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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玉枕笼中雀


无良公子的小厮给了老鸨很多脂粉钱,让她好好将我打扮。

        “哎呦,我们姑娘这都被冷落了半个多月了。今儿,真的会来吗?”老鸨伸手就在小厮的腰间撩了一把,那小厮立刻面红耳赤,直往后躲。

        “一定,一定。”小厮一副误入盘丝洞的样子,说完话,立刻逃也似的跑了。

        “哟。”老鸨看着人走远了,终于松口气似的,过来和我说,“看来,今晚以后,你就可以挂牌了。这名字,可叫什么好?香秀儿?桃花?锦衣?哎呀,真是愁坏人儿。”

        她过来习惯性的用帕子垫着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眉眼,忽然一挑眉,笑得风情万种。据她自己说的,当年,她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让无数风流才俊拜倒在她的面前,对她一掷千金。她就是因为这一手,才有机会翻身做了老鸨,而不是个玩物。

        我看着她,保养打扮精致,整日里,都没心没肺的样子,忍不住问她。

        “你既然有,离开的资本和机会,为什么不自己赎了自己,去过自己的日子?就算是让别人给你赎了身,嫁个平常人家,过个正常日子,不好吗?”

        老鸨咯咯咯得笑起来。

        “哈哈哈,你这个丫头,到底还是年轻。没有见过几场世面。”她理了理手里的帕子,正色问我,“你可知,什么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顺着她轻抚脸颊的皙白小手,看到她满身的绫罗细绢,在看那些珠光宝气的发钗玉环,最后,目光再回到她的脸上。

        不思量,还只是忧心惶恐,细思量,我如遭五雷轰顶。

        我的脑海里走马灯一般,转过那个昏暗的画面,父亲越走越远,转过那些浮光掠影的宴会场景,那些汗流浃背,依然笑得妩媚万千的歌舞伎,还有那么多在书房里刻苦读书,着迷地练习书法的时光,那书房里的书香,墨香,还有一盏盏茶香,又都像一根根细针,针针扎在我的痛处。

        如果不能离开这里,我就是个任人把玩的玩物。来过了这个地方,离开了这里,我还依然,只能是个,可以把玩的物件儿。

        “叫玉枕吧。”

        我不甘心,也很恐惧,但是,我认定一点,只要活着,我总有机会。

        “唉?为什么呀?”老鸨手里绞着手帕,侧眸看着。

        “朱唇千人尝,玉璧万人枕。”我说出口这句话,以为自己是该哭的,心口却忽然木了。

        在案桌上拿起纸笔,用少许茶水润湿了尚有墨的笔尖,写下‘玉枕’二字。

        老鸨看到字,立刻咋咋呼呼的叫起来,笑得合不拢嘴。

        “姑娘会写字啊!写得真好,真好呀。”

        当晚,玉枕这两个字还等不到做出牌子,就被装裱好挂了出去。牌子被挂起来那天,引起了一阵喧哗,人们都没有去问是哪个姑娘的名字,而是纷纷打听,写那两个字的人是谁。老鸨每当被问起,就得意地说,这个姑娘是她花了大手笔捧着的。

        就要招待他们眼中的大人物了,老鸨让她的头牌姑娘花锦芳过来,给我讲讲规矩。

        花锦芳看起来非常明媚妖娆,说话声音也非常温柔好听,让人很难对她有太多警惕和敌意。

        “妹妹,我就不去废话什么待人接物的礼仪了,我思量,你唯一不知道的,可能就是这个。”她缓缓展开了一个彩色的丝绢。

        我一看清那绢上画的什么,顿时,我感觉热血上涌,想要掐死花锦芳。我以为她是故意的。

        花锦芳看了我的反应,忽然笑了起来。

        “就知道妹妹会害羞。我特意拿来的是个画得精美些的,你要是看过老妈妈妆奁匣子里的,怕是要吓到的。”

        “这是谁画的?”我压住怒火,勉强镇定。“谁让你给我看的?”

