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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花浪蕊


这只货轮特别小,二等舱倒也有一溜三四间舱房,也没有上下铺,就是薄薄一只墨绿皮沙发,墙上还装着白铜小脸盆,冷热水管,西崽穿白长衫,只有三尺之童高,年纪也不小了,把一只镶铁大板箱竖在地下连抱带推,弄了进来,再去一一拎皮箱,不声不响的,大概是广东人。洛贞很不过意,又有点奇怪,这小老西崽为什么低眉顺眼的,一副必恭必敬的神气。她穿得也并不讲究,半旧鱼肚白织锦缎袄,铁灰法兰绒西装裤,挽着大衣手提袋外,还自己旧打字机。她迟疑了一下,看来一路都是他伺候,下船的时候一并给小费,多给点就是了,因此只谢了一声。他好会意,点了点头,便溜了出去。

        她一个人在舱中理着行李,方始恍然,看见箱子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各国邮船招纸,一望而知曾经周游列国。都是姐姐的旧箱子。洛贞是家乡话所谓”老汉女儿”,跟姐姐相差一二十岁,蹭两个哥哥都没养大,她中学时代早已父母双亡,连大学都没进,不要说留学了。

        晚上就睡在沙发上掀了掀皮坐垫,原来是活动的床板就是双人床。好在用不着,只默祷它们不出来。这家小挪威船公司专跑日本、香港、泰国,热带的蟑螂真大。

        外面有人声。她在门口有意无意的望了望,未便多看,仿佛是一对中年男女,妇女的戴着那种可种可着头的小呢帽,帽沿有点假花什么的,还是三十甚至二十年代流行的,两人都灰扑扑的,不知是什么边远地区的外国人,说的倒像是英语。

        他们正在看着行李搬进房去,跟也不是贴隔壁。她希望就快开船了货船是不守时的不再有人来,清静点。

        南中国海上的货轮,古怪的货船乘客,二三十年代的气氛,以至于那恭顺的老西崽这是毛姆的国土。出了大陆,怎么走进毛姆的领域有怪异之感。悄忽通过一个旅馆甬道,保养得很好旧楼,地毯吃没了足音,静悄悄的密不通风时间旅行的圆筒形隧道,脚下滑溜溜的不好走,走着有些脚软。罗湖的桥也有屋顶,粗糙的木板墙上,隔一截路挖出一只小窗洞,开在一人高之上,使人看不见外面,因陋就简现搭的。大概屋顶与地板是原有的,漆暗红褐色。细窄横条桥板,几十年来快磨白了,温润的旧木略有弹性,她拎着两只笨重的皮箱,一步一磕一碰,心慌意乱中也是踩着一软一软。桥身宽,屋顶又高,屋梁上隔老远才安着个小电灯,又没多少光漏进来,暗昏昏的走着也没数,不可能是这么个长桥不过是边界上一条小河还是小湖罗湖。

        桥堍有一群挑夫守候着,过了桥就是出了,但是她那脚夫显然认为还不够安全,忽然撒脚飞奔起来,倒吓了她一大跳,以为碰上了路劫,也只好跟着跑,紧追不舍。

        是个小老头子,竟一手提着两只箱子,一手携着扁担,狂奔穿过一大片野地,半秃的绿茵起伏,露出香港的干红土来,一直跑到小坡上两棵大树下,方放下箱子坐在地下歇脚,笑道:”好了,这不要紧了。”

        广东人有时候有这种清瘦的脸,高颧骨,人瘦手长,眉毛根根直竖披拂,像古画上的人物。不知道怎么忽然童心大发起来,分享顾客脱逃的经验,也不知是否亲眼见过有人过了桥还给逮回去,言语不大通,洛贞也无法问他;天热,跑累了便也坐下来,在树荫下休息,眺望着来路微笑,满耳蝉声,十分兴奋喜悦。同车的旅客着行李,也都陆续来了,有的也在树下坐一会。

        老脚夫注意到她有只旧皮箱绷开了,锁不上,便找出要命麻绳来,给它拦腰捆上两三道。她谢了又谢,要多给点钱,他直摇手不肯要。

        到广州的火车上她乘硬席,照苏俄制度,卧铺男女不分。上铺仿佛掩蔽些,但在车顶上彻夜灯光雪亮,正照在上铺上。和衣而卧,她只要手一碰到衣钮,狭窄的过道对面铺位上男子的眼光就直射过来。下铺一个年轻的女人穿洋服,打着两根辫子,跷起腿躺着看画报,唱着革命歌曲。这许多的人到香港去干什么洛贞天真的想着。

        到广州换车,在旅馆过夜,是一幢破旧的老洋房,也无所谓单人房,都极大,屋顶有二层楼高。广州大概因为开埠最早,又没大拆建,独多这种老洋房,热带英殖民地的气息很浓。天还没黑,她想出去走走。一上街,阳光亮得耀眼这哪是夕阳马路倒宽,旧了有点坑坑洼洼,没什么车辆来往,街心也摆吃食摊子,撑着个简陋的平顶白布篷,倒像照片上看到的印度。

        人行道上,迎面来的人撞了她一下。她先还不在意,上海近来也是这样,青天白日,热闹的通衢大道上,有解放军站岗的,一般的人不敢轻薄女人。一转弯,斜阳照不到了,陡然眼前一暗,黄昏的街头蒸笼一样闭热,完全是户内,而四望无际,那么广阔零乱黯淡,令人感到诧异。

        老远晃着膀子来了个人,白衬衫,唐装白布裤。她早有戒心,饶躲着让着,还是给撞上了,正中要害。这些人像傍晚半空中成群扑面的蚊蚋,她还舍不得错过最后的一个机会看看广州,横了心不往前走。只听一声呼哨,大有举族来侵之势,才把她吓退了,匆匆折回旅馆。

