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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厅(6)


红衣主教一听,纵声大笑。

        “说句实话,即使是大学学董遇到这种情形,也会这样做的。您说呢,吉约姆里姆君”

        “大人,”吉约姆里姆应道:“我们免受了半出戏的罪,也该知趣了。这总算沾光了。”

        “可以让这些下流坯把戏演下去吗”典吏问道。

        “演下去,演下去。”红衣主教应道。“我无所谓。我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念念日课经。”

        典吏走到看台边,挥了挥手叫大家安静,高声喊道:

        “市民们,村民们,百姓们,你们有人要求从头再演,又有人要求不演,为了满足这两部分人的要求,主教大人命令从刚才停顿的地方继续演下去。”

        确实只得迁就两部分人。可是作者和观众却对红衣主教都怀恨在心。

        于是剧中人又重新大发议论了,格兰古瓦指望观众至少能好好听一听他剧作的剩下部分。然而这指望也像他的其他幻想一样,很快就破灭了。观众倒是勉勉强强静下来,但格兰古瓦原来却没有发觉,就在红衣主教下令继续演下去的当口,看台上远没有坐满,所以在弗朗德勒特使们驾到之后,又突然再来了一些随从人员,这样,在格兰古瓦大作的对白中间,断断续续穿插着监门的尖叫声,通报他们的姓名和身份,严重地影响了演出,真是一场灾难。大家不妨想象一下,一出戏正在演出,就在两个韵脚之间,甚至常常在一行诗前后两个半句中间,有个监门突然尖声怪叫,老是像在插话,诸如:

        “雅克夏尔莫吕老爷,王上宗教法庭检察官”

        “约翰德阿莱,王室马厩总管,巴黎城夜巡骑士署侍卫”

        “加利奥德热努阿克大人,骑士,普鲁萨克的领主,王上炮兵统领”

        “德霍-拉居埃老爷,我们国君的全国暨香帕尼省和布里省的森林水利调查官”

        “路易德格拉维尔大人,骑士,王上的辅臣和近侍,法国水师都统,樊尚林苑的禁卫”

        “德尼斯勒梅西埃老爷,巴黎盲人院总管”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这越来越叫人受不了。

        这种离奇古怪的伴奏,使得戏难以演下去了。但使格兰古瓦格外感到恼怒的是,他无法装做视而不见,他的大作越来越精彩,就是无人愿听。确实,结构之巧妙,情节之曲折,真是无以复加。正当开场四个剧中人悲叹不已,狼狈不堪之际,维纳斯身著绣有巴黎城战舰纹章的华丽披褂,真是以女神的轻盈步伐,亲自来见他们,要求嫁给那位许诺要娶绝代佳人的嗣子。这时,从更衣室里传出霹雳的轰鸣,朱庇特表示支持这门婚事。眼看女神就要得胜了,直接了当地说,就是要嫁给嗣子为妻了。不料来了一个少女,穿着雪白的花缎,手拿一朵雏菊显而易见,这是弗朗德勒公主的化身,来与维纳斯争夺嗣子。剧情突变,曲折跌宕。经过一番争执,维纳斯、玛格丽特和幕后的人们一致同意把此事提交圣母公平裁判。剧中还有一个美妙的角色,就是米索不达米亚国王堂佩德尔。可是,演出被打断的次数那么多,这个角色起什么作用也说不清了。所有这一切都是从那张梯子爬上去的。

        然而,一切全完了。这种种精妙之作都无人问津,无人领会。红衣主教一走进来,仿佛就有一根看不见的魔线,一下子把所有的视线从大理石台子拉向看台,从大厅南端转移到西边。任凭使出什么解数,也无法使观众摆脱这种魔法的控制。所有目光依然盯着那里,那些新来的人,他们该死的名字,他们的长相,他们的服装,持续不断叫观众分心。这真令人伤心呀除了吉斯盖特和莉叶娜德,格兰古瓦拉拉她们袖子,有时掉转过头来以外,除了他身边那个耐心的大胖子以外,这出可怜的圣迹剧完全被抛弃一边,谁也不听一句,谁也不瞧一眼。格兰古瓦所看到的只是观众的一个个侧影。

