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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026夫妻


吃完早饭,嵇喜要带老夫人启程回铚县。曹妤挽留了他们一下,他们表示铚县的家中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山涛、阮籍等则因为昨夜喝酒喝到今天天明,要挤进向秀的小屋子里补眠。琴笙开始收拾脏乱的碗筷,唯有曹妤和嵇康这对新婚夫妇无事可做。嵇康想了想,询问曹妤要不要和他一起去书房看书。曹妤对看书没有兴趣,但是很愿意和他一起。

        所谓书房,其实就是在主屋与他们新房正对的右边耳室。耳室与中堂一帘相隔,掀开竹篾层叠的遮挡,卷帙浩繁的书籍顷刻映入眼帘。屋子的四周全是高低错落的柜架,柜架上摆着竹简、卷轴、纸张、笔墨以及瑶琴。瑶琴上坠着一块朱红丝绦、莹亮白玉的宝葫芦络子。是曹妤当初在洛阳送给嵇康的那个。而离开柜架,中间空旷之处于上方设置书案,下方铺展草席,草席之上是一张方形矮几,伴两张葵草坐垫。

        嵇康坐到书案的里头,背对着洞开的窗牖。窗牖外是遮天蔽日的竹林,竹与竹之间几乎没有空白与缝隙,唯一道如素色白练的溪流,蜿蜿蜒蜒地自高处流淌而下。

        竹林七贤为何以“竹林”冠名,总是有它的理由在的。

        曹妤在嵇康的对面坐下,隔着一臂的距离,倒着去看他眼前摊开的书简,“彭祖曰:‘一命一修,是谓益愈。一命三修,是谓自厚。三命四修,是谓百姓之主。一命一月襄,是谓遭殃。一命三月襄,是谓不长。三命四月襄,是谓绝缀。毋抽富,毋抲贤,毋向梪。’”

        “彭祖?”曹妤知道这个名字。这是道家学派常常提起的风云人物,庄子《逍遥游》里便有他,“彭祖乃今以久特闻”。

        “都说彭祖曾活八百年,是古往今来最为长寿之人,先生信否?”

        “反正我是不信的。”曹妤自顾自地问答,根本没给嵇康说话的机会,“而且,我也不知道活那么久是为了什么。人到七老八十的时候,该做的能做的差不多都做完了。头发白了,牙也掉了,身体更是每况愈下,苦苦地苟活于世,好没意思。”

        她边说,边从嵇康的手边,抽出一张纸,提起蘸了墨的笔,开始写字。第一句就写“桑桑、阿淑,见字如晤”。

        嵇康望了望她,她拿的纸是擦着自己的臂肘过去的,她拿的笔是自己每天习惯用来做批注的。她,一个曾经与自己没有任何交集的陌生人,却因为种种缘分,开始闯入自己的生活,顺理成章地用着自己的东西,和自己说着没头没尾的话。偏偏,他还不觉得讨厌地笑了笑,回答她,“自是愿意相信的。人想活着,就有想活下去的理由,或者是期望能尝遍天下美味,饮尽天下美酒;或是志向国泰民安、山河永旧;又或者秦始皇想做万世万代的帝王,司马迁想写尽历朝历代的过往。每个人都有他想做,并且想要一直去做的事情。”

        “你就没有什么眷恋不舍的吗?”嵇康觉得,她不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怎么心态如此老成。

        曹妤的第二句写的是“我已在山阳落脚,有幸得见名士风流”。她没有抬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嵇康聊着,“如果真能一直活下去,活到千百年后,再见一面我那操劳辛苦的老爸和迫不得已的老妈,以及约了我要去看电影的闺蜜,好像也不错。”写着写着,她突然觉得拽文好难,直接改写白话,第三句写“嵇康的朋友都是了不得的人物”,然后,反问,“那先生如果能活很久想做什么呢?”

        嵇康还在思考她话里的“老爸”“老妈”“电影”是什么,又听到她如此问,转而回答:“想等一位贤明君主,看天下一统,百姓和乐。想做一个没有规矩的教书先生,早晨睡觉,晌午授课。如果君主需要的话,也愿意放纵我任性自然,我也可以学着去治世安民。”

        “所以……”曹妤正写到“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自我的坚持”,卒然反应过来,嵇康在说的,与他如今给外人的印象不太一样。她诧异地抬头,望向他姣好的面容,那双深邃明亮的杏眼里闪烁着熠熠的光,“先生还是有着一颗报效家国的赤子之心的,只是这个时代,现在的曹魏成全不了先生。”

        数十年的烽烟战火、群雄逐鹿,世人已经看不见中原一统的希望在哪里;明帝曹叡的薨逝,少帝曹芳的懦弱,让朝局变作司马氏与曹氏争权夺利的舞台。没有人会再真的想看明媚的大好河山。

