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今日不曾听说百官休沐,宴淮周身便还是挺括的苍蓝色官袍,胸前展翅高飞的双仙鹤熠熠生辉。
乌黑网巾严谨压着额发,方型带銙的玉带笼着他精瘦的腰身。
男人身长八尺,步伐铿锵。
从临水一侧的视线望去,仿佛是踏着菡萏而来。
渐渐地,众人自觉屏息以待。
傅惜筠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前世的宴淮。
——那一日雷霆声响,霍闪划破天际。
她方还在东宫寝殿,不久前才亲眼看见姑母处死了一个被宋砚临幸的宫娥,尸体被拖出殿外,随之徒留一线血痕。
因受不住鼻尖围绕的血腥气,她屏退众人,提了一壶满满的花雕,冒着瓢泼大雨躲到了偏僻的檐角。
淅沥的雨声中混着她的悲戚与呜咽,无人在意刚刚没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好似宫中自来如此。
宴淮却不知因何出现在东宫,又因何碰巧遇见檐下的她。
明明眼前斜飞的雨势并未减弱,然身上却没有了敲打的雨滴。
傅惜筠微微侧身,先是见着一袭殷红衣袍及下方的乌黑官靴。
见是眼生的衣纹,她顺延看去,衣前补子上绣的便是腾飞的丹顶仙鹤。
竹叶纸伞遮挡着漆黑的天幕,将高大峻挺的男人与她一同,严实地笼罩在这一方天地里。
或许是醉意上头,她毫不顾忌地仰视着男人的脸。
紧紧抿着的薄唇,直挺的鼻梁,还有那双落在她面庞,自带肃穆与威严的凤眼,真是极好看的男人。
她心知眼前的男人行伍出身,每每奔赴战场,便是流血千万,旁人若见着,只怕是避让还来不及。
但那时的她悲怜无依,还是如同在水中攀附住浮萍一般,自顾自地道:“我身上染了血腥气,很不好闻的,大人快走吧。”
话音甫落,天旋地转,她重重地磕倒在地,酒壶也从手里滑落,滚到了男人的脚边。
宴淮方为她撑着伞,见状便倾下身来轻轻将她扶起,浸入水潭的衣摆也湿了大半,倒和上头金线绣的锦鲤相映成趣。
意识混沌之际,她紧紧揪住他的衣角,看见他对着她微微拧眉。
“血腥气没有,倒是一身的酒气。”
此后如何她就不大记得了,第二日头疼欲裂地醒来时她已回了寝殿。
只是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喝下如此多的酒。
太子称宴淮一声三哥,她自然也就把他当成自家兄长一般看待。
她背着人将自己喝得酒气熏熏,还被他当场抓包,怎么看都是不合时宜。
遂从此只要见到他,她都是只有顶着赧红的脸躲开的份儿。
傅惜筠愣呆呆地回想着前世。
还是傅恬莹一语将她惊醒:“大姐姐,你的脸怎么变得这么红?”
傅惜筠手背贴上脸颊,确实热得发烫,没想到重活一世,还是这般不争气地红了脸。
“许是天热晒得,我先去水阁更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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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院离开,傅惜筠和绿珠随同侍女来至水阁。
然而在绿珠替她换好衣裙后,领路的侍女却蹊跷地没了踪影,如此二人只得沿着来时的石子路自行返回。
谁知在经过檐廊拐角时,傅惜筠便听见了另一头有女子隐隐的抽噎声。
今日所来赴宴的皆为世家大族,席面上像傅惜筠这般年纪的公子和姑娘有不少。
她估摸着是两情相悦的鸳鸯趁着赴宴相会,如此便不好唐突过去,只好掩在墙后,伺机离开。
却忽地听得——
“殿下当真要迎娶傅惜筠为正妃?那殿下置臣女于何地。”
“不是孤不想娶你,是母后不肯松口,你放心,等筠儿嫁进东宫后,孤一定给你名分。”
“筠儿?殿下如今唤她都这般亲昵了吗?”