        中国人怎么会这样想必是广东人欺生。其实她并不是个典型的上海妹,不过比本地人高大些,肤色暗黄,长长的脸有点扁,也有三分男性的俊秀,还有个长长的酒涡,倒是看不出三十岁的人;圆圆的方肩膀,胸部也不饱满,穿件蓝色密点碎白花布旗袍,衣领既矮,又没衬硬里子,一望而知是刚刚出来的,不是香港回来探亲的广东同乡。

        如果这不过是广东人歧视外省人,过境揩油,上海怎么也这样前一向她晚上出去给两个孩子补课,常碰见盯梢。有一次一个四五十岁瘦长身材穿长衫的同走了几条街,念念有词道:“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真的,像极了。真的你看。”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照片来拿着给她看。一面走,照片像浮标在水中一起一落,还谨慎的保持距离,不一会儿不小心碰到她胸部。

        她几次中途过街都甩不掉他,相片送到她眼底有一会儿了,终于忍不住好奇,挥眼看了看。光滑的二寸照已经有很多皱纹了,但是一瞥间也看得出是户外拍的,一个大美人儿,跟她一点也不像。

        这一瞥使他大受鼓励,她加速步伐,他也撒开大步跟上,沉重的线呢长袍下摆开叉,卷动起来拍打着她的腿肚子。

        耙豢槌苑谷ァ3苑谷ィ我告诉你她的事好吗一块吃饭去。”声音有点心虚,反映口袋的空虚,仿佛怕她真会答应,就连吃小馆子也会二不来台。她猜是个失业的旧式宁波商店的伙计,高鼻子浓眉,一个半老小白脸。

        走得急了,渐渐踉踉跄跄往她这边倒过来,把她往墙上挤。

        不行。刚巧前面有家电影院,门口冷冷清清没什么人,不过灯光比较亮。她忙赶过去往里一钻,在售票窗前也不敢回顾,买了票在黑暗中入场。只有后座人多些,她拣了个两边都有人的座位坐下。

        正在演一场苏俄短片,苏联土耳其斯坦的果园纪录片,配的音响像印度音乐,大概南亚中东都是这一个系统,笛子吹得一扭一扭的,忽高忽低回环不已,有点像唢呐,但是异国情调很浓。集体农场上有修饰得这样齐整的黑发美人她采下一串葡萄,一个特写,仰着头微笑着,一颗颗咬下来吃。是中东的一个特点。西至意大利据说都是如此,女人嘴上的汗毛特别重,毛发又浓黑。无情的水银灯下,拍出来竟然是两撇小胡子。

        观众起初寂然,前座忽有人朗声道:“胡须这样长,还要吃葡萄呢”

        零零落落进发一阵哄笑,几乎立即制止了。

        嘉宝演瑞典女王有个出名的爱情场面,也是仰卧着吃一串葡萄,似乎带有性的象征意味。两三年了,上海人倒也还是这样,洛贞想。

        散场的时候,灯光一亮,赫然见那盯梢的在前三排站起来,正转身向她望过来。

        大概看见她陡然变色,出来的时候他在人群中没再出现。

        恐惧的面容也没有定型的,可以是千面人。

        船上的西崽来请吃饭,餐厅就在这一排舱房末尾一间,也不比舱房大多少。刚才上船的一男一女已经来了,大家微笑着略点了个头。围着一张方桌坐下。显然二等舱就是他们三个人,她十分庆幸。

        她最初的印象是这两个人有点奇形怪状,其实不过是因为二人一黄一黑,一大一小,而且男的瘦小女的也不过胖胖的中等身材,但是男的实在三寸丁。女的脱下那顶二三十年代的呢帽,只是个华侨模样的东方妇人,脑后梳个小髻,黄胖栗子脸剥了壳的糖炒栗子。男的黑得吓人一跳,不是黑种人的紫褐色或巧克力色,或是黑得发亮,而是炭灰色,一个苍黑的鬼影子,使人想起“新鬼大,故鬼小”。倒是一张西式小长脸,戴眼镜。

        桌上惟一的谈话是他们俩自己偶尔低声讲句英文,男的很地道,女的说不上来什么口音,但也不是中国人的洋泾浜。男的想必是英印混血儿。洛贞第一眼就跟他有一种相互的认识都是洋行小鬼。她行里有杂种人,也有英籍犹太人,与犹裔英国人又大不相同所罗门小姐虽然上海生长,进的也是当地的不列颠学校,上代大概与哈同一样来自中东。洛贞的顶头上司葛林就是犹裔英国人,姓氏已经缩短,“盎格罗”化了,鼻子也缩短了,小鼻子小眼睛的,淡褐色头发,似乎血液上也早与土著同化了,但也还是只做到相等于副经理的地位。经理阶级的咖哩先生因为长得漂亮,咖哩太太分明是下嫁的,洛贞见过一两次,生得高头大马,小眼睛眼梢下垂,鼻峰笔直射出去老远,总是一身毛烘烘人字花呢套头装,或是骑马的衣裤,走路有点外八字,往两边一歪一歪,爱马是英国闺秀的标志,连当今女王都是这样。

        英国规矩不兴自我介绍,因此餐桌上没有互通姓名。看来是夫妇,男的已经分门别类自动归类了,他这位太太却有点不伦不类,不知哪里觅来的。想必内中有一段故事,毛姆全集里漏掉的一篇。

