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清晨,巴威尔和安德烈刚刚出门,考尔松娃就来慌张地敲窗子,她急匆匆地喊道:
“依萨被人杀了去看热闹吧”
母亲哆嗦了一下,在她脑子里,像火花似的闪了一闪杀人者的名字。
“是谁”胡乱地披上披肩,她简单地问。
“他不会坐在依萨身上等着人来抓的,打了一闷棍,就跑了”玛丽亚回答。
她在街上说:
“现在又该开始搜查了,搜查凶手。你们的人昨晚都在家,总算运气,我是证人。过了半夜,我从你们门口走过,朝你们窗子里望了一眼,你们正都在桌子旁边聊天呢”
“你怎么,玛丽亚难道能怀疑是他们干的吗”母亲吃惊地喊道。
“是谁打死他的呢一定是你们的人”玛丽亚确信地说。
“大家都知道,他在监视他们的举动”
母亲站着不动,喘息着,用手按住胸口。
“你怎么了你别怕谁杀人谁偿命快点走吧,不然尸首就被收拾走了”
母亲一想到维索夫希诃夫,这痛苦的念头就使她站不稳。
“嘿,真干出来了”她呆呆地想。
离工厂的墙壁不远的一个地方,在那儿不久前失火烧掉了一所房子。看热闹的人们拥成一团,踏在木炭上面,把灰烬扬起来,搅起了许多飞尘,恰似一窝蜂的人们在那儿嗡嗡地吵吵着。有许多女人,还有更多的孩子,有小商小贩,酒铺里的堂倌,有警察,还有一个叫作彼特林的宪兵,他是一个高个子的老头,留着很密的银丝般的鬓发和胡须,胸前挂着许多奖章之类的。
依萨半身躺在地上,背靠在烧焦了的木头上面,没戴帽子的光头耷拉在右肩上。右手还塞在裤兜里面,左手的指头抓进松软的土层里了。
母亲朝他脸上看了一眼依萨的一只眼睛,昏暗地望着那顶扔在无力地伸开着的两脚中间的帽子,嘴巴好像很吃惊似的半开着,茶褐色的短胡须向一旁翘着。他那长着一个尖脑袋和雀斑小脸的干瘦身子,死后缩得更加小了。
母亲透了口气,画了十字。他活着的时候,让她觉得那样讨厌,但是现在却引起她隐隐的怜悯。
“没有血”有人低声耳语。“大概是用拳头打的”
一个凶狠的声音喊着:
“谁胡说八道把他的嘴堵上”
宪兵把身子一震,伸出两手推开了女人们,威吓地问:
“刚才是谁嚷的嗳”
人们被宪兵哄散了,有些人很快地逃开了,不知是谁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母亲回到了家里。
“没谁可怜他”她想。
在她眼前,像影子似的站着尼古拉的宽大的身躯,他的细小的眼睛冷酷地望着,右手好像受了伤似的摇晃着
儿子和安德烈回来吃中饭的时候,她劈头就问:
“怎么样谁都没有被抓去关于依萨的事”
“没有听说”霍霍尔回答。
她看得出来,他们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没有人提到尼古拉吧”母亲低声地问。
儿子用严厉的目光望着她的脸,咬字格外清晰:“谁也没有说什么,大概连想也没有人想吧。他不在此处,昨天中午到河边去了之后还没有回来呢。我早就问过别人”
“啊,谢天谢地”母亲宽松地透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
霍霍尔朝她望了望,低下了头。
“那人倒在那里,”母亲沉思地讲述着,“脸上的表情好像吃惊的样子。可怜他的人,说他好话的人,一个都没有。身体小小的,难看得很。他好像晕了过去的样子,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倒下来,就那躺在了地上”
吃饭的时候,巴威尔突然扔下勺子,说道:
“我真不懂”
“什么”霍霍尔问。
“为了果腹而宰杀牲口,这已经是可厌的了。打死野兽或者猛兽,那是可以理解的我可以亲自动手杀人,如果这个人对于别人变成了野兽的话。那是打死这么一个可怜的东西怎样能忍心下手呢”
霍霍尔耸耸肩膀,跟着说:
“他比野兽还有害。蚊子吸了我们一点点血我们不也要打死它吗”霍霍尔又补充了一句。
“那当然罗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这令人讨厌”
“那有什么办法”安德烈又耸着肩膀说。
“你也能打死这种家伙吗”沉默了许多时候,巴威尔沉思地问。
霍霍尔圆睁了眼睛,对他看了看,又朝母亲瞥了一眼,然后悲哀地、但却很决断地回答道:
“为了同志,为了工作,我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的
杀人也可以哪怕杀死自己的儿子”
“哎呀安德留夏”母亲轻轻地感叹。
他对她笑了一下,说道:
“没有别的办法生活就是这样的”
“是啊”巴威尔慢慢地拖长了声音。“生活就是这样的”
好像受到内心什么冲动似的,安德烈突然激动起来,他站起身来,两手一挥,说道:
