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065 手上
沈家有适婚的姑娘,搭上衙役对曹氏来说有利可图,她肯定舍不得放过这个机会。
以云巧直来直去的性子,恐怕不会给曹氏面子。
唐钝掀起眼皮,如墨黑的目光锁住她的脸,沉静道,“她动手打你了?”
云巧摸摸脸颊,摇头,“没有,她给我说好话来着”
不等唐钝继续问,她烂着脸,眼角堆起褶子来,“我奶这样同我说话呢。”
曹氏降低身段讨好云巧,可见她多在意厨娘这份差事,他扬眉,“她说什么了?”
“巧姐儿啊,你娘煮猪食都差点火候,煮饭哪儿行?让奶去啊,奶煮了几十年的饭,拿手菜就有好几样,奶要是去了,见天给你弄好吃的”
云巧谄媚笑了笑,然后低着头,做出副俯首帖耳的姿态。
将曹氏阿谀奉承的嘴脸学得惟妙惟肖,唐钝几乎能想象表情映在曹氏脸上的模样,无声笑了,“你怎么说的?”
“我说她了我想吃什么你奶会给我煮,不吃她煮的。”她挺起胸脯,语气透着几分沾沾自喜,“你又想骗我了,以前她骗我跟她进山就是这么说话的。”
她说的进山是曹氏丢弃她的那几回。
唐钝猜到了,眸光刹那间暗下,“她经常同你这么说话?”
“偶尔。”云巧说,“但这次最假。”
不等唐钝继续问,她兀自往下说,“我又不傻,她的拿手菜是蒸馍馍,可馍馍没有肉好吃,也没鸡蛋好吃。”
要知道,肉和鸡蛋是她来唐家吃得最多的。
曹氏抠门,不可能每天给她煮这个,她敲了敲心窝,“唐钝,我心里明白,你奶最好。”
老唐氏疼她,她想吃什么,顿顿给她弄,要不是集市离得远,恐怕天天赶集买肉,比起不给饭吃的曹氏,老唐氏待她比亲孙女还好。
唐钝搁下笔,见她手又伸向砚台,抽出张纸给她,“奶疼你,以后有什么事你要护着她。”
他经常在镇上,家里就老唐氏老两口在家,出了事没个人照应,有云巧守着两老,他心里也踏实些。
“我会。”云巧拿起纸,“给我的吗?”
“嗯。”他擦桌面上的墨渍给她瞧,“以后不要弄在桌上,擦不掉。”
云巧是看他提笔闲不住手乱画的,此时得了纸,咯咯咯笑着往纸上抹墨,起初唐钝没注意,直至发现她突然安静,忍不住侧目一瞧。
这一瞧,脸色微变。
回过神来,人已经站起,阖上了窗户。
她似乎没注意他的动静,全神贯注挥着手指,低垂的眼里光芒微闪,墨渍渐淡,在她伸进砚台蘸墨时,唐钝按住她的手,手上青筋跳了跳,“你谁跟学的?”
“平安啊。”她尖着手指,拿指甲贴着纸,在匀称的线条间轻轻杵上个点,“平安手里就拿着这个”
唐钝蹙眉,忙捂住她的嘴,“你小点声。”
“怎么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舆图,平安拿的是福安镇的舆图,其中标识出来的是营地所在,此图流到外面,会引来杀身之祸。
他抓过纸,仔细看了又看。
“不知道呀。”云巧仰起头,反问,“这是什么?”
舆图只有衙门有,唐钝没有见过,但云巧这幅图跟他了解的地形相去甚远,他不经意扫过平安手里的舆图,山川清晰,一看就知道画的哪儿,但云巧这幅,乍眼瞧着像,细看跟鬼画符没什么区别。
他随意指着其中一座凸出的线,“这是哪儿?”
“不知道啊。”
“你怎么画的?”
“平安手里的图就这样”
唐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问,“一模一样吗?”
“不知道。”
“”
看她表情不像乱说,唐钝不禁怀疑自己想多了,她没读过书,什么是舆图都不知,估计随意画的,不过他仍把纸收了起来,“以后不准画这些。”
李善他们不是普通衙役,边境舆图,能拿到的多是将士
一旦被他们发现云巧偷偷绘制舆图,会惹来麻烦。
见他神色肃穆,她点头如捣蒜,可看见卷起的纸,轻轻往怀里扯,觑着他表情,小心翼翼问,“唐钝,这是什么呀?”
