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王他曾有过五年的军旅生活,当兵的地方是在徐州警备区,城市的卫戍部队,相对一般陆军多少要散漫一些,空闲也多一些。尤其到了后两年,他以一个超期服役的老列兵资格,就可又多获一点自由。这些空闲,大王全用来做一件事:读书。他读完警备区阅览室里的书,又在徐州市图书馆办了借书证,将那里的书也读完了。这时,他就结下了几个地方上的朋友,他们接着向他提供书,有一次,还带他去过一个师范学院的教授家里拜师,但去过一次之后却没有去第二次。
大王他曾有过五年的军旅生活,当兵的地方是在徐州警备区,城市的卫戍部队,相对一般陆军多少要散漫一些,空闲也多一些。尤其到了后两年,他以一个超期服役的老列兵资格,就可又多获一点自由。这些空闲,大王全用来做一件事:读书。他读完警备区阅览室里的书,又在徐州市图书馆办了借书证,将那里的书也读完了。这时,他就结下了几个地方上的朋友,他们接着向他提供书,有一次,还带他去过一个师范学院的教授家里拜师,但去过一次之后却没有去第二次。关于这次拜师的经过,等一会再说。总之,大王他读过的书,在量和质上,远远地超出他所受的农村初中三年级的程度。如果撇去杂和乱不讲,也超过了一个大学生,甚至研究生。也正因为这个杂和乱,大王阅读的面就非常广:小说,散文,诗歌,哲学,医学,数学,地理,考古,军事,只要是到手的一本书,他必是从头到尾地读完。很难说大王有多么深的理解力,但他的记忆力却是惊人的。多少是有一些自觉地,他训练着自己的强闻博记。最典型的表现是他从来不买一本书,都是借,倘若有人会送他一本书,那么,他一定是看一页,撕一页,等到看完,这本书就不复存在,就好像被他吃进肚子里面,他将它全部背了下来。可以说,他不是凭理解,而是凭记忆,吸收了书本给他的知识。所以,他的阅读就给了他两项成就,一项是知识竞赛。先是在警备区自娱自乐的联欢会上得利,奖品不外乎毛巾,笔记本,水笔一类的小东西。然后,被推举到师里的比赛上,奖品和名声都要重一些。接着,军区举办的知识竞赛他也得了第一名,奖品是一部辞海。大王的理想,是到电视台参加竞赛,可却不知道应当通过什么途径,据说需要交一笔数目不小的报名费。其实电视台收钱的说法未必确凿,但大王却似乎喜欢这样的说法,这满足了他的好胜心,说明他所以没能参加电视台的竞赛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没有钱;也满足了他和社会的对抗心,他就此可得出“社会是势利的”这样的结论,两点都是年轻人的心理需要。这是第一项成就,第二项则是他的辩才。他的辩才随了知识的积累,不断地增进。开始的时候,大王是以量取胜,就是将他的知识一股脑儿地堆砌起来。由于强闻博记,辩论的材料就十分富裕,供给充足,一张口就来,似乎是触类旁通,事实上是很拉杂的。但是,却造成一种雄辩的印象,在气势上占领了上风。当这些知识化成词语,就好像自动地,从大王嘴里滔滔涌出,大王他模糊感觉其中隐藏着一条首尾相衔的锁链。是这条锁链,将那么些不相干的环节收拾起来,串连起来,这就是逻辑。大王所受的初级教育没有给予他哲学的训练,他只能靠自己摸索。这个发现使他十分兴奋,用个不敬的比喻,他就像猎犬一样满地嗅着,试图寻找到这个神奇地将种种事物联系起来的隐形线索。这线索埋在他的庞杂的知识之下,忽隐忽现。有时候,他差点儿就拽住它的尾巴了,可惜不知觉中又让它滑脱。一旦从电视里看到大学生辩论会的节目,他便被迷住了。迷住他的并不是双方各持一见的观点,而是,竟然无论站在哪一方,都有得胜的机会。他又模糊感觉到了那条锁链。这条锁链的衔接其实无比灵活,它是可以根据需要去串连那些于己有利的知识,以集合力量,在观点的内容之外,起着推动的作用。他以灵敏的嗅觉,嗅出了具体事物之下的抽象定理,他无法去描绘这形而上的存在,凌乱杂芜的现象这现象由于他无节制的阅读又繁衍出现象的现象,就像鸡生蛋,蛋生鸡,它们压迫了他的知性。可他就是感觉到那奇异的存在呢在大学生双方的辩论中,他眼见着失利的一方,攀着这看不见的链子,渐渐地站起来,站稳脚跟。大王他,凭着蛮力,在壅塞的知识堆里,开出一条逻辑的路,他摸着了诡辩的窍门。