居然是余芳苓和宋砚。
借着墙角的遮挡,傅惜筠瞧见余芳苓哭得梨花带泪。
清秀的眉眼挂着两滴晶莹,不时地怪嗔一眼,真真是男人最想疼爱的那种女子。
然而傅惜筠沉思几许之后,就已全然明白。
男女幽会怎会选在女眷更衣之所,还有无意泼下的茶水,消失的侍女,真是破绽百出。
看来她日前在雅集上说来刺激余芳苓的话奏效了,不过余芳苓此计,却也正中她的下怀。
傅惜筠攥了攥手帕,便轻步走出立于两人身前,柔声说道:“殿下倒也不必这样委屈自己。”
先是宋砚难以置信地看向傅惜筠,而余芳苓是意料中的平静,只是轻轻挪步躲在了宋砚身后。
傅惜筠佯装愠恼,瞥着余芳苓继续说道:“殿下若已心有所属的话,那臣女愿为殿下在皇后娘娘面前进言,让殿下能够抱得美人归。毕竟殿下的心上人还是臣女相交多年的闺中好友。这点儿成人之美的胸襟,臣女还是有的。”
宋砚眼中的惊讶不见消退之余,又增了些慌张:“筠儿你别误会,孤与她无甚关系,只是恰好在此遇见。”
话音甫落,倒是让傅惜筠滞在原地。
按着前世宋砚对余芳苓的宠爱,他怎会这般急着撇清关系。
遂同时愣住的还有余芳苓,她此时已经顾不上做戏,瞧着宋砚的眼里,渐渐泛出些悲凉。
从宋砚百般拒绝她的请见开始,她就知道宋砚的心已经游离在傅惜筠身上。
但只是坐以待毙的话,她何以做局至此。
心想着,余芳苓便到傅惜筠身前噗通跪下,拉着她的裙摆哭道:“我自知出身卑微低下,配不上太子殿下,只求傅姐姐能留我一方喘息之地就足以,我不会与傅姐姐争宠的。”
这下,傅惜筠更是不知作何反应了。
在她的预想中,在她撞破这两人的私情之后,宋砚应是百般袒护着余芳苓,怒骂她闲来多事,不要为难才对。
而她也就能顺势而下,摆脱与宋砚的婚事。
但如今怎么成了宋砚急于自清,而余芳苓则委曲求全的场面。
绿珠见傅惜筠无措的神情,便将她护在身后,对余芳苓说道:“你对着我家姑娘哭作什么?又不是我家姑娘欺负了你。”
然余芳苓继续哭道:“还望姐姐成全我与太子殿下的感情,我发誓我进了东宫之后,就只安心地做个侍妾,不会到姐姐眼前惹姐姐心烦的”
场面就在余芳苓的哭声当中僵持着。
直到水阁之后传来一个醇厚低沉之声:“拦住她们。”
傅惜筠闻声望去,竟见到了宴淮深邃的侧颜。
此时的他已褪下官袍,换上轻便宽裕的深衣,乌纱帽也变作墨色幅巾。
在他的注视下,几名禁卫军压着两位千金及丫鬟从假山后走出。
傅惜筠才惊觉,竟有人一直在偷听他们说话,而从余芳苓悲望的神情来看,应该也是她特意引来偷听,好借流言蜚语博得名分。
宴淮转身,肃穆的眸子摄人于无形之中,看着便是一位刚刚卸甲的将军。
他朝着宋砚沉声道:“太子好雅兴。”
说完,眼神便盯在了余芳苓身上。
宋砚自知瞒不住这位威严狠厉的表兄,只能轻言说道:“孤会处置妥当的。”
宴淮凌厉的眸子凝滞:“既如此,太子该回宫了。”
在众人跟前被下面子,宋砚微怒地看向宴淮,却突然在转瞬间就没了气焰。
宴淮回京之后,承乾帝便将宋砚托在了宴淮的麾下,他怎敢忤逆。
“三哥提醒的是。”他愤愤道。
深深凝望傅惜筠一眼后,宋砚带着眼角还挂着泪珠子的余芳苓一前一后离去。
蓦地就只剩了两个人,鼻尖便环绕一股蓬莱之香,傅惜筠娇怯道:“多谢宴大人解围。”
宴淮微垂凤目,瞧着眼前的娇人:“人心难测,不要低估一个人破釜焚舟的决心。”
傅惜筠轻抬颌角,对上男人那双威棱的眼睛。
他居然在提点她要小心提防余芳苓。
这个男人,身上除了年长她十岁而产生的那种压迫感,更有一种在官场浸淫数年之后,不自觉会传出的老道与沉稳。
其实饶是她常常身处深闺,却也是能经常听到眼前男人的威名。
宴淮在京担任首辅前,曾在西北做过六年的大都护。
六年间能平定西域十国,为大周解决外敌忧患,还使得河西走廊一线的百姓安居乐业,往来商贸繁荣昌盛。
这些,皆是他以未达而立之年就入内阁,却没有引起非议的缘故。
暮间霞光,柔和地印在傅惜筠垂下的乌睫。
余芳苓的计策现在想来属实是幼稚得很,无非就是张机设阱罢了。
但她还是落入了圈套,还自以为能将计就计和反将一军。
这般想着,站在宴淮跟前儿的傅惜筠,顿感无地自容:“多谢大人提点,那我先行告退了。”
不见宴淮脸色,她就只听他示意了声:“姑娘请便。”
傅惜筠婀娜的背影逐渐地消失在廊下。
宴淮却依旧立于原处,目送着傅惜筠。
忽地一阵荷香清风吹来,其间竟还萦绕着一股清幽的梨香。
宴淮侧首,便瞥见身侧掉落的一方手帕。
地上遗落的手帕此时也被翩翩吹起,在半空游荡几许后,缓缓落于宴淮的牛皮乌靴前。
宴淮是出了名的不喜欢女人身上的脂粉味。
他身侧的近卫张弛正要唤人清理时,却见宴淮竟亲身弯下,拾起了帕子。
侯府专贡,绣着筠字的锦缎真丝,触感细腻丝滑,近至眼前时,那上头的香气若有若无地盘绕。
轻轻摩挲几许后,男人指节收拢,将手帕牢牢禁锢在了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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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路上,宋砚努力地静着心神。
并非是他要辜负余芳苓,而是只要思及傅惜筠,就会怅惘心悸。
前段时日他不知因何突发头疾,太医院使把过脉也是束手无策。
直到一晚狂风大作,他竟在梦中将前世之事一览无余。
醒来之后,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便是傅惜筠那张温婉含笑的面庞。
前世那几年,他沉迷在旁人的温柔乡里,从不觉得她的到来是莫大的恩赐。
甚至都从未意识到,她才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人,而余芳苓,只是个冒名顶替的赝品。
上天既然予了他次弥补的机会,他定不会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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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侯府,拒霜阁。
檐下的珠灯流光溢彩,印得傅惜筠正呆着思虑的小脸儿也光彩溢目。
宋砚和余芳苓今日对她的情态都太过异常,尤其是宋砚,竟是满腔决意要娶她的意思。
江山和美人,看来宋砚是选择江山了,而美人,就只能略委屈委屈了。
可若再以此事态进展,她岂不是又要步前世的后尘,遂只有再想想别的法子了。
绿珠瞅见傅惜筠面色低落,轻轻端着宁神茶靠近:“姑娘可是在为着今日之事难受?”
