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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傍晚,霍霍尔出去了。

        母亲点上灯,坐在桌子前面织袜子。

        但是,没过多大一会儿就又站起身来,犹犹豫豫地在屋里走了一趟,迈进厨房,上好了门栓,又紧紧地皱着眉毛回到屋里。她主下了窗帷,从隔板上面拿下一本书来,重新坐在桌子前面,向周围望了望,把身体伏在书上,她的嘴唇开始翕动了。每当街上有点声响,她就跟着颤动一下,耸起耳朵,把手掌掩在书面上面眼睛有时闭上,有时睁开,又轻声地念道:

        “生活,大地,我们”

        有人敲门,母亲跳起身来,把书赶紧放到隔板上,不安地问:

        “是谁”

        “我”

        雷宾走了进来,他威严地捋着胡子,说道:

        “从前,一声不问,就让人进来。你一个人在家吗嗳,我以为霍霍尔在这里呢。我今天看见他了监牢是不可能把好人变坏的。”

        他坐下来,对母亲说:

        “咱们谈谈吧”

        他意味深长地、秘密地望着她,使母亲感到一种模糊的不安。

        “什么都得用钱”他用沉重的声音说他的看法。“不管生还是死,都离不了钱,对吧。不论传单和小册子,都得用钱你知道弄传单和小册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不知道,”母亲似乎感到了什么危险,低声回答。

        “对,我也不知道。还有,你知道小册子是谁做的”

        “有学问的人”

        “那是大人先生们”雷宾说,长满了胡子的脸紧张起来,泛着红光。“就是说,大人先生们做了书,分给大家。但是,那些小册子里写的却是要反对大人先生们,你倒说说看,花了钱而叫人们反对自己,对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处呢嗳”

        母亲眨着眼睛,很胆怯地说:

        “你在想些什么呀”

        “哦”雷宾像狗熊似的在椅子上面转动着身子,说道:

        “对啦。我一想到这里,就凉了半截。”

        “你知道了些什么吗”

        “这是在骗人”雷宾回答。“我觉得,这是骗人。我都么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是在骗人。对啦。大人先生们说了许多难懂的事情,可是我们所要的,只是真理。我也知道真理了。我是不会上他们的当的。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将我推在最前面,他们要踏着我的尸首,像过桥似的向前进”

        他把那种阴森森的话,牢牢地缠在母亲的心上。

        “上帝呀”母亲悒郁地说。“巴沙真的不知道吗所有干这种事的人们”

        在她脑海里,闪过了叶戈尔、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和莎馨卡的严肃而正直的容貌。于是他的心颤动起来。

        “不,不”她否定地摇着头说。“我不能相信。那些人都是真心实意的”

        “你说谁”雷宾深沉地反问。

        “大家我所知道的一切的人”

        “不要只看这些地方,妈妈,你要看更远的地方”雷宾垂下了头说。“和我们接触的这些人,他们也许连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相信非这样干不行,但是,在他们后面,一定有人在那里享受好处。人是不会去做那些对自己有损害的事情的”

        这样说完,他又用农民的执拗的信念,添加了一句:

        “大人先生们永远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来的”

        “你想出了些个什么怪念头啊”母亲又怀疑起来,这样不解地问道:

        “我吗”雷宾朝她望了一眼,停顿了片刻,重复:“要离得这些先生们远一些,对啦”

        他又沉默起来,阴沉着脸。

        “我本来想和青年们接近,和他们在一起。对这种工作我是有用处的,我知道非对大家宣传不行。可是,现在我要离开了。我实在是不能相信他们,所以我非离开不可。”

        他低着头,想了想。

        “我一个人要走遍大小村庄。我要唤起老百姓。让他们自己起来。只要他们理解,他们是能够给自己寻找出路的。所以,我努力让他们理解他们除了自身之外,是没有希望的,除了自己的智慧之外,是没有别的智慧的。就是这样”

        她可怜起他来,觉得替他害怕。常常让她不愉快的雷宾,不知怎的,现在忽然觉得可亲可近;她缓缓地说:

        “人家会抓你的”

        雷宾望着她,静静地回答:

        “抓了,放了。于是我再去”

        “农民会亲自把你绑起来,这样,你就非坐牢不可”

        “坐牢,出牢,于是再去,至于农民,他们绑我一次、两次,但是到了后来,一定会明白没有绑我的必要,那时就会听我的话了我对他们说:你们不相信也不要紧,只请你们就听是了,只要他们肯听,慢慢就会相信的”

        他说得很慢,好像在没有说出口之前,每一个字都抚摸一遍似的。

        “我近来遇到了各种事情,懂得了一点道理”

        “你要被毁掉的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她悲哀地摇着头说。

        他用那双黑色的深深的眼睛,仿佛疑问和期待地对她望着。他那结实的身体向前屈着,两手按住椅子的靠背,黑胡须的轮廓里面,淡黑色的脸似乎苍白了。

        “你知道基督对于种子所说的话吗不死亡就不能从新的穗里再新生。我还不至于就会死呢。我很机警的”

        他在椅子上待了一会儿,慢慢地站起来。

        “我到酒店里去,在那里跟大家混一会儿。霍霍尔为什么不来呢又在开始奔忙吗”

        “是吧”母亲微笑着说。

        “应该那样干请你把我的话告诉他”

        他们并肩走进厨房,谁也不看谁地简短地谈了几句。

        “那么,再见吧”

        “再见,几时拿工钱去”

        “已经拿了。”

        “几时动身”

        “明天一早,再见”