辩论的乐趣很快取代了知识竞赛。而辩论也不像知识竞赛,必需特定的条件,比如,用他的话说,缴纳报名费才可参加电视大赛。辩论是随时随地都可进行,任何一件事也都可作辩论的题目。比如,一盘下到中场的棋局,预测胜负就可一辩;车马炮的功能也可一辩;过河卒的原理再可一辩;棋局的规则更可大辩特辩;于是,何为胜何为负也是可辩的了。辩到此处,下棋这件事本身就都变得可疑了。而这就是大王最为得意的结果。就是说,经过一轮一轮的辩论,最终将辩论的主题推翻,使其不存在。当他在辩论中掌握了主动权,引向预定的方向发展,逐渐接近目标时,他兴奋得都红了脸,全身血液涌到头上,眼睛灼灼发光。他四处寻找辩论的机会,看起来就像是寻衅滋事,人们都有些怕他了。他还没开口,对方就说:我认输,我投降没有人能作大王的对手。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可上去没几个回合就下来了。大王渐渐感到了孤独,他甚至变得少言寡语,有过那样精彩的雄辩,日常的讲话显得多么无聊而且无味啊方才说的,他地方上的朋友带他去师范学院的老师家拜师,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他心里想的其实不是拜师,而是,辩论。那位老师住在城西,师范学院的教工宿舍,新盖的公寓楼。老师将他们引进一间四壁都是书柜的书房,因是在家里,老师就穿得很随便,背心裤衩,脚上却怕风寒似的套了一双尼龙丝袜。老师的年纪是在五十岁上下,可说正当学术的壮年。能够分配到新公寓,足见得在学校亦是受重视的。大约是出于一种惜学的古风,才会接待他们这样师出无名的读书青年的拜访。老师将他们引进书房坐下,双方有片刻无语。在他们自然是紧张拘束,在老师,恐怕是不了解他们的来意,而不知从何说起。静了一时,那引见的朋友说:老师有这么多的书啊老师就回答:不多,不多。老师是朋友的朋友的父亲,而朋友的朋友正在外地上大学,主客就都是生分的。趁了书的话头,那朋友就将大王介绍出场:我这位朋友特别爱看书。老师与大王这就对视了一眼。大王这日没穿军装,一件圆领汗衫,束在宽大的军裤里面。身体不是高大魁伟,甚至还不是结实,但却有一种紧张度,显现出操练与纪律的影响。头发是剃成平顶,展露出平整的额角,眼睛明亮,直视着老师。老师将眼睛移开,问道:平时看些什么书大王回答:瞎看罢了老师就温和地教导说:看书还是要有选择地看。大王问:老师以为如何选择好呢此时,老师的眼睛又回来了,他慈爱地看着面前这个谦虚好学的青年:是啊书是那么多,而人生是有限的,选择就尤为重要,意味着你可能将有限的人生利用到怎样大的程度。就这样,话题从读书转向人生。做老师的,总是会被语言蛊惑,然后迷失方向,他也已对这个青年放松了警惕。本来,青年的目光多少让老师起了戒心,现在,演讲占据了注意力。当他讲到人生的有限与认识的无限的时候,冷不防,青年将话题拉回来:那么我们如何选择读书呢老师一怔,发现自己离题了,但到底是有学识和修养,立即接住话头:认识,就是认识,我们应该选择的书是从中获取认识,而不是知识。青年又问:什么是认识什么又是知识这显然撞上了老师的枪口,老师笑了:知识是不告诉你不知道,告诉你就知道了的,认识却是,简单地说,一个字,就是看,你看见的是什么你如何去看所以,知识是第二手的,而认识,却是第一手。那么,好学的青年又发问:什么是第一手,什么又是第二手老师又是一笑,他简直有点喜欢上这个青年了,完全没有察觉,已经被他牵入一个埋伏圈。
