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烟火人间

“啊！”聂柔缨看清门外的人影，一开口便失声哭了出来：“阿茉……阿典刚刚跑出去，我……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洛青漪跨进小院快步迎上去，她用僵冷的手指轻轻抹去聂柔缨的泪水，轻声说：“我回来、我回来的。别哭了，都是我不好。”典倾跟在后面，也劝道：“是啊师姐，都是她的错。我们先进去再说吧。”洛青漪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挽着聂柔缨往里走。聂柔缨哭得一抽一抽地，一手一个扯着他们俩：“对、对，我糊涂了。外面这么冷，赶紧回屋里来暖一暖。”

        院外是苦寒风雪天，院内是暖灯烟火气，木门轻轻合上，从此隔开了光亮与黑暗，前尘与今朝。

        烛火摇曳，把他们笼在暖融融的灯光里。三人面面相觑，只见尊容一个更赛一个得狼狈。典倾衣服被雪打湿了一半，身上沾着尘土泥垢，冻得嘴唇发紫。洛青漪落了满头满脑的雪花，手脚麻木僵硬，冷得直哈气；聂柔缨则是两眼肿得像核桃，此刻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停不下来。

        洛青漪解下大氅，对聂柔缨苦笑不得：“傻阿柔，快别哭了。”聂柔缨忍不住抽噎着：“我没哭……我是高兴。”洛青漪小心地给她擦眼泪：“是我耍酒疯。对不住你们。以后再不会了。”她用力吸了一口气：“你和步萦烟他们三番五次劝我，我知道劝得对，只是、我……罢了，今后我定好生珍重，往前头看。”聂柔缨破涕为笑：“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幸亏有阿典在，要不然我……”洛青漪听她尾音一扁像是又要哭出来，赶紧说：“放心放心，以后再不喝那么多了。岁岁年年和你们在一起。那什么，饺子还来得及包吗？”聂柔缨精神一振：“嗯，来得及！我去把饭菜热一热，你们先擀皮儿包起来吧！”她展颜对洛青漪和典倾露出甜甜的笑容，轻快地小跑去掀锅盖了。

        洛青漪看着她的背影，低下头弯起嘴角，在心里默默道：“傻丫头。”一说起做菜就喜笑颜开的。

        “我去换身衣服就过来。”典倾也快步走了。

        洛青漪抄起擀面杖扬了扬：“快去快回。”今年不止傻丫头了，还多个傻小子。

        不一会儿洛青漪不情愿地发现，自己是最不心灵手巧的一个。典倾干活利落，擀皮儿又快又薄。包出来的饺子排出来，好像几列肥肥的柳叶，褶皱均匀好看得很。而洛青漪这边嘛，个个儿都“鬼斧神工”，有的拧巴在一起，像刚出土不久的包袱；有的扯破了皮儿，饺子被开膛破肚，露出粉色的馅儿。典倾手把手教了几遍也没有什么起色，洛青漪便索性全凭自己瞎鼓捣了。一厢是典倾行云流水，饺子很快铺了小半桌子；一厢是洛青漪“女娲造人”，饺子捏得奇形怪状，有棱有角。两厢对比实在惨烈，洛青漪祸害了十几张饺子皮儿以后终于决定不给典倾添乱了。她转战灶台之前还对自己造出来的饺子恋恋不舍，叮嘱典倾不准扔，待会儿要下锅亲自尝尝。

        “阿柔～要我帮忙么？”洛青漪探头过去看聂柔缨和锅里的鱼斗智斗勇。聂柔缨赶紧护住炉灶：“没什么要帮忙的，就差把这一道收个汁了。”

        聂柔缨不让她插手其实是经验之谈。从前叫她把菜翻炒翻炒，她把那铲子舞得方天画戟似的，锅里的菜撬飞一半留一半；让她端个菜，偏偏她艺高人胆大，一手一碗菜泼得就剩俩盘子。从此聂柔缨不敢让洛青漪碰厨具，便打发她去烧火，谁知她能把那树杈子当剑使，生火时一顿乱戳把聂柔缨心爱的锅子捅出了一个大坑。

        洛青漪闻言一撇嘴，拖了个长长的尾音：“哦——”聂柔缨说完又怕她闲下来捣什么乱，便又改口道：“不如……你来替我尝尝这鱼汤的咸淡吧！我先把这些菜端出去。”洛青漪捣蒜似的点头：“那敢情好啊！”