“什么都不是。”他捏住纸,几下撕成碎片,揉成团塞她手里,“待会拿去烧了。”
“哦。”云巧茫然地拿过碎纸,唇角抿了抿,目光扫过他颀长的腿,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惊呼,“唐钝,你脚不疼吗?”
他站着呢。
“”
疼,怎么不疼。
刚刚没什么感觉,这会儿只觉得脚踝被人钉了根钉子,钝痛无比,他也是关心则乱,她看过平安的舆图,假如过目不忘的绘下来,今后别想清静了,看到画就只想关上窗户,忘记他脚受伤了。
“这事不能和其他人说。”
云巧沉默了会儿,唐钝指她手里的纸,“图的事儿不能告诉其他人。”
许是他此刻表情过于严肃,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可转身就忘到脑后了,偷偷展开画纸,沿着撕扯过的痕迹慢慢拼上,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唐钝担心什么。
等她问云妮就知道了。
云妮是读书人,肯定看得懂。
她算着进山找云妮的日子,而沈家也惦记找云妮的心思,琢磨再去镇上打听云妮的踪迹。
黄氏和沈来安得了活计后,曹氏迫不及待想把云妮找回家,以云妮的姿色,嫁给衙役绰绰有余,如果运气好入了官家老爷的眼,她们就飞黄腾达了。
还有什么比跟官老爷沾亲带故更扬眉吐气的呢?
本来这事想交给沈来财去办的,但沈来安跛着腿,走不到长流村,沈来财得背他去,打听云妮下落的事就交给了小曹氏。
小曹氏是她娘家侄女,也就交给她,曹氏才放心。
天晴这日正好逢集,天不亮,沈家就忙活开了。
小曹氏提着半篮子鸡蛋,佯装去集市卖鸡蛋,沈来财和沈来福抬沈来安去唐家做事。
震摄于衙役威严,沈来财在门口就把沈来安放下,商量好接他回家的时辰后,脚底抹油的跑了。
衙役们已经出门了,云巧知道他们要来,吃过早饭就在屋檐下等着,老远就看到沈来财了,不过她没着急,等沈来财走了后,才欢欣鼓舞的去挽沈来安的手,“爹,你坐会儿,我给你拿鸡蛋去。”
她吃得多,鸡蛋供不上,老唐氏又去村里买了几十个鸡蛋。
清晨煮了两个,温在锅里的,指明是给沈来安和黄氏的。
院里静悄悄的,几扇门掩着,不见老唐氏人影,沈来安略微局促,拉住她,“爹吃了早饭来的。”
唐家对闺女好是闺女的福气,他做爹的不能给她丢脸。
他开门见山,“衙役们的衣服呢?”
来之前曹氏就和他说过自己的差事:洗衣服。
旁边就有口井,他问,“能用井水洗衣服吗?”
云巧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敞开的井,衙役们打水洗漱忘记盖上了,她跑过去,搬石板盖好,“衙役们洗衣服都用井水洗的,爹不用去河边。”
拍拍手,欲去灶间。
沈来安急急喊住,“巧姐儿,爹肚子不饿,不吃鸡蛋,爹先洗衣服啊。”
沈来安有自知之明,这门差事落到他和黄氏头上多半是唐钝厚着脸皮跟衙役开的口,他自然得表现好些,四下张望,找衙役们换下的衣衫,分散云巧注意道,“爹给你编了床新的竹席,你娘说你不缺这个,爹就拿竹篾给你编了个花架,改天给你拿过来。”
云巧大喜,“花架高吗?”
唐钝的书架很高。
“不高,比你屋里的窄些,得空了爹再编几个小花篮,布置出来比你屋的好看。”
“我要摘五颜六色的花儿。”
“爹帮你。”说着,他又问,“衙役们的衣衫呢?”
