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 1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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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 白鹭洲过得很累。
最寻常的累是身体上的奔波劳碌,最难言的累是精神上的紧绷推拉。
而最极端的累, 是奔波劳碌与精神紧绷并行, 并且无法从中选择一个去专心感受。现实会按着她的后脖颈,让她卡在这两者的缝隙里,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白鹭洲在警局处理池柚挂心的事情时, 抽空给家里还没走的黎青打了个电话, 说她现在实在分不开身,但又真的担心手术中的池柚, 拜托黎青去医院看看。
好在, 和黎青的交流向来高效。
黎青从来不会缠着问什么原委, 只会揪住眼下最要紧的问题, 于是问过医院的地址后, 便说自己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 白鹭洲在花坛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一贯爱干净的她没力气再去在意脏不脏的问题,把脸埋进掌心, 沉沉地呼出口气。
一位女警察走了出来, 找到花坛边难得缓和片刻的白鹭洲, 和她交代现在的情况。
“白小姐, 法医已经在做检验了,大概三天后会出结果。死者的关系调查也已经展开,我们会尽快筛查出近期接触过她的成年男性, 并监控行踪。死者的父亲涉及到故意伤害池小姐, 目前在看守所看押拘留, 具体是否要起诉, 或者要定什么性质, 都要看池小姐的受伤情况。您是池小姐的朋友,等池小姐的伤情稳定了,我们会再请您帮忙配合做伤情检验,留个电话吧。”
白鹭洲站起身,给警察留了自己的电话。
女警察:“现在这边的工作都已步入正轨,您不用继续守在这里,早点回去休息吧。”
白鹭洲:“谢谢。”
“不客气。”女警察顿了顿,忍不住多嘴两句,“您在这儿忙一天了,看您来回跑得,我都觉得累。作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池小姐和您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实在是不容易,放心,我们警方一定竭尽所能处理好这件事。”
“谢谢。”白鹭洲又道了声谢,“这句是替池柚说的。”
女警察颇为动容,怀着尊敬之心向白鹭洲颔了颔首。
警局事情暂时结束,白鹭洲没有一刻耽搁,立即返回医院。
她在走廊上找到手术室时,发现不止是黎青来了,宋七月和柴以曼都来了。
那俩人喝再多酒,听到池柚出事后也马上就清醒过来,叫黎青开着柴以曼的车带她们一起来到医院。
手术室的灯还亮着,但有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站在门口,正和她们说着什么。
白鹭洲才走近,就听见黎青语气很重地质问对方:“怎么会感染?是器具消毒出了问题,还是操作流程没有规范?”
医生:“都不是,是她磕碰的地方有大量病菌,我们现在也需要知道她磕在了哪里。”
“是殡仪馆的桌子。”
白鹭洲在她们旁边站定,勉强维持着仅剩不多的理性。
“她……感染得严重吗?”
“我们现在只能反复冲洗她的颅腔,立刻缝合硬脑膜。因为这个感染,手术时脑部血管暴露在外的时间延长,虽然一直在用生理盐水湿润,但接下来很有可能会引发血管痉挛。而且她出血量太大了,太危险了,今天只能暂停,先用抗生素治疗感染,改天再重新开颅。”
医生交代完,便转身回了手术室。
“感染……血管痉挛……”黎青的脸色差极了。
宋七月忙问:“这是什么意思啊?”
柴以曼也急了:“就你一个学医的,有什么隐患你就直说吧。”
黎青抬眼,看了看白鹭洲。
白鹭洲明白这一眼的意思。
“……我没事。”
她的声音带着抖。
“那我就直说了,她接下来几天,大概率会因为病菌感染而高烧不醒,脑部血肿也没有清除干净,目前也不清楚未清除的血肿还分布在什么地方,如果在脑干……”
黎青艰难地咽了咽唾液。
“其实仅仅是血管痉挛就已经可能会要了她的命了,脑干要是还有血肿,情况就更不容乐观。脑干影响着生命体征中枢,血肿严重的话就意味着,呼吸和心跳都有概率会随时直接停……”
饶是黎青如此冷静的人,也没能忍心将最后一个词语说完整。
白鹭洲沉默半晌,忽然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不可能,她只是磕了一下头,做手术之前她还能站着和我说话,她进手术室的时候都不是被推进去的,是她自己走进去的,怎么可能会像你说的那样严重?”