第一手的,就是你所见所闻,直接反映在你的脑中,心中的一切;第二手,则是别人已经获取的经验与结论,转而由你所获取那么,青年截断道,那么,这第一手,也就是“所见所闻”里面,是不是包括了别人的经验和结论老师伸出一只手掌,暂时地挡住青年举个例子,比如说水老师举起案上的一杯水,“水”这个说法就是知识,认识是什么呢是流动的,要渗漏的,无色透明,可食用的一种物质。青年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紧接着:“物质”又是什么老师一怔,放下手里的水杯:你的意思是这个小小的迟疑,已经使老师开始走入被动。我的意思是“物质”这个词是知识,还是认识老师不由一笑,这一笑里难免含有着讥诮的意味,因觉着这问题的质量不怎么样。青年对讥诮恰巧十分敏感,他不依不饶地再一次问:物质,是知识,还是认识因带有情绪,这一遍问就有些像发难。老师便也收起笑容,表情严肃起来:“物质”是一个概念,它是客观存在的总称,是认识的对象;但“物质”这两个字,却是认识的结果,一旦成为结果,便成了知识。青年动了一下,虽然很轻微,却令人感觉他浑身毛发乍起了,就像一只好斗的公鸡:那么就是说,“物质”是一个名称,知识就是名称老师停下来,看着青年,他不知道青年是要把话题引向何处。此时的老师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也可能他就是年轻的,只不过败顶使他看上去像个老先生。青年开始发表宏论了:依老师的说法,这个世界一旦被认识了,就变成第二手的,也就是变成知识,更就是变成名称认识是不断发展的,老师怔怔地说了一句,就像在为大王作注释。而大王滔滔不绝所以说,事实上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名称的世界里,也就是知识的世界,第二手的世界。第一手的世界在哪里我看不见,您也看不见。流动的物质在哪里我们分明只看到水,氢和氧的最普遍的化合物。这第一手的世界一旦进入认识,就已经是变成第二手的,知识的,名称的,第一手的世界就此灭亡了。你说的其实是存在决定意识,还是意识决定存在,这是唯物论与唯心论的重要分歧老师努力从青年的言论中辨别思路。青年感激地向老师一笑,现在,他们的位置颠倒过来了,青年是老师,老师是学生这个世界是意识的,意识就是存在,难道不是吗意识不是存在的一部分吗听到这里,老师就又是一笑,这一笑是宽心的一笑,他放松下来了,因他看出这青年没有受过训练,思想是混乱的。这笑容又一次激怒了青年,他眼睛更加灼热,言语也更汹涌澎湃,他蛮劲上来了,制胜的心情使他急躁起来,他开始偏离逻辑的线索存在与意识是共存的,互相依附,没有意识就没有存在,没有存在也没有意识,这就好比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最初的形成是鸡还是蛋这也好像地球的第一次推动,是谁的手谁能够回答,最先形成的是意识,还是存在老师觉得青年简直是胡搅蛮缠,他不再发言,从辩论中退出,只是作一名听众。