        眼见这可以使他留芳万世的戏台,这可以使其诗篇永远传颂的戏台,一块又一块坍塌,这是何等辛酸苦楚呀再想一想民众原先迫不及待要倾听他的大作,差点起来造典吏大人的反如今戏演了,却无人理睬。可是就这同一出戏,开场时是受到全场那么一致的欢呼呀民心起落,真是变化无常想一想典吏的那几个捕头,差点送掉小命唉要是能换回那甜蜜的时刻,格兰古瓦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监门那粗暴的独白终于停止了。大家全到齐了,格兰古瓦松了一口气。演员们维妙维肖地演下去。可是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袜商科珀诺尔君霍然站立起来,格兰古瓦遂在众人聚精会神之中听到了他这篇罪恶昭彰的演说:

        “巴黎的市民绅士先生们,我不知道他妈的我们待在这里干什么来的。不用说,我当然看见那边角落里,那个台子上,有几个人看上去像要打架。我不晓得这是不是你们叫做的圣迹剧,这可真没有劲他们只在那里磨牙,就老是不动手。我等他们打头一个拳头已等了一刻钟,什么也没等着。只会骂骂咧咧伤人的,那是胆小鬼。应当把伦敦或鹿特丹的拳斗士叫来,那才棒哩你们就可以看到一拳拳重击,响声连广场上都听得见。可是瞧瞧这儿几个,好不可怜他们至少也应该给我们跳一个摩尔人舞,或者随便什么假面舞原先告诉我的不是这个玩艺儿。本来答应我的是什么狂人节,是选举狂人教皇。我们在根特也有选狂人教皇,在这事上我们并不比人落后,他妈的在这里可以说说我们的做法。大家聚集在一起,乱哄哄的一大群,就像这里一样。然后每人轮流把脑袋从一个大窟窿钻过去,向其他人做鬼脸。哪一个鬼脸最丑恶,得到众人的欢呼,他就当选为狂人教皇了。就是这样子。好玩得很你们要不要学我们家乡的方式选你们的教皇呀这总不会比听这些唠唠叨叨的家伙那么叫人倒胃口。谁愿意从窗洞伸头做鬼相的,谁参加就是了。市民先生们,你们说怎么样呢这儿男男女女怪模样的有的是,我们尽可以用弗朗德勒方式大笑一场。我们的面相都是够丑的了,可以指望选出一个最拔尖的怪相来。”

        格兰古瓦恨不得回敬他几句。可是由于惊愕,气恼,愤慨,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况且,这般市民被称为绅士心里乐不可支,对于深孚众望的袜商的倡议都热情洋溢地表示赞同,任何反对都是徒劳的,只有随大流才是,格兰古瓦双手捂住脸孔,恨不能像提门忒笔下的阿伽门农那样,有件斗篷可以把头蒙起来。

        五卡齐莫多

        转瞬间,一切准备停当,按照科珀诺尔的主意便做起来了。市民们、学子们和法院书记们一齐动手。大理石桌子对面的小教堂被选定做为表演怪相的舞台。把门楣上面那扇漂亮的花瓣格子窗的一块玻璃砸碎,露出一个石框的圆洞,约定每个竞赛者从这圆洞伸出脑袋。不知从何处弄来两只大酒桶,马马虎虎摞了起来,只要爬上桶去便够得着那个圆洞了。

        为了保持怪相新鲜和完整的印象,还规定每个竞选人不论是男或是女因为可能选出一个女教皇来,先得把头蒙起来,并躲在小教堂里面,一直等到正式露面时为止。不一会儿,小教堂里挤满了参赛的人,小教堂的门随即关上了。

        科珀诺尔从座位上命令一切,指挥一切,安排一切。在喧闹声中,红衣主教并不比格兰古瓦好受一丁点儿,也狼狈不堪,推说有事要张罗,还得去做晚祷,遂带着他的全部人马,提前退场了。他驾到时,全场群众激动不已,现在他离去,谁也无动于衷。唯有吉约姆里姆一个人觉察到主教大人的溃逃。民众的注意力,有如太阳运行一般,始自大厅的一端,在正中停顿片刻,如今已移到另一端了。大理石桌子和锦缎看台曾有一度大好时光,现在该轮到路易十一小教堂了。打从这时起,可以在此肆意胡闹了。全场只有弗朗德勒人和贱民而已。