        饭后洛贞到甲板上散步,船头也只一间房大小。船小,离海面又近些。连游泳都不会的人,到了海上成了废物,可以全不负责,便觉无事一身轻。她倚在栏杆上看海,远处有一条深紫色铰链,与地平线平行,向右滚动。并排又有一条苍蓝色铰链,紧挨着它往左游去。想必是海洋里的暖流之类,想不到这样泾渭分明。第二条大概是被潮流激出来的,也不知是否与其他的波浪同一方向,看多了头晕。

        回到舱中,她搬出打字机,打一封求职信,一抬头,却见一个黄头发青年在窗外船舷边卷绳子。船员都是中国人,挪威人大概只有大副二副三副如果有三副的话听见打字机声,也正回过头来看。淡黄头发大个子,圆脸,像二次大战前的西方童话插图。

        肮罗,”她说。

        肮罗。”略顿了顿方道:“来个吻吧”

        她笑着往圆窗里一缩,自己觉得像老留学生在邮船上拍的半身照,也是穿短袄,照片亲自着色,嘴唇涂红了成为红黑色,黑玫瑰或是月下玫瑰,一缩缩回镜框中。

        滴滴答答又打起字来。黄头发卷完了绳子走开了。

        北欧人两性之间很随便,不当桩事,果然名不虚传。

        她不禁想起钮太太那回在船上。

        钮太太是姐姐姐夫他们这一群里的老大姐。姐姐姐夫就佩服一个钮太太。

        他们刚回国的时候,姐姐有一次说笑间,肃然起敬的正色轻声道:“钮太太聪明。”

        钮太太娘家姓范,因此取名范妮。钮先生的洋名,不知是哪个爱好文艺的朋友代译为艾军,像个左派作家的笔名,与艾鞠萧军排行,倒有种预言性。家里不放心他在国外吃不了苦,给他娶了亲带去,太太进过教会学校,学过家政科。也幸而是这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办法,读了十多年才拿到学位,生了孩子都送走了,太太就管照应他一个人的饮食起居,得闲招待这批朋友吃中国饭,宾至如归。

        这些人里就只有姐夫会开车。范妮调度有方,就凭他一辆破车,人人上课下课打工度假跑唐人街都有私家车坐,皆大欢喜。不知怎么,最后总是送一个女孩子回去,也不定是哪一个,稍有可能性的都轮到,看对不对劲。送艾军到家,留着吃饭吃点心不算,临走总塞一包东西在车上,连消夜带第二天的伙食都解决了。即使不过是三明治,也比外面买的精致。抹上自己调制的新鲜梅荣耐斯,跟买现成的瓶装的蜡烛油味的大不相同。最后送的女孩子也有一份。

        汽车接连两次抛锚,送去修理,范妮便闹着要学开车,出去买东西比较方便,于是跟他合伙买了辆好些的二手车,是她去讲的价钱,用旧车去换,作价特别高,没让他花什么钱。他开车送她去,自然在场,也听不出她怎样与扎伊尔人达成默契,拿她没办法。当然她也知道在国外雇个司机该多贵。但是他心里想等她自己会开车,艾军有她接送,也不靠他了。

        她学开车,去了两次就不去了。车上装了小火油炉子无线电,晚上可以开到风景好的地方泊车,看灯赏月,赏雪,听音乐。姐姐姐夫就是她这样不着痕迹的撮合成的。

        他们回国后才结的婚。不久艾军也十载寒窗期满,夫妇相偕回上海,家中老母早已亡故,这些年一直是他哥哥当家,把产业侵占得差不多了。

        盎挂一天到晚阿哥阿哥的,叫得来得个亲热”范妮背后不免抱怨。

        总算分了家,分到的一点房地产股票首饰,她东押西押,像财阀一样盘弄,剜肉补疮,长袖善舞。撑持了几年,索性盖起大房子来,是当时所谓流线型装修,“丹麦现代化”的先声。新屋落成大请客,他们家那位大师傅不但学贯中西,光是一味白汗枣子布丁,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菜,本地的西餐馆就吃不到,就有也不是那么回事,更兼南拳北腿一脚踢,烤鸭子纸包鸡都来得,自制原畿色八寸见方的红酱肉,比陆稿荐还道地。连范妮也赶着叫他大师傅大师傅,体贴人微,不然普通住家,天天请客打牌也留不住他。也是图个清闲,比起菜馆掌厨到底轻松多了,等于半退休。而且菜馆分华洋川扬,京菜粤菜,本地馆子;顾此失彼,不免抛荒了他有些绝活。范妮朋友家里遇有喜庆,也常把他出借,连全套器皿,又包办采购,挑他捞笔外快。

        范妮场面虽大,能省则省,两个女儿只进了几年小学,就留在身边使唤,也让她们看着学学,却穿得比内地女生还要俭朴,蓝布罩袍,女佣手制的绊带布鞋,自己纳的布底反正有两个养老的老妈妈,别的活也干不了清汤挂面的短发,免得早熟起来不易控制。儿子也只读到中学毕业。他们父亲几乎赔上全部遗产,读到的学位有什么用这是不争的事实。赋闲多年后,也说不得学非所用的话了,心血来潮,也跟朋友合伙开过农场,办过染织厂,结果不过一件件衣料一盒盒鸡蛋分赠亲友。莱格焕种的白色洋鸡,下的蛋也雪白,特大。衣料有粉紫鹅黄的阴丹士林布,都是外间买不到的。

        他住在他们那座大宅里,就管他自己的一顿早饭与下午茶,橘皮酱不断档,再就是照料他那十几套西装。男子服装公认英国是世界第一,英国绅士虽然讲究衣料缝工,衣不厌旧,可以穿上几十年。艾军在英国定做的西装永远看上去半新不旧,有两件上装还在肘弯打了大块鹿皮补钉。一件衣服从来不接连穿一天以上诀窍在挂,而且是写实派厚重的阔肩木质钩架,决不是那种铜丝的。他又天生衣架子样,人长得像个“尖头鳗”,瘦长条子,头有点尖。

