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贵妃
待转过街角,五公主方收起适才那副气若游丝姿态,得意地吐了吐舌头,“纪姐姐,我很聪明罢?”
常听说人智者要能随机应变,她今日方才懂得话中之意。
虽然开窍开得晚了点,不过这么快就运用自如,她真是个天才。
纪明夷淡淡一笑,她是感激五公主的,给了她一个合理的借口来逃避难题,但,心底也有点轻微的负罪感。
她这样算不算玩弄许从温?明知他对自己有意,却不给予明确的表示。
凭心而言,许从温是个优秀的择偶对象,家世不错,容貌清俊,谈吐亦堪称斯文有礼——只除了他有个好高骛远的母亲。
若错过这么一桩婚事,纪明夷会觉得惋惜,可她也没耐心与许从温定下白首之约,等他中举再来迎娶。
两年时间,足够改变太多事,倘若那时另起波澜,或是许从温侥幸高中,许家再起攀龙附凤之心,那她该如何自处?
这世道对女子终究严苛些,她的青春是禁不起消耗的。
五公主看了看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纪姐姐,你不会真打算嫁他吧?”
纪明夷揉了揉小姑娘的头,莞尔道:“或许吧。”
现下,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催促许从温快些提亲,尽早完婚,以免拖成老姑娘;要么,就另寻一桩合适的亲事。
三只脚的哈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呢。
当然,她对于配偶并非毫无要求,既要相貌过得去,又要家底殷实,至少不能让她忍饥挨饿,家庭关系也得越简单越好,还不能是二婚——她不甘做续弦,更不肯当后母。
陆斐虽然桩桩件件都符合要求,却是最先被她排除在外的。
幸好她还算年轻,可以从容选择,不必像前世那般,成了绣在屏风上的鸟,一辈子飞不出牢笼去。
五公主看她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心头莫名有些惴惴。
四哥想抱得美人归,怕是不容易呢。
也许比唐三藏西天取经还要难。
今日遇见许从温的事,纪明夷交代五公主不许泄露半字,这关乎她名节。
至于敲诈曲家姐妹么……最好也不要说,她还想继续逮着两只大肥羊薅呢,反正曲家金山银山,不在乎这一星半点的。
五公主指天发誓表示她会保守秘密,尤其是对四哥——她并不想四哥高兴得太早,纪姐姐婉拒了许公子的表白,这对他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四哥还得多吃些苦头才好。
纪明夷也没把两件事到处声张,那是她娘留下的铺子,账务自然由她管理,犯不着向胡氏报告。她自己的私房则另外攒着,藏在床底一个描金箱笼里,没钥匙谁都打不开,胡氏虽然瞧见过几次,也不好意思同她讨要。
至于对纪存周软磨硬泡……以她现在的年纪可不怎么管用了,何况纪存周在外住的时间比在家还长些,胡氏偶尔竟觉得自己这个正房像外室。
倒是纪明琪起了点怀疑,“许表哥怎么不来找你了?”
纪明夷纠正她,“是咱们。”
至少明面上许从温对两位表妹是一视同仁的。
纪明琪翻了个白眼,“我不过白问一句,你就忙着撇清干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真有点什么。”
纪明夷闲闲做着针线,“你不是对许表哥挺关心的?近来倒冷淡不少。”
纪明琪惆怅地抻了个懒腰,她也不过图一时新鲜,加之有意同纪明夷别苗头,如今纪明夷撂开手,她就觉得此人也不过那样——永远一副温吞水的脾气,说话也跟老牛拉车似的,几乎想见成婚后的日子有多么乏味。
反正她也不定非嫁进许家不可,京城里多的是青年才俊,她就不信挑不着合适的。
纪明夷望着她自信满满的模样,心想这便是有亲娘的好处,不管她栽多少跟头,胡氏都会帮着擦屁股,纪存周更是她坚实的后盾——正因有着双亲的呵护,才养成她这副骄纵任性、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
纪明夷却是什么都没有的。
她只能靠自己。
春闱过后便是殿试,纪明夷有心想打听放榜的情况——不是关心国家栋梁,只是想看看这些栋梁中是否有容易上手的。
哪怕家境推板些,可只要男人家自己有本事立得住,纪明夷也不是不能吃苦。
只不过,找谁打听呢?她也没有相熟的人才,思来想去,还是只得一个五公主。五公主尽管不怎么关心政事,耳濡目染,多少能够知道些。
正踌躇该寻何种借口,宫里却传来消息,贵妃娘娘宣召。
胡氏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她身为诰命都没怎么进宫,继女却不知踩了什么狗屎运,把皇宫当自己家似的。
这回又是贵妃。
恐怕还是因着那层伴读身份——都怨明琪不肯用心读书,当初若肯下下苦工,怎么也能混个名额,哪怕滥竽充数呢。
能被皇子看上,可比新贵旧贵之流都强多了。
纪明夷换完衣裳,心底便琢磨起吴贵妃找她的目的,难道还是为指婚?不对,陆斐纵有此心,也该找容妃去说,吴贵妃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至于其他皇子也都各有生母,用不着吴贵妃额外做媒,难道是吴家自己的子侄?