云巧愣了瞬,抬脚跑进灶间,捏着两个鸡蛋,笑眯眯出来。
沈来安正欲拒绝。
老唐氏从屋里走了出来。
跟曹氏形容的尖酸刻薄不同,面前的老妇人面容和善,看着就是个平易近人的。
她虚着眼,和蔼道,“你们难得来,没什么招待的,先吃鸡蛋填填肚子,晌午再弄好吃的。”
她手里拿着药碗,语气再好不过,“往后咱们是亲家了,好好处,别让村里人笑话。”
意思是让沈来安接受她的心意。
沈来安看向黄氏,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着衣服,神色慌张。
老唐氏移开视线,和黄氏道,“地里种着菜,待会让巧姐儿陪你去地里转转,他爷病着,灶房的事儿就劳烦你了。”
黄氏颔首,不卑不亢,“能得这门差事是我和她爹的荣幸,婶子不嫌我厨艺差就好”
比起他们的拘谨,云巧熟稔得多,抵着沈来安后背进了堂屋,给他们剥鸡蛋,完了找木盆盛米糠,沈来安吃着鸡蛋,眼神无处安放,见她要走,急声问,“你去哪儿呀?”
“喂鸡。”她拍拍手里的盆,“我和鸡食。”
四祖爷给唐钝看脚时,抽空教了她和鸡食,米糠,剁碎的红薯藤,添水搅拌搅拌倒进鸡槽。
昨个儿就是她喂的鸡。
老唐氏好像又回了屋,沈来安咽下鸡蛋,跟着她去了后院,穿过弄堂,他就瞧见衙役们的衣服了。
堆在箩筐里的。
云巧也看到了,“爹,那些衣服就是了,洗干净晾在衣杆上,下雨的手提前收进屋就好。”
“好。”
太阳高照,院子里半明半暗,她快速和好鸡食,走到鸡笼边,咯咯咯唤几声,等鸡围过来,才把鸡食倒进木头凿的鸡槽。
“巧姐儿愈发能耐了。”沈来安夸道。
云巧倍受鼓舞,“我还会生火,还会除草”
这是她在沈家没有做过的。
瞅着鸡槽差不多空了,她又往里边灌上水,完了背着背篓,跟黄氏往唐家菜地走。
跟绿水村七零八落的屋舍不同,长流村屋舍密集,各家各户屋前屋后都住着人,唐家是大姓,离得更近,她边走边给黄氏介绍周围住的人家。
都是唐钝族里的亲戚。
黄氏扫了眼两侧土坯墙,“你都认识了?”
“唐钝奶带着我给他们送过豆腐。”
那天唐钝奶煮了两锅豆腐,大半锅是送人的,便是她姑家都送了。
老唐氏给她说了原因,她告诉黄氏,“吃人的嘴软,他们拿了唐钝奶好处就不会乱嚼舌根,唐钝说了,谁背后说我坏话,就上门把豆腐要回来。”
先前掏水沟的中年汉子这会儿在屋后的檐下堆柴,雨天出不了门,故而大多在家挽柴,砍来的柴火挽成一把,拿竹篾拴好,烧柴的时候丢进灶膛轻松又省事。
看到她,他笑着打招呼,“去地里除草啊?”
“带我娘去菜地摘菜”
他这才注意到她身边面黄肌瘦的妇人,五官和云巧不怎么像,他不好多盯着人看,背身继续堆柴去了。
一路走到村口,碰到好些人,无论是不是出于善意,主动和云巧打招呼。
黄氏不动声色看在眼里,脸上没露出半分情绪,到了菜地,竹架遮挡,她才问,“她们有没有当着你的面说你坏话?”
“有,深绿色衣服的妇人。”云巧道,“她骂我给唐钝下降头娘,什么是降头啊?”
“”黄氏思忖道,“不好的东西。”
云巧辩解,“我没有。”
“嗯,她们乱说的。”
夏天果蔬疯长,几日没来,竹架上挂满了长长的豇豆,像柳条似的,云巧撸起袖子,“我跟四祖爷说了,他得空会教训她们的,娘,我帮你摘菜”
“你不去地里了?”
“摘了菜就去。”
衙役们不挑食,煮什么吃什么,鲁先生来的那天,老唐氏做了桌丰盛的饭菜,之后每顿就炒两个菜,她和黄氏说,“娘,咱炒豇豆,再炒鸡蛋菌子,娘想吃菌子吗?待会我进山捡。”
“衙役们吃什么娘就吃什么”
“他们喜欢吃菌子。”
黄氏把掐下的豇豆放进篮子,细声道,“你去地里干活,煮饭的事儿娘会安排。”
“哦。”
云巧喜欢摘菜,因此找了块最近的地,待背篓装满,就兴冲冲小跑回来,藤上缀着零星的豇豆,黄氏不见了,她问旁边地里的人。
那人说,“你娘回家煮饭了。”
她高高兴兴跑回院,丢下背篓就冲灶房找黄氏,“娘,我给你生火。”
“背篓装满了?”