这再次激怒了青年,他站起来所以我们就很难说什么是第一手,什么是第二手,我们立足的这个世界,可能就是在意识中的,不是有“庄子梦蝶”吗什么是真,什么是梦我们现在,可能就是在梦里面,老师您,还有我,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就是一种意识,然而,我们在说话,交流思想,就又是存在了,至少在梦里老师在内心深处,承认这位青年有发达的头脑,甚至,也承认青年确实读过一些书,可,他还是认为这是一场胡搅蛮缠,简直是开玩笑。他站起身走出书房去,其实他只是去上厕所,但总归是有怠慢的成分在内,至少,可以事先打个招呼嘛青年的演讲戛然而止,他也知道自己是有些说乱了,而且急切中,把“庄周梦蝶”说成“庄子梦蝶”。
和老师的辩论成为一场羞耻了。他几乎可以像棋手复盘一样,将辩论的全过程从头再走一遍。他分明是掌握了主动,节节推进,每一个关节都是他占上风,可是,失败的趋势却不可阻挡地笼罩全局。他就知道,他输了。在某些关键的地方,他差那么一点,滑了过去,错失机关。这些机关隐匿在蔓生蔓长的枝杈之间,他就是看不见,抓不住它们呢可他,是那么一种生性颉颃的人,怎么能叫他服输呢他抓不住那些机关,不要紧,他可以另开辟一条新路。用现成老套的话说,就是大王他的方法论上出了偏差。他要是甘愿做平庸的人,满足于感性的印象世界,倒也好了;可他不是,他要向抽象的形而上世界攀登,却又缺乏思维的膂力,跨越不了分界线。他就悬在中间。照最通常的俗话说,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结果,便没了个安身立命之所。有谁能看清大王的尴尬处境呢匆匆忙忙的人世,都在奔自己的生计,能要求谁去了解大王,一个小当兵的,或者说老列兵的,知识的痛苦呢比他低的,都敬畏他,像方才说的,怕他;高的,老师那样级别的呢,又不爱与他对话,觉着他野路子,胡搅蛮缠。所以,大王他的内心,是有着无限的孤独。
当兵又把他当油了。初入伍时的志向在一个接一个干枯的日子里,早已经磨蚀得无影无踪。他是有些眼高手低呢,这是所有的思想者差不多都有的毛病。那些为实现目标必须施行的劳动,在他们看来,都是可笑的,甚至贬损人格。看着人们努力,争取,其中最幸运的人亦不过是入党,提干,进军校,他们高傲的眼睛,最终将目标也看成可笑的了。这有什么意思呢这是他们最常说的一句话。不知不觉中,他们从实际的生活里走出来,人生变得虚无了。而他们又不是真正的思想者,能够在虚无中享受哲学的快感;他们甚至不是虚无主义者,那也可以有另一番乐趣,颓唐的乐趣。他们一半向着虚无,另一半又向着现实。现实的世界并未与他们绝缘,事实上,多少有一点是,因为现实没有满足他们的欲求,才用虚无来搪塞。他们说,“这有什么意思呢”原意其实是,这么点小“意思”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总之,他们不是那种彻底的虚无,也不是彻底的现实,两下里都沾一点,所沾的那一点不是去芜存精,各取所长,而是他们要什么就拿什么。因此,他们同时就还是个人主义者。在这一点上谢天谢地,他们真正做到了彻底,不至于分裂他们的人格。也因此谢天谢地,他们虽然有一点苦闷,却远远及不上痛苦,他们没有痛苦这种高尚的感情。个人主义者都不会有痛苦的,但也不会有幸福。
