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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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十一点半,远山县县委书记卓权回到了办公室,开始阅处堆满办公桌的公文。
一如既往,晚上陪了几桌客人。喝了数不清的酒,重复了若干制式的客气话。年轻的县委书记卓权,已经成为标准的“酒精考验”的干部了。
县委书记,主政一方的诸侯,可谓大权在握,一言九鼎。可是如今,父母官卓权心里却五味杂陈,感受很是复杂。也许没有人会理解,这位很想有一番作为的县委书记,如今已经无可奈何地陷入无休止的官场应酬之中。
四十二岁的卓权,是由京城空降来的县委书记。他原在中央某部工作,一年前,作为优秀青年后备干部,到基层任职锻炼,被选派到北方省远山县任县委书记。
出生在高官家庭,从小就在京城里长大的卓权,离开了繁华的都市,兴致勃勃地走马上任,来到绵亘几千里的群山深处。
苍青色的起伏群山,一座叠着一座,像大海里的波涛,无穷无尽地延伸到遥远的天尽头,消失在那云雾迷漫的远山深处。辽阔、深邃、无际的林海,莽莽苍苍,层层叠叠,涌动着无垠的绿涛。
一踏入远山县城,这里的民风,这里的宁静,令卓权激动不已。终于,远离了都市的喧嚣,远离了权谋和浮躁,主政这近似与世隔绝的一方土地。卓权暗自庆幸,也很珍惜这难得的经历。他想在深入实践的同时,在这崇山峻岭中,修身养性,养精蓄锐,以备有朝一日走出大山,跃上仕途高位。
让卓权感到兴奋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的姐夫,现任北方省副省长的谷川,就出生在远山县,并且,曾经在许多年前担任过远山县的县委书记。
刚来不久,卓权就发现,谷川副省长是远山县走出去的官职最高的领导干部。可是,一别二十多年,谷川却始终没有回过故乡。卓权有些纳闷,觉得姐夫真的有些不可思议,竟然能够割舍和故土的情愫。当然,卓权也曾想过,也许姐夫有自己的为政之道,或许,另有不可示人的隐情。
去省城开会,自然要去姐姐、姐夫家看看。一次酒后,卓权曾委婉相邀,请姐夫在他任职县委书记期间,重回故里,回远山县视察工作。谷川听了,突然沉默了下来,惆怅地望着面前的酒杯不语。许久,自言自语道:“红枫湖很美啊霜秋季节,眺望远处横迤着红色的山峦,艳丽如花的红叶,如火如锦,映红了半边天啊走近枫林,那一排排枫树,举着被秋风染红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曳,发出醉人的声响。偶尔落下几片红叶,为绿草地缀上斑斓的色调”
真没想到,姐夫竟然有如此的雅兴,卓权被感染了。
坐在一边的姐姐卓娅不耐烦了,“哼”了一声,说:“老谷,别一副穷酸文人劲了。怕是在那大山沟里,还埋藏着你的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吧那里有没有个姑娘,名字叫小芳我总觉得,老谷是个有故事的人,高深莫测,秘而不宣罢了。”
谷川也不理会妻子的冷嘲热讽,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目光飘浮茫然。
说实话,卓权很钦佩谷川,始终以姐夫为自己的榜样。多年来,二人的关系,有如亲兄弟一般。他觉得,姐夫从一个大山里的孤儿,一步步走到高官的岗位,足以证明其能力卓著,为官之道的不同寻常。因此,便常常就自己在工作中遇到的一些很具体的问题,求教于姐夫。心中的一些烦恼,也愿意向他倾诉。
卓权知道,谷川是个很讲究实际的人,工作注重实效。他的一路升迁,其实是靠着自己的政绩。也就是说,他是踏着政绩铺就的阶梯,一步一个台阶攀登上来的。“谷川的官,是他自己实干上来的”人们常常这样评价。他的为官之道,可谓独辟蹊径。
但是,在北方省的领导干部,也有个别人对谷川略有微词。卓权偶尔听到过,有一种声音认为,谷川工作很有魄力,敢拍板,敢决策,干事风风火火。但是,有的时候,过于专注政绩工程。
这些年,政绩工程名声不佳,各级领导都避而远之。但是,作为工作实际成效,政绩还是衡量一位领导干部的很重要指标。只是,有的时候,政绩和政绩工程不易区分。
这种议论,虽然不是主流声音,但让卓权感到很不舒服,也为姐夫感到委屈。他深有体会的是,从政为官,一个回避不了的矛盾是政绩工程。为此,他曾私下求教于谷川。