云巧重重点头,“满了。”
“再扯两背篓回来。”
“两背篓吗?”云巧竖起两根手指,想了想,“我扯了一背篓了。”
黄氏坐着掰豇豆,没有抬头,“嗯,再扯两背篓。”
沈来安蹲在井边搓洗衣服,望着太阳投下的影,附和道,“时辰还早,你再去地里干会儿活,地里其他人收工你就收工。”
沈来安懂黄氏的苦心,云巧模样不出挑,容易被人轻视,她勤快点,别人提起她,印象最深的就不是她的脸,而是她淳朴的品行。
从小黄氏就这么教她的。
艳阳高照,沈来安泼出去的水不多时就干了,地里可想而知有多热,唐钝望着发白的小院,担心她受不住,“婶子,你忙不过来,她给你打下手啊。”
“我应付得来。”黄氏抬起头,笑着拍掉她裤脚上的草鞋,“去吧。”
“好。”云巧拎起空背篓,蹦蹦跳跳地走了。
没往东屋瞅一眼。
唐钝觉得好心为了驴肝肺,心里憋闷,重新翻开经书看。
云巧这次背篓装的满当当的,进门就指着外边,“娘,地里的人收工了。”
黄氏已经蒸好米饭,正在拌菜。
她挑了嫩豇豆煮好捞起,撒了酱油和醋凉拌的,还有个是鸡蛋炒红薯藤,而老唐氏杀的鸡等晚上吃。
云巧汗流浃背往灶台后走,黄氏抬眉看她,“堂屋的桌上有水,你喝点。”
“哦。”
这几日老唐氏煮十几个人的饭菜,累得不轻,今个儿没事后,在屋里歇了半晌,逮了只鸡杀了。
云巧进院她就听到动静了,心道黄氏是不是太严厉了。
地里的都是些庄稼老把式,黄氏要巧姐儿跟他们拼着干活,中暑了怎么办?
午后,眼看云巧丢下筷子就找背篓,顾不得碗里的饭菜,跑出去把人拉回,“这么热的天地理没人,你睡会午觉啊,”
“我扯草呢。”
还有一背篓没有扯。
老唐氏蹙眉,望向窗外,“太阳落山再出去。”
“地里的活不能拖。”
“听奶的话。”老唐氏把她按到床边坐下,“是不是怕你娘生气,没事,奶和她说。”
“我娘不生气的。”云巧道,“我娘脾气很好。”
“那你傍晚出门。”老唐氏怕她偷偷跑出去,搬凳子在床边守着,“你闭上眼睛睡觉,睡着了奶再走。”
唐家不是沈家,她也不是曹氏,舍不得她风吹日晒的干活。
云巧慢慢阖上眼,随即眼睛睁开条缝,老唐氏好笑,“躺着。”
衙役们回来又走了,院里静悄悄的,依稀能听到黄氏刷锅碗的声响,过了会儿,灶房也安静了。
云巧歪头,再次睁开眼,偷偷张望,老唐氏没辙,搬出黄氏来,“你爹和娘也要睡午觉的。”
“我娘不睡午觉的。”
从小到大,没见黄氏午休过。
老唐氏诧异,转瞬正经道,“我和她说去。”
西屋那边有三间屋,打通建了粮仓,后院衙役们住着,腾不出屋给他们休息,老唐氏就把矮床搬到粮仓里,给他们午休的地儿。
她推门出去。
只见沈来安沈来安两腿夹着圆形的竹篮框,双手灵活围竹篾,她看眼东屋,“休息会儿吧。”
“婶子不用管我们。”
黄氏熬了浆糊,正在桌边黏鞋底。
老唐氏不禁道,“你们不休息,巧姐儿也睡不着。”
黄氏抹着浆糊,声音软软的,“我和她爹习惯了,巧姐儿知道的。”
说着,她顿了顿,语气更加缓和,说起另外件事儿来,“我和她爹没教巧姐儿做农活,她可能有疏忽大意的地方,婶子不放心去地里看着她些。”
在菜地,听到人议论云巧。
云巧没有正儿八经种过地,把地捯饬得整齐是因为那样看着舒服,那些人瞧不起她,张口闭口骂她傻。
但地里的草除得干干净净,老唐氏去地里就知道云巧是用了心,跟那些人说的不同。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老唐氏清楚地里的情况,杂乱红薯藤被云巧捋得整整齐齐的,鲁先生回来就夸了,老唐氏道,“巧姐儿做事细致,走过的地连指甲盖长的草都没有,可见巧姐儿是个讲究人。”
墩儿也说了,富裕人家种花就是像巧姐儿那样做的。
枝叶藤蔓,修剪得井然有序。
听老唐氏这么说,黄氏心里有了数,“巧姐儿给你添麻烦了。”
“哪儿的话。”
床上,云巧睡不着,翻来覆去又热得难受,左等右等不见老唐氏回来,溜下地,偷偷窜进堂屋。
“娘,唐钝奶呢?”