        “这是早年间这里曾经的头牌画的,可能十几年了。街坊间很有名气的。我这个是老妈妈前几天才赏给我的,是原版,坊间流传的都是模仿的,远不如这个精美。”

        “够了。”我抓起那丝绢就想把它撕了。

        那是一副不堪入目的图,图上女子的面目和已经故去的生母,一模一样。

        “你母亲从哪来的,我就送你们回哪儿去。”

        耳边仿佛又响起大夫人恶毒的话。

        母亲,我可怜的母亲。

        我被几个人联手摁在地上,疯了一般的哭喊。但是,我却说不出半个字来。我死死抓住那个画绢,坚决不肯松手。

        我怎么会相信,我的母亲是来自秦楼楚馆的女子。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一直活得那么卑微,那么不明不白,但是,我坚信,那样知书达理,指尖嫩如葱白的美丽女人,绝对不会是烟花之地来的。

        同时,我又绝望地想,父亲和母亲之间那么淡漠疏离的原因,一定和这个丝绢上的画面有关。

        父亲是这种风流地方的常客,他一定见过,这个广为流传的画面。

        所以,他才会让母亲一直活得不明不白?

        现实,就是这样的吗?

        可能十几年了。

        那么,就是我的小时候,或者更早,我的母亲刚刚和父亲遇见的时候吗?

        “你个疯子。”花锦芳骂人都带着几分温柔,只是到我这里,几乎就是催命符一般可怕。“反正我要它也是讨几个恩客开心罢了。不要也罢。”

        “啊……!”我嘶吼,但是我却说不出来半个字。她还曾经拿着这个画面给更多的人看!

        “啊呦喂!”花锦芳被我疯狂的样子吓到了,慌张的扶门离开了。

        不一会儿,老鸨就来了,她看着我,皱起眉头。

        “你们都走开吧。”她挥手,让屋子里所有人都走开了。

        老鸨看看我手里抓着的东西,一副明白了的样子。

        “你知道,这里面的人是谁?”我问。

        “那是……当年的花魁和她的恩客。”

        什么?我瞪着眼睛看着老鸨。我多希望,我是听错了。

        “唉。”老鸨叹口气坐了下来。

        “当年,那个女人说她是京城白家的小姐。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还能歌善舞,知道无数种美食的做法。那个时候的老妈妈不知道从哪里把她买来的,她哄着她说,如果可以当了花魁,就会给她银子让她自由。她就算不想走,等她的名声传出去了,万一有相识的,也会给她赎身。”

        “所以呢?”我多希望老鸨说,她最后自由了。

        “她那么优秀,一亮相,自然就轰动了整个江南。成了人人追捧的花魁。后来倒是真有个人,见到了她就一心想要赎她离开,可是她竟然怎么也不可了。那人还是个什么大才子,颇有名气,家里也是京城名门望族,好像,就是晏家二郎。”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那是父亲的排行。

        “说来也奇怪,那天是个什么诗会,那天在游湖的船上,这画上的男子,不知道输了什么……对,那天有个权贵也在船上,他让人要么把那个男子丢到水里,要么,让花魁画这样一幅画,还要足够让他们满意,才可以。”

        我看着老鸨,简直不敢相信,这世间竟然还有如此荒唐的事情。

        “我们都以为那个公子会被扔水里,清高的花魁不会就他。”老鸨用帕子拂拂额角。

        我看着丝绢,感觉茫然,我都不知道自己迷茫什么。

        “她竟然真的提笔画了。画完就跳了湖。”老鸨说。

        “她死了吗?”我立刻追问。我希望她是死了,可是反应过来,我又感觉自己的念头可怕。

        “没有。她,太多人想要得到了,怎么会让她轻易死了。”老鸨笑了笑,“那个权贵认为她难能可贵的善良和贞洁,用丝绢威胁她,要么和那个权贵一起回京,要么他要让那个丝绢流传于世。”

        我皱起了眉头。我隐隐感觉,我是知道结局的。

        “唉。可惜了。当初那个老妈妈不想立刻没了摇钱树,悄悄偷了这个丝绢卖到了街市,当时得了比花魁的赎身钱还要多好几倍的金子。那个权贵见情况不好,一怒之下砍了老妈妈。却也嫌弃了花魁,杀了几个人就走了。”

        我惊愕。我以为花魁选择了权贵。

        “晏二爷,赎走了花魁。”老鸨说,“所以,你从晏家出来,又和她很像,你是当年的花魁的女儿,看了这个,受不了也是应该的。”

        我感觉,兜兜转转了一圈,我还是被人乱棒打死在了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她为什么,不一早就跟晏二郎走?她为什么,要救那个傻子?她为什么,那么傻?”

