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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不值得挽留


第二天,韩大侠就带着裴珀川离开了新安庄。

        黄管事也告辞而去,他这边也要继续运粮与别的物资,而且,他也要调查刺客是谁。

        对他来说,此事一样不能善罢甘休。

        他离庄而去,带走了杨河白花花的银子。

        有了急需的物资,又招募了部分工匠,杨河的很多计划也可以实施了。

        他首先任命张出恭为工务堂总管,兼任公造所主管,掌制造、收发各种公用器物,主管度量衡及各类模具等。

        众人这时也恍然大悟,早前杨河任命他弟弟张出逊主管军需所,他这哥哥反倒被排除在外,原来是重用在这里。

        庄内各人都很羡慕,议事堂几大要害堂口,工务堂一直空缺,想不到张出恭一管就是一个总管,还兼任了一个主管,都是要害部门。

        这有技术就是吃香啊,庄内很多民众,都产生自己,或是让家中孩儿学一门技术的念头。

        新来的工匠们也是惊讶,他们私下都打探了,现在庄内很受器重的张出恭兄弟,胡就业兄弟等人,以前都只是溃兵,想不到个个成了管事,身居高位起来。

        那杨相公用人还真是不拘一格。

        各人心下大动,或许以后,自己也有高升的一日。

        杨河招集众工匠聚在戏楼广场上,郁铁匠一家,他亲家李铁匠,流亡铁匠牛金锭父子,郑姓军匠,瓦匠顾九,陶姓工匠,灶户蒋福海,几个窑夫、坯夫,两户木匠。

        还有李天南兄妹,差不多十六户工匠。

        各专业不一,然眼下都是庄中需要的,最重要的,就是几户铁匠。

        在工匠一行中,铁匠地位也是很高的,他们若和木匠、瓦匠一齐干活,吃饭时铁匠都是坐上席。

        当然,必须不洗手、不洗脸,若洗了脸和手,其他匠人是不允许他坐上席的。

        杨河坐在黄花梨官帽椅上,看着台下众人,他椅上垫着厚实的狼皮,就是当日“吴口”废墟射死的那只头狼,已经鞣制了一番,可以当坐垫了。

        这狼皮长两米多,毛发非常的浓密,鞣制后软绵绵的坐着颇为舒服,而且非常保暖。

        旁边几上摆着热茶,上面泡着吓煞人香,杨河不时喝几口,然后手上有精致手炉,都是波涛汹涌赠送的。

        大冬天的,颇为惬意。

        旁边严德政宣读着,主要是工匠的待遇与制度。

        杨河打算将工匠分为合同工与临时工,合同工,最少干三年,视技术保密程度,他们活动范围局限不一,最保密的,甚至只能在新安庄内活动,连庄门都不得出。

        稍保密的,可以在新安集活动活动。

        临时工,会比较自由,但也必须至少干半年活。

        他们的待遇,将分不同等级,如学徒、技工、技师几等。

        内中学徒与技工,更分初、中、高三级,每级待遇不同。

        比如高级技工,每月底薪就差不多有一两银子,还有奖金,又包吃住,他们居住的房屋,三年后,也可归他们所有。

        而技师,就要看你带出多少学徒,甚至技工了。

        他们待遇也更好,每月底薪最少二两银子,砖瓦房的四合院也肯定会分一套。

        当然,带学徒也是有标准的,不是随心所欲乱带的。

        下面众工匠安静听着,都有一种新奇的感觉,杨相公庄子的规矩,真与别处不同啊。

        不过大体来讲,这个待遇是很不错的,比如这个每月固定的底薪,这时都有忙节与闲季,不可能每月工钱固定,学徒更谈不上什么工钱,这里却月月有固定的钱拿。

        还有奖金,更让人耳目一新,干得多,干得好,就奖励得越多,在这大明别处哪里听过?

        东家每月给你工钱,你就应该好好干,甚至还有人看管督促,这里却用物资刺激。

        孰优孰劣?他们自然更喜欢这个。

        只是各人奇怪,杨相公刺激各人拼命干,只是打制出来的物什,用不完怎么办?

        这事当然不归他们管。

        李天南弟妹兴奋的议论,言自己阿哥,肯定会被评为高级技工。

        最让众人心动的还是这个包吃住,昨晚的晚宴他们都有参与,按这种吃喝,州城每月五六两的档次都不能下来,而按现在的米价,各人居住在城内,每月光买米,就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杨河其实还给他们另一个选择,就是住吃另补贴银米多少,让他们自己开伙。