傅惜筠却神色怅然地摇摇头。
难受的缘由,不是因为宋砚和余芳苓,而是自己飘摇未定的日后罢了。
“我想歇下了,适才夫人给了我一盒安神香,你记得点上。”
安氏虽不是她生母,但数十年来同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两人之间也还算是客气。
傅惜筠虽有亡母留下的嫁妆傍身,所支用的银钱皆不用走公中的账簿。
但安氏估计也怕落下一个继母不善的名头,遂傅恬莹该有的,也都会给她备一份。
由此,安氏的品行,她还算是信得过。
夜半子时,拒霜阁外却突然闯进了绿珠的亲娘赵氏。
赵氏急匆匆掀开拔步床的帷帐,俯身将沉睡的傅惜筠拉起:“姑娘快醒醒吧!走水了!”
听着耳边尖锐的呼喊,傅惜筠缓缓睁开酸涩的眼眸,从梦中清醒过来。
“怎么了?赵妈。”
见傅惜筠醒来,赵妈妈又转身去拍醒女儿绿珠,扯着两个人的手臂就往外走:“快随老奴出去,西厢房那头走水了,已经烧过来了。”
话毕,拒霜阁的门帘瞬间燃起火来,烧焦的残布飞落,牢牢贴在傅惜筠的手臂上。
赵氏眼疾手快,赶紧将东西拍落:“吓死个人了,差点就伤了姑娘的手。”
“没事儿的赵妈。”
傅惜筠能如此宽心,是因为她已然记起,前世的这日,拒霜阁同样也燃起熊熊大火,但是最终所有人皆安然无恙。
“这么大的火,怎么会没事,咱们去前边的水榭避一避罢。”
听着绿珠口中与前世一模一样的嘱咐,傅惜筠不禁笑出声。
可是当她瞧见肆虐的火光照耀在身上。
这近乎炙烤的热度突然提醒了她。
既从宋砚和余芳苓身上寻不着突破口,那便只能从自己身上寻个法子了。
她嘴角笑颜缓缓消失,弯身捡起地上烧得正红的木枝。
“姑娘捡这东西做什么?”绿珠狐疑地问。
傅惜筠抬眼看着跟前的两母女,自她的生母离世后,绿珠和赵妈便是陪伴她最久,也是她最信得过的人。
“赵妈,还有绿珠,你们千万要替我瞒住了。”
话音甫落,傅惜筠将手臂上贴肤垂落的方袖抖落至肘弯,然后咬着牙将木枝狠狠地往小臂上按了下去。
“姑娘你在干什么!”
绿珠倾身而来想要拦住,却已无事于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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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傅惜筠再度醒来,漆黑的天幕已经变得烈日高挂。
因拒霜阁厢房损毁,她被移到了其他院子暂居,屋里的陈设全是眼生的,纱帐也是她从未使过的沉香色。
胳膊上的伤口还在隐隐抽疼,手指头连动一动都十分困难。
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傅敬和安氏立即领着府内养的李医女匆匆走进。
“可好些了?还要不要紧?”
傅惜筠做出这等自伤的举动,心底里多少还是有些心虚:“父亲无需担心,女儿没事的。”
然而不久前,医女为傅惜筠清理伤口时,安氏可是看得真真切切。
高温的火焰撩得她的手臂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水泡,原本凝脂一般的肌肤也因此变得红肿溃烂。
想到此处,安氏拧着眉叹了一口气道:“你胳膊上可是杯口大的伤,这要是留了疤可如何是好。”
留疤?傅惜筠微微侧头看了眼自己缠着纱布的手臂,她这么狠下心,要的便是留疤。
大周朝遴选太子妃,对体貌要求甚严,初选阶段还有专人扪摸机理,所以身上要是有疤,便不能入选。
一侧的李医女略沉思了会儿,开口提议道:“老爷和夫人不要着急,在下虽医术不精,却识得一位妙手回春的大夫,经他的手后,各种疑难杂症无不百治百效。只是他的脾气有些古怪,从不出诊看病,只在医馆内坐诊,老爷若方便可带着姑娘去瞧瞧。”
闻言,安氏紧皱眉头,对着傅敬说道:“府内若大张旗鼓的去医馆找大夫,定会引得外头猜疑,影响到大姑娘选妃一事,这可如何是好?”