        聂柔缨忙碌了几个来回，终于有空去料理那条鱼了。洛青漪左手拿着调羹在指尖转，笑眯眯地说：“不咸不淡，味道刚好。”聂柔缨看着她的笑容莫名不安，用锅铲轻轻将鱼托起盛到盘子里去。她手微微一抖，不慎将鱼翻了个身，只见鱼身最肥美的部分赫然被挖去两勺，微张的鱼嘴仿佛在述说着它的委屈。

        聂柔缨放下锅铲，一个深呼吸气沉丹田：“洛茉！！！”

        洛青漪罪行败露，厚颜无耻地眯着眼睛笑得灿烂：“哎呀。”

        典倾听见那气壮山河的怒吼，手上动作猛然一抖，捏歪了一个褶子。他默默叹了口气，一时梦回他初来乍到的时候——这个饺子似乎还能再补救一下。

        这顿年夜饭不愧是聂柔缨倾尽毕生所学而做。菜品太过丰盛，味道太过鲜美，典倾和洛青漪都食指大动。聂柔缨端着碗，时而嫌弃地骂几句狼吞虎咽的洛青漪，时而笑容和煦地往典倾碗里堆肉。吃累了洛青漪和聂柔缨就互揭老底，什么洛青漪当年爬到树上偷看楚戈练功啦，什么聂柔缨第一次毒死老鼠哭了半个时辰啦，想到什么就说出来相互嘲笑。典倾一边专心地啃排骨，一边噙着笑看她们斗嘴，偶尔在聂柔缨落下风的时候用眼神表示对其坚定的支持，或者在听闻洛青漪不道德行径的时候发表一下对自家师父的谴责。三个人说说笑笑地，一大桌子菜竟也风卷残云地吃了个干净。

        临近子时，外面传来烟花升空炸开的声音。不一会儿又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紧随其后。洛青漪赶紧扑到窗口去看，回头招呼道：“快来快来，放烟花了！来这儿看最清楚！”于是三人便都凑在窗口往外望。随着“咻”的一声响，果然能看见漆黑的夜幕上一道金色的划痕，那光点升至最高处后“砰”一声爆开，好似一朵金色的曼珠沙华于黑暗中绽放，炸开的花瓣仍不熄灭，下落时恍若流星般拖出了一道炫丽的尾巴。这一颗落了，别的烟花又争先恐后地飞入夜空，此消彼长地盛开着，好似漫天的火树银花。典倾转头看身旁的洛青漪，她兴致勃勃地扒在窗口，那火光倒映在她浅浅的眼瞳里流光溢彩。她分明这么喜欢过节。

        又看了半晌，洛青漪突然直起身子，典倾忙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只见她火急火燎地下炕，往堆在屋角的储物柜那儿跑。聂柔缨本看得出神，拧过身子问她：“怎么了？”洛青漪头都不回地翻着箱子：“以前还剩下几箱没放！我们也出去放烟花吧！”果然，没一会儿她就兴奋地捧回来几大盒烟花。

        聂柔缨笑道：“都几岁了还玩这些。仔细别把山给点了。”洛青漪往聂柔缨和典倾怀里各塞了一个，又把一盒火柴捏在手里：“不会不会，那么大的雪，着不了。”她迫不及待地推搡着他们往院子里的空地走，将盒子放在地上码齐，然后把火柴盒塞给典倾，自觉地捂好耳朵站在一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典倾惊讶地指指自己：“我来？”

        洛青漪捂着耳朵不说话，认真地点了点头，聂柔缨站在不远处也笑道：“她总划不好火柴，你点吧。”典倾于是认命地哈了口气开始点火，火柴一擦就亮，他左手拢着那团橙色的火焰，右手慢慢靠近引线。引线被火舌一舔便成了黑色，他便退后和洛青漪他们站在一块儿。

