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风初起
“你在殛魂台下做了什么?”
目睹黄庭收拾好陈家子,却还在其身上审视,文然扫了一眼远处的石台。
黄庭将陈家子留在原地,走过文然身边,探头向米铺里看了看,转身对着文然眨了眨眼,迈步往外走去。
“你在米铺里又做了什么?鬼气少了这么些?”
查探到陈家子身上确实少了鬼气,文然皱起眉头,回忆思索起来,却根本记不起发生了什么。
二人心意相通,凡是心中有所思,便可相互察觉,文然在心间掠过的擒鬼过程,自然也被黄庭所知,刚走不远的黄庭愣了一下,回身仔细打量文然,数年的相处让他很快意识到文然的模样不似作伪,顿时疑惑起来:
“你真记不起了?”
文然摇摇头。
黄庭觉察到了不对,蹙起眉头,神色一阵变幻,试着引导他:
“是被你吞了,还是散……”
“应该是被我吞了,可我完全记不起来,好像有一瞬间的记忆丢失……”
自己的魂体确实壮大了些,这种情况下没必要隐瞒,文然如实应答,毕竟他也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呲……”
长长的破空声传来,一道身影自内城方向挟了后至的哨响,冲破悬挂空中的水帘,带着一蓬白雾直直坠下。
“嘭!”
待看清下面的情景,影子在空中顿住,嘭地一声响,又拐去凌奎所在的方向。
“是老贾,咱们也过去吧。”
既然被人看到了,他们也不能再耽搁,文然点了下头,走到黄庭身边,逸出鬼气,幽蓝色鬼焰随之升腾起来,黄庭拎起陈家子,另一只手搭上文然的肩膀。
“呯!”
平地一声嗡响,二人紧跟着老贾而去。
“如今你也见到七十三楼,总该明白我没有骗你了吧。”
“恩,你不是去纵阴龙吗?为何不见出?”
“哪有这么简单,金羊锁不开,阴龙出不了。”
“那你……”
“只是埋了个引子,日后金羊锁断,阴龙便会随之而起,省得到时候两头跑了。”
“……”
不浪费时间,二人利用赶路的时机快速交流过,双双落下。
“怎么样?”
凌奎越过二人,将目光投向后面的陈家子。
有老贾过来接手,凌奎不再去关注正在吞吃鬼气的阴魂,转而询问黄庭。
黄庭摆摆手,“搞定了,就是散逸了些鬼气。”
凌奎一愣,“逸了鬼气?”
指着文然,黄庭摇摇头,神色颇有些无奈,“他被戾气冲了脑,一时间有些稳不住,只能暂时先用鬼气顾着他了。”
文然清楚黄庭的意思,这是要他时刻注意魂体的情况,若是再出现吞噬鬼气的状况,便要第一时间装作魂体不稳,戾气翻涌的模样。
凌奎的目光从三人身上一一扫过,点头认同,“你是对的,损失些鬼气,总比失控了强,说到底,那些鬼气还是左手转右手,只要不像周家子那种情况就行。”
顿了顿,可能是觉得这种情况下该斥责几句,凌奎再次开口,话语中带了些埋怨和躁气:
“都三四年了吧?你们是怎么搞的,还稳不住?捱过八十狱的鬼将虽本就比鬼国的少了些驳杂鬼气,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失控的可能,日后你要多注意些,司里那些新晋的鬼师都比你稳重。”
说完,凌奎转过身去,对着文然摆手,示意他过去帮忙。
黄庭很无奈,听这话的意思,还是他的不是了?明明问题出在文然身上,怎么到头来要自己担责?
文然摊了摊手,表示对此爱莫能助,领导说了是你的错,你还能怎样?
老实人文然迈步上前,去帮助老贾的鬼将。
有了文然的加入,以及凌奎的金幕笼罩,料想这鬼影也走不脱,老贾便抽身而出,凑到凌奎身边,冲黄庭点了点头,开口询问:
“怎么回事?我看到东西鬼坊也有数起鬼事,今天这情况很是反常啊,会不会是鬼国动的手脚?”
“不好说,通知司丞了吗?”
凌奎拢起袖子,攥了攥早已湿透的袖口,雨水汇成几道水线,顺着指间淅沥沥落下。
“通知了,有周家子的事情在前,这次……”
老贾顿了顿,以询问的目光看向二人。
黄庭知道他想问什么,便将之前的猜测说了一遍。
闻言,老贾默然片刻,点了点头,稍有些犹豫。
“如果只是单独一个周家子,那还能说问题出在鬼坊之内,可照今天的情况看来,鬼坊虽然也能抽出这种规模的鬼气出来,但过程中必然会引发殛魂台与金羊锁的警示,可偏偏二者又无异常,那就只能说明这些鬼气非鬼坊所出了。”
“上次的周家子在入狱后,身上的鬼气极为驳杂,且戾气深重,原以为是个例,可如果其所吞食鬼气是外来的,那就解释的通了。”
“究竟会是何人所为?稍后还要不要将他们移送狱中?”
黄庭叹了口气,反问道:“不移送狱中,还能送哪里?”
