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这日下午,阿蛮与仪儿一同练琴时,孙权派人来传仪儿。
阿蛮、仪儿皆愕然。
这是怎么了?权公子从不听曲乐。
没时间留给她们惊讶,传事的人已经拖着仪儿带上琴走了。
仪儿迷迷糊糊来到孙权的宫殿,这里各种奇奇怪怪的器物摆设透露出主人的乖张顽皮。
仪儿小心翼翼弹完一曲,孙权开口:“你就是仪儿?”声音存带少年未变声前的稚嫩。
仪儿一直低着头,听到问话,忙向前跪倒:“回权公子,婢女正是。”
“你不必害怕,抬起头罢。”
孙权回忆恶作剧少女说过的话,忆起她提了“仪儿”这个名字。
仪儿抬起头,入目一张稚嫩的脸,眉眼却已显英俊冷冽,那张薄唇动了起来:“今日上午,你可去了后厨房?”
仪儿听到这话吓得发抖,话也说不完整:“婢、婢女……”
孙权不喜见下人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不耐烦的打断了她:“我只想问,你同谁一道去的,放心,我不责罚。”
仪儿还在支支吾吾,她有些不明所以。
孙权愈发不耐烦,随手抓起手边器物掷向她,“还不说!”
仪儿的肩膀被砸得一痛,来不及捂住,她被孙权的怒意震慑,一边磕头谢罪一边说出了阿蛮的名字。
仪儿回来以后十分自责,“阿蛮,怎么办?权公子…不会是要找你麻烦吧?”
阿蛮听了仪儿的陈述后也很不明所以。
她猜测,或许是与昨日后厨房的少年有关?
阿蛮想不通,便懒得再想,并不在乎的说:“哎呀,管他呢。”
仪儿还在苦唧唧抱怨:“权公子太可怕了!脾气太坏了……”
阿蛮忙伸手去捂仪儿的嘴,“小声点儿!你不怕被杀头啊。”
仪儿吞下未完的话,拿开阿蛮的手,叹了口气,“唉,这权公子要是上了战场,什么都不做,坐于马上就能吓倒敌军一片!”
仪儿表情生动,边说边凑近阿蛮,逗得阿蛮笑了一声:“真夸张。”
仪儿故意提到周瑜:“不像瑜公子,出了名的温和大度——”
仪儿边说边盯着阿蛮,还故意拖长尾音,笑得不怀好意,“你最近很反常嘛~”
阿蛮不自在的眨眨眼,“……啊?”
“以往说到这些事情你从不感兴趣,现在怎么——唔——”
阿蛮一把捂住仪儿的嘴,心跳紊乱。
“又捂我嘴!”仪儿挣脱开,“我又没说什么。”
“你口无遮拦,谁知会说出什么来!”
仪儿撇嘴,“哎呀,喜欢就喜欢嘛,也不止你一个。嘿嘿。”
“你!”
阿蛮又羞又气,喜欢……是能轻易说的?
孙权没来找阿蛮麻烦,倒是他的随侍——那日后厨房的少年,总来烦她。
阿蛮被迫知道,他叫钟谋。
一来二去,年纪相仿的二人成为玩伴。
阿蛮坐在溪边大石上走神,钟谋摘下树上一颗青梅直直掷向阿蛮后背。
三月的青梅果实还未饱满,干干瘪瘪,个头也小,砸在肩膀根本没什么感觉,但阿蛮还是回头狠狠白了钟谋一眼。
钟谋忽然想起什么,问阿蛮:“对了,明日赏荷宴,你去不去?”
阿蛮摇头。
她们一批批替换,上次筵席她已去过,这次便不能再去。
初春的夜,夜凉如水。
阿蛮睡不着,一撑手坐起来。
月光从窗外斜照进屋内,铺在地面,洒满床沿,像浅浅淡淡的一层雪。
她忽然很想看看那轮明月。
披件外衣,阿蛮扶着门柱走出屋室。
走进白日的小林,阿蛮蹲在溪水边,一阵劲动的风吹过,吹动她的袍衣、乌发。月光尽数照在身上,好像带有温度,她并不觉得冷。
抬头,她看得见月亮,月亮却看不见她。
阿蛮坐到大石上,双手撑在双腿两侧,垂眼望着盛满月光的裙摆,轻轻唱起歌: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声很轻,轻到没有惊起鸟雀,轻到几乎被簌簌风声、沙沙树叶声掩盖。
这首歌,阿蛮想他听到,又不想他听到。
那位越人在舟上唱歌时的心情,就与她此刻一样吧。
阿姐教她这首歌时她尚年少,听不懂歌词意味,只是单纯的学,学来打发时间。
现下,一字一句字句背后,她全懂了。
阿蛮不知道,她附近的大树上坐着一个人。
小少年皮肤白皙,脸颊却是红的。
翌日晌午,阿蛮照例准备一份饭食,用食盒装好。
她提着食盒走出寝殿后门,来到一条不起眼通道。
因为基本没人走,通道入口处满是杂草,阿蛮熟练拨开杂草,抬脚跨了进去。
穿过一条深暗长巷,阿蛮来到一座富丽宫殿前。
从外看是画栋雕梁、丹楹刻桷,精巧富丽。
奇怪的是——没有窗子。
压抑封闭。
正面右下角贴近地砖处有扇高约一尺半的门。
说是门,其实也不算。
虽有一块门板镶嵌其中,可以推开关上。但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
因为门外竖向焊接着粗硬的玄铁钢筋。
阿蛮觉得,这里分明是个牢笼。
她走到门前,蹲下去,淡青裙摆垂落地面,露出一双珠白布履的尖翘履头。曲起手指,三长两短地敲门。
几乎立刻,那面门“吱呀——”一声打开。
里头是位上了年纪的女子,头发乱糟糟,看见阿蛮就说:“你这丫头,怎的才来?”