傅惜筠轻轻摩挲着手上纱布,细算着距太子妃初选的日子已不到半年。
在那时前,她手臂上的伤绝对不能痊愈。
这大夫也就不能真的去瞧。
“不若过几日就让我假作寻常出游,只带着绿珠就好,趁着午间休憩人流稀疏的时刻,就去医馆把手臂的伤给看了。”
傅敬颔首:“如此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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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傅惜筠再次合眼入眠,安氏也跟随着傅敬一同离开。
然而行至抄手巡廊的半道,傅敬还是满脸的忧心忡忡、长吁短叹。
按理说,傅惜筠已经安顿好了,她方才也没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才是。
安氏犹豫半晌还是出口道:“侯爷是还在担心大姑娘?”
傅敬捋一把胡子,垂首摇头,“方才见筠儿那般样子,我便不忍心说出口,三日后,我就要去宿州外任了。”
安氏的眼眶随即变红,“外任?侯爷在朝中好歹也是二品大员了,怎么还用去外任?”
朝廷里三品以上京官被外任几乎可比为城下之辱。
“时局动荡,身不由己啊。”
傅敬身为最后一任宣德侯,在京任官二十年,从来都是兢兢业业不敢懈怠,一路攀升,终能穿戴上正二品的锦鸡补子。
但即便位极高品,终究也没能改变宣德侯府早已是强弩之末的事实。
今年自年前起朝廷就有不少的动荡,因此,皇上便把在西北担任了六年大都护的宴淮召回了京城。
自他空降内阁之后,短短三月便使出雷霆手段,将大大小小不论品级的京官从头到尾课考了一遍,查出不少的纰漏。
在傅敬之前,已有不少人被贬出京。
但他的头上好歹顶着一个宣德侯之位,又有一个当了皇后的妹子,旁人都以为不至于太难堪。
谁料依旧是被宴淮当面厉声斥责,被贬到宿州监工。
经此一事,傅家虚空的内里暴露无遗,傅敬和皇后才想要极力促成傅惜筠入主东宫,好延续傅家的光耀。
只是傅敬如何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惹到了这个新任首辅宴淮。
他不过是未能及时通报宿州的水坝工期,居然就遭了外任,不过好在期限只有一月,转眼也就回来了。
长嘘一口气后,傅敬重打精神,还是先解决眼前之事罢。
“筠儿受伤一事虽说不可外传,但还是找个信得过的人往凤宁宫递个信儿,以备后患。”
“是,妾身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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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安氏不敢怠慢傅敬的话,便借着给凤宁宫送去野生血燕的由头,自己亲自进了宫。
大殿内,上首的罗汉床躺着闭目养神的傅皇后,安氏就坐于下首的月牙凳,正在将傅惜筠受伤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知皇后。
闻言,皇后烦躁地捏了捏眉心,继而问询道:“也太不小心了,府上找人看过没有?”
安氏垂首谨慎回:“回娘娘,已经有大夫看过了,只是大姑娘的伤势实在严重,侯爷和妾身都担心在选太子妃之前怕是好不了。”
太子半年后便是及冠之年,朝野都盼着他早日完婚诞下子嗣。
皇上体察民情要为太子选妃,却也正好撞到皇后下怀。
太子年纪轻轻,身边荒唐之事已有不少,传出去总惹得皇上恼怒,单是废除太子的话就说了不下三次。
皇后便急需往太子身边放一个可以随时规劝的人,必要时还能为她所用。
思来想去,便只有亲侄女傅惜筠最为合适。
可侯府里做事竟然如此疏漏,堂堂的嫡女都能伤得这般严重。
皇后合眼思虑了半晌,重新开口道:“将事情瞒住了,本宫举荐一位信得过的女医给筠儿看看。”
这般,安氏自然欣喜万分:“多谢娘娘。”
殿内的人说着悄悄体己话,殿外的几双耳朵却将里头谈论的事情听了个八分。
点头哈腰的东宫掌事公公江福流着冷汗,盯着眼前一身玄色长袍的主儿。
生怕他贸贸然闯进去,给自己讨来一顿板子。
听谁的墙根儿不好,偏偏要听这凤宁宫的。
“娘娘跟前儿有客人,太子爷还是回去吧,况且爷的头疾还未愈呢,娘娘见了又要怪罪奴才。”
并非是他要在此地长留,而是一听见傅惜筠三字,就再也提不起脚步。
宋砚单手撑着殿门,努力地静着心神,半响后终于起脚离开,“咱们去文渊阁。”
大周朝惯常在前庭设立四殿二阁。
殿阁广纳朝野中的能人异士以及通过科举上榜的进士作为侍从顾问,以辅佐皇上处理繁多的政务。
其中,要属文渊阁最为紧要,阁内的大学士不仅能参与机密事务的决策,升至首辅之后更是独拥票拟权,可替皇帝起草批答大臣的奏章。
而现如今,原先的首辅镇国公因年老体衰告假回家养病之后,便由其嫡长子宴淮代为执掌首辅之位。
说是代为执掌,可朝中群臣皆心里有数,宴淮此番坐上首辅之位,是断不会再换作他人。
即便要换,怕是也无人敢当着他的面坐上这个位置。
宋砚从凤宁宫心怀要事地离开之后,便径直来至文渊阁内。
甫一进门,就冲着阁内的首席而来。
此时正值年中,又恰逢新官上任三把火,是最为忙碌的时候。
宴淮方在为宿州的水患紧锁眉头,一见来人,便将手中的奏章合上扔回桌前,随之扬起的清灰四散在窗缝中的日光里。
“太子何事?”