        然经过昨晚的经历,众工匠不约而同,都要选择吃食堂。

        至于高级技工三年后得房,中级技工五年后得房,众人倒没什么感觉,毕竟时间远了点。

        他们更看重眼前的,比如这个吃,比如每月底薪多少,奖金怎么算,自己被评为哪一级。

        众人窃窃私语,都是将要开展新生活的兴奋。

        郁铁匠笑呵呵的与亲家李铁匠议论,一看新安庄,他就喜欢上这里,他愿意在这里安家落户。

        而当日杨相公亲自拜访,看来自己一个高级技工免不了,亲家手艺精湛,同样可能被评为高级技工。

        然后三年后,各一套房子就入手了,在新安庄有个家,要知道,在邳州城内,备置一所宅院多么的艰难。

        瘦高有力,瞎了一只眼的顾九听着众人说话,一边盘算自己的技艺,虽到邳州,然自己的手艺没落下,应该会被评为高级技工,然后……

        他心中一阵火热,又想起浑家女儿跟自己出庐州后,就一直饱一顿饥一顿的苦日子,不由一阵心酸。

        蒋福海有些惶恐,他的瘦妻周氏一样凄惨的站在身旁,二人打听过了,庄中并没有煮盐的活计,那一个灶户能在这边做什么?

        如果在新安庄也朝不保夕,不能安顿,又怎么寻找自己失散的女儿?

        蒋福海暗暗心焦,他要求不多,一个初级技工就行了,甚至学徒也可以将就,只要能吃饱饭,有地方住。

        李天南听着身旁弟弟李天西,还有妹妹李竹娘的私语议论,则是沉吟不定。

        老实说,他还是想上京师铸炮,只是……

        算了,先攒一笔盘缠再说,在庄中干个三年,就当报答杨相公的救命之恩吧。

        胡就业与曾有遇今天不知出了什么状况,总在广场上走来走去。

        其中胡就业总在郁铁匠一家不远处转。

        曾有遇则在李天南兄妹不远处转。

        李天南妹妹李竹娘好奇的看了他们一眼,心想:“这二人好奇怪。”

        台下一片兴奋的议论,只有那个郑姓军匠皱着眉头,脸色忽晴忽暗,心中竟有满腔的郁恨,萌生了离开的念头。

        其实当日在邳州城内,与他同来的那户军匠要走的时候,他已经犹豫不定。

        路遇刺客时,更是暗暗后悔,感觉新安庄不太平。

        昨日晚餐时,别的工匠兴高采烈,他却是摇头,那杨相公不会过日子,穷奢极欲,金山银山也会败光,看来新安庄很快就会衰败下去,介时树倒胡狲散,怕会连累自己。

        台上那庄中严管事宣读种种规矩,郑姓军匠更是皱眉,规矩太多,怎么干活都要管。

        还有什么奖金,什么未来分房子,他都没有听进去,这种甜言软语,这辈子他听得少吗?

        最后听到技师的评选,关键要看带出多少学徒,甚至技工,他更是全身发抖,这是要破坏行规啊!

        邳州城的铁行,一铺最多让带两个徒弟,杨相公要让众人带多少?

        这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那杨相公明目张胆要破坏规矩啊!

        杨河定的制度条例,待遇种种,他说不出一二三四,但隐隐感到不妥,似乎这边会有一只怪兽将要诞生。

        这让他感觉恐惧非常,别的不说,大量铁匠徒弟带出来,以后他的子孙如何在邳州城谋生?

        他喃喃道:“过份……太过份了……破坏行规……”

        他喃喃说着,不知不觉声音大起来,最后众人都听到了。

        严德政吃惊的住了口,杨河眉头微皱,淡淡道:“你说什么?”

        所有人目光,都向他看去。

        郑姓军匠看众人目光投来,特别那些新安庄的头目庄丁,个个目光森寒,不由吓得魂飞魄散。

        他卟嗵一声跪倒在地,慌乱的连声道:“……没……小人没说什么……小人求杨相公饶过……”

        杨河道:“方才你说过份、破坏行规?”

        胡就业与曾有遇一直在广场上走来走去,此时都是大步走来。

        胡就业更怒骂道:“我日嫩管管,你小子胡说八道什么,讨打是吧?”

        看他身材高大,面目狰狞,身上带着血气与杀气,还一手按着刀把,那种压迫力直逼过来,郑姓军匠感觉全身寒毛都涑栗起来,他面色惨白,猛然就号啕大哭起来,用力叩头道:“饶命,饶命啊。”

        他哭声凄惨无比,他身旁有浑家,还有一个儿子与女儿,见男人突然跪倒在地,还大哭起来,一个个也是面色发白,惊慌失措的跪倒在地,都是大哭哀求饶命。

        一时间,这边一片哭叫声。

        众人目瞪口呆,胡就业呆站在当场,骂道:“日嫩管管,老子还没动手呢,怎么就哭了?”

        曾有遇也是站住,飑出一句话:“男儿有泪不轻弹。”

        杨河皱着眉头,心中一阵不悦。

        那郑姓军匠不断叩头,听身旁老婆孩子的哭声,心酸难言,猛然他头脑一热,心一横,满脸鼻涕泪水的大叫:“不错,你们新安庄破坏了规矩,这奖金是一个,还有多带学徒,这是破坏了行规。”

        他更转向郁铁匠,嚎叫哭泣:“郁爷啊,这新安庄以后是要断了邳州各大小铁匠的生计,你也是邳州人,还入了行,就放任不管吗?”