“自古以来,为官一方的人,都希望能取得政绩,获得好名声。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嘛,没有什么可以非议的。但是,当政绩被别有用心的人添加上工程两个字后,性质便发生了变化。很显然,人们不能不把它与形式主义、劳民伤财、捞取政治资本等否定性的评价联系在一起。
“尽管政绩工程由政绩派生而来,但两者却是迥然不同的。政绩是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是工作的实际成效。而政绩工程,怎么说呢说轻了,是在政绩里掺进了个人的虚荣心和政治的功利成分,说重了,是被一些人当成邀功升迁的梯子。形象工程在老百姓眼里,就是急功近利、贪图虚名的代名词。这是对一名领导干部的彻底否定,是很险恶,却十分有效的招法,很容易置人于死地
“一个聪明的领导人物,应该能够很好地处理政绩和政绩工程的关系。也只有把二者关系摆布明白了,才可以青云直上,飞黄腾达。干部出政绩,政绩出干部,其实是有科学道理的。你这个县委书记,只要悟得好,悟出真谛,就会是一位称职的县官,也一定会很快成为市委书记、省委书记的”
卓权觉得姐夫的话很有道理,理论很精辟。
谷川担任远山县委书记期间,留下了许多政绩。最为突出的,是红枫湖水库和县城改造。卓权就任远山县县委书记后,曾专门去过红枫湖参观。他觉得,在姐夫的努力下,徒有虚名的红枫湖,已有了二十平方公里的水面,名副其实为湖了。县城也改造得颇具山城特色,建筑风格充满满族风情,令游人赞不绝口。可惜,红枫湖不久就决口了。
卓权还了解到,姐夫谷川在远山县时,名字叫谷三。许多年前,县委书记谷三先是被选调到中央党校学习,然后调往南方一个城市担任领导去了,并且改名为谷川。如一阵山风吹过,县委书记谷三,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年前,中央又调谷川回北方省担任副省长。当年的谷三,如今的谷川,又回到了北方的土地上。
可是,就在谷川踌躇满志,准备大展宏图之际,发生了两起意想不到的事故,令这位被誉为“水利省长”的高官陷入困境。一起事故是,三年前,红枫湖水库在夏季山洪暴发时,发生了垮坝,造成9名山民死亡,远近数十座村庄被淹。另一起事故,是一个月前发生的,龙凤水库工地突然塌方,致使16名建筑工人被压去生命,震惊全国。
红枫湖垮坝事故发生后,远山县委、县政府处置得很及时。他们千方百计,努力把不良影响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特别是县里个别干部议论,垮坝的原因,是当年没有经过科学设计,草草上马施工留下的隐患,造成了大坝决堤。言外之意,是当年的县委书记谷三的责任。最先持有这种观点的,是县长于天宇。卓权担任县委书记后,发现这一苗头,便采取了果断措施,把这一舆论消灭在萌芽之中。并且,县长于天宇似乎很理解卓权,也很配合。他在向上级汇报红枫湖水库大坝决堤死亡人数时,决定采取隐瞒的方式,上报死亡人数为2人。按照国家安全生产的有关规定,一次事故死亡3人以上的,才可以定为安全生产重大事故。一次死亡十人以上的,为特大事故。依此标准,来追究有关领导责任。卓权是后来才知道,于天宇瞒报了红枫湖水库决堤事故死亡人数。可是,于天宇拍着胸脯保证,红枫湖水库大坝决口,死亡的就是2人。是当地老百姓为了多要赔偿,才硬往多里报死亡人数。还说,这次事故本来就是个无头案,因为死亡的人是被洪水冲走的,根本没有找到尸体。
卓权还是觉得不妥,提出应该由县安全生产委员会出面,对事故立案调查。于天宇动情了,说,你这个县委书记是个“空降”来镀金的,是“飞鸽”牌的。你拿我们远山老百姓的命这么看重,我很感动,也替老百姓谢谢你。可是,我们必须要尊重事实,我这个本地人的县长,更要对得起父老乡亲。如果你不相信我,持怀疑态度,坚持要搞清所谓真相,对于你这个县委书记同样不利,影响大局稳定,也妨碍你的工作开展。其结果是无事生非,自讨苦吃。并且,势必影响全县改革开放的大好局面,影响自己的政治前途。
卓权相信了于天宇的话,也感到很侥幸。为了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也为了姐夫谷川的仕途。
近几年,让姐夫很闹心的一件事情,是红枫湖总是有人给中央写上告信,历数当年县委书记谷三的所谓劣迹。其中最为主要的是反映他好大喜功,强迫农民修建红枫湖水库,破坏了自然环境,引发了生态灾难。还说,自从修建了红枫湖水库,山上的枫叶不再变红还说什么,县委书记谷三畏罪潜逃多年,请中央派人查明下落,揪回远山县处置。