        澳腥耸桥ハ壬最讲究穿了,”洛贞向她姐姐说。

        姐姐噗嗤一笑道:“你不知道他衣裳多脏。”

        芭看不出来。”

        澳侵帜刈幽驮唷4蟾乓彩遣辉改玫较匆录淙ィ干洗次数多了伤料子,也容易走样。”因又笑道,“艾军那脾气急死人了,范妮有时候气起来说他。”

        洛贞笑道:“真说他”

        霸趺床凰”轻声摇头咋舌,又笑道:“范妮也可怜,就羡慕人家用男人的钱。”

        艾军说话慢吞吞的,打电话回来,开口便道:“呃”一声“呃”拖得奇长。

        女儿便道:“爸爸是吧”

        斑馈”依旧犹疑不决,半晌方才猝然应了一声“嗳”。

        范妮皮肤白嫩异常,眉目疏朗,面如银盆,五官在一盆水里漾开了,分得太开了些。回国后一直穿旗袍,洛贞看见她穿夜礼服在国外照相馆里照的相,前后都是u形挖领,露出一块白腻的胸脯,虽然并不胖,福相的腰圆背厚,颈背之间丰满得几乎微驼,在摄影师的注视下,羞答答的低着头。很奇怪,原来她也有她稚嫩的一面。

        女儿到了可以介绍朋友的年龄,有一次大请客,到北戴河去。那是要人避暑养疴的地方。因为有海滩,可以游泳,比牯岭更时髦。包下两节车厢,路上连打几天桥牌,奖品是一只扭曲凸凹不平的巨珠拇指戒,男女都可以戴的。把两套花园阳台用的黑铁盘花桌椅都带了去,免得急切间租借不到合意的。配上古拙的墨西哥黑铁扭麻花三脚烛台,点上肥大的塑成各色仙人掌老树根的绿蜡,在沙滩上烛光中进餐。大师傅借用海边旅馆的厨房做了菜,用餐车推到沙滩上,带去几只荷兰烤箱,占用几间换游泳衣的红白条纹帆布小棚屋,有两样菜要热一热。一道道上菜之叫,开着留声机,月下泳装拥舞。

        两个女儿都嫁得非常好。

        不久之前,钮家搬到香港去。这天洛贞刚巧到他们那里去,正出动全体人手理行李,东西摊得满坑满谷。真是天翻地覆了,她怅惘地想。

        坝星就走,没钱就不走,”她用平板的声音对自己说,就像是到北戴河去。

        叭毡救说氖焙蛞补过来了。”大概不止姐姐一个人这么说

        霸诶锿贩凑大家都穷,一出去了就不能不顾点面子。”姐姐说。

        光是穷倒就好了,她想。

        这是后来了,先也是小市民不知厉害。

        姐姐姐夫也是因为年纪不轻了,家累又重。这两年姐夫身体坏,就靠姐姐找了个事,给一个东欧商人当秘书翻译。洛贞失了业就没敢找事,找了事就再也走不成了,要经工作单位批准。

        也许因为范妮去了香港恍如隔世,这天姐姐不知怎么讲起来的,忽然微笑轻声道:“范妮那次回国在船上,他们跟船长一桌吃饭,晚上范妮就到船长房里去了。”

        洛贞听着也只微笑,没做声。也都没问是哪国的船,一问就仿佛减少了神秘性,不像这样是个女鬼似的悄悄的来了,不涉及任何道德观。

        想必就去过一次,不然夫妇同住一间舱房,天天夜里溜出来,连艾军都会发觉。她是不肯冒这险的。在国外那么些年,中国人的小圈子里,这种消息传得最快,也从来没人说过她一句闲话。

        姐姐一定一直没告诉姐夫,不然姐夫也不会这样佩服她了。

        因为尊重这秘密,洛贞在香港见到范妮的时候,竟会忘了有这么回事深藏在下意识里,埋得太深了也不知是否因为她为人不太调和,太意外了,反而无法吸收,容易忘记

        洛贞出来后就直奔范妮那里,照姐姐说的,不过嘱咐过不要住在他们家,范妮现在是跟女儿女婿住。见了面她说明马上要去找房子,范妮爽快,也只说:“那你今天总要住在这里,我这里刚巧有张空床。”

        她看了报上出租的小广告,圈出两处最便宜的,范妮叫女佣带她到街口杂货店去打电话。她很诧异。仿佛听说香港人口骤增,装不到电话,但是他们来了很久,也该等到了。范妮没有电话怎么行,即使现不做金子股票了,凑桌麻将都不方便。住的公寓布置得也很马虎。她留神脸上毫无反应,范妮倒已经觉得了,漠然不经意说了声:

        跋衷诙际钦庋。”

        跋衷谙愀凵意清,望出去船烟囱都没几只,”艾军回上海去卖房子,也曾经告诉他们。

        但是去打电话正值上灯时分,一上街只见霓虹灯流窜明灭,街灯雪亮,照得马路上碧清;看惯了大陆上节电,如同战时灯火管制的“棕色黑灯”,她眼花缭乱,又惊又笑。

        看了房子回来,在他们家吃晚饭,清汤寡水的,范妮脸上讪汕的有点不好意思,当然是因为没添菜。但是平时也这样美食家怎么吃得惯洛贞不禁想起那一次,有人乘飞机带了芒果到上海来送范妮,她心满意足笑着把一篮芒果抱在胸前摇了摇,那姿态如在目前。