        怪相竞赛开始了。第一张露出窗洞的脸孔,眼皮翻起,呈现血红色,嘴巴张开成血盆大口,额头皱得像我们脚上穿的帝国骑兵式的靴子,大家一看,爆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狂笑,要是荷马在世,听了都会把这帮村镇百姓当成神仙哩。话说回来,这座大厅不正是奥林匹斯山吗,而这一点,谁都没有格兰古瓦笔下那可怜的朱庇特更清楚的了。接踵而来的是第二个、第三个,随后又是一个,接着又再一个。笑声,快活的跺脚声,始终不绝于耳,并且一阵高过一阵。这情景给人某种飘飘然的特殊感觉,具有一种令人陶醉和迷惑的力量,只能意会,无法名状,是难以向我们今天的读者、我们沙龙的读者言传的。请诸位看官想象一下:一连串面相接二连三出现,形形色色,奇形怪状,从三角形直至梯形,从圆锥体直至多面体,各种几何图形,不一而足;这一连串面相的表情,从愤怒直至淫荡,凡人类的各种表情,应有尽有;这一连串面相所体现的年龄,从皱巴巴的初生婴儿直至老纹纵横的垂死老太婆,各种年龄都有;这种种面相还表现了一切宗教上的神怪幻影,从农牧神直至鬼王别西卜;还表现一切动物的侧面形状,从咧嘴至尖喙,从猪头至马面。请诸位看官想象一下,巴黎新桥的所有柱头像,即在日耳曼皮隆手下化为石头的那些梦魇,个个复活过来,轮番走到您跟前,瞪着灼热的眼睛,死死盯着您看;也想象一下,威尼斯狂欢节的各种各样假面具,一个个接连出现在您的夹鼻眼镜底下;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人间面相万花筒

        纵情狂欢愈来愈弗朗德勒式了。倘若特尼埃作画描绘,也只能给一个极不完整的印象而已。请诸位再想象一下萨尔瓦多罗札所作的酒神节大战的场面吧。什么学子,什么御使,什么市民,什么男人,什么女人,全不复存在;克洛潘特鲁伊甫也罢,吉尔勒科尼也罢,“四个利弗尔”玛丽也罢,罗班普斯潘也罢,全无影无踪了;只见一片乌烟瘴气,放荡不羁,一切全消失了。整个大厅只成了厚颜无耻、嬉戏胡闹的一个大熔炉,张张嘴巴狂呼乱叫,双双眼睛电光闪闪,个个脸孔丑态百出,人人装腔作势。一切都在吵吵嚷嚷,一切都在狼嚎狗叫。狰狞怪异的面孔,一张接一张来到花瓣格子窗洞,牙齿咬得咯咯响,真是有多少张怪面孔,就好比有多少根扔入熊熊烈火中的柴棒。从这翻滚沸腾的人群中,有如锅炉中的蒸汽,冒出一种嘈杂声,刺耳,尖锐,凄厉,如同蚊蝇振翅那样嘘嘘作响。

        “哇天杀的”

        “瞧一瞧那张脸孔”

        “一文不值”

        “下一个”

        “吉尔梅特莫若尔皮,瞧瞧那个公牛头,只差两个角啦。可别是你的老公么”

        “又来一个”

        “畜生这算什么怪相呢”

        “嗬啦嘿这是弄虚作假只要露出他本来的面目就行了”

        “这个死鬼佩瑞特加尔博特亏她做得出来”

        “绝了真绝”

        “闷死我了”

        “瞧这一个,耳朵都伸不出来了”

        等等,等等。

        不过,也该给我们的老友约翰说句公道话。在这场群魔乱舞中,只见他还待在柱子顶端上,就像一个见习水手待在角帆上一般。他怒不可遏,身子乱摆乱动,嘴巴张得老大老大,发出一种人家听不见的叫声,倒不是人群的喧嚣声盖过了它,尽管喧嚣声如何强烈,而是其叫声大概达到了尖锐声可闻的极限,按照索弗尔的算法是一万二千次振动,按照比奥的算法是八千次。