宋砚自小就有些害怕眼前的这位表兄。
不仅是因为宴淮年长他十岁而产生的那种压迫感,更是因为宴淮在西北官场浸淫六年之后,身上不自觉就会传出的威严与狠厉。
“三哥。”虽只是表兄弟,但宋砚依旧是随着国公府的排行称呼宴淮,“遴选太子妃一事能否再往后推迟两三个月。”
宴淮握着狼毫的手一顿,抬首看向眼前的宋砚,像是未曾预料到宋砚会言及此事一般。
但不过须臾之间,他的眸色已回到往日的稳重,他随即反驳道:“此事推不得。”
虽是意料之内,宋砚还是焦急问道:“为何推不得?父皇说过,孤若有事可以和三哥商议。”
宴淮提着嘴角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关乎此事的文书皆已拟好备案,太子一句要推,便会浪费内阁数日的辛劳。”
遴选太子妃一事,从上至下,上千号人都在为之准备,此时若要变更,会动一发而牵制众人。
想到是自己考虑不周,宋砚讪讪地别开了脸,“孤知道了。”
待宋砚一行从文渊阁陆续退去,阁内又重回先前清静却又十分繁忙的景象。
然靠在紫衫圈椅上的宴淮不见起身批奏折,而是半阖住狭长的眸子,单手撑着刀刻般的下巴,细细地沉思着。
虽是一身松阔的苍绿色官袍,却仍遮不住他挺拔高大的身躯,在外人眼里俨然一副肃穆判官的模样。
有好几位新晋的大学士,怀中都抱着一摞文书往里头送去,左脚刚跨进门,一瞅见首席上的人,便又畏手畏脚地偷偷退了出去。
此时若贸然进去,当真是自讨苦吃。
直到文华殿的大学士赵黎负手摇头而入,边走边打趣道:“宴阁老,要是微臣没有记错的话,您方才所说的文书应该还未开始写才对啊。”
沉思被打断,来人又话中有话。
宴淮微微抿嘴,眼中已有轻微的怫意。
“赵大人记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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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厢,安氏自手里拿到皇后举荐之人的帖子后,便笑逐颜开地折返回了宣德侯府。
按皇后所言,两日后镇国公夫人会在府内宴请八方来客。
而皇后所举荐之人会随着庆昌伯府的大夫人一同入席。
届时趁着场面热闹之际,悄悄地寻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就能将傅惜筠的臂伤看了,还不会让外人知晓。
安氏手里拿着帖子,顺道亲自去盛了碗汤药,一同给她送去。
可临门之时,却见傅惜筠正偷偷拭去脸颊的泪珠子。
却说傅惜筠平日里为作几个弟妹的表率,一言一行都可谓是娴静温婉。
可偏偏她那张胜雪一分的美人皮最是惹不得,只要稍稍浸出几滴泪来,她的面庞便犹如在冬日里烤过炭火一般,未沾上胭脂就红润得如刚出水的芙蓉。
如此就算再强加掩饰,也还是能被旁人看到美人泣泪。
“姑娘这是知道侯爷要外任的事了?”安氏将瓷碗放下后,温言抚慰道。
傅惜筠静默地点点头。
前一世,傅敬并未被朝廷外放离京,而是一直在京任官直至致仕,其中数十年也是安安稳稳,不曾碰见任何打压。
然而在她伤及小臂,试图更改时间轨迹之后,似乎事情的发展已有了不同。
这般想着,她难免就将此事怪罪到了自己头上。
安氏拉起她的手道:“侯爷不过一月就回来了,大姑娘还是要保重身体,等侯爷回来,见姑娘身子已经大好,也不枉他出去辛苦一月。”
听到东宫二字,温润的柔夷在安氏掌中逐渐僵硬,傅惜筠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夫人此番前来,是有何要事?”