        范妮现在虽然不管事,雇的一个广东女佣还是叫她太太,称她女婿女儿少爷少奶。女婿虽阔,还没分家,钱不在他手里。儿子跟着大姐大姐夫到巴西去了,二姐二姐夫大概也想出国。

        临睡范妮带洛贞到她房里去。似乎还是两个女儿小时候的两张白漆单人床,空下的一张想必是艾军的。

        艾军在上海住在他哥家,一住一年多,倒也过得惯;常买半只酱鸭,带到洛贞姐夫家来吃饭,知道他们现在多么省。饭桌上洛贞听他们谈起他房子卖不掉,想回香港又拿不到出境证。家里打电报来说他太太中风了,催他回去本来一向有这血压高的毛病,调查起来也不像是假话。拿着电报去给派出所看,也不是不生效。

        姐姐问知他每次去都是只打个照面,问一声有没有发下来,翻身便走,因道:“听人说申请出境非得要发急跟他们闹,不然还当你心虚。”

        无奈他不是发急的人,依旧心平气和向他们夫妇娓娓诉说,倒也有条有理。走后姐姐笑道:“艾军现在会说话了,真是铁树开花了,”又引了句:“西谚有云:宁晚毋缺憾。”

        他别的嗜好没有,就喜欢跳舞。是真喜欢跳舞,拣跳得好的舞女,不拣漂亮的。这时候舞场还照常营业,他常去一个人独溜。自从发现他的“第二春”,姐姐不免疑心道:“不要是迷上了个舞女了”

        范妮不在这里,大家都觉得要对他负责。姐夫托人打听了一下,也并没有这事。

        这一天他又来说,有个朋友拉他到一个小肥皂厂做厂长:“我想有点进项也好,不然一个人不是挂起来了吗”说着两手一摊,像个打手势的意大利人。

        姐姐姐夫都不劝他接受,但是这年头就连老朋友,有些话也不敢深说。

        洛贞也是对巡警哭了才领到出境证的。申请了不久,派出所派了两个警察来了解情况。姐夫病着,姐姐也没出来,让她自己跟他们谈话。她便诉说失业已久,在这里是寄人篱下。

        白约烘19茫那有什么”一个巡警说。两个都是山东大汉,一望而知不是解放前的老人。

        她不接口,只流下泪来,不是心里实在焦急,也没这副急泪。不会承认这也是女性戏剧化的本能,与一种依赖男性的本能。

        两个巡警不做声了,略坐了坐就走了,没再来过。两三个月后,出境证就发下来了。

        艾军自告奋勇带她到英国大使馆申请入境许可证。在公共汽车上,她忽然注意到他脸上倒像是一副焦灼哀求的神情,不过眼睛没朝她看。她十分诧异,但是随即也就明白了。

        我为什么要去告他一状她心里想。苦于无法告诉他,但是第六感官这样东西确是有的。默然相向了一会,他面色方才渐渐平复了下来。

        不想一到香港第一天晚上就跟范妮联床夜话。这艾军也实在可气。当然话要说得婉转点,替人家留点余地。不过她哪里是范妮的对手,一怔之下,不消三言两语,话里套话,早已和盘托出。

        范妮当时声色不动,只当桩奇闻笑话,夜深人静,也还低声说笑了一会,方道:“你今天累了,睡吧。”次日早晨当着洛贞告诉她女儿,不禁冷笑道:“只说想尽方法出不来,根本不想出来。”

        女儿听了不做声,脸上毫无表情。洛贞知道一定是怪她老处女爱搬嘴,惹出是非来。

        她没嫁掉,姐姐始终归罪于没进大学。在女中最后两年就选了业务科,学打字速写。姐姐怀了小韵,她一毕业就去打替工,就此接替了下来。洋行又是个国际老处女大本营。男同事中国人既少,未婚的根本没有。跟着姐姐姐夫住,当然不像一般父母那样催逼着介绍朋友。她自己也是不愿意。

        我们这一代最没出息了,旧的不屑,新的不会,她有时候这样想。

        每年圣诞节有个办公室酒会,就像闹房“三天无大小”,这一晚上可以没上没下的,据说真有女秘书给抵在卷宗柜上强吻的。咖哩先生平时就喜欢找着她,取笑她。这天借酒盖着脸,她真有点怕他。其实人这么多,还真能怎样

        而且他不过是胡闹而已,不见得有什么企图,从来也没约她出去玩。约她出去,不去大概也没关系,不会丢饭碗。当然这不过是揣度的话,因为无例可援他们这里的女秘书全都三十开外,除了洛贞,而她就是几个副经理公用的。有个瑞典小姐七十多岁了,也没被迫退休,还是总经理的秘书。圣诞夜的狂欢,也是给这些老弱残兵提高土气的不过咖哩这人是这样,淮都不怕他,但是也都知道有什么事找他没用上海人所谓“没肩胛”。

        人是比任何电影明星都漂亮,虽然已经有点两鬓霜了;瘦高个子,大概从来没有几磅上落;就是皮肤红得像生牛肉。

        信打完了,她抽出来看了一遍。有人敲门。她吓了一跳。难道是刚才那大副二副,找上门来了她把门小心的开了条缝。原来是芳邻,那英印人的黄种太太。

        拔铱梢越来吗”

        洛贞忙往里让。坐了下来,也仍旧没互通姓名,问知都是上海来的:

        拔颐亲诤缈凇薄从前的日租界。

        澳闶侨毡救,,洛贞这才问她。误认东南亚人为日本人,有时候要生气的。

        班取

        澳忝堑饺毡救”