        他大哭着,痛苦难言。

        郁铁匠与身旁的李铁匠不语,良久,郁铁匠说了句:“老汉是新安庄人了。”

        场中工匠都是转开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新安庄待遇好,有前景,他们自然愿在这。

        况且,一把刀都没有打制出来,也未入城销售,怎么破坏行规了?

        至于学徒带出来,可能扰乱邳州的市场,那是以后的事,现在管不着。

        他们眼不见为净,只是郑姓军匠一家哭声不断传来,让人心烦意乱。

        见众人不理,那郑姓军匠全身发抖,他看着沉默的各人,哆嗦道:“你们……没有天良,没有天良啊……”

        杨河看了他良久,冷笑一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同时心中一叹,果然还是来了,端倪初现。

        在古代社会发展生产,提升技术,创立制度,其实有一个因素不容忽视,甚至成为强大的障碍,或是敌人。

        那就是各地的行会。

        行会唐宋时就有,明清时更为强大。

        为了维护市场,限制竞争,各行各业都会成立行会,然后有着种种严密的行规订立。

        比如未入行会者,不得在本地开店经营,要经营,就要交“上行银”,这个入行会的钱各地不一,但普遍不少,如在湖广各地开个篦店,规定的“上行银”是二十两。

        行规还严格禁止本地同行与外来同行合伙开店,否则将重罚银两,仍毋许开店。

        更禁止各作坊分工合作,流水线作业。

        如清时的汉口铜匠行会,就对铜水烟袋制作有着严格的规定:“至各人之业此者,每烟袋一枝,只准一手造成,至可用而止。不准尔盒我杆,盖李底张,配搭而成,违亦议罚。”

        又禁止上街做广告,只准在自己店门口招募生意。

        “新开铺面,不得对门左右隔壁开设,亦不准挑担上街发卖”,后世的广告手法肯定行不通,便如上街发传单什么,可能才广告一天,就被同行上门打个半死,还没有人同情。

        运气不好,可能还会被取消做生意的资格。

        又有原料,工资,销售,甚至设备数量等方面,都有着种种限制,严密规定。

        至于带学徒,那更是规定严格,基本是出一进一,不能擅带,否则严惩!

        比如苏州金箔作曾规定收徒只许一人,有某人违众独收二徒,于是众忿甚,将他召到公所议事,百多同行一拥而上,将他活活咬死,而且抵罪的四人早准备好,应付官府那边。

        行会种种规定,除质量方面考虑外,更多是为了控制市场流通商品的总量,免得各家卖力竟争,破坏了同行的生计,毕竟农业社会市场总量小,你一家发展了,同行就要死一大半了。

        先进器械的出现,一样会遭受普遍的敌视,因为可能剥夺了同行的饭碗,扰乱了市场。

        捣毁机器运动,东西方都普遍出现过。

        又有种种别的规定,比如你工匠未入行会,未开有自己店铺,那产品只能寄存同行店铺发卖,便如牛金锭父子,就是将打制出来的产品交给李铁匠发卖。

        三百六十行,行规无数,障碍无尽。

        新安庄现在是作为“消费者”形象出现,当然饱受邳州各商行的欢迎,甚至挖人,各行会工匠也是喜闻乐见,因为减少了城匠的竟争,自己市场份额扩大了。

        反正离开容易进入难,想在城中开店,请再交二十两的“上行银”。

        暂时杨河不会与各行会敌对,因为他现在基本自产自用,自己都不够用,怎么会卖出去?

        然强大生产力总有外溢的一天,随便一个冲击波,就会淹死无数的虾米。

        那未来他杨河恐怕会多了一个强大的敌人。

        就是大明各地数之不尽的行会。

        还有无数恨他入骨的商人工匠们。

        就象这个郑姓军匠,就觉察到什么了。

        只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要破开阴霾,总会有那些蝇营狗苟。

        杨河可以想象未来自己敌人很多,也不在乎多那么一两个。

        他冷冷的看着这个嚎哭的郑姓军匠,现在样子极可怜,然可怜的外表,是可恨的内心。

        自以为坚持什么,然只是个油子。

        兵油子,匠油子,办公室油子,此人只是个匠油子罢了。

        他不跟随自己,是他没那个福气。

        只看蝇头小利,目光短浅之辈,不值得挽留!

        他说道:“你不必多说,留下安家银子,滚蛋!”

        他起身环顾台下众工匠:“还有谁要走的,现在就走,我决不挽留!”

        台下众人一阵骚动,他们相互而视,没有人动。

        郑姓军匠失望的看着各人,良久,他恋恋不舍的从怀中掏出安家银放下。

        众工匠让开一条路,都是冷漠的看着他,人各有志,反正自己觉得新安庄挺好,不走。

        郑姓军匠失魂落魄,他喃喃道:“会有报应的,会有报应的……”

        寒风中,他踉跄着脚步,带自己的妻人家小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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