就这样,当兵把大王他当油了。但这“油”并不在表面上,像某些老兵油子那样,军纪松懈,行为放纵,被老百姓骂作“丘八”。外表上,大王恰恰保持着一个军人的严谨,这种严谨甚至于超出了军人,而在向政治家靠拢。就是说,他的风度,不止是在仪态上,更是出自内部的一种控制力。老兵复员退伍,是军队里气氛最骚动不安的时候。在这个驻军九个师,自古兵家必争之地的古城里,流传着许多兵炸的故事,都是发生在军人复转时期。或是用手榴弹,或是用枪,最不济的也用棍棒敲碎几扇兵营和民房的玻璃窗,发泄心中的愤懑多年惨淡经营无果。这多是发生在农村兵身上,他们抱着改变命运的希望来到部队,最后希望落空,光阴却一去不返。他们还不是再走上一辈的老路,娶妻生子,面朝黄土背朝天送行宴上,酒都喝过了量,趁了酒,又说了过头话,有哭的,有笑的,有打起来的。一片狼藉中,大王他却声色不动。他没有沾一点酒,他是早知道酒的坏处的。看上去,就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了。他一个背包来,又一个背包去,回到了老家,浙江西部,与安徽皖南交界的山庄。他到家当年,就结了婚,妻子是等了他五年的初中同学,在乡里小学教书。隔年生下一子,再隔年生下一女。家中的生计是靠山吃山,种菜竹。竹子这样东西是自生自长,到季节只管去采,自有商贩上门收购。早几年,父母就将他与哥哥分了家,各人名下有一片山地,再有几间瓦房。他的复员费加上老婆的积攒,翻造了水泥预制板的小楼,带一个庭院。一院倒有半院盆栽,没有花,全是草本。背靠青山竹林,就有一些归隐的意境。每日里,用胶皮管接了井水浇盆栽,扫庭院,偶尔上山里看看竹子,他连书都少看了,只是看老婆从学校带回的几份报。有时,暮霭中,你看他一个人立于庭院,仰头看着房后屏障般的山,最后一点残照落在他身上,勾出一个清晰的背影。你心里不由会一惊,此人在想什么呢
作为一个有过见识,又读了这许多书的复转军人,从外面的大世界回到闭塞的务农生活里,他似乎显得太过平静了。在这平静底下,有着什么样的奥秘呢在浙西的山地里,不知什么地方就凹进去个山坳,坳里藏着个小村子,村里头几户人家。这隔绝的生活中,人的长相多少是奇峻的,似乎有些像山中的兽类。身量短小,却可根据需要延长与弯曲四肢。面目五官布局紧凑,轮廓突出,有一种观察的神情。总之是,有着远超出容积,于是压缩起来的能量,是为适应环境生存,物竞天择,进化的结果。大王则与本地人生相不同。他从小就是白皙的孩子,在本地人中间,他还算得上高,这大约也是一种异秉的表现吧后来,到了部队,他的身体与五官又发生了些变化,变得比例和谐,匀称,这是在开放的社会生活中,骨骼肌肉自行调节的结果。在眉宇间,还含蓄地保留了一种来自遗传的机敏表情。他从那个交通枢纽的城市徐州,回到这山坳里,真是沉得下来,三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三年里,他没有外出过,哪怕只是淤潜县城,只是在收竹笋的季节,接待过几个外面来的客商,来自临安,杭州,甚至还有一个上海。同所有的村民一样,大王也在家里请了酒饭,客商们自然要讲些奇闻异事。比如,有一桩贿赂案,是怎么败露的一天开常委会,主席台上坐着的领导见底下几个常委,在玩一只打火机。这只打火机很奇异,任谁打都打不着,惟有它主人的手打得着。原来是专为他一个人做的,将他的指模做上去,就认他一个人。领导便想,是谁替他做的打火机呢派人去查了,不料一查查出个上千万的大案。再有一桩雇凶杀人案。一个人被杀了,可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他有什么仇家,他家也无钱财。寻不到杀人动机,破案就难了,结果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杀手认错人了,于是就杀错了。最蹊跷的事情是一个骗子,从银行里贷到第一笔款,投资房地产;然后以建筑中的楼盘作抵,又贷到第二笔款,投资第二个楼盘;再用第二个楼盘作抵,贷到第三笔款就此,银行都抢着要贷款给他,因他资金一直在活跃地流动,事业兴旺极了。最后,事情败露,骗子坐了班房,可他的楼盘,却如雨后春笋,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生长起来因是贩笋的客商,用了“雨后春笋”的成语,就有一种风趣,主客都笑起来。