        雷宾弯着腰,不悦地、笨拙地走到门洞里。

        母亲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无言以对地听着他沉重的脚步声,意识到自己心里的疑惑。然后,缓缓地回转身来,走进房间,把窗帷掀起一点来,向穿外眺望。玻璃之外,一丝不动地笼罩着墨黑的夜色。

        “我过的真是黑夜的日子”她这样想。

        她对于这个农民,觉得可怜他是如此一个魁梧而强壮的汉子。

        安德烈回来了,他还是活泼而兴奋。

        当她把雷宾的话告诉他的时候,他说:

        “就让他敲着他真理的钟声,到各村庄去唤醒人们吧。他很难跟我们搞到一起。在他的头脑里,有一种独特的农民思想根深蒂固,容不了我们的思想。”

        “喔,他说了些关于大人先生们的话,似乎有道理”母亲慎重地说。“他们总不至于会骗人吧”

        “动了您的心了”霍霍尔带着笑喊道。“嗳,妈妈,钱哪要是我们自己有钱就好了我们现在还是靠别人的钱过日子。譬如说,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每月收入七十五卢布给我们五十。还有别的人也是这样。有时候,穷苦的学生们每人凑几戈丝给我们寄一点来。大人先生们当然各有不同。有的骗人,有的后退,但是和我们一起工作的,都是最好的人”

        他把手一拍,很有力地接着往下说

        “到我们成功的日子,还远得很但不论怎样,我们开一个小小的五一节纪念会一定很愉快”

        他那快活的样子,驱除了雷宾所散布的忧虑。

        霍霍尔用手擦着头,不住地在屋里走着,眼睛看着地板说:

        “您可知道,有时啊在我们心目中有种可敬的东西不论你走到哪里,都有我们的同志,大家都燃烧着同一的火焰,大家都很快活、善良、可爱,不必说话,大家都能了解大家都像在合唱似的生活着,而每个人心里都在唱着不同的歌曲。一切歌曲都像溪水一样地奔流汇集,成一条江河,于是这条宽广自由的江河,流进了充满着新生活的欢乐的大海洋”

        母亲为了不至于妨碍他,不至于打断他的谈兴,所以努力地一动不动。她听他说话,总是比听别人说话专注,他的话听起来,比任何人的都容易领会,他的话,比任何人的都能更有力地感动她的心。巴威尔永远也不谈未来的预见,但是这种预见,却似乎是母亲心灵的一部分。在他的话里面,仿佛有一种普天同庆的未来的节日的童话故事。这种童话故事,向她照亮了她儿子以及一切朋友们的生活和工作的意义。

        “醒悟过来,”霍霍尔把头一振,说道,“向你周围看一看阴冷,肮脏大家都疲劳,大家都带着杀气”

        他带着深切的悲哀,继续说:

        “不相信人们,害怕人们,甚至憎恨他们这是令人可恼的事人已经变成二重了。如果你只想去爱,那你怎么能办得到呢如果别人像野兽一样向你袭来,不承认你是活着的人,在你脸上用脚来踩来踢,那你怎能原谅他呢那一定不能原谅不是为着自己个人而不能原谅他,为着自己,我可以忍受一切侮辱,但是,我不愿意纵容强暴凶残的人,我不愿意人们用我的后背练习打人的功夫。”

        此时,他的眼睛里,燃起一种冷火,他顽强地侧着头,更加决断地说:

        “我不能原谅任何有害的东西,即便它对我并没有害。在地球上,不只是我一个人如果今天我容话了人家对我侮辱,我大可一笑了之,因为他并没伤害我,但是到了明天,在我身上试过自己力量的他,难保不去活剥别人的皮呀。这样对于人,非得有不同的看法不可,非得狠着心,严格地把人们区别开来:这是自己人,那是外人。这种事情虽然正当,但是,这又何等地无情啊”

        不知怎么搞得,母亲忽然想起了军官和莎馨卡。她叹了口气说:

        “没有筛过的面粉是做不成面包的”

        “痛苦就在这里”霍霍尔提高声音。

        “是呀”母亲说。在她脑海里,浮现出丈夫的身影,那是一个生了苔藓的岩石一般阴郁而沉重的身影。她又想象着已经做了娜塔莎的丈夫的霍霍尔,和已跟莎馨卡结了婚的自己的儿子。

        “这是什么原故呢”霍霍尔热烈地问道。“这是显而易见的,甚至是好笑的。这就是因为人世间不平等让我们使一切人都站在平等的地位我们要把头脑和双手所产生的一切都平均分配让我们使人与人之间不再互相恐吓和嫉妒,不再贪婪和愚蠢”

        他们常常谈起这样的问题。

        安德烈又进工厂做工了,他将自己全部的工钱,完全交给母亲。母亲也好像从巴威尔手里接到工钱一样,毫不介意地收下了他的钱。

        有时,安德烈眼睛里满含微笑地向母亲提议。

        “咱们读书吧,妈妈,嗳”

        她用玩笑的口气,固执地拒绝了他。他那种微笑使她觉得难堪,她感到有点受屈。她想:

        “如果你是在笑,那又何必呢”

        此后,她常常问他书里她所不懂的字眼。她问他的时候,眼睛总是朝着一边望着,装出一带漫不经心的样子。

        安德烈猜出她在偷偷地自学,理解她的害羞心理,于是不再提议和她一起读书。

        不久之后,母亲对安德烈说:

        眼睛不行了,安德留夏。配副眼镜才好。”

        “对啦”他答应着。“那么礼拜日咱们一同到城里去,叫医生给您配一副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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