谈起这些,当年的县委书记谷三,今天的副省长谷川很伤感,抵触情绪很大。他对卓权表示,当年,自己辛辛苦苦,想为红枫湖,为家乡做一件好事,拼了命修建红枫湖水库,可是家乡人却不认可,不买账,真是让他不解。
特别是,谷川了解到领头向中央告御状的,是枫桥村的村支书兼村委会主任,一位年轻人。他希望卓权能够到枫桥村去看看,找这位村委会主任唠唠,摸摸情况。他认为,在这位村委会主任背后,一定有什么人支持。也许,说不定是自己官场的对立面,在借刀杀人。否则,自己和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山村青年,一无冤二无仇,他为什么反反复复要告状呢
对此,卓权很重视。他曾经专程到过红枫湖,在枫桥村和村委会主任接未归见过面。接未归很坦诚,言辞也很激烈。表示自己是一村之长,要对村民们负责,一定要告倒那个不知躲在哪里享清福的县委书记谷三。还说,这么多年,老百姓的日子始终泡在红枫湖的苦水里,一点希望都没有。千错万错,就错在让谷大人忽悠了,他为了升官,往自己的脸上贴金,把水库大坝当碑修,哪管老百姓的死活接未归还一再坚持,红枫湖水库堤坝决口,死亡的是9人,绝对不是2人。
卓权感到很困惑,甚至觉得眼前的这位村官有些不通情理,以怨报德。他很想安抚安抚接未归,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临离开红枫湖时,村官接未归的一句话,让县委书记卓权震撼不已。
“卓书记,你知道吗红枫湖山上的红枫,许多年前红得像火焰似的。可是,这么多年来,自从修了红枫湖水库,山上的枫叶就不愿红了,颜色也没有过去鲜艳了。老百姓都说,山上的枫树通人性,和我们老百姓的心连着呢。老百姓的心寒了,枫叶能红吗”
县委书记卓权和红枫湖乡枫桥村党支部书记接未归的第一次见面,应该称为不欢而散
回想起这些,卓权有些心烦意乱,什么也看不进去。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在屋子中央踱着步子。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姐姐卓娅打来的。
电话里,姐姐焦急地告诉卓权,姐夫谷川失踪了。
“没有那么严重吧姐夫是不是下乡视察工作去了堂堂一位副省长,怎么会失踪呢这等事情,即使是小说里写、电影里演,也不会有人相信”
“什么副省长,你还蒙在鼓里,他已经被停职了。”姐姐卓娅把谷川因对龙凤水库塌方事故负有领导责任,被中央停止职务一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卓权。还说,这一次,可能要新账老账一起算,当年他领导修建的红枫湖水库,三年前发生的决堤事故,要一起调查。
“那姐夫真的失踪了”卓权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急切地问。
“家里家外都找了,连个人影儿也没见到。”
“有什么蛛丝马迹”
“没有”
“你向省委报告没有”
“没有。秘书黄畋提醒我,暂时不声张好,免得惊慌失措,节外生枝,把问题复杂化了”
“对,对,这是上策。姐姐,姐夫这个人处变不惊,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你放心。我想,也许是他心情不好,找个什么安静的地方,静下心来思考如何应对面临的局势。我们要相信他。”
“也只能这样了。如果时间长了,可不能这样隐瞒了,一定要向省委报告的。他可不是普通百姓”
“对,对,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姐夫到底去了哪里”
“是啊,不带车,不带秘书,他能去哪里呢”
“姐夫这么多年被人伺候着,早就习惯了前呼后拥的生活,和社会上的事情脱离久了,怕是一般人很正常的买车票、买点心之类的事情都不会了吧你别忘了,我们这些当官的,都是半残废之人啊离开了秘书司机,哪也去不了,更无法活下去。”
“可是,一个大活人,突然间就消失了”
“能到哪去呢”
“我也百思不解。”
“姐,姐夫的宝贝呢”卓权问。
“宝贝还在他的办公桌上。”卓娅回答。
“那你就放心吧,姐夫不会有事的,一定平平安安。”卓权放下心来,安慰姐姐。
