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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刘荃坐在写字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等候着。桌上的电话铃叮铃叮响了起来。没有人接。一个戴着黄色玻璃框眼镜满脸面疱的青年从旁边一张桌上站了起来,走过来代接。

        「解放日报馆。」他说:「戈同志不在这儿,一会儿再打来吧。」他把耳机搁回原处。

        外面天还没有黑,这庞大的房间里已经需要点灯了。桌上一盏碧绿玻璃罩的台灯,照在一张粉红吸墨水纸上。那吸墨水纸非常鲜艳而干净,上面没有一点墨水渍。

        「资料组的工作想必比较清闲,」刘荃想。

        也许别的部门也是一样。

        「听说现在报馆里的人根本没有什么事可做,」他想:「一切新闻都由新华社供给,用不着出去采访。编辑拿到了新华社的稿子就照样发下去,一个字也不能改,连标题都是现成的。」

        然而这广厅里依旧空气很紧张,无数的写字台上时时有电话铃响着,工作人员轻捷地跑来跑去。抑低了声音谈话,充份表现出「党报」的森严气象。

        刘荃是抗美援朝总会华东分会派他来的,要求报馆里供给他们朝鲜战场上美军的暴行的图片,作为宣传材料。这里的资料组长到资料室去找去了,叫他在这儿等着。

        电话铃又响了。隔壁桌上那小伙子又跑了过来。

        「戈珊同志走开了,一会儿就来。嗳,一会儿再打来吧。」

        刘荃已经等了很久很久,觉得很疲倦。向那边望过去,一盏盏绿莹莹的台灯,在那广大的半黑暗中像荷花灯似的飘浮着。

        然后他看见那资料组长戈珊远远地走了过来。刘荃略有一点诧异地看着她。刚才没注意,这女人原来长得很漂亮,像一个演电影或是演话剧的。是在舞台与银幕上常看见的那种明艳的圆脸,杏仁形的眼睛。鼻子很直,而鼻尖似乎锉掉了一小块,更有一种甜厚的感觉。但是她年纪似乎不轻了,颔与腮的线条已经嫌太松柔,眉梢眼角也带着一些秋意了。她的头发是烫过的,养得很长,素朴地向耳后拢着,身材适中,藏青呢的列宁装里露出大红绒衫线的领口。

        刘荃站起身来。她向他的椅子略伸了伸手,表示让坐,一方面也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翻阅着她带来的几张照片。

        她递了给他。照片拍得很清晰,而且一望而知是实地拍摄的。第一张就使人看了触目惊心,是一个半裸的女人被捆绑在一棵树上,一个淡黄头发的青年兵士叉着腰站在旁边看着,另一个兵士俯身拾取树枝堆在那女人脚边,显然是要放火烧死她。

        「没有美国兵的照片,」戈珊说:「只有德国兵的。」

        「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刘荃问。

        戈珊略点了点头。

        「是在什么地方」他注意到那被缚在树上的女人也和那兵士一样是黄头发,脸型也显然是高加索人种。

        「在欧洲,」她简短地回答着,随即探身过来指点着,「女人的头发需要涂黑,兵士的制服也得稍微修改一下。──这儿这一张是美国兵在那儿上操,制服的式样照得很清楚,可以做参考。」

        「可是──」刘荃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那一个部门里没有会修照片的,」他终于说。

        「这也并不需要什么专门技术,」戈珊笑着说:「而且事实是,照相馆里修照片的也就管替女人画眼睫毛,叫他改军装,也不一定在行。」

        这女人似乎过过长期的都市生活,刘荃心里想。

        她又用铅笔指指了照片上那女人的胸部。「这儿可以涂黑,表示rx房被割掉了。」

        刘荃怔了一怔。「完全涂黑么」他不能想象。那变成像乳罩一样。

        「不是。斑斑点点的黑迹子,看上去像血淋淋的伤口。」

        她看他仿佛很为难的样子,就又耐心地解释着:「很简单的。而且你要知道,我们现阶段的印刷技术还需要改进,这照片在画报上注销来,不定多么胡涂。能不能看出是个女人来,还是个问题。主要还是靠下面的图片说明,要做得醒目。」