经傅惜筠询问,安氏方才想起了赴宴看病一事,便赶忙将手袖里的帖子拿出来递到她眼前。
“两日后姑娘与我一同前去赴宴,娘娘特意安排了人,给姑娘瞧瞧手臂上的伤。”
闻言,傅惜筠下意识地收手护着手臂。
她未曾想到,连姑母对她受伤一事都这般若无其事,竟是一副定要让她毫毛无损地入选的态度。
再想到父亲离京一事,如今,借着手伤规避选妃的法子,竟然落入了一个未知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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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两个日头已过。
这日晨起还未鸡鸣时,傅敬便已带着随身行李以及数十位从府内拨出的管家侍从,离京远赴宿州。
卯初三刻之际,宣德侯府大宅门外不远处,傅惜筠正和丫鬟绿珠一同站在继母安氏的身后。
她们今日起身这般早,就是要送别即将外任一月的宣德侯傅敬。
长街的灯笼并未全亮,傅敬在朦胧初霞中回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妻女。
“我走之后,筠儿参选太子妃一事就交给你了,事关重大,上头虽然有皇后护着,到底也有顾不到的,就劳烦你多照看些。”
“侯爷就放心吧。”安氏道。
看着离京的车队渐行渐远,傅惜筠从思绪中抽身而出,长叹了一口气。
许是她的叹息引得安氏留意,只见安氏侧过头来安慰她道:“侯爷不久就会回来了,大姑娘还是要保重身体。”
“多谢夫人关心。”傅惜筠回道。
安氏在傅家十年,与傅惜筠之间只能算是客气,自然也就不太能明白傅惜筠心中所思。
可傅惜筠自己心里明白,太子的及冠之礼就在半年后,届时大婚之礼也将一同举行,这太子妃之位便比那难得一见的东珠还要万众瞩目。
这些时日,她因担着皇后侄女与太子表妹的名头,已受了旁人不少的红眼,如今她只觉着疲惫,哪里还愿谈什么入主东宫。
兴许是傅惜筠的心不在焉太过明显。
安氏打量过她的神色后,便也不再强留:“既如此,姑娘就先回去休息吧。”
傅惜筠明白安氏的周全礼待,也就不再推辞。
她微微屈膝后,莞尔回道:“谢过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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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惜筠自父亲走后一直都像是打蔫的菜花提不起精神。
但安氏因得了傅敬的托付,不敢对赴宴一事随意敷衍,在傅敬离京后,就将全副身心皆放在了此事上。
往年宣德侯府也都曾列席,只不过因为安氏与镇国公夫人无甚私交往来,侯府女眷都只在外间客席,如今看来倒不容易惹旁人注目。
而今日为了助傅惜筠掩人耳目,安氏还特地邀请了傅家二房的嫡长女傅若彤一同前往。
在外人看来傅家是上下一体、协力同心的勋贵大族,可在内,大房和二房犹如泾渭两水分明。
只因二位爷并非一母同胞所出,所以填房刘氏便极度偏心二房的人,与大房相见从来未笑脸相待,对傅惜筠生母也是呼来喝去。
看到刘氏对待自己的妻女以及妹子竟然苛刻至此,傅敬一气之下就分了家,还将自己应得的祖产全数要了回来。
刘氏从此便记恨在心,再不与大房往来。
也还是在数年之后,傅敬的妹子得宠封后,自己也扶摇直上,二房方又主动前来低头和好,恢复了往来。
但嫌隙已生,哪能这么容易填上,如今的两房之间就只剩下了一些虚礼。
前行的马车摇摇晃晃要去二房的宅子接堂妹,傅惜筠在沉闷之际便于脑中细细回顾了一番与二房之间的往事。
那时的她年不过两岁,不记得这么糟心事,还是在她长大后赵妈与她说的。
最可惜的是她母亲,分家之后日子好过了,但没有几年却因病去世。
不多时,晃荡的马车逐渐平稳,外头也有了女孩间的嬉闹声。
傅惜筠与安氏默契地掀开车帘,看着傅若彤随着二房夫人钱氏一前一后跨出门槛来。
“婶娘安好。”傅惜筠走下马车恭敬地问好道。
钱氏亲热地拉着她的手,一边笑对安氏道:“这么久不见,大姑娘竟长得如此标志了,我方才还以为是哪里的神仙妃子来了。”
看着傅惜筠身侧的女儿,钱氏在心里连连叹息。
若彤虽然五官平了些,但胜在明眸皓齿,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讨人喜欢的机灵劲儿。
为出席今日的品茶会,钱氏用心收罗了京城当下最时兴的缎子,裁了一身崭新的衣装给女儿穿,头上也给配着精心雕刻的步摇珠钗。