这样类似隐居的生活过了三年之后,大王就有些松动的意思。在他们邻近的县份里,有一座山,应是安徽境内著名的黄山的尾脉,新近开发了旅游业。七、八、九月份旺季的时候,他就去那里做一名轿夫。轿夫中多是山里的村民,原先也是靠山吃山,如今将山一古脑儿卖给旅游开发的集团公司,先还以为赚了大便宜,因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的,不曾想从此没有了生计。可白纸黑字大红印地签了合同,反悔也反悔不得,惟有的办法是村长每日到公司去坐着,再要讨些补偿。一个山里人能说出什么道理来,反是犯了错似的,要人家看在千把
口子过日子的分上,帮帮忙。但他有山里人的耿劲,早出暮归,像上班的职员一样,一日日地下来,搞得人家怕了他,纷纷躲他,却也并不会再给一分钱补偿。每日清晨,游客们还未上山,村长已经走到设在半山的公司办公室门前,聚在山路平台上的轿夫就喊他:点卯啦几日关饷中午吃几荤几素的盒饭村长手里擎着泡了茶叶的雀巢咖啡瓶,腋下夹一个黑皮包,就像往日去开征粮纳税的会,装没听见人们的嘲骂,头也不回地进了大门,有一点丧家犬的意思。轿夫们再一起哄笑。大王也在里面一起笑。轿夫们的活计其实亦很清淡,因毕竟不算名山,上山的游客并不十分踊跃,又大多年轻力壮,即便要乘轿,不过是好玩,乘一段就打发开了,但终究聊胜于无。像大王这样外来的,本地人多少会有一些排斥,觉着来抢他们饭吃。好在山民生性都很淳厚,竞争意识又不顶强,几日下来厮混熟了,就当自己人一般。大王尤其不跟人争抢,甚至还推让。他外出当兵这几年,也已将山上的活路荒疏了,轿夫更是苦力,认真要争,未必能争过,大王又不指望靠这个养家活口。那么,他究竟来做什么的呢
大王终日打量着这座山。从小在山里长大的人,山是同生计联在一起,照理不会有什么欣赏山的雅兴。但大王看这座山,却是有着特殊的心情。日落以后,最后一些游客已下到山底,轿夫们也各自回家,他却还流连在山里。潭水清彻,水里的卵石简直晶莹剔透,鸟在空山啁啾,树叶子落下都掷地有声。大王一个人,对着这座山,这山就像是活起来了,彼此都能听见心声似的。大王从游人所走的水泥台阶走下,走上樵夫和采药人踩出的小道,慢慢偏离了那些人工开发的景点,进入真正的山的腹地。偶尔有几次,他会遇上人,在暮色里紧张地动作,猛一回头,双方都吓一跳。只见那人收拾起家伙,转身就走,隐进杂树丛中。那是山上的村民,趁了没人偷着种和收一点药材,以为大王是旅游公司巡山的人。这陡然邂逅又迅速遁去,并没有使山因此变得热闹,反是更空寂了。大王用手里的棍棒扫着山路边的杂草,草丛里慌慌张张奔走着一些昆虫,可见在这静的深处,其实有着相当活跃的原动力。暮色渐变得湿润稠厚,四下里起来广大均匀的潇潇声,是夜露降下的声音。大王知道是下山回去的时候了,于是踩上一条下山路。回首间,蓦然见一道屏障般的山峦,顶上立几棵松柏,将天幕剪出参差错落的边。天幕是蟹青的蓝,山是黛色,其余的细节都归入这两色里,天地忽变得简约,并且抽象。大王的眼前几乎就要浮现起一个人的面庞,可终究没有浮现,还是隐匿在历史隧道的纵深处,融入无形之中。这个人于大王是无限的远,可是又近在身边,这座山是因这个人得名,这一处,那一处,留下传说。就在这山的顶上。说来叫人不信,大王从来就没上过那顶,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情顶上有千亩草甸。