        至于格兰古瓦,起初一阵沮丧过去之后,又泰然自若了。

        他挺直腰干,不向厄运低头,第三次对那班演员,对那些会说话的机器说:“继续演下去”接着便在大理石台子前大步踱来踱去,甚至心血来潮,也想去小教堂的那个窗洞显一下身手,哪怕只是为了向这帮忘恩负义的民众做做鬼脸、讨个开心也好。但转念一想:“那可不行,这有失我们的颜面,别去计较了我们要斗争到底”他反复告诫自己:“诗对民众的影响力是巨大的,我要把他们拉回来。等着瞧吧,看谁压倒谁,是怪相呢,还是文学”

        唉只剩下他独个儿观看自己的大作了

        甚至比刚才还更糟,他现在看到的只是众人的脊背。

        我说错了。他刚才在危急时刻征询过意见的那个颇有耐性的大胖子,依然面朝着戏台待在那里。至于吉斯盖特和莉叶娜德,早已逃之夭夭了。

        这唯一的观众如此忠心耿耿,格兰古瓦打从心底里深受感动,遂走近他跟前,轻轻摇了摇他的胳膊,并跟他说话,因为这位大好人靠在栏杆上有点睡着了。

        “先生,谢谢您。”格兰古瓦说道。

        “先生,谢我什么”胖子打了一个呵欠,应道。

        “我看得出来,是什么使您感到厌烦。”诗人接着说。“是那嘈杂的吵闹声使您无法自由自在地听戏。不过,别着急:您的大名将留芳万代请问尊姓大名”

        “雷诺夏托,巴黎小堡的掌玺官,为您效劳。”

        “先生,您在这儿是诗神缪斯的唯一代表。”

        “您太客气了,先生。”小堡的掌玺官应道。

        “只有您赏脸听了这出戏,您觉得怎么样”格兰古瓦接着说。

        “嗬嗬”肥胖的掌玺官半睡半醒应道,其实有点信口开河。

        这种赞赏,格兰古瓦只好也就满意了,因为他们的谈话突然被一阵雷鸣般掌声和地动山摇的欢呼声打断了。狂人教皇选出来了

        “绝了绝了绝了”四面八方民众一齐喊着。

        果然,这时从花瓣格子窗的圆洞伸出来的那个怪相,光彩夺目,妙不可言。狂欢激发了民众的各种想象力,什么才算是最理想的怪诞面相,他们心目中都有个谱,可是至今从窗洞钻出来的那些五角形、六角形、不规则形状的面相,都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此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奇妙无比的丑相,把全场观众都看得眼花缭乱,一举夺魁是十拿九稳的了。科珀诺尔君亲自鼓掌喝彩;克洛潘特鲁伊甫参加了比赛,他那张脸可以说有多丑就有多丑,也只好甘拜下风。我们也是自愧不如。我们并不想在这里向看官描述那个四面体的鼻子,那张马蹄形的嘴巴,那只被茅草似的棕色眉毛所堵塞的细小左眼,那只完全被一个大瘤所遮盖的右眼,那上下两排残缺不全、宛如城堡垛子似的乱七八糟的牙齿,那沾满浆渣、上面露着一颗象牙般大门牙的嘴唇,那像开叉似的下巴,特别是笼罩着这一切的那种表情,狡黠、惊愕、忧伤兼备。如可能,请诸位看官把这一切综合起来想一想吧

        全场一致欢呼。大家急忙向小教堂涌去,有人把这位真福的狂人教皇高举着抬了出来。这时,大家一看,惊讶得无以复加,叹为观止:原来这副怪相竟然是他的真面目更恰当地说,他整个人就是一副怪相。一个大脑袋,红棕色头发竖起;两个肩膀之间耸着一个偌大的驼背,与其相对应的是前面鸡胸隆凸;大腿与小腿,七扭八歪,不成个架势,两腿之间只有膝盖才能勉强并拢,从正面看去,活像两把月牙形的大镰刀,只有刀把接合在一起;宽大的脚板,巨大无比的手掌;而且,这样一个畸形的身躯,却有着一种难以描状的可怕体态:精力充沛,矫健敏捷,勇气非凡。力与美,均来自和谐,这是永恒的法则使然,但这是例外,例外得离奇这就是狂人们刚刚选中的教皇。

        这简直是打碎后又胡乱焊接起来的一个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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