与老贾隐晦的交换了眼神,窥了默不作声的凌奎一眼,黄庭压低声音:
“即便司里真有问题,咱们能做的,也只能是多加防范了。”
“行了,差不多了,事情还未清楚之前,有些话不要乱讲的好。”
虽然凌奎同样将怀疑放在司里,甚至笃定这一切必然与鬼国有关,但他依旧打断了二人的话语,示意他们将注意力转到前面。
在两位鬼将的监控下,鬼影的吞噬正到了最后关头,若是随后的事情没有变数,禁魔司今年必能再添些鬼将。
可今日诸事实在反常,凌奎也清楚这种想法只能是奢望了,他有预感,这批鬼影绝不简单,这也是刚刚得知文然吞了鬼气,并未深究的原因之一,毕竟肉烂在锅里,总比被人整个端走了强。
甚至于,他还有了万一生变,即刻让鬼师手下的众鬼将们吞下这些鬼影的打算。
毕竟鬼将还是值得晋人信任的。
与鬼国的鬼将不同,自两国初分开始,国教供奉的上仙不再庇佑鬼地,肃州城便被单独列出,在国教主持下,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引下上仙的诸多神通,在城里设了两重阵法。
一是以金街沟通四座雕像的的金羊锁阵,隔绝内城之人,蜻蜓坊之鬼的同时,滤去蜻蜓坊内众阴魂身上的驳杂鬼气,去芜存菁,静待坊中之鬼自然凝生出鬼气,待其中某个阴魂的鬼气成长到一定程度后,便将其入狱,经过八十狱一遭,洗去阴魂身上的大部分戾气,终成鬼将。
这种手段究其根本,实际上便是掳来鬼国人,将他们圈养在蜻蜓坊,从中培育出鬼将,禁魔司的鬼师们便可搭档鬼将,以鬼将反制鬼国。
二是肃州的城墙与镇守蜻蜓坊的殛魂台,形成另一道禁制,与金羊锁内外相夹,将掳来的鬼国人困于蜻蜓坊,通过常年累月的过滤,用阵法收集坊民身上逼出的驳杂鬼气,降低他们失控的几率。
这些驳杂鬼气聚在一起后,经过阵法转化,终成一条阴龙,盘踞在殛魂台,随着阴龙越发壮大后,它便会主动吸噬坊中戾气,从而达到一个良性的循环。
戾气越多,阴龙越是壮大,坊民蜕变越快,体内鬼气更加精纯,随之产生的鬼将越多,便能再次掳来更多的鬼国人,丢进蜻蜓坊,再由阴龙吞食。
随着阴龙愈大,这一进程会越来越快,投入的鬼国人越多,此消彼长,终有一天,大晋可灭鬼国。
然事情总有变故,鬼国又怎会坐看晋人这般行事?
由于没了上仙庇佑,鬼国人死后,阴魂不可再转生为人,时间久了,国内迟早有一天皆是阴魂,到时候就真成了名副其实的鬼国了。
在这种情况下,鬼国人只能另辟蹊径。
最初时,鬼国人死后,无处可去的阴魂便附身于活人身上,即以鬼御人,达到一种另类的“永生”,这样的手段正与晋人培育鬼将,由鬼师驭鬼的方式相反。
然而由于阴魂的特性,终究是碌碌众生所化,魂体生来就带着驳杂的鬼气,这些鬼气都是生前执念、戾气、各种人欲所生,早已渗入魂体,在死后依旧会影响阴魂的神智。
长此以往,意志薄弱些的阴魂终有一天会受到影响而失控,沦为真正的厉鬼,经历万千岁月后,厉鬼会再次散逸,之前吞下的阴魂又会各奔东西,无知无觉的在鬼地游荡,相互吞食,或许运气好,在某一天还未真正消散之前清醒过来,他们就会开启下一个循环,再去占据肉身。
而阴魂之所以要互相吞噬,是其本能所驱使,这样能保证魂体不灭,如此一来,两相叠加之下,反而会使阴魂体内的鬼气更加斑驳,情况更糟,鬼国失了上仙庇佑,又无晋人国教炼鬼的手段,能够滤去那些引发鬼物失控的戾气。
这种情况下,鬼国中,能忍住戾气反噬,坚守本心终成鬼将的阴魂便少之又少,也算是印证了‘长生’之不易。
与生活在大晋境内,得上仙庇佑的众生相比,鬼国人如同身在地狱,晋人的肉身和更加纯净的魂体在他们看来更是美味。
千万年来,晋人掳掠鬼国人,培育鬼将,鬼国人同样也会掳掠晋人,占据其身,以保不灭。
如今,鬼国终于将手伸入肃州城,有现成的精纯鬼气可以掠夺,何乐而不为?
凌奎思绪翻涌,他想不通,为何向来防卫仅次于中都的肃州城,能被鬼国人渗入进来,肃州城内外两道禁制可不是摆设。
联想到突如其来的鬼事爆发、司丞莫名的外出、岑谨为立祠一事的到来……
一系列的事件后面,仿佛有一只大手在拨弄,线索一端接到鬼国,另一端又扎入中都,串起无数相关人等,甚至牵出了国教、君父等等,最终落定肃州城。
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再想起年迈的哲宗和百年前就有了分裂迹象的国教,值此新旧交替之际,朝中形势随时可能生变的节点,他一个小小的禁魔司校尉,身处旋涡中心又该如何行事?
远处时不时交错视线的黄庭和老贾,见凌奎立在后面闷闷不语,也能大致猜到他的忧虑,不敢再去多言。
文然提起百分的精神,没有一丝懈怠,时刻关注自己的变化,与前次不同,这次有外人在场,万不可出了纰漏。
大雨依旧下个不停,穿巷而过的风一路卷起雨点,经过阴影后愈发清冷,来来去去的铺展开一副阴晦的画卷,似乎也在昭示着,肃州城注定要在这个长达半年之久的雨季里风靡云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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