        班龋到大阪去。我家在大阪。”

        芭叮我到东京去。”

        鞍。东京。”

        笑脸相向半响。

        罢庵淮真小。”

        班龋船小。”她拈起桌上的信笺。“我可以拿去给李察逊先生看吗”

        洛贞不禁诧笑。还说中国人不尊重别人的私生活,开口就问人家岁数收人家庭状况。跟我们四邻一比,看来是小巫见大巫了。一时想不出怎样回答,反正信里又没什么瞒人的事,只得带笑应允。

        她立即拿走了。不一会,又送了回来,郑重说道:“李察逊先生说好得不得了。”

        洛贞噗嗤一笑,心里想至少她尊敬他。同时也不免觉得他识货。业务信另有功。姐姐说的:“留空白的比例也大有讲究。有人也写得好,就是款式不帅。”

        投桃报李,她带了本照相簿来跟洛贞一块看。

        昂缈冢”她说。

        都是在虹口,多数是住宅外阳光中的小照片,也有照相馆拍的全家福,棕色已经褪成黄褐色,一排坐,一排站,一排青年坐在地下,男女老少都穿着战前日本人穿的二不溜子孤洋服。没有她。有了张她戴着三十年代体育场上戴的荷叶边白帆布软帽,抱着个男孩,同是胖嘟嘟的,在大太阳里眯着眼睛。

        罢馐撬”

        氨碇丁

        看了大半本之后,有张小派司照。

        袄畈煅废壬。”想是李察逊训练有素,她也像狄更斯块肉余生记里的米考伯太太,文绉绉的口口声声称丈夫为”米考伯先生”。

        他就这一张,其余都是她娘家人,有她的照片大概婚前的居多,不然根本无法判断,她一直也就差不多是这样子。

        与她合摄的孩子都是表侄堂侄。洛贞不禁恻隐。娶这么个子孙太太型的太太,连个子女都没有。

        这样的女人还值得到异族里去找当然李察逊自己还更不合格,还不是两下里凑合着。洛贞是一时脑子里转不过来。毛姆笔下异族通婚都是甘心冒犯禁条而沉沦,至少总有一方是狂恋。

        她认识的惟一的一对异国情鸳不算在毛姆后了。咖哩先生的女秘书潘小姐是广东人。论长相,也就是个踩扁了的李察逊太太,脸横宽,身材也扁阔,不过有南国佳人的rx房,而且“广人硬绷绷”,面部线条较强有力,眉目挺秀些,眼睛里常有一种愤懑不平之气。珍珠港事变后,上海日军进了租界,英美人都进了集中营。潘小姐忠心耿耿,按期给咖哩先生送粮包。咖哩先生跟他太太向来各干各的,互不干涉。太太喜欢养马赛马,他供给不起,好在太太自己有钱。两人都海阔天空惯了的,进了集中营,在营房里合住一个挂条军毯隔出来的铺位,挤鼻子挤眼睛的,没个腾挪,几乎马上就吵翻了。熬了几年,一出来就离了婚,跟潘小姐结婚了。

        这故事仿佛含有一个教训,不像毛姆的手笔,时代背景也不同了。大英帝国已经在解体,从集中营出来的人,一看境况全非。他总算找到了个小母亲,有了个归宿。

        战后行里大裁员,咖哩先生也提早退休了,因此他再婚的消息没有掀起更大的震撼。洛贞解雇后就跟老同事没来往了,不像沦陷时期大家留职停薪,还有时候见面。潘小姐送粮包,就是听所罗门小姐说的。那天所罗门小姐请她去吃下午茶,是公寓房子,姊妹俩同住,姐姐矮胖,是较典型的犹太女人,在另一家洋行做事。有些老处女喜欢表示大胆,不过她说的笑话就粗俗,不及她妹妹尖酸风趣。姊妹花向来是一个带一个,不怎么漂亮的也连带沾光。像这姊妹俩排排坐着,衣饰发型都相仿,就使人觉得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她们的黑发天生整齐的小波浪纹,这发型过时了之后也改不了。姐姐头发已经花白了。洛贞不禁替所罗门小姐叫屈,她其实不难看,要不是跟这姐姐同起同坐,把她漫画化了。

        洛贞到她们浴室去洗手,经过卧室,两张小铁床并排,像小孩的,觉得可笑,而又惨然。

        讲起潘小姐送粮包,所罗门小姐笑道:“你倒不去看看他去。”是说咖哩先生那样爱找她开玩笑。

        拔矣植皇撬的秘书。”

        战后常想起这一问一答。如果她是他的秘书,她想她也会送粮包的。

        看照相簿,她终于笑问:“你跟李察逊先生怎么认识的”

        拔姨眯纸樯艿摹崩畈煅废氡匾沧诤缈冢虹口房子便宜,离外滩营业区又近,电车直达,上写字楼方便。也许邻居的青年带他逛日本堂子,见识过日本女人的温顺柔媚。

        他们知道他在洋行做事。“想结婚吗给你介绍花子小姐吧”

        没有结婚照片。日本人不讲究这些,去趟神社就算了。有她这庞大的亲族网在,不会是同居。她大概是单身出来投亲找对象的,正如许多英国女人到远东近东来嫁人。

        他家里似乎没什么人。父亲生出这么个小黑人来,不见得肯带在身边。但是总算供给他读书口音上听得出是当地的不列颠学校出身。娶个日本老婆是抗议兼报复。不等上海沦陷,已经亲日了。