        刘荃虽然唯唯诺诺,似乎有些不以为然,戈珊也觉得了。她顿了一顿,把脸一仰,用空蒙的眼睛淡淡地望着他。「你也许觉得,这跟帝国主义的欺骗造谣有什么分别。」

        「那当然两样的,」刘荃红着脸说。

        「有什么两样」她微笑着追问。

        「本质上的不同。」

        她仍旧淡漠地微笑着望着他,带着一种嘲弄的神气。然后她把铅笔倒过来,不经意地用尾端的橡皮轻轻敲着桌子,用平淡的语气说:「是的。首先,我们确定知道美军的暴行绝对是事实,而我们宣传这件事实,单靠文字报导是不够的。群众要求把报导具体化。所以照片是必要的。」

        「对。我完全同意。」刘荃很快地拍照片收了起来,立刻站起来准备告辞。

        她依旧坐在那里不动,含着微笑。他发现她似乎用一种鉴定的眼光望着他,使他感到不安。

        「以后我们经常地保持联络。」她突然欠起身来,隔着书桌伸出手来和他握手,脸上现出典型的共产党员的明快的笑容,露出整排的洁白的牙齿。

        刘荃伏在书桌上改照片。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张励到医院里去看褪去了,他腿上烫伤的创口溃烂了,到现在还没有痊愈。

        忽然有一个勤杂人真走了进来。

        「刘同志,周同志找你。」

        「在楼上」刘荃问。

        「嗳。叫你上去一趟。」

        周同志是办公厅副主任周玉宝,也就是办公厅主任赵楚的爱人,刘荃可以说是他们的直接下属。他们夫妇俩就住在楼上。抗美援朝总会华东分会的会址新近迁到这座花园洋房里,地方既幽静又宽敞,于是一些领导干部都搬了进来住着,按照地位高下,每人占据一间或两三间房间。

        周玉宝是管照顾的,房间与家俱的分配自然也在她经管的范围内,因此他们夫妇俩虽然只分到一间房,却是位置在二层楼,上下很方便,而且是朝南,墙上糊的粉红色花纸也有八成新。房间并不大,搁上一套深红皮沙发,已经相当拥挤了,此外还有一只桃花心木碗橱,与书桌、书架、双人大床、两用沙发、衣橱、冰箱、电炉、无线电,这都是玉宝的战利品。单是电话就有两架,一只白的,一只黑的。冰箱的门钮上牵着一根麻绳,另一端系在水汀管上,晾满了衣裙与短袜。水汀上也披着几件湿衣服。一进门,只觉得东西满坑满谷,看得人眼花撩乱。近窗还有一架大钢琴,琴上铺着镂空花边长条白桌布,上面搁着花瓶与周玉宝的深蓝色鸭舌帽。为了这只钢琴,刘荃听见说周玉宝和主持人事科的赖秀英还闹了点意见,赖秀英是秘书处处长崔平的爱人,她也要放一只钢琴在卧室里。据刘荃所知,两位太太都不会弹钢琴,不知道为什么抢夺得这样厉害。

        玉宝是山东人,出身农村,一张紫棠色的鸭蛋脸,翠黑的一字长眉,生得很有几分姿色。头发是新烫的,家常穿著一套半旧的青布棉制服,腰带束得紧紧的,显出那俏丽的身段。她有两个孩子,大的一个是男的,有两三岁了,保姆抱着他凑在粉紫花洋磁痰盂上把尿。玉宝自己抱着那周岁的女孩子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一面哄着拍着她,一面侃侃地责骂着炊事员孔同志。