        我蜷缩着,不敢相信老鸨说的是真的。可是,我也相信了。

        “那个她救过的那个人,死了吗?”我问。

        老鸨看看我,撇撇嘴说:“没死。人家活得好好的。好像还是京城的什么官。”

        “那个权贵是谁?”我问。

        老鸨眼珠子转了转,笑道:“那个挑起那场赌约的人,被那个权贵追了半条街,活活砍死的。但是那个权贵到底是谁,我们也只是知道他是京城来的。这么多年了,你难道想去把当年船上的人,都砍了?”

        “那,为什么,画上面的人没有死!”我红着眼。我母亲都死了。她受了那么多年的苦,那么委屈的死了。那个人为什么还可以活着!

        老鸨被我吓的站起来后退了一步。

        她看着半晌,忽然笑起来。

        “丫头,你疯了?真疯了?”老鸨笑道,“就算是我,现在也不过是个下九流,哪天死了就死了,怎么可能还去向什么权贵公子索命。我今天给你讲这些,不过就是让你醒着些。你看清楚了,我们这样的,到哪都一样!就算你自己赎了自己,就因为你这张脸,你迟早还是干这个营生!迟早还是要回来。除非你也可以像你娘一样,遇到个你怎样破烂了也收着的晏二爷,不然,你就除非老死了病死了,也还是这里的下九流。哦,和你娘一样,也不是还是不行?你分明是晏二爷的血脉,说被卖回来,就还是回到这个地方!这就是命!”

        我瞪着她,一口气憋得我恨不能撕了她的嘴。

        “提醒你,最好清醒点。好好对了无良公子的胃口。他也是京城世家公子。来我们这个小地方没有几年,之前也收了几个姑娘。你要么在这里,伺候好来的,一个个的,要么抓住机会跟他走。到哪里,都不要再发这样的疯。”

        心绪平稳后,我收好了那张丝绢。

        我发誓,我绝对不要走母亲的老路,我要离开这里。

        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让那些害过我的母亲的人,生不如死。

        夜里,那个无良公子,终于来了。

        他进门就已经满身酒气,摇摇晃晃的倒在矮榻上就要呼呼大睡。

        我站在他旁边,心里一直在犹豫。

        我想问他是谁,想让他带我走。

        我犹豫,是我知道除了我,他还有很多女人。

        父亲除了大夫人,就只有母亲。他虽然会去风月之地,但是都是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他甚至厌恶风月场的女人。

        但是,他是我唯一离开这里,开始有新的可能的机会。

        我原想先问他是谁,缓和下气氛,再请他带我离开,日后还了他的赎金。当我轻捏了一下他的鼻子,强制他醒了的时候,他忽然向我伸手,我又被吓了一跳,快速躲开了。

        他半睁着眼睛,看着我。

        “带我离开这里吧。”我说。

        “嗯?”他看着我,好像还没有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带我离开这里。”

        我鼓起勇气对他说:“请你帮我赎身。日后,等我赚了钱,就还给你。我可以给你立字据。”

        我想,如果那天,他没有带我离开,我恐怕会再没有勇气向别的男人说出这些话。虽然在哪里,有时候,我的处境,都会是一样的。

        他坐了起来,理了理仪容,又看看我,清了清嗓子,想要说什么,又没说。他转身冲着房门外面大声嚷嚷着,这里太吵吵了,就开门出去了。

        我一下瘫坐在榻上,心里沉重得难以呼吸。

        他若帮我,要我,我可能就会成为他的玩物。他不要,那么,我会变成多少人的玩物?

        我要用什么,来换自由?

        外面的吵闹声,就像是洪水猛兽要来一般,那声音震得我的五脏六腑都好像在颤抖。

        那个等待死刑一般的等待简直太漫长了。虽然实际上,可能就几句话的功夫。

        坐上马车离开的时候,我竟然抽抽搭搭的哭了,忍不住浑身发抖,自己也分不清是欢喜的,还是忧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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