你们打算怎样为了人类之间只有爱的时代早一天到来,我们现不得不憎恶一些人。对那些妨碍生活的人,对那些为着获得自己的安乐和名位而出卖同伴的人,我们必须消灭他假使犹大站在正直的人们路上,在那里预备出卖他们,那么,如果我不去消灭他,那我自己也变成犹大了我没有这种权利吗那些东西,我们的老板,他们有权利拥有军队、刽子手、妓院、监牢、苦役和其他一切足以保护他们平安舒适的可恶的机构吗有时候我们自己不得不拿起他们的棍棒,那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决不拒绝去拿的。
“他们把我们几十个几百个地残害,这使我有权利举起手来,在敌人头上,在一个离我最近,在我工作上最有害的敌人头上,给他一下生活就是这样的我是反对这种生活的,当然不喜欢这种生活。我知道,他们的血,是什么都创造不出来的不会结出什么果实的要我们的热血像暴雨般地落下来,真理才能好好地生长,他们的血是腐败的,会毫无踪影地消灭掉,我知道这一点但是,我可以自己承受罪过,要是看见,就把他们杀掉,这是应该的不过我只是说自己的事我的罪过,会和我一起死亡,决不会给未来留下什么污点。它不会玷污什么人,除了我以外,决不会玷污任何人”
他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一只手在自己面前挥舞着,好像在空中切什么东西,使它和自己分开似的。母亲怀着不安和悲哀的心情向他望着,在他内心有什么东西被伤害了,使他很疼痛。关于杀人的那种悲惨而可怕的念头,仍然不能使她忘怀:“假使不是维索夫希诃夫,巴威尔的伙伴里面,是没人去干这种事的,”她想。巴威尔垂下了头,在那里静听着安德烈的话,而安德烈还是在侃侃而谈:
“我们在这条路上走,非得克服困难约束自己不可。我们应该善于献出一切,献出全部心来。献出生命,为着工作而死这是很简单的要献出更多的东西,献出对于你比生命还贵重的一切。那时候,你的最贵重的东西,你的真理,才能有力地成长起来”
他站在房间的中央,脸色苍白,微闭着眼睛,举起一只手,庄严地许下诺言,说道:
“我知道人们相亲相爱,每个人都成为别人面前的星光的时候,就要到来由于得到自由而了不起的人们,将要自由地在大地上行走。到那时候,所有的人都是真诚坦白的,任何人都没有嫉妒心,人与人之间再没有恶意。到那时候,不再是为生活,而是为人类服务,人的形象高高悬起;自由的人们,可以到达任何的高度到那时候,人们是为着美,生活的真理和自由里面,谁用广大宽厚的心灵拥抱世界,谁最深切地爱世界,谁就是最好的;谁是最自由的,谁就是最好的在他们身上,才有最大的美这样生活着的人们是伟大的”
停了一停,他挺挺身体,用他整个胸中的音量,洪亮地说:
“所以为了这种生活我什么事情都敢干”
他的脸庞忽地颤抖了一下,从眼睛里面,沉痛的泪水潸然而下。巴威尔抬起头来,脸色煞白,他睁大了双眼,凝望着安德烈。
母亲从椅子上欠起身来,她感觉有种阴森森的不安情绪在生长着,又渐渐地逼近她。
“你怎么啦,安德烈”巴威尔轻轻地问。
霍霍尔摇一摇头,像弓弦一般地伸直了身子,望着母亲说:
“我看见的我知道”
母亲站起身来,很快地跑过来抓住了他的两手安德烈想挣脱出他的右手,但是母亲把它捏得很牢,她热切地小声说:
“我的好孩子,你小心点我亲爱的”
“等一等”霍霍尔低沉地说。“我告诉你们那件事是怎样发生的”
“不必了”她带着眼泪望着他如同耳语般地说。“不必了,安德留夏”
巴威尔满眼湿润地望着自己的同志,慢慢地走到他跟前。
他的脸色苍白,强颜欢笑地慢缓而小心地说:
“母亲害怕是你干的”
“我不怕我不相信即使她看见,也不会相信的”
“等一等”霍霍尔并不瞅他们,自顾摇显着头,一边想挣脱出他的右手,一边说。“不是我干的,但是我当时可以劝阻他不要去干”
“不要说了安德烈”巴威尔说。
巴威尔用自己的一只手紧握住他的一只手,把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好像要制止他那高大的身躯的颤动似的。霍霍尔把头倾过来,朝他们断断续续地低声讲述:
“我是不愿干的,这你是知道的,巴威尔。事情这是样的:你前脚回来,我和德拉古诺夫站在大街拐角上这时候依萨从转弯的地方走了出来,站在旁边。他看着我们,阴险地笑着德拉古诺夫说:你看那东西整夜都在监视我。我去收拾他他就走了,我以为他回去了于是,依萨走到我跟前”
霍霍尔喘了口气。
“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侮辱我,那条狗”
母亲默默地捏着手,把他拖到桌子旁边,好不容易才使他坐到椅子上。她自己也与他肩并肩地坐下来。巴威尔在他们两人面前,阴郁地摸着胡子。