        孔同志站在房门口讪讪地笑着,把帽子摘了下来,不住地搔着头皮。孔同志因为革命历史长,全面胜利后虽然仍旧是当着一名炊事员,已经享受着营级干部的待遇。

        「你不能总是这样老一套,搞工作不是这样搞的」玉宝扳着脸说:「现在城市是学习重点哪,路也该学着认认」

        「唉,就吃亏不认识字呵」孔同志说:「早先在部队里,生活苦,也顾不上学文化。行起军来,背上背着三口大锅一气走七八十里路──是指导员真说的:你当炊事员的,保护大伙的饭锅就跟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

        「得了得了,别又跟我来这一套一脑袋的功臣思想,自尊自大,再也不肯虚心学习了,犯了错误还不肯接受批评」玉宝的声音越提越高,孔同志不敢回言了,把鸭舌帽又戴上头去,一只手握着帽檐,另一只手却又在脑后的青头皮上抓得沙沙地一片声响,这似乎是他唯一的答辩。

        刘荃在孔同志背后探了探头。「周同志,找我有什么事吗」

        「哪,刘同志,你告诉他,八仙桥小菜场在哪儿。──早上已经白跑一趟了」

        「八仙桥小菜场──」刘荃想了一想。「离大世界不远。」

        孔同志不认识大世界。

        「靠近八仙桥青年会,」刘荃说。

        刘荃对于上海的路径本来也不很熟悉,也就技穷了,不知道应当怎样解释。「我给画张地图吧」

        「掩不会看地图。」孔同志眼睛朝上一翻,满心不快的样子。玉宝对他尽管像排揎大侄儿似的,他也能够忍受,那是服从纪律;要是连这些非党员非无产阶级出身的干部也要骑在他头上,那却心有不甘。他把帽檐重重地往下一扯,这次把帽子戴得牢牢的,头皮也不抓了。

        「他不会看地图,你让给他听吧,」玉宝说。

        现在轮到刘荃抓头皮了。「算了算了,掩去找个通讯员带俺去一趟,下回不就认识了。」孔同志不等玉宝表同意,转身就走。有刘荃在场,他的态度比刚才强硬了许多。

        玉宝把孩子抱在手里一颠一颠。「乍到上海来,过得惯吗,刘同志。」她每次见到刘荃,照例总是这几句门面话,却把语气放得极诚恳而亲热。「这两天忙着搬家,也没空找你来谈谈。我很愿意帮助你进步。」

        「希望周同志尽量地帮助我,不客气地对我提意见,」刘荃敷衍地说。

        她的意见马上来了。「刘同志,你文化程度高,孔同志现在进识字班了,他年纪比较大,记性差,你有空的时候给他温习温习──」

        刘荃不觉抽了口凉气,心里想这又是一个难题。孔同志怎么肯屈尊做他的一个绿窗问字的学生。

        「──你帮助他进步,我帮助你进步,好不好」玉宝向他嫣然露出一排牙齿,呈现着典型共产党员的笑容。

        「好。有机会的时候一定要请周同志多多指教。」刘荃只求脱身,匆匆走了出去,下楼回到他自己的办公室里。

        他在房间的中央站住了,茫然地向写字台望过去。

        这不是他的写字台。

        起初他以为走错了一间屋子。新搬了个地方,容易走错房间的。但是他在窗台上看见他的笔砚与台灯,还有张励敷腿伤的一瓶药膏。刚才都是搁在书桌上的,显然是书桌被人搬走了,东西给随手挪到窗台上。原来的那张书桌很大,两人面对面坐着。现在代替它的是一张破旧的橘黄色两屉小条桌,桌面上横贯着一条深而阔的裂缝,那一道裂缝里灰尘满积,还嵌着一粒粒的芝麻,想必是烧饼上落下来的。

        刘荃忽然想起他正在修改着的几张照片刚才收在写字台抽屉里。他急忙抽开那张小桌子的抽屉,两个抽屉里都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他着急起来了。他那几张照片是非常宝贵的,也可能是「海内孤本」,绝对不能被他失落了。搞工作怎么能这样不负责。对解放日报也无法交代。他可以想象那位戈珊同志的那双眼睛空蒙地嘲弄地向他望着的神气。

