要人我都有,要什么我给什么。

        游德龙说,老六比我还能跑。

        老六说,不要叫我老六嘛,叫我陈清流,我已经是个新人了。我认识负责此案的检察官刘汉民,我们一起喝过酒的。我也了解到了,中院的王法官会负责本案,他这人很好,是我厂里副厂长的一个朋友的同学的小舅子。我还见过他一面。不就是出些条子吗,没有摆不平的事。

        陈佐松说,这事已经上报纸了,比较难办。

        老六一直摆手,不要相信这个,没有用,中国的事情,从来就是灵活多变的,我这个人就是因为明白了灵活这个道理,才活到今天这样子,否则的话,我比我表弟还惨,我告诉你我有一个表弟,叫张德彪,当时也是跟着百义的,什么都好,就是一个不灵活,说他有罪,不服,他老说他比贪官还干净,你说讲这个干嘛没意思嘛,结果是越陷越深,连杀七人,我想救他都不行了,现在蹲在看守所里等死。所以,人不能太较劲儿,要相信组织,你看我没什么文化,也犯过案子,还是给我活路嘛。为什么一,我认罪伏法,监狱我蹲了,还了法律的债,二,我灵活,没有本事,给人跑腿总行吧。三,舍得扔钱,机会是朋友给的,钱是大家赚的,不要太贪,你就不但有活路,而且还能活得很好。

        老六一口气说个没完,让别人没有说话机会。游德龙说,老六就是这样,对。

        李好想起在父亲的回忆中有这个人。但这个人和父亲回忆中的人不一样,完全是两个人。过去那个人是一个无能而胆怯的农民,现在这个人却像个混子。

        陈佐松说,谢谢你们的关心。但现在这个案子先只能以法律方式走。

        老六说,没事的,百义比张德彪灵活,他愿意回来就是个证据嘛,死不了。在这个社会办事儿,就要顺着来。我明天就去找有关的人,到天上人间请一桌五千块钱的大宴,没问题第二天老六果然开始操办大宴的事儿。让他吃惊的是,这一次没有一个人愿意出席。他觉得事情很麻烦。

        这边,陈佐松已经找到了从黄城跟来的群众,黑汉和黑嫂带着大约有几十个人坐火车来到了樟坂,昨天到信访局上访。陈佐松找到了他们住的地方,他们竟然在樟坂的郊区租民房,准备长期为李百义的官司住下来。

        陈佐松和李好来到了他们的住处。他对黑汉和黑嫂说,现在这个案子很特殊,要按法律程序走,这样更有利于李百义,他作为律师,有信心得到一个好结果。他劝他们回黄城去。

        黑汉说,我们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得到好结果,现在还没有结果,我们不能回去。

        李好说,你们先回去,你们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黑嫂说,谁说我们帮不上忙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不是要闹事儿,就是要让法官相信,李百义是个好人,他不是坏人,我们会对法官说好多李百义做过的事情,让他知道他是个好人。

        陈佐松说,好人也要为做下的事情负责任。

        黑汉说,那是他过去做的事,年龄小嘛,现在人家改了嘛,法律还讲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呢,他不是自己愿意来自首的嘛。

        陈佐松说,你这话算说到点子上了。但这事儿要我这个律师来办,明白没有

        黑汉说,这样吧,我们不闹事儿,但我们也不回去,我们要看到他好好的有个结果,我们才放心。

        陈佐松看劝说无果,只好回去了。

        他和李好回到旅馆,看到游德龙和老六正在商量对策。他们决定拿出钱来救李百义。钱都从老六的厂子里出。

        我算了一下,按照过去的惯例,摆平这事儿要花个四五十万左右。老六说,要牵涉到五六个人。

        陈佐松说,老六,不是没有钱,李百义就是个千万富翁。

        老六说,这是我的心意,怎么会一样呢

        陈佐松说,如果要这样做,当初百义就自己做了,为什么不做呢所以,不是钱的问题。

        老六嘟囔道,反正我一定要帮他的忙,我是他的兄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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