卓权提到的宝贝,是一块枫砖。那可是姐夫的圣物,是他二十多年前离开红枫湖时,专门带出来的。这么多年来,谷川始终把枫砖带在身边,放在家中,置于案头。那块枫砖,似乎是他精神家园中的镇宅之宝,也是他最为重要的心灵支点和寄托。
一块枫砖,满室枫香。
多少年来,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谷川在愉悦或者痛苦时,总是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伴着清幽的枫香,和枫砖轻声细语述说。并且,在谷川和枫砖交谈时,任何人不得闯入,更不许打扰。对于这一清规戒律,卓娅始终不敢逾越。她心里清楚,作为妻子,她必须守候着谷川的隐私。那是谷川内心世界中,一块未被窥视的领地
有时,卓娅也嫉妒,怪谷川对枫砖比妻子还亲。但是,卓娅理解自己的丈夫。人的一生中,心底珍藏着属于自己独享的秘密,既是自身拥有的权利,又是极其神圣的领地。常常用回忆去浇灌,用思念去慰藉,一生的岁月里,享受着这属于自己的隐秘
普通人尚且如此,何况高官谷川和寻常人比,仕途更为坎坷,风云更为莫测。谷川同样可以享有自己的一份不便示人的秘密,同样需要精神寄托和宽慰。
后来,点点滴滴中,卓娅终于对这块枫砖有了一些了解。
谷川的故乡,那大山深处的红枫湖,祖辈相传这样一个风俗,对要到山外去做大事的人,一定要制作一块枫砖给你带在身上。山里人认为,旅途遥远,风餐露宿,艰难险阻不可避免。有枫砖在身,既可驱祸避邪,又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枫砖的制作工艺十分繁杂。首先,要挑选周边村屯九十九个童男童女,在枫叶殷红的第一天清晨,用嘴唇采摘九千九百九十九片最红的枫叶。然后,从九十九个山泉中取水,将红枫叶浸泡九十九天。九十九天的浸泡后,红枫叶色泽鲜红无比,枫香醇厚浓烈。最后,把红枫叶制成砖的形状,在露珠中存九十九天
“你的意思”想起姐夫的枫砖,卓权似有所悟。
“他会不会回远山县”卓娅试探着问。
“不可能,姐夫如果回远山县,一定会提前和我打招呼的。再说,你也知道,故乡是他的伤心地,他心里怨恨着红枫湖呢,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家乡躲还躲不及呢。”
卓娅觉得卓权分析得有道理,情绪稳定了下来。
放下电话,卓权点燃了一支烟。也不去吸,只是欣赏丝丝缭绕攀升的烟雾。他习惯这样,习惯随着缓缓爬升的烟雾,想着心事。
电话铃声大作。
县委值班室向卓权报告,距离县城八十公里的山路上,一辆从省城开来的长途客车发生交通事故,坠入山谷。附近的武警官兵立刻展开救援,正在将伤员送往当地乡卫生院。
卓权喊来秘书江小鱼,立即前去参加救援。
2
努力了许久,谷川终于睁开了沉甸甸的眼皮。
一张苍老面容的脸,面罩般俯视着谷川的脸。见他的眼睛慢慢睁开了,喜悦地轻轻说:“醒了,醒了,谢天谢地。”
痛得厉害,也晕得厉害。全身上下火烧火燎的疼痛,一动也不能动。头昏脑涨,像被无数根小钢针刺进血管,浑身冒汗,天旋地转。谷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谷川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一阵钻心般的疼痛袭来,他忍不住龇牙咧嘴惨叫,又跌回床上。
“同志,别担心,你的伤很快就会好的,赶紧吃下这些药丸吧。”小溪般清纯话语声中,一只芦笋样光滑柔软的手伸了过来,掌心是各色药丸。
白衣姑娘、各色药丸、点滴“吊针”。谷川迅速做出了判断,自己此时是在医院里。可是,自己怎么会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医院谷川一时搞不清楚。多少年来,谷川很少患病住院。即使偶尔身有不适,身为高级干部的他,也一定是住在大医院的高干病房,并且兴师动众。
艰难地咽下各色药丸,谷川还在努力回忆发生的一切。
谷川隐隐约约回想起,自己是乘坐在回乡的长途客车上。车况路况都极差,颠簸得身上的骨头散了架似的。昏昏欲睡中,好像腾云驾雾
“同志,你休息一会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溪在流淌,声音很清甜。
谷川眨了眨眼睛,算是回答。