        他走出办公室去找勤杂人员打听,桌子是谁搬走的。谁也不知道。

        他再到楼上去问。保姆带着周玉宝的孩子在楼梯口玩。那保姆说:

        「刚才看见两个人搬了张书桌上来,送到赖同志屋里去了。」

        赖秀英住在二楼靠后的一间房间。为了工作上的便利,她和她丈夫都把办公室设在卧室隔壁。办公室的门开着,刘荃探头进去看了看,只有一个女服务员在里面,爬在窗槛上悬挂那珠罗纱窗帘。迎面放着一张墨绿丝绒沙发,紧挨着那沙发就是一张大书桌。

        刘荃走了进去。「这张书桌是刚才楼底下搬上来的吧」

        「你问干什么」赖秀英突然出现在通卧室的门口。她抱着胳膊站在那里,身材矮小而肥壮,挺着个肚子,把一件呢制服撑得高高的,颇有点像斯大林。她到上海来了一年多,倒还保存着女干部的本色。一脸黄油,黑腻的短发切掉半边面颊。

        「我有点东西在这抽屉里,没来得及拿出来,」刘荃陪着笑解释,一面走上前去,拉开第二只抽屉。

        赖秀英仍旧虎视眈眈站在那里,显然怀疑他来意不善,大概是追踪前来索讨书桌,被她刚才那一声叱喝,吓得临时改了口。

        刘荃从抽屉里取出那一包照片。「是要紧的文件,」他说。

        「要紧的文件怎么不锁上。」她理直气壮地质问:「楼梯上搬上搬下的,丢了谁负责」

        刘奎开始解释:「我刚才不过走开一会,没想到桌子给搬──」

        「下次小心点在一个机关里工作,第一要注意保密」

        刘奎没有作声。他走出去的时候,她站在书桌旁边监视着,像一只狗看守着它新生的小狗。

        他回到楼下的办公室里,把笔砚搬过来,又来描他的照片。但是劝杂人员又来叫他了。

        「周同志叫你上去一趟。」

        刘奎只得又搁下笔来,把照片收到抽屉里,打算把抽屉锁上。但是这抽屉并没有装锁。他想了一想,结果捻开台灯,把照片上的墨渍在灯上烘干了,用一张纸包起来,揣在衣袋里随身带着,这总万无一失了。

        玉宝在她的房间里不耐烦地走来走去等着他。

        「刚才你问那张书桌是怎么回事」她说。一定是那保姆报告给听了。「搬到赖同志屋的那张书桌是你的」

        「是的,给换了一张小的。」

        「干吗」玉宝愤怒起来。「你马上给换回来去叫两个通讯员来帮着你搬」

        「我认为还是先将就着用着吧。」刘奎觉得很为难。「现在那一张,小是小一点,也还可以对付,就是抽屉上要配个锁,为了保密──」

        「配什么锁,那么张破桌子楼底下一天到晚人来人往的,万一有国际友人来参观,太不象样了你马上去把那一张给我搬回来」

        「赖同志一定不让搬的,刚才我去问了一声,已经不高兴了,」刘奎只得说了出来。

        「你这话奇怪不奇怪,凭什度自己屋里的东西让人家拿去了,还一声都不敢吭气」玉宝瞪着眼向他嚷了起来:「青天白日的,有本事就把人家的东西往自己屋里搬成天只听见他们嚷嚷,说现在机关里正规化,正规化,不能再那么游击作风了,这又是什么作风──成了强盗也不是什么游击队」

        她立逼着刘荃去和赖秀英交涉。刘荃在革命队伍里混了这些时候,人情世故已经懂得了不少。他知道赖秀英这样的人决不能得罪,但是上司太太还更不能得罪。他终于无可奈何地向赖秀英的办公室走去。