黎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白教授,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你说的那些,都是有可能发生,但现在还没有发生的事,不是吗?”
“对,对对,都还没发生呢。”宋七月压下鼻腔的酸涩,努力安抚白鹭洲,“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黎青也忙说:“确实都是概率问题,我只是把所有可能出现的状况都告诉你,你知道就好,不必以这些为既定结果。”
柴以曼看向白鹭洲,“不要想那么多了,你就安心等她醒,我会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帮上一点忙。”
白鹭洲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不知道她有没有将所有人的劝慰听进去。
池柚这次的手术无法定义成功或者失败,因为根本就没能完成。
没多久,她的头缝合完成后,躺在转运床上被推出来。瘦瘦软软的一个人被埋在白花花的被子里,双眼紧闭,头上包了厚实的绷带,口鼻被呼吸机面罩严实扣住。
很难想象几个小时之前,她们都还以为她只是需要简单地缝合一下那个伤口。
池柚被送进了普通病房,但医生说如果有任何恶化,都需立即转入icu。
她被安顿下来后,白鹭洲就坐在她的身边,脸上仍没有什么明显的波澜,坐姿都是一如既往地淡然。
只是什么都不做,不看手机,不吃东西,就一直平静地看着池柚苍白的脸。
朋友们在病房里忙来忙去,帮忙买水和吃的,给白鹭洲准备一份,也给池柚准备一份,等她醒来随时都能吃到。
但过了大半天以后,她们就发现纯粹是白买。
池柚没有一点转醒的迹象,白鹭洲也没有一点要吃饭的意思。
晚上,黎青的第一个预料到来了。
——池柚开始发高烧。
那时正值深夜,朋友们都已经回了家,白鹭洲帮池柚擦脸的时候第一个发现,立刻呼来了值班医生。
医生来病房做了检查,表情愈来愈严肃。
医生:“我现在给她换药,如果明天下午之前她能醒来,并且体温能降下去,那说明情况还没有想象中糟糕,后天就可以重新手术。”
白鹭洲蹙眉:“这么快就重新手术?”
医生:“毕竟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清除她脑内剩余血肿。不过,如果她醒不来,且体温持续不退,就需要马上转入重症监护室。”
医生顿了顿,又问:
“你是她的法定亲属吗?”
白鹭洲:“……不是。”
“那尽早联系一下她的法定亲属吧,她再不醒,需要有个人来在手术单上签字。”
医生沉重地残忍补上一句:
“如果下发病危通知书,也需要有个人来接。”
白鹭洲在医生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回过头,问道:
“真的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吗?”
她又喃喃,像是在用最后的力气说服自己:
“她明明只是磕了一下头。”
医生:“那是头颅部位,不是四肢,况且她的颅骨又刚好撞击在尖锐桌角上,撞击力度非常大。脑部有多脆弱,脑神经有多复杂,我想,就算您不太精通医学也应该能明白。”
白鹭洲:“她会死吗?”
医生犹豫片刻。
“我们不排除任何可能。”
白鹭洲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我有钱,只要能治好她,你们可以上最好的药和医疗设备,多贵都没关系,百万,千万,要多少钱我有多少钱。”
“她现在的情况不是更好的药或者医疗设备就能解决的。就比如她现在感染所致的高烧,按理说一支20块钱的阿昔韦洛就可以治疗,可是如果她自己身体那关过不去,20万的药和20块钱的阿昔韦洛没有区别。”
医生认真地看着白鹭洲。
“或许钱可以解决世上大部分的事,但在医院里,这个理论就不一定了,您懂吗?”
