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月下流川
卫雩面无表情的,回头看他,陈稷莫名哽了一下,小心翼翼道:“河边风大,你的身体禁不住,我们且去船上。”
话是这么说,他却是死死抓牢了她的手,打定主意不松开的。
陈稷不理事,张小郎只好负责去和管事的接头,带着韩冰和张蓿他们先上去了,把马车和牲畜交给船仆,赶到货仓去安置。
水势滔滔,浪声迭起,卫雩站在船身巨大的阴影之下,看不见逐渐西沉的太阳,却能感受到逐渐凛冽的寒意。
对于命运这回事,卫雩本以为自己想得通透了,可以淡然以对了,没想到,临了临了,还是镇定不能。
她勉强收拢了心神,挣开了陈稷的手,径直走过他的身边,踏上了晃晃悠悠的跳板。陈稷手不觉摸了一下腰刀,心下稍定,便亦步亦趋的,跟在卫雩身后,就跟护着小鸡仔的母鸡一样,生怕她不小心落了水。
然而,卫雩走得十分稳当,在管事的带领之下,一直走到了一楼最里面的客房,持礼谢过管事,才在窗边坐下。
陈稷简短的交代了管事几句要紧话,这才返身关上了门,卫雩已经推开了窗子,出神的看着拍打着船身的水花。
陈稷瞅着卫雩疏离的背影,勉强抽了抽嘴角,实在笑不出来,只好倒了一杯热水给她,“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晚食要稍等等,船上有鲜鱼,掌厨的很会炖鱼汤,味道也清淡,待会你可以多喝点。”
卫雩眉头微蹙,她心里乱得很,很想一个人静静,但看陈稷紧张的样子,势必是不敢让她一个人独处的。她垂眸接过茶杯,低声道了一声谢,然后就放下了,又去看滚滚来去的河水,一个人默默走神。
陈稷眉梢一跳,倒也没有去勉强她,只是悄然在她身后寻了张椅子坐下了。窗外飘来二宝咯咯的笑声,还有噔噔噔,小孩子们跑来跑去的脚步声。
他们两个是自船尾上来的,房间却是靠近船头的甲板,是除了主人房最好最大的客房了。
头一次见识到这样华美的大船,小孩子们都控制不住心头的兴奋,就在甲板上追打笑闹起来了,快活得不得了。
张蓿几个也顾不得休息,全都上了甲板,兴致勃勃的,欣赏起了豪阔的河景,看得也是十分畅意开怀。
本来肃穆整饬的船仆们,脸上也不禁露出了笑容,就绷得没那么紧了,也开始和新来的客人们,轻声细语交谈起来。
甲板上渐渐热闹起来,客房内却依然十分安静,且随着深沉的夜色,渐渐沉重。
卫雩一直不动也不说话,好像把自己望成了一块石头。陈稷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莫名有些害怕。
长时间的静默,莫名紧绷的弦,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的独处,陈稷隐约有些呼吸不过来,他下意识就拿手来回摩挲着刀鞘,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卫雩却突然起身了,她笔直走向内室,放下了青烟色罗帐。陈稷看过去,影影绰绰的,正好瞥见一抹窈窕腰肢,耳尖顿时红了。
他连忙扭头,然而耳边窸窸窣窣声音很快没了,等他再回头,卫雩已经躺下了,外衣也好好的挂在衣架上。
恰在此时,有人过来敲门,陈稷过去开门,却是管事亲自过来,通知他晚食好了,可要端过来,还是去饭厅与人共食。
陈稷扭头看向内室,不由默了默,沉声道:“烦请留了鱼汤,在灶上温着,我稍后自取。”
卫雩的样子,很不对劲。
陈稷腹中饥饿,却心中慌乱得食欲全无,他送走了管事,探头看了看哗啦啦的流水,不知道这冰冷冷的水有何好看的,哪值得看那么久。
河面吹来的风还特别湿特别冷,陈稷不禁忧心起了卫雩的身体,他正要关窗,隔壁却突然开了窗,探出一张俊美得雌雄莫辨的小白脸来。
陈稷淡漠的瞟了一眼,是个不认识的面孔,心知,这便是小将军要他捎带的另一位主儿了。他无心寒暄,干脆利落的关了窗,让新邻居挤到一半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郎君,且先用饭罢。”一个年轻女子温柔的声音响起。
隔壁,陈稷的新邻居转身坐下来,不想再看写满往事的滔滔流水,拂了袖子,撑了脸笑得一派风流,“叫什么郎君,早说了,唤我仪君就好。”
年轻女子一脸为难,低声道:“郎君,这不和规矩,奴”
仪君大大方方的翘起二郎腿,笑眯眯的打断了她的话,“兰草,你也坐下来,陪我一起用饭罢,一个人吃怪孤单可怜的。”
新主人都这样说了,兰草也就不好推辞了,她给仪君摆好碗筷,也坐了下来。
仪君就亲自给她盛了一碗汤,不由分说的递到她手上,“多吃点,看你瘦得,和皮影儿差不离了,走出去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主家多爱刻薄美人儿呢。”
兰草羞红了脸,忍不住瞪了仪君一眼,仪君就笑得更欢了,还端起自己的汤碗,敬了她一敬,兰草只好端起汤碗,喝了一小口汤。
兰草想起刚碰到新客人,就道:“郎君,您向夫人推荐的故人到了,您不去见见吗?”