        房门仍旧大开着,迎面正看见秀英坐在书桌前面,低着头在那里办公,也不知是记账。她的短而直的头发斜披在脸上,她把一绺子头发梢放在嘴角咀嚼着,像十九世纪的欧洲男子咀嚼他们菱角须的梢子。

        刘荃在门上敲了敲,引起她的注意。「赖同志,」他硬着头皮说:「关于这张书桌──」

        赖秀英万万没有想到,刚刚才把他吓回去了,他倒又来了。

        「怎么着」她大声说:「是我叫搬上来的──你打算怎么着东西也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公家的东西我是不像有些人那么眼皮子浅,什么都霸着往自己屋里搂──什么钢琴呀,冰箱呀,沙发呀你瞧瞧我们这沙发,弹簧都塌了分给我们的汽车也是旧的,好汽车轮不到我们坐我是一声也没出──我才不那么小气可是你不出声,真就当你是好欺负的」

        她越说越火上来,翻身向书桌上一坐,弯着腰把桌子拍得山响。「有威风别在我跟前使什么东西解放上海的时候要不是我们崔同志救了她男人一条命,她还有今天这一天呀就凭她那块料,要是没有她男人她也当上了副主任,我把我这赖字倒过来写」

        刘荃走出去,周玉宝早已抱着孩子站在她房门口等着。

        「在那儿嚷什么」她皱着眉问。

        「赖同志坚决地不让搬,」刘荃又笼统地回答了这样一句。

        她其实是明知故问,早已都听见了:「什么旧汽车新汽车──还有脸说他们崔同志拿了去就给漆了一通,里里外外都见了新,这该多少钱,你算算这不是铺张浪费是什么又是什么崔同志救了我们赵同志的命──告诉你,当初在孟良崮,要不是我们赵同志救了他一命,那崔平早就死了,她也嫁不了他,也抖不起来要不然,哼,就凭她赖秀英,什么人事科。连人屎也轮不到她管」

        刘荃没有作声,在楼梯口站了一会,转身下楼去了。玉宝却又唤住了他。

        「等孔同志回来了,叫他帮着你去搬书桌。非换回来不可这会儿我没那么大的工夫搞这个,一会儿还有民主人士来开会。」

        刘荃猜她也是借此落扬,当时也只有含糊答应着,走下楼去。

        「还没有体验到革命大家庭的温暖,先感到了大家庭的苦痛。」他想。

        他回到办公室里,张励刚从医院裹着了腿回来,一看见他就问他们的写字台到哪里去了。刘荃只约略地说了两句。他这种地方是寸步留心的,话说多了要被称作「小广播」,要被检讨。

        但是刚才听周玉宝赖秀英提到她们的丈夫过去的历史,不免引起了他的好奇心。谈话间就随口问了一声:「赵楚同志和崔平同志是不是都曾经参加解放上海的战役」

        「是呀,他们都是团长,他们那两团人并肩作战,都是由虹桥路进上海的。」张励虽然也是初来,他神通广大,已经把上司们的来历打听得一清二楚。那是因为他没事的时候常找着那炊事员孔同志套交情,孔同志看他是个党员份上,也很乐意和他聊天。孔同志是赵楚的老部,所以源源本本把赵楚的全部历史都讲给他听了。

        「说起来真是可歌可泣,」张励四面张望了一下,很神秘地把椅子向刘荃这边挪了挪。「像赵楚同志跟崔平同志、真够得上说是生死之交了。在中学时代就是最要好的同学,一块儿考进大学。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一块儿跑到延安去参加革命。在半路上崔平害痢疾,非常危险,幸亏赵楚日夜看护他,总算保全了性命。到了延安,两人都进了抗日大学。毕业以后,毛主席派他们俩化装穿过沦陷区,到江南参加新四军,在军队里干政治工作。又遇到皖南事变,赵楚的腿上了一枪,没法逃走,崔平舍命忘生地去救他,两人一同被俘,囚在江西上饶。然后抗日战争发生了,大批的囚犯都得往里挪。半路上走到赤石,犯人暴动起来,赵楚受了伤,崔平背着他逃跑,从福建的赤石镇一直背到福建江西边境的武夷山顶。」