谁料,竟还是比不过一身素衣的傅惜筠。
“时辰不早了,你就把女儿放心地交给我吧。”安氏笑着催促道。
钱氏点点头,亲自扶着女儿进了马车,而后车队渐行渐远地消失在街坊拐角。
从头至尾安静在一旁侍候的老嬷嬷,瞅着钱氏不放心的眼色,缓缓开口道:“奴婢方才仔细打量过了,大姑娘身上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听到此话,钱氏垂下眼睛,再伸手轻轻摆正了发髻间的玉簪,“没有?那么大一场火居然一点事儿没有。”
傅惜筠一向是京中人人称赞的美人,今日一见,钱氏原本还有的四五分胜算真的是一分也不剩。
爵位是大房的,祖上功勋是大房的,在京的排场也是大房的,就连傅惜筠都要压过她女儿一头,而二房竟然只是单单得了几分钱财。
不过,听闻拒霜阁失火,钱氏且还能猜出是何人所为,毕竟她俩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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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宴会上,傅惜筠和丫鬟绿珠便随同安氏来至安置女眷衣物的水阁内。
窗外粼粼波光折射入阁内,摇晃地映在了傅惜筠的冰丝宽袖上。
她得女医婆婆示意,轻轻掀开纱袖露出手臂。
女医净手后就将上头的纱布慢慢揭下,每每牵扯到伤口,傅惜筠便觉得额上的冷汗又多一层。
直至纱布完全褪去,里头已经溃烂发红的皮肤,都能让身旁的镇国公夫人连连惋惜。
傅家大姑娘的名头,京中人人皆知。
今日一见,远看时五官精致惹眼,肌肤如白玉无暇,面上晕着通透的桃花红。哪怕近着瞧,也是眉如墨画,目似灿星,玲珑鼻樱桃嘴。
其身上就算只穿戴了一件素青的衫子和平平无奇的百迭裙,发髻间也只是星星点点地有些烧蓝的花簪,也是清流般地引人入胜。
就是这手“天可怜见的,怎么伤得这么重。”镇国公夫人有些不忍直视道。
“前几日家中起火,那燃了火的树枝落在了身上。”安氏轻声解释。
然女医听完她的话却悄然皱起眉,“按理说,姑娘身上有衣物遮挡,树枝落下来赶紧拍开去便是,这伤倒像是……”
傅惜筠接着女医未完的话,有些心虚道:“当时是在夜里,有些看不清,衣袖被火烧化了之后,便紧紧地贴在手臂上,也就没来得及脱下。”
她搁在膝盖上的手紧紧地揪着手帕,一边紧张地回视,一边轻轻蹙眉,希望女医能明白她这么做是有她的难处。
应是她的暗示奏效了,女医虽看出了不对劲之处,却没有戳破她。
“原来如此。”女医饱含深意地看着她。
只是复又对着安氏说道:“今日看诊后,才知姑娘伤得如此之重,以在下的医术,恐怕不足以治好姑娘的伤。”
“那可如何是好?”安氏着急道。
女医略微停顿后道,“我有一位师弟在京城开了一个医馆,夫人若方便可带着千金去瞧瞧。”
镇国公夫人听得女医一说,立即挑眉拍手道:“大夫说的这个人我知道,他年前才来到京城,但短短数月就已经名传千里。前儿王府有位侧妃胎位不正,他一瞧就好了。”
听罢,安氏焦急的神情方才缓和下来,这女医所说竟与府内的李医女所推举之人是同一位,如此即可安心让傅惜筠去医馆看病了。
“如此真是太好了。”
女医微微点头,又侧过身对着傅惜筠道:“姑娘切记,万万不可再让伤口沾水,否则兴许会引起其他的病症,到那时再想着治好就难了。”
这一番话,语气平平却意味深长。
傅惜筠手伤一事终于又有了着落,安氏诚心地谢过镇国公夫人与女医婆婆之后,欲带着傅惜筠回席间就坐。
却在出水阁前,傅惜筠仓促地拦着安氏道:“夫人的衣裙还未更换呢。”
安氏略略低头一看,身上倒真还是那条染了茶渍的衣裙,若这般冒失地回去,岂不是就要露馅。
“那大姑娘先行回去吧,你我出席太久,二姑娘恐怕要生疑。”
安氏考虑得周到,傅惜筠便让绿珠留下为安氏更衣。
她在外等着镇国公夫人及女医离开水阁一会儿后,方才沿着来时的石子路返回去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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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西晒于面,公府的侍女在前头领路。
前来清荷别墅赴宴的宾客陆续归府,傅惜筠也终于回到前院。
见她此时竟然比自己还要晚些方才回来,安氏满脸忧虑地快步走近道:“你这是到哪儿去了?”