“回屋了。”
云巧忙去桌边坐好,看黄氏黏鞋底。
约莫黏了五六层布,黄氏装进箩筐,拿到外边晒着,回来找出两块碎布,量她两只脚的尺寸。
云巧乖乖坐着不动,“娘,唐钝奶让我傍晚出门。”
“听她的罢,只是往后娘做事你在边上看着,别帮忙。”
“娘会累。”
“娘累着会和你说的。”这儿是唐家,云巧帮她干活终究不好,哪怕老唐氏打心眼里疼云巧也不行,她说,“娘忙不过来还有你爹呢。”
“爹也累。”
沈来安接话,“爹不累。”
衙役们的衣服是黑色的,灰尘多,并不脏,搓几下就干净了,轻松得很。
云巧不插手是好的。
这些活是他和黄氏的,云巧帮忙容易落人口舌,老唐氏此番不计较,起争执的时候难免忍不住翻旧账,黄氏希望云巧挺直腰板的活在唐家。
他道,“爹会帮你娘的,你顾地里的活就行。”
云巧素来就听他们的话,接下来几日,她虽然缠着黄氏和沈来安,却没动手帮过忙,地里的草除得差不多了,她发现村里人变了风向。
家家户户都挑着粪桶给庄稼施肥。
她也丢了背篓,挑两个粪桶,晃晃悠悠往地里走。
她个子不高,两个粪桶架在扁担两侧,随时要掉地上似的。
背佝得像上了年纪的老妇,步履蹒跚。
村里又起阵议论,恰巧四祖爷没事,出门转悠时听到了,骂了顿碎嘴的人,转身就上门训唐钝。
唐家十几亩田地,丢给云巧哪儿忙得过来,况且云巧身体没有长开,挑着粪桶路都不会走,闪着腰怎么办?
尽管他看不上云巧,可生米煮成熟饭,云巧又是花钱买来的,人没了,还得再花钱。
临走时,四祖爷质问他是不是想当败家子。
唐钝莫名奇妙,奈何四祖爷来得快走得急,以致他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
云巧踩着晚霞最后抹余晖回来的。
身边跟着平安几个。
她歪着脑袋,嘴里叽叽喳喳的,平安则揉着太阳穴,头疼不已。
西岭村那边的地形探清楚了,明天就开始动工,先挖树开路,平坦的地儿铺木板,陡峭的填碎石。
事情多得很。
哪儿有心思听她絮絮叨叨,何况东屋唐钝投来的目光太过灼热,他有些招架不住,无辜地叹口气,打断滔滔不绝的云巧,“唐公子好像找你有事。”
云巧瞟向唐钝,笃定地说,“他没有。”
“”
她挑着桶,浑身臭烘烘的,丢下扁担跑到井边打水,唐钝原本没什么话,看她嫌弃皱眉的表情倒是真有话了,“你去哪儿了?”
“施肥了呀,他们都施肥,我也施肥。”
“”
其他人家急着施肥是因为马上要去服衙役,她整天在家,急什么?
难怪四祖爷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十几亩田地,她挑粪要挑到哪天?
见她拂水就让脸上洗,他吸口气,平静道,“明天别去了。”
“不行,我今天施了半块地,剩下半块地没施肥,半途而废不好,我娘说了,明天翔哥儿来帮我”
洗两把脸,她又掀起衣服嗅味道,转身往后院走,“我去后院看看鸡。”
相处些时日,唐钝有些懂她话里的意思了,沈云翔要来,她看看鸡有没有下蛋。
施肥不是普通人做得来的,她难得吃了几天饱饭,任由她干活,早晚得累出病来,唐钝知她听黄氏的话,委婉跟黄氏聊了两句。
黄氏和沈来安回去后,云巧就找他了。
“唐钝,我娘说庄稼不施肥了”
“除了草就好。”
“哦。”
服徭役的告示出来了,大清早,村里人就成群结队往西岭村去了,不到半个时辰,偌大的村子像陷入了沉睡,诡秘的安静。
孩子们的玩闹声也听不见了。
沈云翔背着花架,进村后直起鸡皮疙瘩,跟来接她的云巧道,“是不是太安静了?”