“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在什么单位工作吗你乘坐的从省城到远山县的长途客车,在我们这里坠崖了,领导让我们尽快统计伤员的基本情况,要上报。”白衣姑娘善解人意,“如果不方便回答,也可以写下来,我这里有笔和纸。”
谷川在白衣姑娘的帮助下,总算完成了任务。他在纸上写道:姓名:谷三;住址:红枫湖;职业:农民。
写完了,谷川苦笑了笑。人生真是无常,高官谷川,此时又成为当年的谷三。称自己为农民也并不为过,如今,自己与削职为民有什么区别
“同志,谢谢你的配合。你很幸运,你的旅伴中,已经有五个人死亡。祝你早日康复,有什么事情请找我,再见。”
在白衣姑娘的呢喃声中,谷川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了
谷川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身染重病,即将死亡。一位美丽的天使从遥远的天空飞来,轻轻地飘落在他的面前。冷冷地注视着他,许久,谷川伤感地说:
“我已是落魄之人,戴罪之身,请不要靠近我我在告别人世前,要完成自己的最后一个心愿。”
天使说:“你现在确实是一介平民,一个老百姓了。你能够告诉我,你最后一个心愿是什么吗”
谷川痛苦地摇了摇头,说:“一言难尽。”
天使不高兴了:“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给你治病,让你带着心中的秘密藏进坟墓里去。”
“我的愿望,是”
“是辞世前最后一次回家乡”
“对。”
“是感恩之旅叩谢故乡养育之恩”
“不,是”
“是什么”
“是解惑之旅”
“兴师问罪”
“探求”
“探求什么”
“探求一个让我死不瞑目的问题”
“既是心愿,也是心病。”
“天使,请你帮帮我,让我能够成行。”
“好吧,我助你了却人生的最后一个心愿”
天使说完,从背囊中取出一把银针。她起步向前,撩开谷川胸前的衣服,缝合他心上的伤口
不知什么时候,一阵脚步声让谷川从梦中醒来。
“同志,我们县里领导来看望伤员,来看望你。”白衣姑娘一脸幸福,介绍说,“这位幸存者名叫谷三,农民,脑震荡、挫伤、皮外伤,已无生命危险,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谷三同志,这位是我们远山县的县委书记,卓权。”
谷川顿时想到了逃避,恨不能马上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县委书记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你”卓权惊讶地张大了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姐夫,身居副省长高位的谷川,此刻成了自己慰问的农民伤员谷三。
谷川也很尴尬。他紧握着卓权的手,用眼神示意他千万不要揭穿自己的真实身份。
“谷三,我代表远山县委县政府,向你表示慰问。”卓权很快恢复了平静,公式化地问寒问暖。一番关切后,他带领的一群人又到别的病房去了。
谷川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和内弟卓权,会在这样的场合见面。
果不出所料,卓权在慰问完伤员后,又一个人返了回来。
“姐夫,你难道想制造爆炸性新闻吗”卓权关上门,坐到谷川的床边。
“嘿嘿”谷川干笑了两声。
“副省长乘坐长途公共汽车返乡,途中事故负伤,多好的新闻啊,可以登报纸头条”
“我现在是老百姓。”
“你不应该这么消极,姐夫,事情还没有盖棺定论”
“我很愧疚”
“同时,你心中还有怨屈。”
“这你清楚。”
“可是,久经沙场的你应该清楚,现在的局势下,你不应该出头露面。”
“应该痛定思痛,深刻反省,悔过自新”
“展示给人们的,就应该是这种形象。”
“县委书记同志,你不觉得以这种口气和上级领导说话,后果会很严重吗”
“因为你是我的姐夫,否则,我完全可以敬而远之。”
“好了,你别让我生气了。”
“我是关心你。”
“你的表现,让我想起一句古语。”
“我知道你要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落地凤凰不如鸡。”
“你觉得不是这样吗”
“姐夫,你的态度有问题。”
“别教训我,一个小小的县委书记,有什么了不起。”
“省长大人,我的姐夫,我求求你了。”
“怕我影响了你的前程”
