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章覆没（六）

事到如今，这些杀死守军打开城门的人就是格曼的好哥们，而格曼则杀了格兰城的土司莫兰。这一切都是格曼为了今日格兰城的陷落所精心安排的。

        而看到手持利刃，高举土司莫兰人头的格曼站在大军之中，饶是张思广自然抬头看了一眼，出乎众人预料的是格曼的容貌并不是很出色，但他也不是很丑，充其量也就是一副普通苗人样子。和曲诺相比，这个人身材并不是很高大，但是肌肉消瘦而充满锋利感。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一双明亮的眼眸里却有着自己也看不到的深邃。众人明明知道眼前这个人只是一个弃暗投明的叛徒，但是远远望去却有一种众星捧月的气势。

        众将一见格曼这个人，虽然也明白这个人的武艺高强，但是看着他其貌不扬的外表和有些消瘦的身材却又对他生不出什么嫉妒心。

        而张思广作为一个统帅，自然要考虑方方面面的问题。面对格曼这个在他金川之役预料之外的人，他不能不多留一个心眼。

        只是张思广却并没有多看眼前这个匍匐跪地的年轻人一眼，只是抬起手对身边的总兵王桂珍说道：“王总兵，将我们在格兰城俘虏的青壮统统杀掉把。”

        “那剩下来的老弱妇孺呢？”王桂珍问道。

        张思广说道：“朝廷不只要得到金川的土地，更要得到金川的百姓。些许妇孺，还是算了吧！”

        听了张思广的吩咐，王桂珍自然将这一条残酷的命令执行下去，不只是因为军营之中军令如山，更是因为看守这些青壮需要人，而且养活他们更需要大量的粮食，而朝廷大军的粮草完全依靠从其他地方转运。本来军粮就有些捉襟见肘，更别提养活这些俘虏了。

        虽然张思广杀掉的只是格兰城的青壮，但是格曼从小在格兰城长大，始终不忍心这么多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成为城门口一堆围绕着苍蝇的尸体。因此他下意识地去求情，但是理智告诉自己不要去，毕竟他也知道就算求情也没用，反而更容易激怒这个汉人统帅。但是斟酌了许久之后，格曼才下定决心对张思广求情。

        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格曼突然跪下苦苦哀求张思广对于这些可怜的人们发一发慈悲，饶过他们一条性命。

        只不过比起张思广的杀戮，众人更是厌恶格曼的背叛。当然更重要的是，如今已为他人鱼肉的这些人根本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因此才对于打开城门让朝廷军队轻而易举将自己俘虏的格曼愤怒至极。他们不理会格曼对于他们仅存的那一点怜悯，而是用各种污言秽语辱骂格曼，以及格曼的父母。并且有不少人宁愿死在朝廷的刀下，也不愿意接受叛徒的好意。

        格曼也是一个血性男儿，听到自己宁愿牺牲尊严也要救下的人居然对自己不怀好意，他的眼眶也微微泛红。

        即使格曼牺牲了这么多，但也对于这悲惨的一幕无济于事。毕竟张思广军令如山，谁也不能违背。因此一个苗人的哀求对于他而言简直就是微不足道。

        只是看到格曼跪着地上，张思广却不顾自己军务繁忙，匆匆披上大氅走到他跟前，轻轻地拉起他，并悄声对眼前这个青年问道：“事到如今，他们这些人却这么对待你，你后悔吗？”

        听到张思广这样说，格曼忍不住抬起自己的头颅好奇地凝望着眼前这个中年人。平心而论，张广思容貌同样并不突出。只是望着张思广深邃而温和地双眸，格曼原本的内心轻轻一颤，霎那间他的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所温柔地击中。

        但是格曼却说道：“不，我不后悔。”

        张思广好奇地问道：“为什么？”

        格曼犹豫了一会之后才对着张思广缓缓说道：“既然做了就没有后悔一说。况且就算是后悔，也只是徒劳。与其因为过去的事情伤心，倒不如抓紧时间做好将来的事情！”

        张思广听到眼前这个有些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他也忍不住轻拍格曼的肩膀，并且对他温言鼓励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既然你为朝廷立下大功，大秦朝廷和本官也一定不会亏待与你。你这么年轻，将来的荣华富贵也是指日可待。”