阿蛮作揖道歉:“阿婆对不起!让你等这样久,饿坏了吧?”
说着忙打开食盒,将饭食一一递了进去。
乐女的时间并不由己,时常被琐事拖住身躯。
阿婆一接过饭食就狼吞虎咽起来,摆手向阿蛮示意没关系,她早已习惯这丫头的冒冒失失。
阿蛮双手撑起小脸望着阿婆用饭。
阿婆身上穿着锦绣华服,脸上却是令人惊叹的苍老,头发也已花白。
宫殿内室一片气派辉煌。床具、桌具都由上乘的沉香木制成,工艺精良。床顶一架轻纱罗帐,用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
这些都是阿婆教她认的。
十二岁时,阿蛮第一次遇见阿婆。
那年的她十分顽皮,偶然寻到这座宫殿附近的溪边玩耍。
夏日戏水,实乃妙事,好几滴雨淋到头顶都不愿走开。
夏日的雨强劲,瓢泼数盆倾泻而下,阿蛮这才想起脸上的药膏,只好撒腿跑到一座宫殿的廊下避雨。
这座陌生宫殿有面奇怪的门,那门太矮,且还焊着钢筋。阿蛮试着推了推,门没关实,“吱呀”一声开了。
里面的阿婆闻声走过去。
门外是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圆圆的眼睛闪着好奇的光。
阿婆轻声问:“你是谁?”
阿蛮眨着眼笑,露出几颗棉白糯齿,软声软气:“嘻,我是阿蛮,阿婆怎么待在这里呀?”
“……阿蛮?”
阿蛮点头,笑得天真,扒拉着手边粗重的钢筋,“阿婆不能出来么?”
阿婆点头。
“那多无聊呀……”阿蛮撅起小嘴,“以后——我来找阿婆玩吧,保证不无聊!”
自那以后,阿蛮每日都来给阿婆送饭。阿婆也教会了阿蛮许多东西,比如识字读文。
在这宫中,只有阿婆一人目睹过阿蛮真容。
阿蛮好奇,但阿婆对自己以往的遭遇闭口不提。
陈年旧事,已然十分遥远。
阿婆来自蜀地,年少青春时美得动魄惊心。心属蜀地将军刘备,做了他的姬妾。
夫妻一年后生下一个女儿。小姑娘生的白嫩洁净,不畏生人,见谁都笑,很得几位叔伯以及刘备幕僚部下喜爱。
周岁生辰宴时却被巫祝指摘不详,恰逢刘备屡战屡败,便被刘备暗中送走。
阿婆知道后哭得肝肠欲断。
她的女儿还那么小,刚满周岁,乱世中战争频起,刀剑无眼物资匮乏,大人都朝不保夕,更何况孩子。
无权无势,她只好收拾行装孤自一人去往江东寻找女儿。
阿婆才到吴地,就因貌美被人绑至吴宫,献给当时的吴王孙坚。
孙坚见她一面便被吸引,但阿婆不愿意,极力反抗,孙坚就把她关在这里。
一直……关至今日。
阿婆用完饭,照例与阿蛮说话。
阿蛮又开始走神……已非一次两次,近日以来,阿婆察觉得到阿蛮的不对劲。
“你怎么了?”
阿婆被关太久,偶尔精神错乱。有时发作起来会把阿蛮吓哭。此刻处于正常状态,也就忍不住关怀阿蛮。
阿蛮猛地一惊:“啊?没什么……”
阿婆了然于胸,语气笃定:“阿蛮啊——你长大了,有什么事都可以与阿婆说。”
阿蛮垂下脑袋,不说话了。
每每心中情绪快要决堤,阿蛮都忍不住想倾诉出来,仪儿天真烂漫情窦未开,阿婆是最好的倾诉对象。
可“喜欢周瑜”这件事,要怎么说出口?
春光明媚,暖风阵阵。
半晌后,阿蛮曲腿抱膝而坐,抬眉看了一眼阿婆,继而望向不远处随风拂动的细柔柳条,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眼波柔和。
“我喜欢他。
他叫——在我心里,只敢叫他公子。”
他的名字,始终不能说出口。
“他的脸庞白皙,如有淡淡光泽,晶莹似玉;
他的眼神——温柔沉静,神情却坚毅;
他的衣袍纤尘不染。
一阵和煦春风迎面而来,我想这春风,有没有同样拂过他的衣袍?
空气中花香这么美好,他有没有闻到?
远处的虫鸣鸟叫呢?他有没有听到。
还有——雨,只要下雨,我就想他。每次盼雨停,又怕天晴……
想做春风、花香、虫鸟,想做一滴清澈的雨,只为落在他身旁。”
阿蛮的笑容看起来极美,却虚恍易碎,她的目光慢慢垂落,停留在没有实际意义的一点。
“可我不是。
我想见他,根本见不到。
思念的时候,就只能思念,什么都做不了。
我感到…可惜,错过一般的可惜。明明我……
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但就是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忘掉,也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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