“请你马上坐我的车,和我一起秘密去县城医院。我请姐姐马上赶来,等你伤好了,赶快回省城,在家里好好待着。你现在只是停职,我正在找人在上层做工作呢”
“卓书记卓老弟,我求求你”
“姐夫,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我这个县委书记,虽然比不了你这省里大员,但也是一方诸侯,可以做到呼风唤雨的。”
“我请求你为我保密,让农民谷三在这里疗伤,给他一点自由的空间。”
“姐夫”
“你如果还认我这个姐夫的话,请尊重我的意见。”
“可是”
“再不同意,我就真的要下命令了。”
“那我也要照顾照顾你,你毕竟不是农民”
“没有什么副省长谷川,我就是农民谷三。”
“好吧我尊重你,可是”
“可是什么”
“你不许节外生枝,再出什么事情。”
“放心吧,我是落叶归根”
姐夫的话,让卓权一阵心酸:“姐夫,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回故乡看看也好。”
“卓权,我警告你,不许暴露我的身份,更不许有半点关照。”
“好好吧”
“就当我不存在。我想有一次刻骨铭心的心路历程。”
“我理解你的心情。放心吧。”
“对,这才像我的弟弟。”
“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
“走吧”
卓权转身告别。可是,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姐夫,你保重”
谷川点了点头,神情黯然。
卓权的身影消失了,谷川却陷入深思之中。
也许是因为亲情,谷川很喜欢卓权。他认为,这个出身和成长环境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年轻人,如果仕途走顺畅了,一定会成大器的。因此,他尽量把自己仕途经验,所感所悟,真心传授给卓权。
谷川希望卓权充分利用下派锻炼的难得机遇,建功立业,镀得金身,赢得雄厚的从政资本,然后重返皇城。他授意卓权,“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虽然口号很动听,但是,作为一位下派锻炼干部,很难实践。原因很简单,剔除体制因素,时间也不允许。
谷川认为,为官一任,确实应该有所作为。即使不能留下伟绩,也要留下痕迹,但是,切切不要留下劣迹。而且要应注意长短结合,既注重长远的发展规划,又要实实在在地做几件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事,让百姓受益,又壮大县城经济实力。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干部出政绩,政绩出干部。关键是,把握好尺度。这既是能力水平问题,也是领导艺术问题。
3
袅袅晨雾在群山间浮动。影影绰绰的山峰如睡意正浓的少女,披着蝉翼般的薄纱,脉脉情愫,凝眸不语。
谷川坐在医院一处静静的角落里。他发现,村支书接未归也在医院里,他的头部和腿部也负了伤。可是,他还是不肯休息,忙里忙外地照顾其他伤号。
一次,接未归主动来给谷川倒尿盆。
“小伙子,我自己来。”谷川不好意思。
“没什么,我年轻,挺得住。”接未归很热情。
“你这么大的官,还给我这个糟老头子倒尿,我太感动了。”谷川觉得,这位小伙子很亲切。
两人就这样认识了,并且有了简短的交流。
“我们都是老百姓,就该互相帮衬着些。穷帮穷嘛,我们山里的古语。”接未归说得很诚恳。
“怎么,对当官的人就不该帮”谷川问。
“老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当官的也是好人多。但是,有那么零星的几个,确实”
“怎么”
“嘴上讲的一套一套的,满嘴跑火车,什么用也没有。吃老百姓喝老百姓的,就是不给老百姓办事儿”
“这样的官,是不讨人喜欢。”
“最可恨的是贪官污吏”
“该千刀万剐”
在这个山乡医院里,谷川已经度过三天了。虽然身上的伤口还没有全部愈合,但已经能够下床走路了。
谷川已经搞清楚了,这个地方名叫“拒官”,是远山县的一个乡。
农村有些地方的地名,还真是有些掌故的。这个拒官乡地名的来历,就挺耐人寻味的。