        格曼对于张思广许给他的荣华富贵并不动心，唯独在张思广轻拍他肩膀的时候突然回忆起小时候父亲轻拍他肩膀时候的温馨和期冀。

        张思广看了一眼陷入幻想中的格曼，心中也是若有所思。

        只是临走的时候，张思广却对格曼如此说道：“既然选择了投降，那就做好将性命交给别人的准备。”

        那一刻，格曼才明白张思广并不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早已经死了，并且死在了当今皇帝符烈钧所统帅的大军手里。

        因为这次格兰城的大胜仗，整个大军全都弥漫着一种喜悦的氛围之中。张思广大喜，随即赏赐了全军上下难得一见的肉食和美酒。就在这西南的明媚的月光下，众人纷纷像当地人一般燃烧起篝火，并且团团围坐在篝火边上吃肉喝酒。当然将官们的宴会更是丰盛，他们面前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肉食。只不过这些人并不怎么动筷子，他们只是一杯一杯地将这些清澈的琥珀色美酒尽情饮下。虽然张思广是一介文人，但是就在欢乐的气氛中，他也多饮了几杯酒。

        只是在这个陌生的营帐中并没有他格曼的位置，原来踏着族人鲜血一路走来的路途是这般凄凉。不过格曼知道，这段道路就算再凄凉，他也坚持不了多长时候了。

        就在格曼以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静静地凝望着月下众人的欢乐场面时，突然背后穿了一阵极为清淡的酒香和一种似香非香，似臭非丑的奇异味道。

        格曼回头一看，赫然看到原本沉浸在欢乐之中的张思广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

        “你跟我来。”

        就在格曼有些惊讶的时候，张思广突然拉起格曼粗糙的手。

        看到主帅居然对于这个刚刚投降朝廷年轻苗人这样看中，众人无不无比惊讶。但是张思广却充耳不闻。首先张思广是主帅，在军队大胜的时候，他这个主帅自然有着说一不二的威望，其次他是文官，自然不用理会麾下的这些武人们的想法。最后就是在一伙武人中，身为文官的他同样也很寂寞。虽然他如今打得很顺利，但是他也是第一次直接处理这样繁重的军务，他面临着空前巨大的压力，并且无人可以分担。因此这两个泾渭分明的人在今夜的热闹中，居然也共同有了一丝隐秘的寂寞。

        不仅如此，张思广特意让人为格曼斟酒布菜。也因为格曼被张思广劝着喝了几杯酒，他内心中那种凄凉的情绪才稍微缓解些许。

        就在这片欢乐的海洋中，张思广对格曼问道：“你父母呢？”张思广问道。

        一听张思广问起他的父母，格曼心中唯一一丝柔软突然间烟消云散。但是他还要鼓起勇气继续应付张思广。

        “阿爸是一个猎户，因为一次受伤不治死了，阿爸死后阿妈实在受不了家里没有顶梁柱的日子，索性在家门口的大榕树跟前吊死了。”

        但是格曼没有办法，只好老老实实说出了自己父母的事情。但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父亲因为抵抗朝廷军队受的伤这一件事情没有仔细告诉张思广。当然格曼也没有说谎，只是没有把这一个重要的信息说出来而已。

        张思广看到格曼说起父母时候突然涌动在一丝淡淡哀伤，突然对他生出一丝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同情心。

        如今张思广几乎兵不血刃地拿下了金川重镇格兰城，他也是无比激动。虽然理智告诉自己，这远不是最终的胜利。但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悦，因此在整个宴会结束之后，他又连夜给朝廷写了一封报捷的奏章。

        此时此刻，格曼正守卫在他的前面。明明现在的格曼距离张思广那么近，况且张思广本来就是一个文弱的读书人，只要他心有不轨，就算没有兵器，也能将他杀死在这个堪称守卫森严的营帐之中。但是最后，格曼还是没能下手。他惋惜自己被眼前这个汉人统帅的小恩小惠所感动的软弱，但是却又重新对着自己解释了自己之前的胆怯和犹疑。

        格兰城陷落之后没多久，安怀嘉就从那些英勇的探子中了解到了格兰城的陷落和里面发生的惨剧。当安怀嘉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和部将们商讨该如何应对朝廷大军看似来势汹汹的攻势。

        望着远方格兰城的方向，安怀嘉的目光却是微微地一顿，似乎若有所思。之后他面对众人的脸上才浮现出那种因为敬仰和愤怒才流露的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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