当年朱元璋对,此人就是朱元璋朱元璋被张士诚追击,率残部上山,在此屯兵,积养数载,骤然间,犹如猛虎下山,蛟龙出海,杀了张士诚,一举打下天下。现在,千年草甸已是这山的最重要景点,游客们爬山的目的地。每日里多少人登上山顶,观看那起伏的草浪。好几次,大王已经接近了山顶,可他还是没上去,似乎是,他还没做好准备,他以为他还不到时候。听见“朱元璋”三个字在上山的游客,不论老少妇孺的口中念来念去,他有一种“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历史悲戚感,还有一种好笑,笑世人轻薄。他想,有多少人,才能懂帝王之心他对那类牵强附会的传说同样嗤之以鼻,比如某一块石头上,朱元璋曾经睡过觉,等等的,也是轻薄。王气岂是凡人可感悟的这些小零碎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他还嫌有人闹哄哄地扰了这山的气象。天色向晚,游人走净,他独自徜徉山间,感觉到四周有一种氤氲,渐渐弥漫生起,合拢过来,洋溢于天地之间。王气重又聚敛,这山的真面目显现了。在暮色的薄暗中,谁也看不见大王脸上的微笑,他笑的是世人的浅陋,非要往那顶上去,一双俗眼能看见什么呢而他,不用看,也不是听,就是在一起。他不相信圣经上的,耶稣现身的事情,他觉着西人有些像小孩子:一是一,二是二,钉是钉,卯是卯,太实心眼了。说有神,神就化个人形来了他也信神,但他信的神却是无形,是钟灵毓秀。
入秋以后,游人渐渐少了,进入淡季,眼看着树叶凋黄,却有几株变了红叶,如几炬火焰。轿夫们也散了,各自寻找下冬季的营生,相约来年再见。等到来年,聚拢的人多少要有变化,几个年老力衰的不来了,却又添了几个青壮的后生。谁也不会记起曾经有一个缄默的汉子,不怎么与人搭拢,却也有些人缘。肯吃亏,轿夫间起了争执,他会用一二句话调停。像个读过书的人,可从不见他拿书。人们甚至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只知道不是本地,租住在村里的半间旧屋,自己起炊做饭。收活时在潭里洗澡,捧起水一扑,扑到脸上,倘有人招呼,便呼啦啦一抹,回头一抖一笑,飞溅开的水珠子里头,眼睛一亮。就像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一样,轿夫们也不知道他往哪里去了。
大王回到家中,住了几日,又出发了。他的老婆,人称叶老师的小个儿女人,问他这回去什么地方,他说杭州,叶老师就不多问了。她已经习惯男人这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习性。他们是初中里的同学,家在相邻两个村庄。叶老师是班上的好学生,而大王只能算位居中游。叶老师平素都不曾注意过大王,在已经发育成少女的她的眼睛里,大王只是未脱孩子形骸的小男生中的一个。在那样的年龄段里,女生们很难注意到同年龄的男生,谁叫他们晚熟呢三年初中毕业,叶老师如愿升了高中,大王则应征入伍。两年以后,叶老师在县城街上迎面遇见一个军人,骑一架自行车,忽地停在她跟前。叶老师很诧异,不知道此人是谁,等来人报出名字,她依然想不起当年同学中有这样一个体格匀称,态度沉着的男生。当他们靠到路边聊起来以后,她发现这个想不起的男同学竟然记得她的许多事:有一次她得了县里奥林匹克数学奖;有一次体育达标考试,五百米跑了三次她才通过;又有一次,她穿了一件上海买的白色连衣裙。时间就在回想当年中飞快地过去,他们在县城的街边聊了两个小时。下一次见面,就是周日放假。男同学直接来到她家,带了厚重的礼物,烟,酒,保健品,火腿,茶叶,那意思就很明白了。