        在那以后,陪太太回国。这两年日本繁荣了起来,太太娘家人多,极可能有生意做大了的,用得着他这么个人写英文信。去投亲是顺理成章的事,不比洛贞去投奔老同学太“悬”,虽然同是不懂日文,他又年纪不轻了,总有五十来岁了。她不知道怎么认定他不懂日文。其实怎见得人家不懂饭桌上当然不能夫妇俩自己说日文,不礼貌就是不懂有老婆当翻译,不像她到了那里言语不通,寸步难行。但是她只觉得自己比他年轻有希望。

        照相簿一页页掀过去,李察逊太太在旁看得津津有味,把她这辈子又活了一遍。看完了便欣然抱着薄子走了。

        船上就是蟑螂太大。洛贞晚上睡觉总像是庙下蠕蠕感到人体的暖气就会从床板上爬出来。又会爬进行李里,带上岸去。在香港租的房间没有家具,她就光买了一床草席,一罐杀虫剂,一只喷射筒。一丈见方的小房间,粗糙的水门汀地,想是给女佣住的,墙倒是新粉刷得雪白,而且位置在屋角,两面都是楼窗,敞亮通风,还看得见海。她一眼就看中了,没去看第二家。睡水门汀,夜里寒气透过席子,一阵阵火辣辣的冰上来,就爬起来开箱子,把衣服一件套一件,全都穿上再睡。

        下午炎热,二房东坐在甬道里乘过堂风。是个小广东人,蟹壳脸,厚眼镜放大了眼睛,成为金鱼眼,瘦骨伶仃穿件汗背心,抱着个婴儿摇着拍着,唱诵道:“女音内,上声啊女啊”像三十年代颓废派诗人的呻吟:“女人啊女人”

        ,

        天太热,房门都大开着。一个年轻的叶太住最好的一间,房子也不大,一堂宁式柚木家具挨挨挤挤摆不下,更觉光线阴暗。惟一的女佣是叶太雇用的,佣人间租了出去,便在厨房里睡行军床,叶太是海人,长得活像影星周璇,也娇小玲珑,不过据说周璇皮肤黄,反而上照,拍摄出来特别光润莹洁,这位叶太却十分白。叶先生每天下班时间来一趟,显然是个外室,也许本来是舞女。

        叶先生一来了就洗澡。浴室公用,蟑螂很多,抽水马桶四周地下汪着尿。女佣临时手忙脚乱打扫了一下,便哗哗放起水来,浴缸里倒上小半瓶花露水,被水蒸汽一冲,满楼奇香冲鼻;一面下厨房炒菜热菜烫酒,打发叶先生浴罢对酌。亚热带夏天天长,在西晒的大太阳里忙这一通,正是夕照中众鸟归林鸦飞雀噪的情景。

        叶太隔壁,两个上海青年合住一间,大概是白领阶级,常跟叶太搭讪,她也常站在他们房门口长谈。叶先生一来了,都躲得无影无踪。

        大家走过房门口,都往里看看,看见洛贞坐在草席上,日用的什物像摆地摊一样。这可真搬进难民来了,房子要贬值了。

        她自己席地而坐很得意,简化生活成功,开了听的罐头与面包黄油搁在行李上,居然一只蟑螂也没有。但是这些上海人鄙夷的眼光却也有点受不了。

        这户人家人杂,她的信又是寄到钮家代转。住得又近,常去看有信没有。自从她告密有功,范妮对她总是柔声说话。这天问知她房租只七十万港币一个月,不禁笑了,见她能吃苦,也露出嘉许的神色,因又道:“可还能住”

        胺考浠购茫不过洗澡间太脏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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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从此经常带了毛巾和肥皂去洗澡,直到找到了事,搬了家,公用的浴室比较干净,才不大去了。这天她来告诉范妮要到日本去。

        澳悄阏饫锏氖履”

        爸缓么堑袅恕

        跋衷谡沂履眩日本美国人就要走了。”

        洛贞笑道:“是呀,不过要日本人境证也难,难得现在有机会在那边替我申请。”也许去得不是时候,美国占领军快撤退了,不懂日文怎么找事她不过想走得越远越好,时机不可失。

        范妮沉默片刻,忽又愤然道:“那你姐姐那里呢”

        范妮知道她是借了姐姐姐夫的钱出来的,到了香港之后也还汇过钱来。现在刚开始还钱,他们也是等着用。但是姐姐当然会谅解她的。想不到范妮代抱不平,会对她声色俱厉起来,到底又不是自己子侄辈。她也有点觉得,范妮的气不打一处来还是“报喜不报忧”这句话。人家好好的一份人家,她一来了就成了弃妇怎么不恨她

        范妮见她不做声,自己也觉得了,立即收了怒容,闲闲的问起她办手续的事。还送了她两包土产,叫她带去给她的同学,日本吃不到的。

        自从那次以后,她有两三个星期没去,觉得见面有点僵,想等临走再去辞行,可隔得太久了又拿不准几时动身。这天忽然收到一张讣闻,一看是“杖期夫钮光先”与子女女儿“适陈”“适何”具名。艾军的本名不大有人知道,连看几遍才明白了过来。范妮死了。实在意想不到,一直没听见说不舒服。一定是中风,才这样突然。去年屡次打电报到上海去说中风,终于实现了。

        她自己知道闯了祸,也只惘惘的。

        当然也不是没想到,范妮一定写了信去骂了,艾军一定会去向姐姐姐夫诉苦,他们是范妮最信任的朋友,要靠他们去疏通解说。即使艾军不好意思告诉他们,范妮给姐姐写信也会发牢骚的。总之不会不知道。姐姐信上没提,是因为她一个人在外面挣扎图存,不是责备她的时候。