“对啊,唐钝奶说渗得慌。”
唐钝奶年轻时服过徭役,征的都是男子,妇人们留在家,进出能看到人影,不像这次,留下的都是老人孩童,担心人拐子钻空子,孩子锁在院里不让到处跑,静得连声儿都没了。
她出门老唐氏心惊胆战的,怕她被人拐子掳了。
她扶着花架,小声问,“翔哥儿,你见着云妮了吗?”
“没有,她估计忙什么事去了。”
“唐钝说云妮犯事了,李善他们看到她就会抓她坐牢。”
“她能犯什么事?”
“不知道啊,李善胡说的,他可爱骗人了。”
沈云翔来过唐家,不过那是晚上,静谧而祥和,大白天也这样,多少有些毛骨悚然,“村里剩下多少人?”
“不知道,唐钝没说。”
整个长流村,唐钝是最年轻力壮的,好几家大人们都服衙役的人家托他帮忙照看家里的孩子。
五六岁的孩子,脸蛋白净圆润,十分讨人喜欢。
唐钝没答应。
想起唐钝拒绝那些人时清冷疏离的眉眼,她给沈云翔提个醒,“唐钝很威武,好多人都怕他,你别得罪他啊。”
“好端端的我得罪他干什么?”他掂掂花架,目光四下打量。
无论哪家,屋前屋后干干净净的,路边光溜溜的,没有杂草,其中还有好些是石子路,看着比长流村富裕得多,他感慨,“你得好好感激唐钝,没有他,你得服徭役。”
沈云山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曹氏怕他吃不消,让云惠顶替他去了。
云巧如果在家,服徭役的就是云巧。
“我知道。”云巧道,“唐钝说了,我跟着他,以后不用服徭役。”
“你偷着乐吧,云惠出门时哭哭啼啼不停骂你呢。”
“我没听到。”她摸耳朵,“耳朵不烫。”
“估计唐钝震着她的。”
服徭役不能回家,吃住都在山里,衙役们害怕出事,也不回来了,黄氏跟村里借了两口锅,跟着衙役们进了山。
家里就唐钝是老唐氏他们。
沈云翔先去她屋里,顺着墙将花架摆正,再放上沈来安编的小花篮。
暗沉的墙顿时亮丽起来。
沈云翔拍拍手,“娘让我帮你干活,什么活啊?”
遇到个重男轻女的奶,他这么大没有下过地,然而他没有偷懒,扯猪草,捡菌子,摘野果,能换粮食的活做了不少。
“不着急,我给你拿荷包蛋吃。”
给黄氏和沈来安的是煮鸡蛋,而他的是荷包蛋,红糖煮的。
沈云翔看了眼热腾腾的碗,嫌弃,“大热天吃这个不是更热吗?我喝水。”
他大汗淋漓,恨不得一盆冷水从头泼下,没食欲吃其他,推走碗,“你吃吧。”
“我吃过了。”早先云巧每天清晨四个荷包蛋,黄氏来了后,两天吃一个,黄氏怕她补太过,补出毛病来,她劝,“给你的。”
“我不吃,我喝冷水。”
“这是荷包蛋”
“不吃。”沈云翔隐约不耐。
“翔哥儿,你不是说能吃肉不吃蛋,能吃蛋不吃米饭的吗?”
“”
这话是他骂她的,年底杀猪,曹氏煮杀猪饭,沈云山他们大口大口夹肉,就她扒着碗里的米饭吃得香,等她抬头夹菜,碗里连肉渣都不剩了。
现在她竟拿来骂他,他抹把脸上的汗,“给我舀水去。”
他一拉长脸,云巧就不作声了。
唐钝听到他们的谈话,忍不住想起她的那句话来。
‘唐钝,你脾气比翔哥儿还差。’
她到底怎么说得出口?