她思虑半晌方才开口:“我迷路了,好歹遇见一位侍卫小哥,才让他领着我出来。”
傅惜筠自小无生母在侧,安氏不是血亲,不好事事管教。
她便养出了一张看着温和驯顺的小脸儿,而实际上却是个极犟的脾性,认准的事儿,十头驴都拉不回来。
就如数年前,傅敬不许她跟着学院的夫子南下游学,她愣是偷摸着自己打包好了包袱,混进一群生徒里。
等傅家发现时,队伍已经行至京郊十里外,还是傅敬亲自带人前去将她接回。
等候她的这番功夫,安氏不知怎的,一直回忆着这段往事,生怕她出了什么差错。
“既然回来了,咱们也归府吧,天黑前要将若彤送回去的。”
安氏这一提,傅惜筠才惊记起傅若彤来,虽然她俩并不大对付,但是出门在外,彼此都不想太难看,以免损坏了傅家的名声。
“二妹妹久等了吧,方才留你独自一人在这儿,可有什么要紧的吗?”傅惜筠道。
傅若彤笑面如花:“不碍事儿的,我如今也大了,自然要开始学着应对大场面。”
然而傅若彤却并未如实告知,她独自在席时,太子宋砚曾莅临过她们的桌席。
傅若彤刚过及笄,如今正是待字闺中,可傅二爷却一直守着个五品小官做,故而她对上门提亲的人总是高不成低不就。
同样都是傅家的女儿,她怎么会甘心一生庸碌,被傅惜筠始终踩在脚底。
故而今日见着太子,她便使出浑身解数,将他引到了自个儿的桌席上。
她原先以为太子看在她也是个表妹,总有些年少青梅的情面在,才前来与她寒暄。
他一路朝着自己走来时,旁人艳羡的目光也是让她受用不已。
可谁知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询问傅惜筠在哪儿,根本就不把她看在眼里,给她惹来不少人的嘲弄。
她恼着,便假意地指了指与更衣水阁相反的方向。
母亲自小便教导她,姻缘从不只生于情爱,而更生于机遇。
此番,她不过就是指错方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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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春熙街接连市集,常常是车马骈阗,商贩云集。
闻名于世的济世堂便坐落在此。
傅惜筠同绿珠从侯府抵自春熙街时,正恰是午时,不少摊贩子皆用斗笠掩面,往竹椅上一趟,就算是歇晌了。
父亲傅敬和安氏虽嘱咐她将胳膊看仔细了,然此番前来,她只打算买副伤寒的药回去应付即可,毕竟手臂上的伤还要为她所用。
绿珠自前夜起,便极为心疼傅惜筠,唠叨了一路,还在难过道:“姑娘不想进宫,还有别的法子,怎么能伤害自己的身子。”
傅惜筠无奈地轻拂手臂,先前她还能赌一赌宋砚对余芳苓的宠爱,可是品茶会后,她再无退路。
“事已至此,再多说已无用,咱们先去济世堂罢。”
这医馆内如外街,因晌午少了极多百姓。
傅惜筠踏入之时,便被四周密密麻麻如墙高的药柜所惊叹。
鼻尖立时环绕着莫名的药香。
因早前府内已有人来留了帖子,绿珠便拿着名帖前往柜台,傅惜筠则坐于待客坐席等候。
可没多半晌功夫,傅惜筠便觉着喉咙发紧,胸闷得喘不上气。
医馆学徒俱已往后院用午膳,绿珠还在与掌柜的交涉,无一人注意到角落里她的异样。
直到医馆二楼跑下一名锦衣少女,扯着她的胳膊出了济世堂。
傅惜筠面色憋得红润,脑子也混沌一片,只有拉扯过程中手臂伤的疼痛清晰无比。
她挣脱不下之余,口中却还被塞进了一粒苦涩的药丸。
药丸化开流入腹中,片刻后清鲜空气灌入鼻子,傅惜筠才终于咳喘出声。
而济世堂内的绿珠转眼不见傅惜筠,循着声音跟出来,对着那少女着急道:“你把我家姑娘怎么了?”
少女义正言辞道:“你家姑娘的身子受不住医馆里的某味草药,突发了急症,我是在救她。”
话音刚落,傅惜筠便觉着声音有些耳熟,抬首看去,竟是宴淮的堂妹宴泞。
前世的傅惜筠也同宴泞在宫里见过几面,她父亲是定国王爷胞弟,她便也是京城内一等一的名门千金,却自小喜欢摆弄药草,一心要悬壶济世。
但女子行医在本朝却是累及名声之事,她高门赫赫的父母自然就是遏止的态度,估摸着是图逍遥自在,她便离了父亲的官署地,跑到京城寄居在定国王府上。
绿珠还欲争辩,傅惜筠急忙抬首拦着:“她说得没错,适才我在医馆内喘不过气,她给了我一粒药就好了。”
宴泞却直瞪瞪地看着傅惜筠横在绿珠胸前的手臂,只因她雪青色的宽袖上早已浸满血迹。
“对不住,我不知道你的手上有伤。”
循着她的视线,傅惜筠护着手臂,温柔说道:“不碍事的,今日我来此处就是为了看看这伤的。”
宴泞狐疑地问:“济世堂的悬济大夫今日一早就离开京城云游采药去了,你如何看病。”
提及此,绿珠方拍脑说道:“方才掌柜的也是这样说的,亏得府里昨儿还遣人来留了帖子,大夫居然就撒手不管了。”
宴泞却接着说道:“悬济大夫的心性一向如此。不过我略懂医术,你的伤又是我着急弄出血的,就让我给你看看罢,就当是赔罪了。你随我回府,咱们也就不用顾及在外头的男女大防了。”
论理,傅惜筠不应应下,倒不是忧心宴泞的医术,而是她并无治好这伤的意愿。
只是心中思及茶会上,宴淮对她的护持与提点后。
她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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