        刘荃默默地听着。他所知道的赵楚与崔平,已经是一副「革命老油子」的姿态了,但是他也能够想象他们是两个热情的青年的时候。

        「在一九四七年的孟良崮战役里,」张励继续说着:「赵楚是华东野战军里的一个营长,崔平是他那一营里的政治指导员。崔平在火线上受了伤,赵楚又冒了生命的危险爬上去,把他救了回来。一九四九年解放上海的时候,他们一人带了一团兵由虹桥路进上海,赵楚受了重伤,又是崔平舍命忘生救了他的性命。」

        刘荃不由得为这故事所感动了。无论如何,这两个人是为了一种理想流过血的,而他们的友情是这样真挚。这两个人的妻子彼此嫉恨,也是人情之常吧,因为她们的丈夫屡次为了救朋友,差一点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做妻子的对这样的朋友当然没有好感。

        她们只是极普通的女人,刘荃心里想。他最初见到她们的时候,的确是觉得惊异而且起反感,因为她们身为革命干部,而竟是这样世俗、贪婪、脑筋简单。现在也看惯了。她们是精明的主妇,不过因为当干部的永远是东调西调,环境太不安定,所以她们是一种犷悍的游牧民族的主妇

        「真是伟大的友谊。」张励忽然把声音压得极低,秘密的说:「甚至于同爱一个女人,也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友谊。」然后他连忙解释:「当然这也是因为一个干革命工作的人。工作的热情比爱情更──」

        「那女人是谁,是周玉宝吗」刘荃有点好奇地问。

        张励一句话说了一半,被打断了,略有点不高兴,微微摇了摇头。

        「难道是赖秀英」也许那时候他们是在一个极荒凉的,女人非常稀少的地方。

        「不是。──是他们在抗大读书的时候的一个女同学。两人同时追求她,后来是崔平胜利了。可是那时候他还是下级干部,没有资格结婚。后来他跟赵楚两人被派到江西去了,那女人在延安,由组织上给做媒,嫁了个老干部。」

        这一类的故事刘荃听得多了,常常有年轻的男女一同参加革命,两人发生了爱情,但是男方不能结婚,需要耐心等待,慢慢地熬资格。然而事实却不容许女方等待那样久。无论她怎样强硬,组织上总有办法「说服」她,使她嫁给一个老干部。

        每逢听到这样的事情,他总是立刻想起黄绢来。她能够等他等多么久呢自从来到上海,已经陆续地接到她三封信,但是信的内容是那样空虚,仅只是一些冠冕堂皇的门面话。韩家坨的土改已经胜利完成,她已经回北京去了。因为土改工作努力,已经被批准入团,最近被派到济南的团部里工作,生活虽然苦,精神上非常愉快,对于他也仅只是勉励他努力工作,完全是一派乐观的论调。他明知道她信里不能够说真心话,因为组织上随时可以拆阅一切信件。不但信里不能发牢骚,信写得太勤或是太像情书也要害他挨批评的。其实他自己写给她的信也是一样永远是愉快积极而空洞的。但是每次收到她的信,总是感到不满。这样的信,使人越看越觉得渺茫起来,仿佛渐渐地不认识她了。

        也甚至于现在已经有人对她加以压力,要她嫁给一个有地位的干部。如果有这样的事情,他知道她的信里也决不会透露的。当然这一类的话也在不能说之列。同时,她一定也不愿意让他感到烦恼。但是因为他知道是这样,反而使他一直烦恼着。