        这,才是这个时代的痼疾所在。

        嵇康闻言,清浅的笑意化为无奈的愁容,“人力之微非可以抗天时,抵权势。与其在乱流之中随俗沉浮,我、巨源、嗣宗、伯伦、仲容,以及子期,更愿意返璞入山林,只做自己。”说到后面,他复地又笑起,重新拿来了一支墨笔。

        曹妤望他怔了怔,总觉得应该安慰他点什么,但是,什么样的安慰都好像没有意义。于是,她托了托腮,露出一个极其开朗的笑容,“那先生就和我没羞没臊地过一辈子吧,几十年也好,几百年也罢,我们永远在一块。”

        反正,嫁都嫁了,怎么过不是过?

        嵇康却是沉默。她还真是什么都敢说,什么都能说。

        傍晚。

        山涛、阮籍他们补眠醒来。阮咸揉着肚子叫饿,刘伶更是拍着桌子询问为什么没有闻到饭香。曹妤还和嵇康呆在书房里,嵇康依旧在看书,曹妤已经写好要寄给司马桑和徐淑的信,趴在桌子上睡觉。他们中午并没有正经用饭食,只吃了一些早上剩的粥饼。她和嵇康都不是讲究的人,琴笙就更不是了。琴笙窝在左边的茅舍,收拾自己的住处。现下,全都被刘伶喊得回过神来,这世上居然还有要自己做晚饭这种事。

        嵇康小的时候在家是母亲做饭,后来有了嫂嫂,就是嫂嫂做饭。再后来搬到山阳,有向秀与他同住,向秀便用做饭抵住宿钱。偶尔他也自己做,但都是想做才做。

        曹妤更不必说,无论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她都没有做过饭。穿越前有她不辞辛劳的老父亲,穿越后她贵为亭主。

        琴笙也不太会。琴笙虽然出身贫寒,但是自小被卖入沛王府,供以伺候曹妤。怎么说,她也是曹妤的贴身侍女,犯不着在厨房来来往往。

        阮咸与刘伶自是没有指望嵇康,事后他们仔细想了想,也觉得曹妤娇生惯养得不像会做饭,但是琴笙一个小丫鬟也不会,是他们没想到的。

        刘伶倚靠在厨房的门框上,望着闻声而出的曹妤与嵇康,没好气地问:“你们俩成亲前就没想过吃饭穿衣的事情吗?一个会做却只看心情做,一个完全不会做,还带了个同样不会的丫头,以后是准备饿死吗?”

        嵇康不以为然地扬笑,“你既说了我会做,等知道她们不会之后,我再做就是。”

        曹妤也附和着反驳,“就算我和琴笙现在不会做,也不代表我们以后也不会做。实在不行,我们去学便是。”

        琴笙猛点头,“我家姑爷和亭主说得对。”

        刘伶被噎得说不出话。向秀适时从小屋里走出来,卷了卷衣袖,冷淡地开口,“我来吧。”曹妤对琴笙使了个眼色,“琴笙,去学。”

        琴笙懵里懵懂地跟着向秀进了厨房。嵇康见状,转身又准备回书房,阮咸在他背后叫喊道:“叔夜,你在你家慢怠了我们,是不是得奏琴一曲赔罪?正好我最近新编了一首曲子,想让你弹琴和我。”

        嵇康想到自己还有几页没有看完的《彭祖经》,摇了摇头,“找你叔父吧,他也是个弹琴的好手,琴在我书房,你自己去拿。”

        “不行,叔父已经与我和过了,他的琴音太刚硬,我想试试你的。”阮咸坚持道。

        嵇康和琴,曹妤仅是听到想想,便觉得那是百闻不如一见的。嵇康与琴与《广陵散》,这又是一种魏晋风流。她想看,便随心所欲地开口,“叔夜,我也想听你弹琴,不过,我想听《广陵散》。”

        这次,嵇康倒是没有拒绝,迟疑了一会,感念她早前看似安慰,又看似撩拨的情话,点了点头,“好。”

        阮咸沉默了默,紧接着喷薄而出不满地说道:“你这未免也太厚此薄彼了!”

        阮籍走过来调笑,“人家是夫妻,你和她比什么?”

        “夫妻,男子娶女是为夫,女子嫁男是为妻,成为夫妻之后,荣辱与共,生死相携,这是我们身为朋友做不到的。”山涛站在最后面,慢条斯理地说道。

        阮咸却是不怎么赞同地反驳,“那可不一定,朋友之交可由患难而起,其后忘年、胶漆、莫逆,乃至刎颈以共生死。除了不能生儿育女,我觉得没什么比不上夫妻的。”

        嵇康浅笑,“放心,会与你合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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