仪君夹菜的筷子就顿了顿,“以后机会多得是,再说罢。”
他说得若无其事,浮在脸上的笑容,到底是落下来了。
仪君私心里就觉得,他新拜的那位东家,似乎很喜欢看热闹不嫌事大呀,作甚一定要把他们两个尴尬人,凑一堆共尴尬事呢。
虽然以他久经考验的厚脸皮,他是不会尴尬的,也不会不自在,但有苍蝇绕耳,还是会烦呀,神烦。
仪君安静下来了,隔壁也安静下来了。
卫雩的心纷纷扰扰,乱作一团,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她劳累了一天的身体很诚实,几乎是躺下就催着她睡着了。
陈稷听得她逐渐平缓的呼吸,悄悄摸近前,盯着卫雩沉静的睡颜看了许久,他想,人果然是不能心存侥幸,妄想走捷径的人,终会迷于中途。
来时的途中,他从即将归家的喜悦回过神来,立刻注意到卫雩不同寻常的安静,心头就哐的一桶冷水浇下来,立时凉透了。
陈稷几次想要停下前行的脚步,卫雩却一言不发的摇头拒绝了。
越是靠近渡口一分,卫雩就沉寂一分,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在她颈边逐渐勒紧,让她呼吸不畅,吐纳不得,耳边仿佛能听到,地府勾魂使步步紧逼的脚步声,还有命运不断紧弦的声音。
渐渐的,连呼吸的空气焦炙起来,天地间,满是让人无处可逃的窒息之感。
作为毫不知情的旁观者,陈稷被淹没在没有尽头的沉寂之中,只觉得越来越憋闷难当,不知怎的,心里就是难受得不行。
作为亲临其境的当事人,卫雩默默的忍耐下来了,安安静静的,逆来顺受的,忍耐下来了。她不过是在奔赴一场命中注定的约会,不必拒绝,也不能拒绝,更不能逃避。
卫雩立在河边,以她一贯的冷静和理智,维系着命悬一线的自尊,极力保持住了自己最后仅有的体面,只是内心种种沉郁,悲伤,痛楚,凄切,一浪高过一浪,无从掩饰。
十多年前,那个抱着匕首,在河边徘徊的,不想为奴的小姑娘呀,那个傻乎乎的,说着害怕咽下最后一口气,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小姑娘呀,你可曾想到,在十多年后,你的女儿也会在河边徘徊?与你思索着同样的问题,为同一个问题而苦恼呢?
看到船头并不陌生的徽记,她忽然深切的感受到了,一种宿命的轮回。
她也很怕死啊,很怕很怕,可是她不知道要怎么活着呀,她真的好害怕好害怕,咽下最后一口气死去这种事,想起来就害怕。
这世间,憋在心头的那一口气,与人生在世的最后一口气,究竟哪种更难咽下呢?
遑论,兄长已然因她之故,失了性命,她又岂能心安理得的独活呢?生命太沉重了,她心头的愧疚更加沉重。
活着,真的好难好难啊,卫雩觉得自己已经不堪重负。
仔细想想,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是为了快乐,为了幸福吧?她呢,她的快乐是什么,她的幸福是什么呢?
过去,她曾反反复复的思索过这个问题,她以为,朝闻道,夕死可也,就是这样明明白白的蜉蝣一生,也未尝不好。
就是现在,她也依然如是想,只是,想得明白了,不代表就能活得明白,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
人生如此多艰,迷途如此多难,总有不能承受的意外,不期而来。
因难产而一尸两命的阿娘,走不出悲痛一病不起的阿爹,那些怀着复杂的心情爱着她的人啊,总在突然之间离她而去。
从前还有人伴她承受,为她分担,当那个人也因她而去的时候,她才真切的感受到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她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想了许久许久,才想通了,说服了自己接受事实,鼓起勇气,去承担自己该承担的后果。
她和她的兄长,是因各自追寻的道而死,不是正常的终了,却是正确的终了。
时也,势也,命也,运也,虽然无奈,但是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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