这倒是个机会,纪明夷抖擞精神,愈发表现得谦逊得体、规行矩步,说不定能给未来婆家人留个好印象。
椒房殿陈设一切如旧,以前是吴贵妃的住所,之后又变成她的住所,未曾改过分毫。
纪明夷望着拱门边那簇灼灼盛放的藤萝花,只觉感慨万千,直到她死,这花都未显露出一分衰败迹象,可见宫中人事变迁再剧烈,对外物的影响都是微乎其微的。
吴贵妃仍是她印象中慈眉善目的样子,“今日召你不为别的,只想跟你说说闲话,不必紧张。”
纪明夷忙道:“娘娘垂爱,臣女感激不尽。”
她跟吴贵妃颇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两代婆媳,一样是发妻,一样没做成皇后——这个倒是惯例,经历高宗、中宗两朝外戚之乱,此后上位的皇帝便再不立后,以此杜绝权力倾轧,只苦了那明媒正娶的妻子,纵使天下太平,可名分上隔了一层,到底耿耿于怀。
纪明夷以前不觉得有什么,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且虽未立后,她也是名副其实的后宫第一人,高高在上。
但,见识过吴贵妃的下场后,她不这么想了。
吴贵妃死在先帝驾崩后的第二个月,她本可以与容妃一样升做太后的,然则一场急病,令她薨逝在椒房殿的寝宫内,听太医说是忧思过度所致。
或许真是意外,可先帝若肯给她一个孩子,吴贵妃至于落到这般田地么?哪怕不是亲生子登基,可有孩子便等于有了指望,将来即便在宫里受些委屈,也能接出宫去享清福,而非孤零零在病榻上了此残生。
或许皇帝忌惮吴贵妃娘家兵权太盛,才不肯令她有孕,可陆斐又因为什么?永平侯府总不至于能威胁到皇权。
纪明夷只能归结为陆斐对她的嫌恶,也是,连碰一碰她的身子都不肯,更不要说生下一个联结两人血脉的孩子了。
君既无情我便休,万幸老天爷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断不会走上老路。
纪明夷回过神来,听吴贵妃正说起那三百五十两银的事。
“……她原是小孩儿心性,凡事只随一念喜恶,你当初陪她一起念书,又素来交好,便该时时劝谏,不该引着她往邪路上走。”说到后来,吴贵妃的语气已有些严厉,“得罪人事小,若坏了心术、养成盗拓一般的性情,莫说陛下,本宫也饶不了你。”
原来为这个,就说吴贵妃怎会突然召她,想是五公主炫耀到母亲跟前去了。
纪明夷定了定神,她是可以道歉,但那样等于自认理亏,吴贵妃也不可能允许五公主继续跟她来往了。
斟酌片刻后,纪明夷沉声道:“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1】。娘娘想让公主学做君子,臣女绝无异议,只娘娘以为,一味委曲求全便可成事么?”
吴贵妃不露声色,“此话怎解?”
纪明夷道:“明哲确能保身,但若一味示敌以弱,也只会让人觉得可以肆意欺凌。娘娘出于爱惜公主的目的,才处处谨小慎微,不肯行差踏错一步,可这对公主来说真是好事么?”
吴贵妃大抵是见多了宫中明枪暗箭,也尝够了苦头,才想将女儿养成一张白纸,不让她沾染半分阴翳与黑暗,只这么一来,固然让五公主多了些不符合年岁的天真活泼,但同时也削弱了她应对问题的能力。
以致于两位曲家小姐都能仗着裙带关系踩到她头上,五公主却只能憋屈的抱病,而无半分还击之力,甚至无从宣泄。
纪明夷叹道:“贵妃娘娘,公主乃是宫中主子而非奴才,您不能以奴才的准则来教导她,有您在固然可以庇护她一日,可等公主出了阁,有了自己的封地食邑,她还能天天飞鸽传书求您指点么?总得自己去面对的。”
也许最初会受些伤害,但,正如婴儿在跌跌撞撞中学会走路,五公主也需要丰富的经验来历练她的人生,且吴贵妃因着家族的缘故,平素格外淡泊不问世事,哪怕人家闹上门都能装作视而不见。上行下效,五公主只学会哑忍。
纪明夷信奉的准则却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谁对她好,她便笑脸相迎,谁若是想找她麻烦,那她也用不着客气。
这种日子,纪明夷可觉得舒心多了。
吴贵妃震了震,纪明夷这番话令她茅塞顿开,是啊,她这些年是为了什么?她再怎么谨小慎微,皇帝该忌惮还是忌惮吴家,谁让她是大将军的妹妹,与其处处压抑本性服从宫廷规矩,倒不如在力所能及的范畴内让自己活得快活些。
反正她也没什么可失去了。
吴贵妃望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孩子,她拥有叫人惊心动魄的美丽容貌,还有着不符合她年龄的聪慧与豁达——当真是个尤物。
吴贵妃忽然轻笑起来,“那日选秀,你是故意没来罢?”
纪明夷头皮炸了炸,怎么又说起这个,不会真要给陆斐提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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