钱可以解决世上大部分的事……
想起自己前两天才和池柚说过同样的一句话,白鹭洲不禁自嘲地笑出了声。
是啊。
钱可以待在她想象里作为一个个逐渐被池柚染上意义的数字,可以买一张机票只为了进机场给池柚拎行李,可以换来老师傅的秘制芒果酥做法,也可以成为两个人私奔到天涯海角的后盾。
却唯独,不能在此时保一条她最想留住的命。
“……我懂了。”
白鹭洲低声说道。
医生似乎想安慰一下白鹭洲,但他又觉得自己不该越过职业道德,随意给人希望。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了声再见,便离开了。
白鹭洲听见“再见”两个字,觉得像是有一支锋利的钢笔,狠狠地划破了她心底最后一张薄纸。
病房里只剩下她一个。
她独自站立了很久,才僵硬地转身,重新在池柚身边坐下。
白鹭洲对着池柚沉默了一天,在此刻,才动了动嘴唇,开始试着和昏迷的池柚说话:
“你知道吗,刚刚,我突然想到很久以前,读到过的奥兹的一段话。”
她短暂地停顿,润了润嘴唇。
“他说,悲剧只有两种终结方式,一种是莎士比亚式,一种是契诃夫式。莎士比亚式的悲剧结束时,尽管天空上也许盘旋着某种正义,舞台上却已经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与之相反的是契诃夫式的悲剧,结尾时每一个人都感到幻灭、苦涩、心碎、失望、精疲力竭,但是都还活着。”
白鹭洲看着池柚,忽而笑了一下。
“我们两个,不会同时走向这两个悲剧吧?”
你在正义的天空下死去。
我在精疲力竭与痛苦中活着。
池柚睡得很宁静,身体几乎看不到呼吸的起伏。
“医生走的时候,你听见了么,他和我说‘再见’。”
白鹭洲的声音越发地轻。
“但你不会和我说这两个字的,对吗?”
白鹭洲坐得很直,没有试图前倾去靠近池柚一点,也没有伸出手去抚摸池柚的脸庞。
她像是平时给学生授课般,正襟危坐,眉眼内敛。
“我相信你,你向来是很负责任的一个人。”
“你永远都会为自己的选择和说过的话负责。你对和柴以曼的三个月负责,对你收敛的逝者负责,你没有理由不对我负责。”
“你答应过我,你不会离开我的。”
白鹭洲的眼眶渐渐红了。
“你答应过我,走出那个游戏后的现实里,你不会骗我的。”
白鹭洲的眼泪清浅地从眼角滑落。
“我也……还欠你很多事情。我还没有带你去见见我的母亲,还没有正式把你介绍给爷爷奶奶,还没有告诉所有人,我们已经在一起的事。”
“对不起……”
越来越多的眼泪淌下。
“下次见到剧院的院长,还有姜宛,或者其他任何人,我不会再说你是小亲戚,我会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女朋友。”
“我会跟你去见你妈妈,我保证会让她接受我,用什么方法都行,不让你再苦恼要怎么掖掖藏藏。”
“我会每天开车送你上下班,你一辈子不学驾照都可以。”
“我会好好吃掉你做给我的所有菜,不论你做成什么样子,多可怕的样子我都吃,不会再有一点点犹豫了。”
“只要你开心,我……我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做。真的,真的。”
白鹭洲颤抖地深深呼吸。
呼吸很久,才从冰凉的手指末端找到一点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半晌,她抬起湿润朦胧的眼睛,望向池柚。
干涸苍白的嘴唇蓦地轻轻翕动。
她像是很想要开口说一句:你别走。
别离开我,别走。
求求你。
可是她的嘴唇动了又动,很久很久,都不敢将这句话说出来。
仿佛只要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连她都不会坚定地相信池柚会没事了。
最后,从心脏的裂缝里,从细数过的后悔往事中,从已然摇摇欲坠的那点点矜持间,她终于还是避开了这句话。
绕开微弱萤火。
劈开一道更加刺眼的光。
她对病床上已经听不见她说话的那个人,哽咽着说出了那人之前嚷嚷着想听,却不曾听到过的那三个字: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这一整夜,白鹭洲没有睡觉,也没有再说别的话。
她就坐在池柚的病床前,无休无止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说到夜幕消散,说到破晓黎明,说到天边吐白。
说到嗓子疼得快要出血,喑哑得再也无法清晰地辨别出话语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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