        被派到上海来搞抗美援朝工作,也许他应当觉得他是有前途的,被重视的。张励大概也曾经这样想过。如果他们当时曾经被「冲昏了头脑」,来到这里不久,他就清醒了过来,感到自身的渺小了。现在全国的宣传员的队伍有一百五十万之多。单说在这机关里,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压在他们头上,一个个都是汗马功劳的。他们在这里的地位还抵不上从前衙门里的一个师爷。

        隔壁房间里忽然地板上咕咚咕咚,发出沉重的响声,震得他们这边桌上的茶杯都在碟子里霍霍响着。是隔壁办公室里的一个职员因天气太冷,在那里蹦跳着取暖。

        窗外的天空是纯净的一色的浅灰。外面园子里,竹篱笆圈着一块棕黄色的草地,红灰色三角形的石头砌的一条小路穿过草坪,一块块石头因为天气潮湿,颜色深浅不匀。在那阴寒的下午,房间里的空气像一缸冷水一样,坐久了使人觉得混身盐潮卤滴,如同吃食店里高挂着的一只卤鸭。刘荃与张励每人在棉制服里穿著两套夏季制服,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还是冷得受不住。张励找了点废纸,在铜火盆里燃烧着取暖,然后索性把整卷的朱丝栏信笺稿纸都加上去。办公室里别的没有,纸张是丰富的。他们这边屋里分到这么一只火盆,大概也还是沾了周玉宝的光,因为她是管照顾的。

        听说这座房子本来是一个阔人的住宅,沦陷时期被日本人占用了,胜利后也就糊里胡涂当作敌产接收了下来,解放后又被共产党接收了去,所以饱经沧桑。像楼下这间办公室,就破坏得相当厉害,白粉的天花板上有一块块煤烟熏的黑渍子,是烧饭的煤球炉子熏的。地板上也是斑斑点点,都是香烟头烫出的焦痕。那粉蓝色糊壁花纸上也抹着一条条臭虫血,又有没撕干净的白纸标语。刘荃瑟缩地向着火,忽然想起黄仲则的两句诗:「易主楼台常似梦,依人心事总如灰。」以前在学校里读到,倒也觉得平常,这时候却颠来倒去放在心里回味着,觉得和自己的心境非常接近。

        怎么会忽然耽溺在旧诗的趣味里,真是没有出息,他想。但是也许并不算没出息,现在从毛主席到陈毅,不都是喜欢做诗填词吗动不动就要横菜赋诗一番。似乎中共的儒将特别多,就连这里的赵楚崔平两位同志,不也是知识分子出身的军官吗──他们并没有作了歪诗送到报上去发表,刘荃认为这也是他们的好处。但是也说不定是因为他们只做到团长的地位,官还不够大。

        他看到赵楚与周玉宝的家庭生活,不免有时候想象着,不知道他自己和黄绢有没有这样的一天。他现在虽然消极得厉害,总仍觉得做和黄绢如果处在赵周的地位里,多少总可以做一点有益的事,因为现在根本不是「法治」而是「人治」,有许多措施完全是由个别干部决定的。

        当然一方面仍旧不免要造谣、说谎,做他现在干的这一类的工作。但是至少晚上回到家里来,有黄绢在那里,在他们两人之间,不必说违心的话,不会觉得是非黑白完全没有标准,使一个人的理性完全失去凭依,而至于疯狂。

        要是有一天能够和她在一起,也像赵楚与周玉宝一样,有孩子,有一个流浪的小家庭,也就感到满足了。然而这是一个疲倦的中年人的愿望,在一个年轻人,这是精神上的萎缩。

        这样的愿望,已经最没出息的了。然而,还是没有希望达到目的。

        火盆里那一点红红的火光很快地已经要熄灭了。刘荃心里异常灰暗。张励又去找些纸来烧,背着身子站在那里寻找燃料。刘荃突然从衣袋里摸出黄绢最近的两封信,连着信封用力团成一团,丢到火盆里。火焰突然往上一窜,照亮了他的脸。

        他倒又觉得空虚起来,开始计算着几时可以收到她下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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