相传,在清朝的时候,这里有一个大户人家,主人名叫宋耀祖。这个宋耀祖囊萤映雪,悬梁刺股,刻苦读书。终于,他中年时中举,被朝廷派去到南方的一个地方做官。在官运亨通的同时,这个宋耀祖的官名却不佳,老百姓认为他贪污敛财,荒淫无度。年迈思乡,富可敌国的他盼望叶落归根,回乡安度晚年。获得皇上恩准后,宋耀祖衣锦还乡了。可是,家乡的老百姓却极力阻止这位高官归来。他们拆桥破路,封门闭户,横眉冷对。宋耀祖见状极为震惊,他承诺,一荣俱荣,自己可以散尽千金,让乡亲们丰衣足食。乡亲们却嗤之以鼻,不为所动。他们宁可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也不愿有污清白,更不许有侮家乡的名声。无奈,宋耀祖只好择路东行,另选他处安身。也许因为心情的缘故,这位声名显赫的大人,竟然死在途中
后来,这个遥远山乡便得名拒官。
有一年,担任红枫湖乡党委副书记的谷三,曾被县里抽调参加一个收缴农业税等税费工作组,到拒官乡帮助工作。那个时候,为了抓紧抓好中心工作,各级组织经常要抽调一批批干部,组成若干个工作组,到基层督促指导工作。
谷三得到了县委的任命:中共远山县委驻拒官乡工作组组长。
正是因为拒官乡是全县的老落后、老大难,县委才让谷三来挑重担。农村工作有四大难:“一难扛大锹兴修水利,二难肚子高计划生育,三怕火来烧殡葬改革,四怕钱粮高收税收费。”由此可以看出,县委的目的是非常清楚的,就是要重点培养谷三,让这个小伙子在风口浪尖上得到锻炼。
在去拒官乡的路上,工作组的一位老大姐讲了一个笑话。这位老大姐姓郭,在县计生委工作。去年,她曾到拒官乡去过,是参加一个扶贫工作组。
计生干部搞扶贫,结合本职工作,自然要重点开展计划生育。所以,一进村,郭大姐便给几位育龄妇女发放避孕药,并告诉该药的服法是一日一次。拒官乡的人只说一天、两天,不说一日、两日。因此,拿到药的妇女们不知其意,反问:“一日一次,是什么意思”郭大姐解释说:“一日就是一天嘛”“啊”大家惊愕。一位泼辣的妇女大声说:“一日就是一天那不给孩子做饭了”郭大姐听了,哭笑不得。第三天,一新婚小媳妇头晕,来找郭大姐。郭大姐问什么原因,小媳妇答,昨天两口子忙活了一夜。郭大姐问:“年轻人不能恋床,要劳逸结合,不知道吗”小媳妇踌躇了半天,说:“你不是说过,这避孕药一日一次吗我怕浪费了,一次时间太长了”郭大姐哭笑不得,说:“回家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由村党支部书记到乡党委副书记,谷三工作上很卖力气,但也很困惑。
路上,也许是大家感觉谷三组长很随和,没有官架子,工作组成员便无拘无束,七嘴八舌很活跃。
有的苦诉:“如今乡官最难当,上边政策变来变去,可把我们折腾得够呛。本来应该给父老乡亲干点事儿,却成了要钱催款的官儿。这个费,那个税的,不分白天黑夜,挨家挨户上门讨,脸皮都丢尽了。真是嘴皮磨破了,鞋帮磨穿了,眼皮熬红了,可是却费力不讨好。现在的农村工作,真是农民抓刀把,干部抓刀尖。干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撞到刀口上。催交的劲儿小了,农民不把你当回事儿;手太重了,刀子就会扎到你自己的身上。特别是有的农民不讲理,钱捂在兜里就是不交给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谷三听了,也不说什么,只是低头走路。
有的牢骚满腹:“乡镇财政本来已经是雨天背柴越背越重。可是,上边却没完没了搞达标,包袱却让下边背。这验收,那验收,都是农民身上筹;这达标,那达标,都是老百姓掏腰包。咱们这县里干部,真是三子干部,叫花子、赖皮子、气筒子。农民有田有地不靠你,有吃有住不求你,有了问题要找你,解决不好不饶你。上级呢完不成任务刮胡子,出了问题就摘帽子”
谷三仍然默默无语,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有的在叨叨咕咕:“有个小段儿,叫小官的心里话:满腔热血挤进圈内,混个小官吃苦受罪;摸爬滚打终日疲惫,急难险阻必须到位;一日三餐时间不对,屁大点事反复开会;逢年过节值班应对,一时一刻不敢离位;迎接检查让人崩溃,上级来人回回喝醉;工资不高还要交税,交往提拔处处破费;抛家舍业愧对长辈,回到家里还要惧内;有用本事已经作废,囊中羞涩见人惭愧;百姓还说我们受贿,大好年华如此狼狈。哎当个小官真他妈的累。”
谷三听了,微微一怔。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继续埋头赶路。
郭大姐说:“谷三,谷组长,能看得出,你可不是等闲之辈,池中之物,日后定会飞黄腾达”