        现在好

        姐姐最好的朋友。

        讣闻上有办丧事的地点,在中环一家营业大楼地下层。虚掩着两扇极高的旧乌木门,一推门进去,人声嘈杂,极大的一个敞间,一色水门汀地与墙壁,似乎本来是个银行的地窖保险库。想必是女婿家的管事的代为借用的。只见三三两两的人站着谈话,都是上海话,大都是男子在谈生意行情与熟人。她心虚,也没在人群中去找范妮的女儿打听病因,只在人堆里穿来穿去,向上首推进。灵前布置得十分简单,没有香案挽联遗照,也没有西式的花圈花山音乐,瞻仰遗体。她鞠了一躬就走了,在门口忽见他们家的广东女佣一把抓住她的手,把一个什么小物件揿在她掌心,动作粗暴得不必要,脸上也有点气哄哄的,不甘心似的。

        还不是听见他们少爷少奶说:都是她告诉太太,先生在上海不想回来了,把太太活活气死了。剩下少爷少奶也不预备在香港呆下去了,吃人家饭的也要卷铺盖了。

        她怔怔的看着手中一只小方莆红纸包。她只晓得丧家有时候送吊客一条白布孝带,没听见有送红包的。是广东规矩他们女婿家也不是广东人,难道真是人乡随乡了还是女佣的主张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没走出门去就拆开红包,带着好奇的微笑。只见里面一只毫硬币,同时瞥见女佣惊异愤激的脸。

        有这样的人还笑太太待她不错。

        她也是事后才想到,想必是一时天良发现,激动得轻度神经错乱起来,以致举止乖张。幸而此后不久就动身了。上了船,隔了海洋,有时候空间与时间一样使人淡忘。怪不得外国小说上医生动不动就开一张“旅行”的方子,海行更是外国人参,一剂昂贵的万灵药。

        这只船从香港到日本要走十天,东弯西弯,也不知是些什么地方。她一个人站在栏杆边看装货卸货,码头上起重机下的黄种工人都穿着卡其布军装美军剩余物资。李察逊夫妇从来不出来。上层甲板上偶有人踪。也是穿制服的船员,看来头等舱没有乘客。

        这一天到了个小岛,船上预先有人来传话,各处待在舱房里不要出来,锁上房门,无论怎样都不要开门。如临大敌,不知道是什么土人。这一带还有猎头族

        她站在圆窗旁边,看见甲板一角。只见一群日本女人嘻嘻哈哈大呼小叫一拥而上,多数戴眼镜,清一色都是和服棉袄,花布棉裤,裤脚紧窄得像华北的扎脚裤,而大腿上松肥,整个像只火腿。也有男的,年轻得多,也不戴眼镜年纪大些的大概都战死了穿着垢腻的白地黑花布对襟棉袄,胸前一边一个菜碗口大的狂草汉字,龙飞凤舞,铁划银钩,可惜草得不认识。显然这岛屿偏僻得连美军剩余物资都来不了,不然这些传统的服装早就被淘汰了。

        大概因为小岛没有起重机,只好让苦力上船扛抬。舱房上锁,想必此地土族有顺手牵羊的习惯。连乘客都锁在里面,似乎不但怕偷,还怕抢。甲板上碰见了,手表衣服都会给剥了去。倒看不出这些文质彬彬戴眼镜的女太太们。有一个长挑身材三十来岁的,脸黄黄的,戴着细黑框圆眼镜,十分面熟,来到洛贞窗前,与她眼睁睁对看了半晌。

        拔业钩闪硕物园的野兽了”,她想。

        也许从前是个海盗岛,倭寇的老窠;一个多钟头后开船了,岛屿又沉人时间的雾里。十天一点也不嫌长。她喜欢这一段真空管的生活。就连吃饭终于尝到毛姆所说的马来英国菜:像是没见过鞋子,只听见说过,做出来的皮鞋汤,炸鱼,牛排,甜品,都味同嚼蜡,亏那小东西崽还郑重其事的一道道上菜。海上空气好,胃口也好。

        老西崽见伙食这样坏,她也吃得下,又没人做伴,还这样得其所哉的,这哪是个环游世界见过世面的”老出门”只怕那笔从丰的小账落了空。快满十天的时候,竟沉不住气,忧形于色起来。她想告诉他不用担心,但是这话无法出口。

        在公共汽车上看见艾军哀恳的面容,也是想告诉他不用着想,说不出口。

        一桌吃饭,李察逊先生现在很冷淡。当然是因为她没去回拜,轻慢了他太太。既然到日本去,可见不是仇视日本人,分明看不起人。

        她也不是没想到,不过太珍视这一段真空管过道,无牵无挂,舒服得飘飘然,就像一坐下来才觉得累得筋疲力尽。实在应当去找李察逊太太,至少可以在甲板上散散步,讨教两句日文会话,问路也方便些,结果也没去。

        已经快到日本了,忽然大风大浪,餐桌是钉牢在地上的,桌上杯盘刀叉乱溜,大家笑着忙不迭拦截。

        李察逊先生见洛贞饮啖如常,破例向她笑道:“你是个好水手。”说罢显然一鼓作气,一纳头努力加餐起来。

        饭后扶墙摸壁各自回房。洛贞正开自来水龙头洗手,忽然隐隐听见隔着间房有人呕吐,不禁怔住了。他们此去投亲,也正前途茫茫。日本人最小气。吃惯西餐的人,嚼牛肉渣子总比啃萝卜头强,所以晕船也仍旧强饭另餐,不料马上还席了。

        船小浪大,她倚着那小白铜脸盆站着,脚下地震似的倾斜拱动,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所。还在大吐怕听那种声音。听着痛苦,但是还好不大觉得。漂泊流落的恐怖关在门外了,咫尺天涯,很远很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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