“那东西对我说,我们所有的人,他们都知道了,我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在宪兵的黑名单里,在五月以前,全给抓了去。我没搭理他,脸上堆着笑,但是心里却气得要命。他还说,看我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不该走这条路,最好是”
他停顿了一下,用左手擦了擦脸。只见他干枯的双眼,明亮地闪动了一下。
“我知道了”巴威尔说。
“他说,最好是遵纪守法,嗳”
霍霍尔挥挥手,扬了扬捏紧的拳头。
“遵纪守法,该死的脑袋”他咬牙切齿地说。“说这种话,倒不如打我一个巴掌的好”这样对我倒舒服一些,对他也许也舒服。但是,他把那种恶臭的唾沫吐在我的心上,我真是忍受不住了。”
安德烈痉挛地从巴威尔手里拔出自己的手来,更加低沉地用嫌恶的口气说:
“我打了他一掌,就走开了。之后,我听见背后德诺古诺夫的声音:碰上了吧大概,他躲在拐角处”
沉默了一会,霍霍尔说:
“我没有回头去看,虽然感觉到听见了殴打的声音我安心地走回家来了,就仿佛踩了一只癞蛤蟆似的。哪里成想,今天到厂的时候,大家都说依萨被打死了我不敢相信,但是手上有点疼痛,活动起来有点不灵便,
其实不是疼,倒像是短了一截”
他朝手上斜乜了一下,说道:
“大约这一辈子就洗不净这个污点了”
“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我的好孩子”母亲低声劝慰。
“我不是说自己有罪不是的”霍霍尔断然地说。“我讨厌这种事这对我是多余的。”
“我不了解你”巴威尔耸着肩膀说。“他不是你杀的,但是,即使”
“兄弟,我明明知道在杀人而不去阻拦”
巴威尔肯定地说:
“我完全不懂”
他想了一下,又补充道:
“懂是可以懂,但是那种感觉,我可不会有。”
汽笛声响了。
霍霍尔歪着头,听着那有力的吼叫声,振了振身子,说道:
“我不去上工了”
“我也不去了。”巴威尔应声附和。
“我去洗个澡。”霍霍尔勉强地笑着说完后,就不声不响地收拾了东西,神色黯然地大步跨了出去。
母亲用痛苦的眼光望着他的背影,对儿子说:
“巴沙,你怎么想呢我明明知道杀人是一种罪恶,但是对谁都不怪罪。依萨很可怜,他跟洋钉一般大小。方才我看见他,回想起他曾经恐吓说,要绞死你,现在他死了,我也不恨他,也不高兴。只是觉得可怜。但是,现在连可怜都不觉得了”
她忽然停下来,想了一想,好像吃惊似的微笑着又说:
“哎呀,巴沙,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巴威尔大概没有听见,他低着头在屋里踱步,双眉紧蹙若有所思地说:
“这就是生活你瞧,人们是如何地在那里敌对心里不愿意,可是却打了打谁呢打那些同样没有权利的人。他从你更不幸,因为他愚蠢。警察、宪兵、暗探,这都是我们的敌人,可是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他们也被人家吸血,不当人看。都是一样他们把一部分人和另一部分人对立起来,用恐怖和愚昧无知来蒙住了他们的眼睛,缚住了他们的手脚,压榨他们,讹诈他们,互相践踏,互相殴打。把人变成枪棋,当作棍棒,当作石头,而说:这是国家
”
他走近了母亲的身边。
“这是犯罪的行为,妈妈这是对几百万人类的最卑劣的杀戮,是灵魂的杀戮懂得吗这就是杀伤灵魂。看一看我们和他们的不同吧。谁打了人,谁就感到不快,羞耻,苦痛。不快,这是主要的但是他们呢却若无其事、毫不怜悯、一点也不心软地杀戮了千百万人,心满意足地杀戮他们把所有的人和一切东西都压死,仅仅是为了保护金银,为了保护毫无意义的纸片,为了保护赋与他们支配的一堆可怜的垃圾。你想想看他们杀死人民的肉体,歪曲人民的灵魂,并不是为了保护自己,他们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本身,而是为了他们的财产。不是从内心防守自己,而是从外面”
他握住了母亲的手,俯下身来,一边摇着她的手,一边继续说:
“如果妈妈能够知道这一切的卑劣和可耳的腐败,那么,你一定能够理解我们的真理的,一定能够看到我们的真理是如何的伟大而又光辉”
母亲激动地站起来,心里充满了想把自己的心和儿子的儿融成一团火焰的愿望。
“等一等,巴沙,等一等”她气喘吁吁地说。“我已经感觉到,等一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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