        没想到等了许久那盒子都没动静，典倾转头看到洛青漪一脸肃穆，手还牢牢捂着耳朵没放下来过。他笑着想说什么，才刚刚启唇说了个“师”字，那烟火却突然有了动静。洛青漪竖起食指放在唇上：“嘘！”典倾低头笑了笑，也静静地等待起来。盒子里发出越来越响的“嘶嘶”声，盒身肉眼可见地颤动起来。终于，一声尖啸破空，一颗烟花猛然从地面蹿起，三人的目光亦紧随它而去。只见那烟火刚刚升至半空，却发出了一声诡异的噼啪声，典倾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果然下一秒那烟花中道崩殂，炸得粉身碎骨，一时间好似流星坠落。直到烟花的残骸往脸上砸来的时候，三人才反应过来，赶紧大叫着抱头鼠窜，往屋子里逃去。又是“咻”的一声，后头的烟花也陆续尖叫着上天了，自然也是和它的前辈一样炸得火星四溅。聂柔缨边跑边骂：“洛茉！你买的什么玩意儿啊！”洛青漪笑得停不下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放太久了！坏了！”洛青漪甚至还有闲心回头，在远近的烟火鞭炮声里大声和典倾说话：“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典倾也大声回答：“放烟花不用捂耳朵！”洛青漪没听清，又问了一遍：“啊？你说啥——？”典倾抱头狠狠地吼道：“我说——放鞭炮才需要捂耳朵！”洛青漪愣了愣，旋即又是一阵大笑。

        冷冽的冬夜里，烟火鞭炮犹自嘈杂。屋内的三人煮起饺子，洛青漪包的那些一下锅全煮散了，但她还是吃得很开心。典倾看着她笑靥粲然，犹自没口儿地夸着她不落窠臼的饺子们，手上却诚实无比地去捞他包的柳叶饺。典倾忽然没头没脑地想起她说的话。“年年岁岁都在一起。”

        铛、铛、铛，录霄阁敲响的钟声从远处传来，涤荡着旧岁的尘嚣，低和着新年的脚步——新的

        一年到来了。

        新年第一日，洛青漪和典倾就被早起的聂柔缨拽起来。典倾昨夜守岁，洛青漪也是没睡几个时辰，两个人困得睡眼惺忪。“还早呢，阿柔。”洛青漪打着哈欠抗议道。聂柔缨指着一院狼藉骂道：“你看看你昨天干的好事！”洛青漪这才清醒过来，放眼望去，除夕夜那个劣质烟花的残骸横尸满地，熏黑了好几处地面，有些纸片还荡悠悠挂在檐上。

        三人好容易将院落洒扫干净。聂柔缨便说自己得回妙春堂一趟。因她原就是本门弟子，除夕夜缺席已属破例，不好总留在凌苍山；而典倾这几日也是难得不用练功。洛青漪一拍手，干脆决定三人一道前往妙春堂拜年。

        步萦烟彼时正端庄地捧着他新年第一杯热茶吹气，刚待细品，却看见凌苍山三个人雄赳赳地来了。他始料未及，将灰头土脸的三人上下扫了几回，方才大吃一惊道：“你们这是……干嘛来了？”洛青漪领着俩跟班大摇大摆地走入正堂，信手将一罐茶叶扔给他：“拜年来了呗。步堂主新年好啊。”步萦烟看看她，又看看典倾和聂柔缨，两人严肃地点了点头。步萦烟抽出扇子摇了摇以稳定情绪，清嗓子道：“新年好。你让我省些心我便更好了。”洛青漪嘿嘿一笑，大剌剌地掀衣摆坐下了。聂柔缨和典倾都算小辈，坐了会儿后步萦烟便让聂柔缨带着典倾在妙春堂逛一逛。屋内只剩两人，一时间却都没有开口说话。

        妙春堂弟子们这几日不用练功，大多在校场嬉戏。步萦烟走到窗口，远远望着笑闹跑动的少年们，过了一会儿，他问：“今年留下来了？”

        洛青漪也走过去，笑道：“是呀。没跑成。”步萦烟忍不住侧头看她，朗朗天光被精致的雕花隔出明暗交错，洛青漪扶在窗柩上的手良久没有动。

        “师兄，多谢你。”她突然开口说道。步萦烟一愣。明明自己长了她十岁，她却总跟着某人直呼自己姓名。她没大没小这么些年，他早不记得多久没有听见她正经地唤一句师兄了。洛青漪的侧脸很恬静，阳光打在秀气的鼻梁上，竟照得皮肤有些透明。她没有等他回答，又兀自笑起来：“看着小辈们，好像看到当年的自己似的。可也是看着他们，才晓得自己早已与当年不同。”她坦然地笑起来，眼底一片平静，“总要释怀的嘛。”

        步萦烟一时没有说话，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衣料摩挲的声音好似一声叹息。他记忆里那个曾经双目赤红、不依不饶的女孩儿好像真的长大了。许久，他听到自己说：“是啊，以后的路还很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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