“何以见得”有人问。
郭大姐笑笑,也不细说。
谷三面无表情,什么也不说。
工作组到达拒官乡后,依惯例,决定选择一个重点村子开始工作。凡事先抓典型,然后以点带面,这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宝贵经验了。
经过与拒官乡领导协商,决定先拿税收任务最重、且任务完成最差的老爷岭村开刀。
一连三天,工作组挨家挨户进行宣传,反复强调税收工作利国利民的重要意义。可是,收到的税款却甚微,老百姓不买账。
工作组全体成员碰头后,决定晚上召开村民代表会议。发动群众、动员群众,也是老传统了。
晚上,村民代表们三三两两,慢腾腾地来到村委会主任家的院子里。
村委会主任家的房子,当然是全村最好的。四合院宽宽敞敞,刮刮落落。煤油灯高悬在院子中央,村民代表们散坐在四周。
谷三开始讲话了。他注意到了大家的冷漠神情,感受到了老少爷们的抵触情绪。
“乡亲们,我叫谷三,是县里派来的工作组组长。这次,我们工作组来,就是来和大家一起,共同完成税收任务的。老少爷们可能不认识我谷三,其实,我也是一个脚踩黑泥,头顶玉米叶子的农民。我的家,住在红枫湖,山和这老爷岭连着,水和这老爷岭接着,连山上的根都连着根呢。”谷川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大家的反应。他发现,自己的开场白效果不错,老少爷们的脸,像开花的树,有艳色了。
趁热打铁,谷川深入浅出地解释了国家的税收政策,希望老少爷们明白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没水小河干的道理。
谷三讲了一个钟头,会也就结束了。
村长的女人开始端菜倒酒。按照山里人的习惯,这样的场合是一定要喝酒的。老规矩了,谁也改不得。
煤油灯昏暗的光亮下,大家正在吃着喝着。突然间,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猛地冲进院子,高喊着:“坚决反对县官搞腐败,坚决阻挡当官的搜刮民财”
小伙子“噗”地一口气吹灭了煤油灯。场面有些混乱,黑暗中有人在起哄。
谷三示意有火柴的组员重新点燃煤油灯。可是,煤油灯还是接二连三地被吹灭了。
这时,村委会主任小声告诉谷三,此人名叫张二,是有名的村霸,三里五村没人敢惹。
“老子就是要替天行道,谁也别想从俺老少爷们身上拔一根汗毛”张二气焰嚣张。
院子里静了下来,大家都不知道谷三会如何收拾这个局面。工作组的同志心里十分清楚,决定成败的时候到来了。
县委工作组组长谷三却冷静得出奇,竟然安静地坐在原地。
仿佛得到了鼓励,张二索性往谷川面前菜锅里吐了几口痰。
有人斥责张二的行为,也有人在为张二叫好。
谷三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如一尊木雕一动不动。
谁也没有想到,挑衅过后,张二猛地端起一个菜锅,连菜带汤倒在谷三的头上。顿时,自上而下,谷三成了“菜人”。
张二却在得意地窃喜,他没想到这个当官的如此软弱可欺。
院中不满情绪弥漫,大家都认为张二的行为过分了。人家谷组长是来收税的,也不抢不盗,怎么这样对待人家呢
仿佛终于等到了时机,谷三心中的怒火刹那间爆发了。只见他腾地站起身来,将身边的另一锅热菜端起来,迅猛地向张二的脑门扣去。
伴着砂锅“啪”的一声响,张二狼嚎似的蹲了下去。嘴里呼天叫地:“哎呀,我的妈呀,痛死我了”
场面又有些混乱,但是,谷三从笑声中感觉到,工作组的工作可以展开了。
郭大姐悄声说:“谷组长,我还以为,明天早晨我们得打好铺盖卷滚蛋呢。行,你小子有种。”
谷三招呼大家吃菜喝酒,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那次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得到了县领导的高度评价。可是,谷三后来却再也没有到过拒官,即使他担任县委书记。冥冥之中,他总是觉得拒官的地名不吉利,对仕途中人无益处。
也无可厚非。如官场有人忌讳洛阳、天尽头等地名,惧怕受其影响官运不济,甚至落马倒台。
这一次,因为交通事故,谷川竟然又来到了拒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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