然而没机会问她,沈云翔喝了水,姐弟两就风风火火出门了。
广阔的田野里,就姐弟两在田间忙活着,稻田的草差不多膝盖高了,草须滑溜溜的,拔着极为费劲。
半天下来,沈云翔手心破了皮,火辣辣的疼。
装草回家时,感觉双手不能轻松握紧张开,他嘀咕,“待会得问唐钝要工钱才是。”
“娘说他们管饭就行。”
他来是黄氏的意思,黄氏怕唐家人以为云巧没有娘家人,暗地耍心眼,让他帮云巧干活,表明他们对云巧的态度,他们要真像表现出的喜欢云巧,看在眼里也高兴。
他却高兴不起来。
唐家几亩地的田,他和云巧的手还要不要了?
他素来不会藏情绪,到了唐家也是如此。
老唐氏瞧他垮着脸,不搭理人,饭桌上不停给他夹菜,他闷着头,吃完就回去了。
老唐氏回屋问云巧,“是不是累着了,累的话明天不去了。”
云巧喝着汤,“不累。”
她先前就去田里除过草了,手心比沈云翔更恐怖,她不爱诉苦,是以没人留意她的手。
晚间,老唐氏洗漱完回屋睡觉,刚躺下,就听灶间响起彭的声。
她急忙套上鞋跑过去。
沈云巧捏着手腕,茫然无措地站在灶台边,脚边是木桶,以及洒了一地的水。
“巧姐儿”走近后,她晃油灯下那双腥红的手,忙拉到跟前,“你这孩子,手成这样子怎么也不说?”
“我我提不动桶。”她惊恐地瞪着眼,“我我手使不上劲。”
她娘说了,只要有劲儿,走到哪儿都不会饿死。
她的手没劲了,会饿死的。
她转着手腕,声音颤抖着,“奶,我的手怎么了?”
老唐氏轻轻吹了吹,瞧见掌纹边的几道勒痕,“该是扯草伤着了,我给你擦点药。”
唐钝还没睡,从行动缓慢,来得晚几步,隔着几步距离,他就看到她像火烧掉层皮似的手,那几道勒痕尤为醒目,就像浮在眉头的皱纹,他问,“怎么成这样了?”
之前他就教过她,除草得带镰刀,贴着地一割就好。
她就不能把他的话放心里?
他面色愠怒,极力隐忍着。
老唐氏解释,“稻田的草长得高,根须又深,估计伤着手了。”
难怪沈云翔沉着脸,估计以为她们笑里藏刀虐待云巧,她叹气,“你这孩子”
这么深的口子,不知什么时候弄上去的。
云巧好像听不到他们的话,神情麻木,捡起地上的桶,重新舀水。
老唐氏拉她,“我帮你。”
“我自己来我能行的。”
她很有力气的。
她往桶里舀了大半桶水,搁下瓜瓢,单手提着桶往上用力,脸色胀得通红。
老唐氏按住,“我帮你。”
“我自己能行。”
她还是那句话。
唐钝知她倔脾气又来了,一肚子火跟着往上烧,“奶,你别管她,她自个不爱惜自个的身体,咱操那些心作甚”
丢下这话,木拐狠狠往地上戳了两下。
转身一跳,出了灶房。
老唐氏道,“墩儿说的气话,你甭听他的,你去茅厕等着,奶给你提水。”
“奶,我自己来。”
她感觉手使不上劲,双手紧紧握着。
地上淌着水,她每步走得很慢。
老唐氏看她脖子都红了,不住摇头叹气。
出门见唐钝站在阴影里,抿抿唇,道,“你手伤成那样,你怄什么气”
“谁怄气了?”
茅厕没了动静,老唐氏不放心,不敢回屋,等云巧出来,忙拉着她进屋,唐钝擦脚踝的药,她厚厚抹在她手上。
云巧呲牙笑着,“奶,我没事,我拎得动。”
唐钝冷眼扫着她,“我看你这手早晚会废掉。”
云巧收了笑,鼓起眼,“才不会。”
“不信你等着。”
云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抹上药膏,怒腾腾走人,经过窗户,转身瞪唐钝,“我的手没事。”
唐钝看她眼,没有反驳。
因为看到她眼眶红扑扑的,水光摇曳。
她说过哭会倒霉,她不哭的。
既害怕手出事就该好生护着,她满不在乎,手早晚会落下病根,她才十几岁,往后那么长的日子,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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