叶家的父母为了回报客人的厚礼,留了午饭。临时杀鸡,割肉,向方才宰了羊的邻居借了一只羊肺,办得很隆重,多少有着些回应的意思。叶老师觉着这位昔日的同窗操之过急了,但心里却是高兴的,因受人积极主动的追求。此人既是旧相识,又是新交情,是了解又是新鲜。再下一日,叶老师就去了他家,见过父母兄嫂,同样吃过一餐饭。饭后,随男同学参观了新房子,也就是他们如今住的这个院落。其时,还只是平房,而且是个房壳子,没有刷墙,也没有铺地,甚至也没有隔间。畅荡荡的房里边,搭了一张铺,是回来探家的男同学临时住的。铺的上方墙壁,贴了一张很大的世界地图。就在这张世界地图底下,男同学和叶老师做了那件所有少年人都好奇的事情。
叶老师这样的好学生,从小到大都是大人教训孩子时推荐的榜样,就算是长相好看甚至妩媚的,也不会有男生主动上前表示什么。优越地位养成的骄傲又不允许她主动向人家表示什么。高中里,男女生,尤其是女生,大多谈了恋爱,成双成对的。老师批评起来,也总是拿她作正面的例子,她却不像过去那么喜欢老师的夸奖了。老师的夸奖非但不使她骄傲,反而感到自卑。乡下的女孩都成人早,她也知道,有些女生都有过了和男生的经验,甚至有一二个悄悄去了邻县医院堕胎。宿舍里,女生们因要避着她,用暗语交流避孕的措施。她们的表情并无半点羞耻,而是一种得意。她心里,其实是相当落寞的。现在,简直就像是从天而降白马王子,那样坚决,肯定,甚至带些蛮霸地,攫住她了。当他扶她坐在床沿,从口袋摸出两片药片,用矿泉水喂她吃下,她没有一点疑问,也没有抗拒。凭她从同宿舍女生隐晦的只言片语,她猜想这是避孕药片。她也知道大多数男生不喜欢用避孕套,避孕套而且也不安全。她顺从地由大王摆布。有几次,两人的眼睛上下相对,竟然都很平静,也有一种陌生,好像在问:你是谁这初次的经验并未达到她原先预期的,出自一个爱读小说的女学生的浪漫想象,以为的如胶如漆,相亲相爱。其中似乎有太多的技术和操作的成分,占去了大半的注意力。他们并没有因此而亲密起来,甚至于未来的叶老师都不大能确信,他们的关系就这么决定了。这个人,自从与她有过这样的肌肤接触后,就变得缄默起来,再没有头一次在县城街上邂逅时的滔滔不绝。她发现,他们彼此远远谈不上了解。可是,她依然对这个经验感到满意。尤其是在事后的回忆中,这个经验又渐渐填入了她的那些浪漫想象,变得亲密了。
大王探亲结束回部队,就没有来信。她不是牵挂,也不是想念,而是觉着做了一场梦。这个人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显得那么不真实。等到她差不多把这个人放下了的时候,他就又来了。她坐在他的摩托车后边,随他来到他家,又到了那个属于他的院落里。房子还是畅荡荡的一座,孤零零的一张铺,墙上的世界地图还在,略微黄旧一点。他们依然是在地图下面做了那事。这一回,他们彼此都比一年前激动了些,因为动了欲念。紧紧箍着对方的身体,从男欢女爱中生出了些真情。可是大王回到部队上,依然没有信来。对于他在徐州那边的生活,叶老师无从想象,于是也不去多想。到了再下一次探亲,大王又出现在跟前,虽然是有意外的惊喜,但似乎也在预料之中。直到他正式退伍,将房子翻盖,装修,不等涂料干透,便将她娶进了门。此时,她已经从二年制的师范专科毕业,在镇上小学做一名公办教师。她对他依然谈不上有什么了解,但四五年的等待有了确凿的结果,就可证明这是个一诺千金的人。于是,再无他想,铁心跟定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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